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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成败之鉴·戡乱战争忆往 6 】 “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专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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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成败之鉴·戡乱战争忆往 6 】 “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专辑 2   
所跟贴 白山黑水北虏恨——一位东北人眼中的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 (插图本) -- Anonymous - (29899 Byte) 2004-10-21 周四, 下午12:32 (211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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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白山黑水北虏恨——一位东北人眼中的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 2 (159 reads)      时间: 2004-10-21 周四, 下午12:51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成败之鉴·戡乱战争忆往 6 】 “东北接收与戡乱战争”特辑 2


以下内容为《東北接收三年災禍罪言》(三)- (四)

——————————————————————————

田雨時

東北接收三年災禍罪言(三)

(捌)文官徒手接收

(一)張嘉璈超載重

從長春初期的中、俄談判觸礁,東北行轅及接收人員撤退,交涉重心移於重慶與莫斯科之間,東北問題漸受國際重視,俄方態度稍趨緩和;嚴冬的長春,一時突呈冰解雪融之象。三十四年底,俄軍表示協助中國政府接收,撤守北平待命的各省市行政人員陸續返長;此時,主持東北大計的熊式輝早已一去不歸,僅由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嘉璈坐鎮長春,督導接收事宜。當各省市人員出發前,張皆指示一番,大意不外國軍雖未接防,俄軍已允保障前往,必可順利無阻,安全不必顧慮等語。張手握有且可全權支配的東北流通券,每省市各發四百萬元,作為接收經費;另洽由俄軍派一名尉官「聯絡員」,率俄兵數名,分隨各省市政府,謂之保護;這些徒手文官,就此一批一批的上任去了。實則各個陷進中共、俄共密佈的「請君入甕」,走向莫知所之的噩運。

東北接收是非常之時,亦非常之事,偏又遇見如許非常之人。但是國家政制,畢竟應該正常的;却在東北行轅分設政治、經濟兩委員會,就算以應非常之局,而熊式輝兼政治委員會主任委員,旣不在任盡職,那些留居長春的政治委員會委員,怎麼也不來主持各省市的接收呢?

其時,兼具外交與行政的重任,全部置諸主持經濟委員會的張嘉璈肩頭,旣未見任何兼代職務的政府明令,似亦不容許國家重任的私相授受,祇能說是能者多勞,越俎代庖,責任心切了。然而面對陰險奷狡的中共、俄共,豈是一位銀行家所能應付?不落北極熊的陷阱者幾希?多少是在兒戲國事;張之不忖德,不量力,有如此者!縱然張之往昔成功於銀行實務,惟銀行家未必盡是經濟學家;更遑論未必就是外交家、政治家。猶記得張於昔年接長中國銀行之日,報端曾載所云「不懂政治」之語,曾幾何時,竟忘斯言。我相信:像他那樣一向重崇法務實、篤行踐履的人,設事後一旦冷靜回顧東北接收之役的言行,也必會自侮負荷過重,且對處境錯覺,未能勝任愉快,引為生平一大憾事罷。

不幸的,打發各省市接收人員走後,雖張嘉璈也於三十五年二月二日離長春回重慶。從此他和熊式輝二人,皆成政府實卽外交部對俄交涉向長春及東北各省市的轉達員了;三月,熊率行轅隨國軍駐錦州,張卽留渝,獨負傳達之責。長春,殆非前此行轅撤退時的眞空可比,旣已打開接收之門,各省市人員亦多前往,方有賴於大員主持內外,却僅餘行轅副參謀長董彥平,以其「軍事代表團」名義和俄軍折衝;且遙為各省市已陷困境的艱危支援。

張離長春後,董彥平頻接各接收省市紛紛的告急待援函電;繼續交涉尚未接收各省市行程;商洽國軍循中長鐵路北進問題;張莘夫一行接收撫順煤鑛遇害善後等事項;尤其已屆前經協定俄軍全部撤出之期,對方一再延宕的重大糾纏。凡此,決非僅賴董彥平個人之職務與地位所能解決,他曾電熊、張一再請命,乞速派政治負責人員蒞長主持,却皆未加理睬,一直獨自苦撐。值玆稍露轉機變化莫測中,必須善為掌握運用;但徒令董一軍人率代表團三數通俄語者,以對俄方馬林諾夫斯基為首的强悍集團,在董是吃力,國家是吃虧,其不幸的演變與結果,未卜可知。

(二)接收省市一瞥

長春階段,東北各省市的徒手接收,直至俄軍撤離,北部地區再淪陷,依次作一簡略記載:

吉林省與長春市:重劃東北省區中,原定長春而為吉林省會,係省轄市,市長趙君邁。行轅初設時,長春混亂狀態,已詳前;三十四年底,中、俄再商開始接收,趙於十二月二十二日就市長職,僅形式接收而已。所轄警察力量極薄弱,且份子複雜,純靠俄軍維持治安,愈趨不寧。雖經空運保安隊三千名,並已一部份被俄軍繳械,在中共、俄共環伺中,依然一座危城;因尚駐有俄軍總部,及政府接收人員出入重地,勉强保持表面平靜。

吉林省政府主席鄭道儒,行轅撤退後,因病留平,由財政廳長王寧華代理主席職務。改移赴林省會於吉林市,乃循吉長鐵路沿線,逐步接收;原經商妥可編保安部隊,護衞接收人員分各吉縣,尚未成行,卽被俄軍繳械,扣留員兵。三十五年一月底,首往接收吉林、長春二市間的九台,抵縣城車站,卽遭掃射,原車退返。迄四月初,俄軍總部從長春撤離,「四一四」的長春爭奪戰於焉揭幕,僅賴少數保安部隊、警察、市民,展開數晝夜英勇的保衞,終難抵禦俄軍支援萬餘共軍的攻襲。此役我方傷仁慘重,被共軍俘去多人,內有吉林省政府代主席王寧華、長春市長趙君邁、長春防守司令陳家珍、經濟委員會主任秘書張大同等。

瀋陽市:長春階段,決定先從中長鐵路沿線的幾個點——卽大都市接收起。瀋陽初係遼寧省轄市,卽省會所在地;市長人選,應由省政府派充。三十四年底,急於接收,乃調水利部東北特派員董文琦為市長,冒險前往,於十二月二十六日就職。是在中共、俄軍盤據中的危城,幸接收後僅二旬,國軍自錦州開抵瀋陽郊區,雖遭俄軍阻撓,未克進駐市內,殆已頗足穩固形勢;三十五年三月中旬,俄軍突撤,幾生巨變,停滯鐵路西側的國軍,卽時入市,頓呈安定。受盡俄軍詐欺的接收中,各省市或遭戰禍,或受脅迫,其結果之再淪陷則一;唯瀋陽市得保全,是獲國軍環繞立卽「接防」的保障。

