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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观乐观，见仁见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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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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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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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悲观乐观，见仁见智（一）
芦笛
拙文《中国还是有希望的》贴出后，引出各种反应，有的令我啼笑皆非，如老金说许多人当初怀揣芦文奔向美国，还有不少人读完芦文后准备出国，说得跟当年热血愤青们怀揣鲁迅《呐喊》和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奔向延安一般。我想不至于吧？我哪来那么大的号召力啊？至于有人在我在《凯迪》的博客里跟帖要我偿还中介费，那就完全是搞笑了——闹半天，我成了蛇头的托儿了。
其他反应则令我觉得有些问题没说清楚，因为此文作点补充。
一、关于历史观与“社会设计”问题
自黑格尔提出历史按冥冥之中的某个规律发展之后，流毒至今未散，唯物史观就是最著名的例子。黄仁宇和唐德刚也相信这套，认为全世界各国都会照同一途径走向同一归宿，只是他们把“共产主义社会”置换成了“现代化”，或“社会转型”。按照他们的说法，凡出现过的都是必然的、必要的，因而也是合理的，因此当然也就不存在“走错路”的问题。无论政治家们怎么胡作非为，用“大历史观”来看都是“天然合理的”，因为他们不过是按“史神”事前写就的脚本，忠实扮演派给自己的角色罢了，如同神灵附身的巫师一般。此所谓“偶然是必然的表现”。
这套说法对国内学者颇有影响，例如国内青年学者严泉就在他的精彩论文前言部分承认他受到唐氏的启发。
我对此的看法已经反复说过了。早在20岁出头时，我就觉得并无证据支持冥冥之中有个由理性（黑格尔）或物质（马克思）决定的客观规律，规定了各国历史取同一发展途径。已知证据恰与此相反——人类的发祥地非洲就是生动证明。而且，这种说法来自于回溯，根本无从验证，不过是断章取义式的臆测，根本不能称为科学理论（当时我还没看到波普尔的著作，可谓独立发现了如何判别某种说法是否科学理论）。
在读了费正清《美国与中国》之后，我恍然悟出，其实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个多元函数，影响因素极多，既有自然、地理、气候、经济、人口密度诸多因素，更由人文传统影响。后者起到的作用甚至更大，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历史是由历史自己书写的，这就是西方学者为何说“历史总是重复自己”。
这现象在中国这个古国表现得最明显，有如说中国的历史是由生产力决定的，莫如说它是由文化传统决定的。在《中国为什么没有大思想家》一文中我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使用密集人口进行原始农耕，需要一个高度专制的社会以获得最大的功利优越性，而这个需要则把孔孟之道筛选出来。经过秦朝的对照实验后，皇帝发现孔孟之道对维护统治更有用，因此把它捧成了官定意识形态。儒家变成国教后，以其静态设计，有效地冻结了社会发展，赋予社会以高度稳定性，符合农耕社会的普遍利益，因此长盛不衰，其高稳定性变成了巨大的惰性，因此改变了国民性格，使得国民丧失了创造力和应变力。
当这种高稳定高惰性的封闭系统遇到强大外来文明入侵之时，当然就要变得颟顸迟钝，冥顽不灵。这其中最主要的问题，一是封闭系统造成的文明优越感；二是孔教特别是程朱理学“重义轻利”教义。前者使得国民丧失学习能力，后者使得国民的肾上腺过份发达，大脑相应萎缩，因此不但丧失应变能力，还因为不敢或不屑于利弊分析，专干损国损己的蠢事。这两条合起来，就是招致中国近现代一切重大灾难的主观原因。
我知道有人要用同样处在儒家文化圈的日本的反例来驳我。我想在此指出，日本与中国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他们反而沾了不是文明的原创者而是学习者的光，具有学习先进文明的出类拔萃的能力，但他们也同样是程朱理学的受害人，否则也不会干出“全员玉碎”、“一亿玉碎”的蠢事来了。除了迅速学会西方文明外，日本人也确实聪明不到哪儿去，在与老毛子争夺中国的明争暗斗中，从头到尾让斯大林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竟然为了获得战略资源维持与中国的持久战，去太平洋发动另一场更大规模的消耗战，其蠢笨几乎可比咱们的大跃进。
