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格雷戈里讲故事的才能不及司马迁远甚，演说历史平铺直叙，没有结构，不讲章法，读起来枯燥乏味已极。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小故事，却很可玩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本书的第九卷第十九章，有这么一段说道：都尔城里有两位绅士，西查和克兰辛。西查好酒贪杯，有次酒醉之后，杀了克兰辛的亲人，但此事未妨碍他们成为要好的朋友。两人有钱同赚，有福同享，一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合作得亲密无间。自然，对于西查杀害克兰辛亲人的事，两人都严守沉默，只字不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然而有一天，他们一直严守着的沉默，不幸被打破了。这天克兰辛准备了一顿丰富的晚餐，邀西查前来同享。西查喝多了葡萄酒，就不顾克兰辛的反感，胡说八道起来：“亲爱的兄弟，我杀了你亲人，你该大大谢我才是。这样你才得了大笔赔款，屋子里才有金有银。你的事业就是靠了这笔钱才起得来，否则的话，恐怕你今天还是一文不名，光棍一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西查说得忘乎所以，克兰辛却越听越怒，心下思量，“我要是不给我的亲人报仇，岂不成了没用的妇人，还算男子汉吗？”说时迟，那时快，他一口气吹灭灯，一刀砍进了西查的头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格雷戈里是个主教，后来还被封为圣人，称为都尔的圣格雷戈里，不过他写这个故事，却很可贵地没有道德说教，只是简单地记述国王对这桩杀人案的处理。抛开道德说教和良心反感，纯从利害关系着眼，我读这故事，倒是从中得到了很多启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何对待杀亲之仇，在这个问题上，西查和克兰辛的基本价值观----或者说，他们各人的良心----是截然相反，根本对立，可说是不共戴天的。西查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不算坏事；克兰辛却认作是关系到自己人格尊严的大事，毫无回旋余地。然而，即使有这样根本问题上的分歧，他们两人也能在其他许多事情上合作，维持着密切无间的伙伴关系。只是这样的合作，必须双方都遵循一个根本前提----那就是，对他们之间的重大分歧和敌对问题，保持沉默，绝不轻易去碰它，否则必定会导致灾难性后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对那不可触碰的事情保持沉默，这是一种不争论的智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社会上的不同个人和不同群体，常常互有心结。这些心结可能没有杀亲之仇那么严重，但是往大里说，却也可能牵涉到基本价值观的根本对立，牵涉到我们的良心与他们的良心的矛盾；往小里说，也可能是对某件具体小事的评价彼此相反，或在某个不大的纠纷上相互鄙视；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求同存异，一般都需要不争论的智慧----需要大家都对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的议题保持沉默，或至少不去有意炒作。通过限制争论，把注意力有效地集中在共同的利与弊上，才能实现在共同利益领域的相互合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限制争论，求同存异，说来容易做来难。有时候，人们会忍不住要求别人在某项争论议题上表态，并且把这种表态，作为衡量个人良心、品德、人格和言论真伪的决定性指标，以此作为能否容忍与合作的前提。与己相合就是证人君子，与己相异就是奸诈小人，或至少不值得认真对待。这种心态，我把它叫作整体观，它是一道魔障，使人体会不到不争论的可贵，看不到不争论当中的大智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的整体观，是把一个人的人格和言行，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小事，都被看作是对这个人本质的反映，都会导致对这个人本质的整体判断。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不管多么微小，都可能被放大，被看作是这个人在道德上、智力上、或其他什么方面本质败坏的表现。而证明对方的错误，则被看作是证明了自己在道德上、智力上、或其他什么方面的优越性。辩论的目的常常不是为了求知，而是争取自己的优势地位。而犯错的代价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在这种整体观传统中熏陶出来的人，几乎都养成了某些共同的习惯：一是拒不认错，因为认错被看作是承认并且屈服于别人的权威与支配；二是缺乏容忍，对他人的缺点，倾向于放而大之，对其优点，则倾向于小而贬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整体观下，很容易给人贴好人坏蛋、小人君子的标签，而不争论的智慧比较罕见----叫人放下对他所认定的坏蛋的鄙视和抵制，与坏蛋求同存异，总是件很不舒服的事，也很难持久。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造成跟西查嗜酒贪杯一样的后果，无可挽救地破坏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不争论的默契。象西查和克兰辛那种朋友关系，注定要成为短命的尝试。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与这种整体观不同的，我想可以叫作分析观，把人看作是很多不同东西的集合体，没有一个单一的所谓本质。他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大多可以看作是在某个具体条件下对某件具体事情的尝试。既是尝试，错误就是家常便饭。我们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因为什么原因而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也就很难靠这话的对错还是这事的好坏，来对这个人的智力高低或人品好坏作出决定性判断。说到底，本质好坏这玩艺儿，没有任何决定性标准，它太过于虚无缥渺，太容易出现错误指向，太过于靠不住，所以就不能太拿它当回事。要求别人在某项争论议题上表态，因此也是一件意义不大的事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更重要的是，不仅追求知识与人品关系不大，而且人与人的相互合作，也往往取决于是否存在共同利益，而不是取决于君子小人之分，好人坏蛋之别。分析观着眼于分析具体事情的具体利害，尽量避免对事情作终极价值判断、道德判断或整体判断。这样，大家反而能够轻松地认错，容易欣赏别人的优点，相互之间多存厚道，少作恶意和敌意的评价。它的一个附带结果就是，把公共事务从宗教和道德领域中分离出来，使人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在公共领域中贯彻不争论的智慧。据我看来，这是现代民主制度的基石之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