大連市:係院轄市,市長沈怡。蘇俄視為禁臠的大連,方慶恢復帝俄沙皇時代的光榮,極端蔑視中華民國的主權;堅持中長鐵路南起大連那一段,自始全被共軍盤據,俄軍以不能保障接收人員的安全為辭嚴拒,終東北接收之役,大連迄未規復。

哈爾濱市:係院轄市,由張嘉璈陪同市長楊綽菴,於三十五年一月一日到任。這是從帝俄經之營之,視為東方的莫斯科;此次中共、俄軍霸佔松北大片的廣土衆民,卽據哈爾濱發號施令。當形式接收數月中,仍不斷發生掠刼姦殺事件,共軍圍聚四郊,自由出入市內,恐怖氣氛與日俱增。所謂「市政」,大都侍應俄軍需求雜務,調解俄軍擾民的糾紛而已。直至四月五日,全體官員隨同俄軍撤離,共軍立刻入市佔領。

松江省:省政府主席關吉玉,三十五年一月十二日,成立省政府於哈爾濱市,中央特派行轅政治委員會委員莫德惠監誓各省委就職。關於松、哈接收情形,因我親歷其間,另誌詳後。

遼北省:三十五年一月十日,省政府成立於四平市,主席劉翰東。省會附近縣城,如西安、昌圖、遼源、黎樹、開原,名為接收,實則縣長以次多落於共軍刼持中;三月中旬,俄軍自遼、瀋北撤,遼北各地悉遭襲擊,縣城均被侵佔,並包圍省會四平,國軍旣未到達,警衞力量不足,多賴地方人士奮起,支援省府,經幾晝夜的保衞戰,犧牲慘重。三月底,共軍攻入,官員皆被俘,迭經交涉,方由俄方派兵接運少數首長抵長春。

嫩江省:省政府主席彭濟羣,於三十五年一月二十四日,在齊齊哈爾市成立省政府,彈丸省城,孤立無援,市外就是俄軍支持的中共的「黑龍江省政府」——它是包括舊黑省全地區。從到任第一日起,卽自投羅網,急謀自衞自救;雖當地民氣頗盛,臨時湊集約數千警保隊伍,殊難抵禦共軍無休止地進攻,唯盼國軍早日趕到解危,眞加大旱之望雲霓。終於邊戰邊退,四月下旬,抵哈爾濱,幸獲參加集體撤出國境。

合江省:省政府主席吳翰濤,一度至哈爾濱待命前往;鑒於松、哈岌岌不保,共軍多集結合江省會佳木斯一帶,且為其後方重地,焉容政府人員進入,形式接收,亦非所允。中途知難而返,得保安全。

黑龍江省:省政府主席韓俊傑,與合江省接收同一進退。

興安省:省政府主席吳煥章,地區遼遠,在長待命,未能接收。

遼寧省:省政府主席徐箴,三十五年一月隨同國軍進駐錦州,卽在錦成立省政府;三月,移至國軍接防的省會瀋陽。遼寧省政推行,空間雖迄未遍達全省轄境;時間却和東北接收將及三年的國軍命運相終始。

安東省:省政府主席高惜冰,三十五年十月底,國軍驅除盤據該地區的共軍後,省政府方成立,自屬國軍保護下的接收;半年後,國軍撤離,隨之而退。

綜觀這一階段接收後果,支離破碎,不堪回首。地方官員的職責所繫,服從政府命令,赴湯投火,不容退縮,雖犧牲亦所應爾;但是決策與頒發命令,則不可不作明智慎重的考慮,俾犧牲必有其意義和代價。此次旣誤信俄方所稱「保障安全」與「協助接收」的詐欺,且未能繼以全力而善盡對俄的周旋,輕把徒手的文職人員,擲諸不設防而受共黨圍攻的城市,加送羊羣之入虎口事小;招致四平、長春等處戰火殺掠;地方人民飽受塗炭;松北各省市官員於威脅恐怖中撤退「出國」;其於國家與政府的威信,東北同胞期待光復的嚮往,遭受打擊,至為重大。

(三)張莘夫等殉國

徒手接收開始後,立卽發生意料中的意外。最慘痛事件,卽張莘夫等一行接收撫順煤礦殉國:原經濟部、資源委員會東北特派員兼行轅經濟委員會工鑛處長孫越崎,調兼平津敵偽產業處理局長,東北職務由接收委員張莘夫代理,於三十五年一月六日,奉張嘉璈命,率同技工人員共八名赴撫順,一去失踪,查詢無覆。後得瀋陽消息:張等接收煤鑛受阻,一月十六日自撫順返瀋陽途中,在李石寨車站,皆被土八路刀劈刺殺,死事壯烈。

這是東北接收人員被俄軍所稱「保障」中屠殺慘案的開端,傳出後,全國輿論大嘩,各地展開學生運動,國際多有反應,從此才揭開了東北接收的秘幕。可能的最大影響,使俄方稍存瞻顧,多少挽救接收各省市文職人員,遭受同樣情勢的危運。我在哈爾濱,驚聞噩耗,悲痛萬分,對同人說:「我們果能死裹求生的得救,眞靠這批烈士英靈,做了首義的替死鬼;來設永生牌位紀念他們罷。」

張案屢經交涉,俄軍一口咬定:華方派張莘夫等接收撫順煤礦,純屬片面行動,並未遵守雙方協議,是應正式通告俄軍,派遣聯絡人員,陪同前往,俾便保護;縱然狡辯藉口,却讓他有「口」可「藉」了。張莘夫等就在胡里胡塗的派往,莫明其妙的送了命。寃魂有靈,豈能瞑目?

據悉張等一行,事前僅經張嘉璈取得中長鐵路俄方副理事長加爾金個人諒解,並謂派他的助理瑪利偕赴撫順;確是未照所謂中、俄間協議,如各省市接收循例由俄軍派聯絡官員伴行保護,此乃俄方卸責或爭辯的問題焦點。而事實上對方口頭所派的那個瑪利,並未偕赴瀋陽;僅憑他一電話催往,顯然中共、俄共預謀陷阱,竟輕信的前往送死。其後,張嘉璈已返重慶,或以深感職守與道義的責任,對於遇難人員的善後,確曾盡力;然撫卹再多,人已云亡。

受了十八刀砍殺的張莘夫遺體,經生前友好瀋陽市長董文琦等治喪,於三十六年五月十一日,安葬於北陵。立墓碑銘,誌其事,文長從略,中敘「烈士奉命接收撫順煤礦,有蘇方理事瑪利偕行,因撫順有蘇軍駐守也。自長春至瀋陽,而瑪利悄之撫順,以電話告東北行轅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嘉璈,催烈士速往。或曰事甚尶尬,輕踏不測之機,突遭非常之變將奈何?」結語則以「烈士之逢閔凶,東北之多俶擾,皆一魔掌之所翻覆,一野心之所操縱;然而誤烈士者何人?誤東北者何人?自有良史之筆,直書未已之罪!」碑石留諸萬世,此銘傳矣;但是「銘」尾兩個「誤」字,果將為千古懸案耶?