所以，我认为，历史发展确实有必然因素，但这并不是什么共同的发展规律决定的必然，而是社会文化传统陶冶出来的民族性格决定的反应定式。中国社会的一个醒目特点就是它的均一性（homogeneity）。夸张点说，你只要了解一个中国人，便可以了解所有的中国人。因此，中国人的群体反应颇像个体反应，而如所周知，个体对某个事件，总是按既有思维定式作出反应的。这放大到全社会仍然成立。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人在晚清70年的表现，乃是由民族性格决定的必然事件。在《林则徐》文中，我指出，无论是换谁去坐道光和林则徐的位子，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本质不同，因为当时全民看“天下”的思维定式都是夜郎自大，以文明歧视、权力歧视、种族歧视为“天朝国体”。在此“三项基本原则”支配下的行动，当然只会引出战争来。处在中古原始落后野蛮状态下还要去跟世界一流强国动武，当然只会大败亏输。
但这所谓必然性并不是客观上的必然性，我已经在前文中说明了，是前人的愚蠢，使得本来可以是“或然”的事件成了“必然”。打个通俗的比方：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必然要摔死，这是客观规律决定的，但并没有什么客观规律逼迫你非跳下去不可。你如果因为吸毒，出现幻觉，以为跳下去就会飞起来，踊身跳下去（这是我从报上看来的真实故事），那摔死是主观造成的“必然”，并非客观规律决定的必然事件。
在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中国在近现代发生的事，文明优越感与义令智昏就是咱们的海洛因，使得全民族连起码的祸福利害常识都丧失了。这才会出现以祖传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去和马克辛重机枪较劲的千古佳话。
正因为它是主观而不是客观造成的必然，才有纠正的希望，我也才会反复写文章宣传传统海洛因的祸害，以求后人鉴古知今，惩前毖后，慎终追远，而采用黄仁宇、唐德刚的“大历史观”则根本无助于总结历史教训。如果不把这脓疮挑破了，告诉后代前人曾经干过什么样的蠢事，继续歌颂孙中山那些祸国英雄，则这种蠢病就永远不会断根。
所以，kensyln网友说，在那种大气候下，个别睿智人物如老袁回天乏力，我完全同意。但这不是说不该指出“我们本来可以这样做”，这就是国手们下完棋后一定要复盘的原因——不是为了追悔，而是为了未来。更不是说因此我们就可以沿袭国民党编造出来的神话，继续贻误子孙。神话只能制造更多的海洛因，真相才能使人清醒。
至于kensyln这些话，我觉得不能成立：
“在前辈一系列的断古去疑的文章中，大量的使用了逻辑推理，并且事实验证了逻辑手段的强悍威力，但同样不得不说的是，如果历史具有逻辑，那么也必然具有理性，就不可能是偶然的。在此冒犯一下先贤，我同样无法认同黑格尔前辈的必然性，只能承认每个人或者集团就个体而言是理性的，因此才可以采用逻辑手段拆解历史，例如袁在其时的行为。但这种手段是否可以用来‘设计未来’，我深表怀疑，这种怀疑与前辈对历史唯物的怀疑并不二致，如果击溃一种历史决定论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这无非就是人民创造历史还是英雄创造历史的翻版，就如前辈的经历，可以看出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窃以为，这里有几个问题：
第一，“具有逻辑性”并不等于“有理性”。逻辑是人类的理性穿凿外界的唯一工具。因此客观规律必然具有逻辑性，否则人类便无从把握，但你不能说客观规律有理性。
第二，“有理性”不等于“必然性”，这完全是两个概念。人类有理性，但人类许多行为都是偶然作出的。
第三，人类只可能用逻辑手段去研究一切事物，包括非理性的自然界在内，历史事件当然也只可能用逻辑手段研究，但你不能因此说历史由此获得了“理性”或是“必然性”。“承认每个人或者集团就个体而言是理性的”并不是“采用逻辑手段拆解历史”的前提，否则人类也无法用逻辑手段去拆解无生命的物质以及没有理性的细菌、病毒、昆虫了。
第四，你没有弄明白这儿有两种“决定论”。黑、马、黄、唐的“决定论”是说历史发展如同播放事前编好的程序，而我说的“决定论”则是可以改变的主观定式。
第五，我并无“设计未来”的雄心壮志。我只是想告诉读者历史真相，着重指出前人犯过的愚蠢错误以及其主观必然性所在，以期后人避免重复悲剧。如果说这是“设计未来”，那也只是从消极方面去“设计”。
这儿顺便说一下“社会设计”引起的种种误会。我当初不该用“社会设计”这个容易引起误解的语汇。其实我不过是想指出西方社会的建构原则与东方的区别，指出前者在功利上的合理性，并不是说自己要设计社会。
lyx760网友则认为我提出不能用“唯利史观”分析中国历史不能成立。其实这问题我早就反复在旧作中讲过了，这里引旧作《传统“学问”与智力不兼容》第三节《“道义”压死智慧》一段：
【更精彩的还是这段：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
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
‘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
敢不告也。”
这意思是，齐国的陈成子杀了国君齐简公，孔子洗澡洗头后（表示庄重），
去见鲁哀公，说：“陈恒弑君，请发兵讨伐。”当时鲁国政事由三家大
夫决定，哀公根本无法作主，何况鲁弱齐强？于是就答覆说：“去跟三
子说去！”孔子出来后便自言自语道：“我是从大夫之后（当时他已退
休），出于礼法，不敢不向国君提出这建议，但国君自己不去命令三家
大夫，却让我去转告他们！”他去晋见了三子，被否决了，又说：“我
是从大夫之后，遇到这种违反礼法的事不敢不报告”。
这把戏在后世不断重演：遇到弱肉强食的乱世，孔教提倡并维持的主尊
臣卑的社会秩序被颠覆或是受到严重挑战之时，士大夫就一定要分化为
两类人：通权达变的现实主义者和迂腐的教条主义者们（“清流”）。