這裏必須記取張等一行殉國姓氏籍貫:(一)張莘夫,吉林九台;(二)徐毓吉,吉林扶餘;(三)張立德,哈爾濱;(四)牛俊章,吉林永吉;(五)莊公謀,遼寧遼陽;(六)劉元春,吉林德惠;(七)舒世清,遼寧撫順;(八)程喜田,吉林德惠。都是優秀的東北才俊,誠如「銘」中慨曰:「不死於敵人之手,而死於國人之手;不死於抗戰之時,而死於接收之時;自必飲恨千秋,而目弗瞑!」畢竟皆得「烈士」頭銜;然則一羣苦難遺族,將何所依?


(玖)松哈被困半載

(一)就地破格取才

接收哈爾濱市一週後,松江省政府人員於三十五年一月八日由長搭中長鐵路赴哈,例經俄軍派「聯絡官」一名,率俄兵四名伴往,曰保護,實監視。長、哈途中,俄人惡作劇,故意不放暖氣。天寒車冷,夜不成眠,頗具昔年罪囚征途發配況味;似戲弄的車行如爬,原本半天行程,竟一晝夜抵哈。所過中共、俄共混合區,尚未登車騷擾,乃「聯絡官」之賜。同車有嫩江省政府人員,為我們監誓就職的政委莫德惠。途經陶賴昭(松花江車站)、三岔河,皆屬我的故里──吉林省扶餘縣;繼卽莫德惠原籍的雙城堡車站;我和莫對座,憑窗眺望,共話滄桑,同具過家門而不得入的感慨。看那一片無際的肥沃田野,被荒烟衰草所掩,間有白雪相映,大好家園,透着淒凉;豺狼遍地,百姓何辜?鄉思倍增,徒歎奈何!

省政府設於哈市南崗的原本特別行政區長官公署舊址,望之氣派壯偉,時勢却大非昔比。十二日,擧行就職典禮,所感受者,殊不尋常,那位從長春陪來的俄軍「聯絡官」和俄兵,如臨大敵,橫眉豎目,有若持槍相向,留下一幅充滿國耻的典禮照片,偶一翻閱,觸景傷情。當時駐哈之俄軍高級軍官卽北部警備司令馬喀希莫夫,亦繼莫德惠後,趾高氣揚地大致其詞。口蜜腹劍地高叫「友好」;祇好受了一肚子悶氣。

省屬各縣市民衆代表,包括偽滿機構留守人員,從各地冒險前來,歡迎早日派員接收。政府前此潛伏反日的地下戰士,亦多集中哈市。省政府警務處僅從當地募集警察二百名,其中難免隱藏共諜;俄軍警告不得編組保安團隊,是於全面接收任務,大有一籌莫展之勢。

迭經交涉後,俄方允許附近的雙城、賓縣、阿城各縣,可派縣長到任;初僅試以雙城,縣長去時,立被縣內共軍看管,無自由。其餘縣市,就此打住。推行省政云云,眞是政令不出府門。

從關內傳來華北接收中,有「偽民」、「偽商」、「偽教授」、「偽學生」等說;我在集合偽滿公教人員講話,力闢此說之「偽」:在東北,祇有溥儀及其左右少數巨奸,構成了「偽滿」以外,老百姓是無辜的、善良的;公教人員是被迫的、衷心內向的;是國家丟掉了東北民衆,是政府放棄了保護人民的責任;國民殊無負於國家,永持懷念故國的孤臣孽子。尤其九一八事變時,被拋棄稚齡的幼苗,其後出生的嬰兒,未克身享國家正統教育,及一切應有的權利;今日焉能令其負起亡國以至叛國之「偽」的罪名?元首對於罪大惡極的日本軍閥,猶持「以德報怨」的寬容;我們尤當懍遵德意,更厚愛可憐的東北民衆與青年,撫慰尚不及。復何忍心置之於「偽」?我卽據此善加勉勵,期以發揮重歸祖國懷抱的忠愛精神;每當激昂聲淚俱下時,常使聽衆感動涕零,有如彼此抱頭大哭盡洩積怨的痛快。

久被日本冷酷壓抑的偽滿公教人員,不僅精神方面受盡虐待;物質生活也苦不堪言。和在偽滿擔任公職且據監督地位的日本人相較,薪金配給,高低懸殊;比朝鮮人還不如。同在一間公家食堂用餐,日本職員吃稻米,朝鮮職員吃稻米和高粱的混合米,偽滿職員吃高粱,人分三等,飯亦三級,藉口是因「風習而別」;一般民衆自是吃雜糧了。這些喪失祖國的偽滿公教人員,多被折磨的萎靡不振,囁嚅畏縮;初見從天而降的接收官員,低頭彎腰,虛心下氣。最痛苦的居然有人加以「奴化」字眼,眞使之旣經多年忍辱含垢,突見曙光中,又遭傷透了心的打擊。我深具同情的瞭解,乃多誘導鼓舞。原以我是後趕參加接收,未偕「班底」的一人班,唯有臨時邀地下反日同志,和偽滿幹部,且重用其資歷優長者,雖主任秘書與科長等職務,都是留用人員。這可能是接收中的例外;而那感奮圖報的忠於所事,也多出乎意料之外。俟撤退駐瀋陽,皆能冒死前來待命,利用這段較閒期間,多靠熟悉日本建設「偽滿」資料的協助,蒐集成「東北統計輯要」一書,是東北接收中未可多得的文獻收穫。自認所採就地破格取才,是絕對正確的;迄後多隨我內調中樞服務,抵臺灣者亦不少。

(二)强顏苦酒聯歡

俄方儘管極盡阻撓耍弄,却會表演「友好」,假戲眞做。俄軍駐東北之北部警備司令馬喀希莫夫、哈市城防司令喀差克夫(旋由撤退來哈之瀋陽城防司令高福同接充),後期馬林諾夫斯基亦自長撤哈,皆對我方官員,週旋「應酬」,屢邀酒會、晚宴、音樂演奏、觀俄國巴蕾舞劇,多被渥多克俄酒醉倒而散。我方不得不答宴,凡此和俄大鼻子的「聯歡」,眞不知那杯苦酒,是淚是血,硬往肚灌,强顏為笑,是痛苦,是受罪。說穿了:當時曲意屈從,未嘗不是一廂情願地奢望俄方多予協助接收的幻想。實則怎能變更或緩和旣定或試探之陰謀的執行?

記得一樁可憐亦復可笑的揷曲:當我們一次宴會中,俄軍哈市城防司令喀差克夫,不斷地讚美陪客中一位華婦的狐皮大衣,口中羨念有詞:

「我那莫斯科家裏的女兒,如能穿着這樣名貴的衣裳,豈不更加美麗了嗎?」言外不便明搶而露「婉索」之意;翌日,卽向這位華婦價購相贈,聊示「討好」。足見俄人窮斯濫矣,且極貪鄙之一般。

松、哈官員,依然集體而居,偕同出入,如半自由。合江、黑龍江兩省政府接收人員,主席與各廳委等,二月間自長至哈,中途停留,交涉前往,久困旅次,苦悶萬狀。松江省政府於農曆除夕,大雪紛飛中,邀集過年,多是患難與共的老友,此夜之聚,感想萬千,危城中,强歡樂。俄軍旣不協助兩省府成行,並悉北部皆已逕交共軍佔領,樹立了非法政權,終不得不打道回長。

(三)目擊骨山血海

長春常看到的俄軍醜行,在哈爾濱照見不悞。日本人成羣的被殺,此時此地所在多有。俄軍侵入從帝俄卽據為侵華中心的「東方莫斯科」,別有一番乘勝復來的强盜氣燄。對於集居哈市最多的日本人,目為投降的亡國奴;基於甲辰於日、俄戰時俄軍慘敗的歷史背景,愈顯此來雪恥復仇的瘋狂獸性。這一向被稱不夜之城,現已變了鬼域一般,雖經勸導工商復業,亦以秩序混亂,門市冷落,提早關門,當年繁華,一去無踪。

據統計:日本降服時,僅哈市住有包括日僑日軍共十五萬日人,戰俘和壯丁多被俄軍分撥補充共軍,和遣送西伯利亞做奴工,所剩婦孺,强暴搶掠,被殺者衆。時值北地寒天,刼後餘生,多凍餒而斃。

被驅逐聚居一起的老弱病患,極受虐待,求生不得。常發生集體自殺事件:如放火自焚於集中營,牽手環抱投入松花江等慘案,綜計似此尋死的逾二萬人。

我曾親赴哈市馬家溝,看過一個收容所,據告原有一萬五千日人,多被凍餓疾病喪身,或不堪虐待傷亡;當時僅餘數百人,男女披頭散髮,骨瘦如柴,若瘋若癡,雖生猶死,慘不忍覩。

我也去過省政府所在地南崗不遠的孔廟附近,望之深面廣濶的「萬人坑」,裏面堆滿凍死、餓死、被殺、自殺的千百日人死屍,驚心動魄的骨山血海。當時天寒雪掩,尚少氣味,後恐難免瘟疫流行。

據地方人士相告:那「萬人坑」,就是偽滿時期,日本帝國主義屠殺東北同胞的棄屍之所;曾幾何時,天道循環如此之速?憶起殘酷的血債,凉淡了我的憐憫之情。

(四)李兆麟被刺案

哈市四郊,被洋、土八路交織着層層包圍;市內充斥着便衣的持械共諜。「中蘇友好協會會長」李兆麟,以洋八路領導人姿態,高居市內,指揮若定。李原名張壽籛,遼寧省遼陽縣籍,東北大學肄業,九一八事變時,參加共黨滲入的「東北抗日聯軍」,後被日偽軍驅入俄境,接受俄共訓練,此次隨着紅軍,駐哈公然活動,初任過渡的「濱江省副省長」,實則超過「省長」謝某的權力。

李兆麟常來松江省政府走動,來必侃侃長談,如疲勞轟炸,說到愛國愛鄉處,有聲有色,頗善表情,很像周恩來那點軟功夫;似此處境,未便開罪,任他來去,戒之防之。對於一個蘇俄豢養的共產黨徒,豈肯輕信跡近「投誠」的謊言?縱卽冤枉他也許確眞別有懷抱;力避不慎陷入他的偽裝圈套。

重慶擧行「政治協商會議」後,李竟就地提出組設「省區聯合政府」之議,惟以「俟中央的協議與指示」相推諉;此時,他已露出狐狸尾巴。

突於三十五年三月九日下午,「中蘇友好協會」的郭姓女共幹來省府,查詢李兆麟行踪,並謂「昨天午飯後,他說去訪松江省政府,現經一晝夜未歸。」據實答以「確曾來過,稍後卽去。」當晚,在市內水道街九號一幢二樓,發現被槍擊殺的李屍。

原已充滿恐怖的哈市,出了這件無頭血案,死者又是其時顯赫人物,不僅中共、俄軍震動重視,我們亦大為驚訝,無法想像將會演變與擴大到如何地步。立卽傳來駭人聽聞的警告:「李死是被國民黨特務暗殺的,政府人員,都是兇手;包圍哈市的十萬共軍,日內入城,替李復仇,要砍松、哈全體接收官員的人頭,作為靈前的血祭。」越日擧行葬禮,面對現實,環境所迫,我們不能有懼於任何恐嚇,聯袂前往,參加公祭,環棺繞行,瞻李「遺容」,戲劇化之老鼠哭貓的面呈哀戚狀。這一幕,宛似電影廣告:「滑稽梯突,驚險緊張」;其時,靈堂中密密麻麻,擠滿了從四處八方來的文武共幹,據說左右埋伏共軍甚衆,未免也提心吊膽,槍聲一響,就此「祭靈」,隨李一路「西歸」去矣;確賴俄軍鎮壓,有驚無險,禮成而退。從此自愈無寧日,恐怖氣氛亦愈增,接收人員愈陷束手待斃的危境。

李案迄未破獲,因被刺於一單身女人的住所,或謂是情殺;後傳共黨內部自相殘害,係洋、土八路間的傾軋制裁,故佈疑陣地掩為桃色案件。

(五)對岸有我故人

李兆麟生前常訪松江省政府,有時對我特表「關切」,使我非受「寵」,乃若「驚」。一次有過這樣對話:

「民主人士中,東北籍的文武領導階層,如高崇民、萬毅、張學詩、盧廣績、閻寶航、于毅夫、栗右文、陳先舟等,都很稱道你的學識能力,目為極具愛國熱情的健者,尤其最爽直、主正義的年輕朋友。」