老孔虽属于拒绝面对现实的“清流”，但毕竟还不像后世那些革命接班
人死板到了姥姥家。他只是去报告，听不听则是国君的事，此后他便觉
尽到责任，可以心安理得了。
后世“清流”们是如何看待这问题的呢？那肉麻程子说：
“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
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
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于所
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当是时，天下之乱极矣，
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复兴乎？鲁之君臣，终不从之，可胜惜哉！”
这意思是：根据《左传》，孔子说：“陈恒弑其君，大约有一半民众没
有参与那暴乱。以鲁国举国国民，再加上齐国的一半国民讨伐之，可获
胜利。”这不是孔子的话。如果孔子真这么说，那就是从实力而不是道
义出发处理政事。如果按照孔子的心愿，那一定是确定陈恒的罪名，上
报天子，并通报诸侯，再率盟国讨伐之。至于怎么才能战胜齐国，在孔
子不过是小菜一碟，他怎么会去计算鲁国的人力是多少？那阵子天下大
乱到极点，如果孔子的计划实现了，岂不是复兴周室的大好时机？然而
鲁国的君臣就是没有听从，多可惜阿！
看看，这是什么典型屁话！就是这类清流屁话断送了南宋，断送了南明，
后来又几乎把大清断送在鬼子手里。这种“思维方式”的特点，是强调
“大义”到了坚决闭眼不看现实的地步，以致从实力而不是从道义着眼
分析问题竟然成了道德缺失。所以哪怕是以鲁国那种蕞尔小国去讨伐齐
国那种“万乘之国”，那也绝对用不着事前计算双方的实力对比。反正
“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一定要胜利的”！
老程不但自己热衷于作这种“道义白痴”，还强暴他的祖师爷，逼着他
老人家也跟着去做白痴，硬要否定孔子的同代人左丘明记在史书中的孔
子语录，说老孔决不会说出这种丧失立场、影响自己光辉形象的昏话来！
然而肉麻是无止境的，朱熹集的胡氏的注解说：
“《春秋》之法，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
按孔子自己宣传的礼教，征伐乃是天子的专利，并不出自诸侯。所以，
孔子去见鲁哀公，请求讨伐平级的齐国，这本身就严重违反了他自己的
布道，属于“非礼”行为。为了替圣人补这漏子，程子代孔子作主，自
己加了个“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
国以讨之”进去，而这位胡先生觉得那还不够过瘾，说其实孔子先斩后
奏正是按照春秋大义行事！
就是这些肉麻同志（所谓“经学家”），不仅在有宋以来的传统社会中
受到君王褒奖（朱熹后来配享孔庙），而且在今天也被当成什么“伟大
的思想家”备受赞颂。请大家看看，这就是他们的“学问”。有哪位能
告诉我，这些肉麻屁话到底有什么思想或学术价值？】
我想请教lyx760网友：您说孔子提出这种政见，后世大儒将其发挥到极致，把它定为安邦治国的正当思维方式，到底是出于哪家的私利？
再看该文第五节《渊博的白痴是这样炼出来的》中的一段话：
【中国历史上，不知道出过多少次这种“智慧打不过道义”的怪事，
就连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的至尊爷都不是对手。
如所周知，北宋建国时沿袭了后周的首都开封，但武将出身的宋太祖觉
得开封是所谓“四战”之地，位于无险可守的平原，很不安全，想迁到
洛阳甚至西安去。廷臣不同意，便请晋王赵光义（赵匡胤之弟，亦即后
来的太宗）去劝止之。赵匡胤向他解释：“吾将西迁者，非它，欲据山
河之险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赵光义却驳道：“安天
下在德而不在险，秦据关中，苛政虐民，不二世而亡。”这道德大帽子
立刻就把赵匡胤打哑了，过后他慨叹道：“晋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
天下民力殚矣！”
赵匡胤的考虑是人都该明白：东京开封无险可守，当然只好靠大量驻军
拱卫之，这就是“八十万禁军”的由来（据说后来发展到了百万之众）。
人民要养活如此庞大的驻军，当然吃勿消。老赵看到了这点，甚至预见
到不出百年全国就要为此民穷财尽，想把首都搬到安全所在去后裁军，
减轻人民负担，但就是抵挡不了他弟弟“安天下在德而不在险”的道德
批判，被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将京师定在那八面来风之处。
后来北宋果然如他所料，被军费弄得民穷财尽，这才弄出个“为天下理
财”的王安石财政改革来，使得百姓更加水深火热。不仅如此，定都开
封直接导致了靖康时国都的轻易陷落。您说这专门与common sense为敌
的“大义”厉害不厉害？】
我想请教lyx760网友：您说这怪事该怎么用“唯利史观”解释？赵光义反对他哥的拟议，是否出于篡位心理？而他哥被迫同意那愚蠢建议，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让他弟弟捏住了，所以不得不违心屈从？
（睡觉去了，有空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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