「多承他們過獎;所謂朋友,皆成過去。共產黨和左派仁兄,還講什麼朋友不朋友,那樣,豈非『溫情主義』嗎?」

「也不盡然。他們分從各地,常來常往,似乎部很想念你;倘若最近有人來,可否在哈市或過江北碰碰頭?政治立場,縱然不同;友誼歷史,不必一筆勾銷嘛。」

「算了罷,他們早就深知我是天生的頑固派,碰頭還不是吵架;一輩子也不會把我『洗腦』了。」

「噢,還有,江北的中共『松江省政府教育廳長』韓幽桐,是你大學的同學,亦你領導全國學生運動時期的助手:她常念道你,僅一江之隔,遇機談談何妨?」

我也「噢」的一聲:「就是那個韓桂琴呀,更算了罷。煩你轉告那批『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故人,引一句通俗戲詞:『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我抱拳作唱狀,彼此苦笑乃散。

我在哈得和西安事變潼關接駕的孫銘九聚談却是李兆麟的安排。李說孫非共黨,亦未附共,一直是庇居共區的「客人」,無何政治色彩,僅願一晤敘舊。我自二十四年夏從武昌行營與孫分手,迄已十年未見,引起藉此深入瞭解西安事變的好奇心,並想探聽些許共黨內部狀況;一個深夜,被車接到市郊隱處,近乎神秘和恐怖的會晤。孫對事變前後解釋甚多,有其「不勝遺憾」之處;談到相繼的「二二之變」,(二十六年二月二日,由孫率領激烈的「少壯派」,殺死第六十七軍軍長王以哲等。)他說確受楊虎城煽惑,挑撥內鬨自焚,企圖火中取栗。當初外間雖曾有此推測,現從當事人口中證實。孫鄭重否認他是共黨或其同路人,「二二之變」闖禍後,從西安逃入共區,一直受到「保護」;他承認自己是國家的罪犯,但是「共黨並不歡迎他這樣的人」。我對之有責備;史實是木旣成舟,且皆舟翻浪打,責之何用?關於東北投共人士情形,及此次中共利用東北青年,擴大武力,亦加析論。對他今後行止,我唯以「從悔悟中尋正路」相規勸。時近黎明,互道珍重,原車送我回來。此晤讓我對於前所未詳之事,稍獲參考資料;孫述虛實處,自須明智判斷,過後想起,這一會見,眞算冒失,說不定會永遠失踪或當場慘死。

傳說孫銘九終於被共黨「逐客」了;後有人在香港遇之,據告已營商,似在港日間跑單幫。

(拾)赴錦州求解鈴

(一)置死地而後生

從松、哈,以至最北的嫩江省接收人員,當俄方正式通告「俄軍四月底以前全部撤離」後,所盼望的國軍,旣不能屆時到達;自身警衞力量又極薄弱,勢將淪為共軍俘虜,或被慘殺。迭接熊式輝遙為指揮的電示,多是官話連篇:

卅五年二月間,熊會從重慶有指示:

「我軍接防長春及哈爾濱之部隊,業已準備;所有我軍沿長春鐵路沿線接防之部隊,均決定由鐵路運輸。」

所稱國軍接防之「鐵路運輸」,亦已一再被俄軍嚴拒,無可變更的絕望了;他却仍給這粒定心丸,讓我們「望梅止渴」。

三月初,熊已隨國軍安駐錦州,高枕無憂。又來電了:

「各省市困難情形,均在念中,經已併陳中央,力予交涉。委員長亦昭示國人,東北問題必合理解決,務希暫時忍耐,審度時機,善為因應,聽候中央指示。」皆不知將如何「忍耐」、「審度」與「因應」。三月中旬,熊再出錦州電示:

「奉委員長手啟寅巧酉府軍仁電:凡已到任接收省政市政之官吏,應堅守任所,不得撤退。如至萬不得已時,可在區內游擊,或隨蘇軍撤至蘇境方可。」

此電命令到任官吏兩條出路:一是「可在區內游擊」;一是「或隨蘇軍撤退」。臨危受命,為國盡忠,守土有責,生死赴之,都是義不容辭的。打游擊,必稍具備游擊的條件;惟以幾十個徒手文人,憑什麼去「在區內游擊」?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實際問題。而「或隨蘇軍撤退」,繫諸中、俄交涉,決非事到臨頭所能辦。算做到任的松、哈官吏,同深惶惑;經與駐長董彥平通長途電話,詢以究竟,告以最好推代表赴錦州向熊請命,乃有我之錦州行。

由哈抵長,候機飛錦。時逢遼北四平於戰火中告急之際,董彥平眞是內外交迫,焦頭爛額。我與準備俄軍卽將撤離,率衆作長春保衞戰的吉林代主席王寧華,聯床夜談,他深以力薄勢危,必為四平之續為憂;承王送我到飛機場,殷殷話別,誰知那是一場可能的生別死離。

(二)犯上爭辯獲允

三月下旬,抵錦謁熊。他表示:「北部各省市全體接收官員,隨俄軍撤退,是依人,能否允諾,未敢定;在區內打游擊,求其在我,自較易行。」並加重語氣的申明:「這是委員長的手令。」此時,不能不極沉痛地,為陷在松、哈以及齊齊哈爾的接收人員呼籲了。我先說:「聽起來,這個『打游擊』的主意,完全是出自東北行轅的建議。置身於上千上萬的共軍層層包圍中,少數文官,赤手空拳,去打游擊,你認為這是切合現地情勢的決定嗎?」熊氣了,堅決否認那不是他的主意。我誠懇的請求:「中共、俄共窮兇極惡的合謀,必陷我全體接收人員於死地而後已,政府焉能忍心置之於不顧?中央未盡瞭解實際情形;行轅設在現地,應當有其主張。拋開『打游擊』的死路一條;迅由中央和蘇俄政府,逕行有力交涉,唯有亦必須貫澈『隨俄軍撤退』,方是正辦。」熊的語意逐漸緩和,再經反覆辯解,最後蒙他勉强同意,立卽電請中央加緊對俄交涉。

月底,熊急示我以「已奉委員長寅感酉府軍仁電示」:

「關於接收人員之行動,仍應遵照寅巧酉府軍電示,省政市政之主管,必須堅留任所,不能撤退;如我軍未到而蘇軍撤退時,則准其隨蘇軍撤至蘇境,並事先交涉。」

熊說:「這次沒有叫你們『打游擊』的字樣了;卽由重慶和長春分頭交涉,趕快取得俄方允許北部接收人員全體隨俄軍撤退俄境。」我頗引為未虛此行,對他深致感慰之意;畢竟「解鈴還須繫鈴人」。

在錦幾度和熊談話,他每次有「東北接收就是『猜單雙』……」之語,殊不解其意,又未便多請解釋;從旁詢其左右,亦多謂近幾天常聽熊作此語。我生平初聞『猜單雙』這一詞彙;他却把東北接收大事,如同玩了一場賭博。最近從香港傳來消息:有位袁君,江西籍,在香港開了一間「銀號」,就由大陸陷後留居香港的老鄉熊式輝,出任董事長,專事「炒金」,眞正大猜其單雙了。

(三)官員下旗出國

四月初,俄軍總司令部自長春撤至哈爾濱,董彥平率「軍事代表團」,曁長春鐵路華方人員,亦隨俄軍遷哈。原以長春為中心的中、俄交涉結束;長春旋被共軍攻入陷落。哈爾濱的雙方接觸,僅屬北部接收人員撤離問題,經過中央和在哈雙管齊下的交涉,終獲俄方同意。

中共獲悉政府接收人員將於四月底隨同俄軍撤退,乃有在哈市武力暴動,造成混亂,乘機刼持所有官員的陰謀。連日發生綁架郊區警察等事件,並鼓惑少數流氓「請願」,美其名謂:「挽留政府人員」,實卽阻撓撤退。俄軍旣允接收人員隨行,值玆尾聲,避免肇事,尚能力予維持,勉得保全。

集中哈市準備撤離者:除「軍事代表團」、松、哈兩省市、兼中長鐵路理事劉哲等外,嫩江省政府人員,艱危突圍,趕到哈市。於四月廿五日,全體隨同俄軍總部專車離哈──卽循俄軍一再攻入東北之昔名「中東」今改「中長」鐵路,入俄境;在雙城子車站,換搭西伯利亞大鐵路到海參崴,候史莫爾尼號輪船駛往上海,抵國門,已六月中旬。

國際間不乏外交官「下旗歸國」事例;這批內政官員首創空前但願絕後的「下旗出國」之擧。人生命運,莫非前定,原已準備流落松北大原野「打游擊」的文員,居然闖過重重危難,終獲免費的蘇俄之旅,又豈意料之所及?

長春階段的東北接收,就此告一段落。回想那一期間似眞似幻之被捉弄的際遇,皆成人類史上罪惡的陳迹,遺禍無窮,影響深遠。

* * * * * * * * *


東北接收三年災禍罪言(四)


中篇瀋陽階段:政治經濟與軍事得失

(壹)麕集瀋陽一隅

(一)黨政經軍競賽

三十五年夏,我參加財政部、糧食部聯合在南京召開的全國財糧會議;適值家眷從美國搭輪返國,重聚於上海。稍留,卽赴以由國軍規復且為東北接收新中心的瀋陽;那裏和長春大有不同,氣象丕然為之一變。

初期的瀋陽,熊式輝、張嘉璈、杜聿明,政、經、軍三巨頭,鼎足之勢。此時旣無俄軍的困擾,方值國軍勝利高潮,欣見歌舞昇平中,一齊來下手的接收大競賽:多屬經濟委員會及其臨時設置的許多機構;行政院各部會均有所轄;遼、瀋地方政府取其主管;軍方乘時爭奪其間;而「黨營事業」亦不示弱;行轅本身,當仁不讓,又成立了「統一接收委員會」。因紛歧而統一,却於統一之中,欲愈加矛盾和對立,造成衝突、打鬪、不依法、不講理的混亂;「刼搜」成為「接收」的諧音代辭。

縱然是一部份不肖官員,可能受盡戰時生活的貧苦,深嘗長春「滿炭大樓」的危難,得脫苦海,一步登天,要從榨取與發洩中求補償,俾達甘冒風雪千里遠征的宿願。天上飛來的廉潔同僚,地下鑽出的忠貞鬪士,尤其少見多怪的東北老百姓,均極為之側目。

軍人中,難免恃其初勝氣燄,有失常規;凡事衡諸軍風紀,未免失之迂濶。或許少數驕兵悍將的專橫,確多有損忠勇將士的聲譽;焉知不是種下由勝轉敗的因素之一呢?

俄軍雖已早就撤退淨盡,搶掠後的殘餘景象,並未隨俄軍以俱去。打垮了日本人的萬惡統治;趕走了俄國人的強盜面孔;換得國軍和接收官員,帶來了勝利的無限光明,却絲毫掩不住東北人民的愁眉苦臉,搖頭歎息。

老百姓夠苦了,夠慘了!歷經兩大不同形式的帝國主義剝削洗刼之後,這一切,眞是他們十四年以來泥首翹望的嗎?

(二)搶報紙辦大學

除搶接敵偽產業(實際此時已是國產、公產、民產)以外,更有看來可喜實最可惡的怪現象,卽不約而同地深明「宣傳乃接收之母」的大道。

國軍初進瀋陽「接防」,立卽出版十幾個日報之多,堪稱你爭我奪的烏煙瘴氣中,極具代表性亦最精采的傑作之一端,其最著者:(一)中央日報,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所辦;(二)中蘇日報,東北保安司令部所辦;(三)和平日報,初似保安司令部與和平日報總社合辦;(四)前進報,新六軍所辦;(五)新報,青年軍所辦;(六)東北民報,藉行轅「統一接收委員會」名義接收,實乃私人所攫;(七)東北前鋒報,與黨務人員有關;並有遼寧省政府的遼瀋日報,瀋陽市政府的瀋陽日報等。餘如「東北公報」、「正義報」、「鐸聲報」等等,讓人眼花撩亂,未盡清楚底細,究竟後臺是誰,目的何在。

浩刼之後,物力維艱,政府的宣傳工作,自應統一;唯有中央日報,算得正辦。黨、政、軍,乃至一個軍或師的部隊,皆忙於搶報紙,光怪陸離,虛矯爭功,各自表演一套瞎吹之術,徒使人民看得眼花撩亂。毫無顧惜人力財力的輕擲浪費,無一不在對銷力量,變象破壞對共黨作戰的陣營,暈頭轉向地加速挖掘自己牆角。

其中搶辦「東北民報」的馬毅,位列經濟委員會委員,併初兼行「統一接收委員會」主任祕書。抗戰前,馬曾跟我在華北工作;此時,混水摸魚,人所不懌,殊不苟同他的行徑。我常慨嘆,故友舊侶,似此妄為者正多;每持愛護心情,責以救鄉愛國大義,幸勿沆瀣一氣,同流合汚。

更突出亦更荒唐的事例,莫過於東北保安司令部秘書長出面,由軍方辦大學;初已定名「光亭大學」(按杜聿明字光亭),有稍明理者諫之,乃改稱「中正大學」。原本教育行政系統或國立東北大學應接收的偽滿院校,旣已多被搶先取之;並持文教興學的大帽子,接收許多土地、房產和工廠,尤以出版教科書為題,佔據紙廠、印刷廠等生產事業,儼然無政府狀態下的胡作非為。最後,畢竟能有一部分優良師生,陸績抵達臺灣,也算保持了人才。

當「軍調」的忽戰忽停中,鬪志受挫,士氣降低;間有軍人忘其衛國衛民的天職,不惜兼操非法營業,愈見造成軍事的敗紀與敗績。

(三)糜爛墮落瘋狂

從另一富有情調的角度,却是不忍卒覩的鏡頭:瀋陽昔時敵偽羣魔共舞的「大和旅館」,變成今日新貴畢集的「鐵路賓館」;東北保安司令部所接收的「俄軍俱樂部」,改稱「中蘇聯誼社」;其餘名為「官舍」等等,都似堂皇無比的殿堂。不斷地舞會華宴,通宵達旦,戶外泠刺骨,廳內暖氣過剩,尚須開窗透氣,一對對地翩翩起舞,誰會理睬「路有涷死骨」呢?看那軍政大員,多是將校簡薦階層,逐日在燈紅酒綠中,高唱凱歌,流連忘返的興緻。當時尚待遣回的日本(包括朝鮮)婦女,繼其被俄軍強暴蹂躪的悲慘遭遇之後,又來徵逐陪歡;滿是蒼白厚粉無血色的凄凉媚笑,襯托着有若廻光返照的瀋陽「繁榮」。

無非檢取俄軍搶掠剩餘的「戰利品」:肆意的搜刮,驕橫的妄為,揮霍的生活,敗壞的風氣,是病態的、不正常的,上行下效,相習成風;瞻望漫長而廣濶、崎嶇而險阻的東北復原景象,令人沮喪,不寒而慄!

在瀋陽,讓我置身暮野蒼茫,踽踽而行,眼望多少迷途羔羊,身墜深淵却不自覺。「權力」不能善用,誠足使人腐化;尤其操諸缺乏國家公忠觀念的人手裏,更會促之糜爛、墮落、瘋狂。

(四)神聖文教事業

唯有接收中的教育部門,淤泥不染,一枝獨秀。

自九一八事變起,十四年來幾經遷徙的國立東北大學,由校長兼教育部東北特派員臧啟芳,帶回瀋陽北陵原址,全校師生,絃歌不輟。惟內部人事常也調動糾紛;並漸受共黨滲入的變質不寧。三十七年夏,因時局移北平分地復課;旋經新校長劉樹勳赴福建覓地備遷,惜戰事蔓延乃止;多賴羅雲平等維護終始。徐誦明接長日本創設的「南滿醫科大學」,改組為「國立瀋陽醫學院」,規模設備,亞洲無多,慘淡經營,廢於一旦。

地理學者王華隆,主持行轅政委會教務處,從最初督導接收,到緊急疏散遷徙,皆多策劃力行。他有一句名言,不可不誌:「接收青年重於物質;接收人心重於資產。」

最值崇敬國立長白師範學院師生的忠貞辛勞:原是戰前設於永吉的吉林省立大學,偽滿時期改為「師道大學」;在吉林迭遭戰火中成長,後卽一直逃難,七次播遷,由最北到過最南的海南島。沿途散失傷亡甚多,所餘分批抵臺灣,限於通案,未克復校,多獲專科職訓,政府安排就業。這不能不推崇院長方永蒸、訓導長劉述先和全體教職員的堅毅領導,卒能替國家保有少數東北學人與青年的元氣。

國立長春大學經先後校長羅雲平、張翼軍遷至平津,艱苦備嘗,終以降將不守,前功盡棄。

由文教人士馬愚忱、莫寒竹、王大任等,在瀋陽主持的「東北文化協會」,對於反共的組織、宣傳諸方面,頗有獻替;尤多領導各大、中學校的青年對抗共黨運動,促使學生首腦如齊覺生、張慶凱等率衆,持鐵血精神和共諜戰鬪不息。當東北接收的一團糟、一塌糊塗裏,唯有如許清白自持的文教人士,堪與那最骯髒的紅樓夢,僅剩寧國府前一對守門石獅的乾淨媲美了。

(五)馬占山的幻景

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時東北邊防副司令長官兼長黑龍江省軍政的萬福麟,適值因公在北平,乃電領馬占山代理黑龍江省政府主席,由萬國賓、濮炳珊、范崇穀等翊贊,有其英勇抗日,嫩江橋一戰成名的壯擧。引起國際尤其日本帝國主義的震驚;海內外同胞的崇仰,南洋華僑多為供奉永生牌位,視若神明。戰時,政府任以「東北挺進軍總司令」,率騎兵約二萬人,駐陝、綏邊境,對日無大接觸;直至日本投降,準備「挺進」東北,不料俄軍先侵入,乃停留防地「待命」。迄後共軍不僅在東北羽翼養成,察綏一帶已瀕大魚吃小魚之危;馬占山亟謀打出一條血路,率部衝向東北,却被刼擊挫敗,旋卽退隱北平。民國三十六年夏,方奉政府予以「東北保安副司令長官」任命,隻身回到瀋陽。

這位有似落魄歸來的老英雄,突成東北民衆深寄熱望的徵象。此時,東北接收已漸跌向坎坷途中,從軍事政經,到社會人心,被籠罩着一片黯淡;忽見馬占山從天而降,有似人在昏沉中服用了一副振奮劑。其實,祇是徘徊在「歷史」的眷戀,「偶像」的憧憬,徒自苦悶中的打氣而已。

瀋陽市擧行「東北民衆歡迎馬占山將軍大會」,在市府門前大廣場,擠得人山人海,是光復後羣衆集合的空前盛會。馬占山之粗獷而豪邁的致詞:坦承雖負「東北挺進」之名,愧無稍盡職守之實。並謂當光復之初,如肯冒「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大不諱,硬是爭着向東北搶進,逕率騎兵,以急行軍,從熱察綏走廊,馳騁於黑龍江大平原,卽使惹起中、俄共的軍事衝突,寧肯星星之火,掀起國際重視,至少有阻共軍毫無顧忌的蔓延成禍。倘如斯,自能號召民衆武力,吸收偽滿部隊,也許另是一個局面。此所以於悔恨交集中,抱有此歸立功贖罪的心願。他的衷心傾吐,普獲羣衆共鳴。會中發言多是慷慨激昂,慰勉有加,對他皆抱「一柱擎天」立挽頹勢的期許,顯係其時輿情的反映。

我被邀在大會講話:要點是我們儘管矚目老將軍,繼其當年抗日壯志,更多有濟於今日反共大業。但是鄉人似此熱情奔放,對他已往率先打日本人的崇功報德,敬慰他在戰時衞國辛勞則可;設此時寄之以扭轉東北全局的奢望,旣非事實所能容許,而其個人實亦殊少條件,不必且亦不應加以過重的精神負擔。殷盼東北同胞,幸勿徒作一時的情緒發洩;必須面對現實,保持冷靜,深求救鄉之道,且必自我力行,追隨政府,報答國家。

會後,馬對我這低調,深以為然,並具遲來一步,棋局已殘的同感;我還私下鼓其餘勇,說他寶刀未老,尚能有所作為。我們在戰時重慶南山,比鄰而居數年,他每從防地返渝,很談得來;雖行伍出身,頗有膽識,素能接受善言。

那時,曾有馬占山「挺進松北」的醞釀:一面由於共軍第五、六次攻勢相繼襲來;一面是陳誠、衞立煌走馬換將的更張;起用馬占山事,雷聲大、雨點小,而至寂然無聞了。


(貳)看政治與經濟

(一)官僚資本作祟

東北行轅內設「政治委員會」和「經濟委員會」,前者由熊式輝兼主任;後者由張嘉璈充主任委員,張並兼中長鐵路理事長。二會純係接收所設臨時性、亦東北特殊性的畸形機構,橫梗於中央與地方政府之間,自屬國家正式體制所不能容納的。

東北接收最盛時期,行政權力實際僅達瀋陽市、遼寧省,遼北、吉林二省所屬一部份縣、市;安東規復未久卽失;松北少數省市,僅於俄軍佔領期間,徒手接收人員一度入而復出;所有未到任所的各省市,皆駐瀋陽待命前往。

配合國軍規復所接收的省、縣地區,久經日偽剝削,復遭俄軍刼掠,共軍擾亂,賴此初立建制的行政力量,恢復地方秩序,維持殘破局面,支應軍事需求,確是皆已勉力以赴;何能多所冀求於建設、效率或政績,平心而論:人民所望不奢,免苛政、少貪汚,但求苟延殘喘,活命而已。

遠在吉林省區的省會吉林市、長春市,遼北省會四平市,望之似接收重鎮,實則凋蔽不堪,尤其迭遭拉鋸戰,大傷元氣。卽接收較廣的遼寧省各縣市,亦多殘缺不完,據城而守。東北接收,歷史三載,嚴格以言之,眞實完整者僅瀋陽一市而已。

實際接收地區雖小,東北行轅本身暨其隸屬機構的組織,却極龐大。祇司少數省市公文核轉,冗員閒散,敷衍成習,這些衙門本來都是多餘的。旣無正事可辦的官僚政治,其必然趨勢,自卽氾濫左道旁門的官僚資本。僅擧一例證之:

衆所周知熊式輝的內親出面,在瀋陽創設「中美公司」,資本雄厚,業務廣濶;在所謂統制經濟政策,嚴格控制貿易、滙兌、火車運輸之下,唯有這個公司却能掌握車輛,運出糧食。最惹萬夫所指的是行轅初設,立卽壟斷瀋陽市交通事業,如一手承辦市公共汽車;此類事件固不必獨罪於熊,地方主管時係金鎮市長逢迎接納,民意機構墨爾而息,助長其勢,滔滔得逞,自多有虧職守,皆不能說無責。因而該公司依此成例,續向其它接收地區發展,曾和吉林省政府洽商承辦貿易與交通業務,經阻止之,中途作罷(詳見後)。雖傳全國復員,各地弊端叢生中,尚未見以方面大員為背景的官僚資本,公然勾結控制地方重要企業,非法違職有如此者;不幸的東北,僅一接收完整的瀋陽市,居然有之!

(二)紛設臨時機構

東北行轅經濟委員會之設,顯係認為東北與內地不同的適應,凡行政院經濟、交通、資源各部會東北特派員,多兼該會類似業務單位主管;惟所接收的事業管理,旣未盡歸中央主管,亦不隸屬地方政府,大多另起爐灶,紛設新的機構,逕由主任委員另派新人主持,皆直轄之。

試擇列經濟委員會所設新機構;如東北生產事業管理局、東北物資局、東北房地產管理局、東北合作事業管理局等等。凡此駢枝機構,組織之大,名器之濫,皆極驚人。所有接收的省、市、縣、鄉,絕不借重各級政府人員,全一條鞭的直設分支局處,如在各縣的主管,簡任級職俸,高於當地縣長,事權多摩擦,何以求績效?關於人員編制、行政經費暨業務開支預算,工作計劃與進度考核,任憑各新機構自行其是。我曾調閱過該會檔案,所見這些機構有關人事或財務的簽呈文件,多經各局長請由主任委員親批,祇要一個「准」或「可」字,暢所欲為。似此重要案件,統屬大宗公帑支出,國家名器,不按公文程序,逕自呈遞請批,意存取巧偷渡,旣不飭交主管詳核,自無有關單位審議,實乃現代任何有組織、有制度的政府所不許;然而不然,今竟有之,寧非奇事?

這幅大而無當、濫而成災的陞官圖中,亂糟糟地,徒造成爭搶之風愈熾,而有失於人心者愈大。直至東北全區再淪陷,各該機構的業務,亦多一塌糊塗,其首長或附共,或溜之;反正官不究,民不擧,不必交代,一散了事。當然,其中鳳毛麟角固有之,清者自清,究屬少數。

相反的,從中央派來和就地取才,參加各種經建事業的技術專家,確多能本其學驗,忠實辛勞,把俄軍拆毀掠奪所殘餘的煤礦等再生產,工廠再冒煙;凡此血與汗的表現,誠東北接收中無多的成就。甚至各廠尚有留用的日本技工,亦多老馬識途的竭力圖報。相形之下,眞讓身居高位而徒知自肥者愧死!

(三)購運大豆之謠

東北糧產富饒,有「世界穀倉」之譽,尤以大豆在國際市場,一向佔有重要地位。接收三年,幸賴年豐,農民僅見的欣欣然有喜色;誰知這笑容中深藏敢怒不敢言的隱痛。

基於前述經濟管制中,東北農產品未能暢運外銷。初期,各大城市、鐵路車站、商號糧棧、鄉間倉儲,到處堆積大豆如山,幾陷有糧有豆無從輸售之境,並有嚴重的穀賤傷農之象,雖富猶貧,怨聲載道。

中期,大豆的窒息逐漸鬆動了:當時盛傳國營的經濟部植物油公司、中央信託局,各有負責人東北,皆握鉅額東北流通券,廣事收購廉價大豆,經錦州、北寧鐵路,絡繹運向關內。我和中央信託局長劉攻芸所派的副局長沈祖同是老友,他連來瀋陽數次,卽據這一傳說相詢,他常喜作戇笑狀,對此亂以他語,不願作答。其實,除了「祇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與民爭利」等諷評以外;依當時大豆滯銷、戰火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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