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就看到网友也好先生要我写篇纪念文字，说我在网上嘻笑怒骂，目空一切，睥睨众生，而且无论是在网上还是网下都大有鲁迅“一个也不放过”之余风，但杨先生是我敬重的少数人之一，理应写篇东西纪念，云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看了那帖子，我只觉得说不出的惶恐：我这人其实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内心极度不自信，如此成功的名人，轮得到我这“废了儿”来写纪念文字么？再说，我和杨先生素不相识，对人家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要写文字纪念，又从何说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想了想，决定还是来写此文。当然不是自信了解杨先生到了可以谬托知己的地步，也情知自己说不出什么有份量的话来，但一个人的逝世能引动素昧平生、远在万里之外的陌生人的不尽哀思，以致非得形诸文字传达心声，这本身就是一般人无从指望的哀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杨先生和我是同代人，都是在文革中的青少年，所谓“老三届”者。不过两人的人生道路完全不同。因为亲人在５７年在文字狱中落网，从孩提时代起，母亲教育我们的口头禅便是：“祸从口出，千万不敢乱说！”这种家庭教育延续到文革，便形成了我明确的明哲保身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我不但将“苟全性命于乱世”当成了一种高度的人生智慧，而且从智力上鄙视那些悟不出世道党心之险恶，非要去与虎谋皮的造反派风云人物，尽管我由衷地同情他们的事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杨先生为写《中国向何处去》给抓起来，我也隐约知道点，全是从大字报上看来的，不过那轰动全国的作品倒无幸看见，看见的全是批判“省无联”的文章，从那些东西里，可以大致判断出他的论调是“极左”，也就是比毛本人还左，主张“二次革命”，以期实行彻底的直接民主。这种激进的民粹主义似乎是当时所谓“异端思潮”的共同特征，一直延续到后来的李一哲大字报，今天看来应该是非常荒谬的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观点对幼稚的我当然也有巨大的吸引力，但我远比那些革命“理论家”们世故，本能地知道不但它会激怒既得利益阶层（即毛要打倒的党官僚），也会引起毛本人的恐惧。如我在几十年后写的《先知先觉的悲哀》指出的，这些“理论家”们是被毛的“理想主义”的零言碎语欺骗误导了，却没能看到毛本人深重的叶公好龙特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此，“杨小凯”这个名字，在当时对我只意味着“又一个不识时务的蠢才”，很快就和其他文革中众多的风云人物一样，给抛进了忘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再次见到这个名字，是在美国出版的两《春》和香港的《争鸣》杂志上，不过变成了“杨曦光”。他对文革的评价的探讨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篇文章的编者按介绍说，作者就是在文革中因写《中国向何处去》被捕的杨小凯，现在则是澳洲莫纳什大学的经济学教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革中的风云人物，多数都是没什么学问、只有一股子心劲的革命家，早就过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连“帝国落日”的黄昏美景都谈不上了。如同大跃进炼出来的那些“牛屎疙瘩”一样，他们最初的问世与后来的顽固存在只有一个意义──为那荒谬时代作证。何物杨小凯，却能在十年铁窗中熬了下来，既没有折断意志的脊梁骨，也没有变成知识残疾，而且竟能凭赤手空拳在鬼子的学术界中打出了一片出头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不禁为自己汗颜：人家风起云涌地闹革命时，我一天也没荒废过，后来下乡进厂也也从来是手不释卷。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立刻就进了大学，沿着学术阶梯一级级往上挣扎，却还是个牛马走，而人家光坐牢就是十年，后来又被拒诸高等学府门外，只能在某大学数学系当个旁听生，却能如尼采描述的超人那样，从此山的山巅一步跨到彼山的山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须知这和许多老知青成了文学家还不一样。所谓“人穷文工”，文革的折腾其实有利于文学家的诞生，但“硬学科”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没有过人的才智和努力，休想走杨先生这样的捷径。这该是怎样的self-accomplishment！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从此便对杨先生的文章特别上心，陆续看了他狱中生涯的回忆。类似的文章很常见，最富有代表性的便是张贤亮的“劳改文学”，刘青的回忆录也庶几近之。但杨先生的回忆却有个明显的不同：他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觉醒过程，让我不胜震惊地发现，尽管他在狱内，我在狱外，彼此的心路历程却惊人地相似，同样有个“狂热崇拜革命──幻灭──深思──从理性上批判、感情上唾弃革命”的过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记得杨先生说他发现国府３０年代的立法就非常完善，连公司法都推出来了，不由得肃然起敬，如同《悲惨世界》中的某人物一样，“心里冉冉升起了一轮巨大的红日”。那一瞬间，我只觉得目瞪口呆：这仿佛是在说我自己的经历一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更令我震动的是，杨先生对革命的看法，竟然和我如出一辙。后来在网上看见他对“革命民主主义”的批判，字字如同出自我口，类似的话我也写在和思云与易明等人关于暴力革命的论战之中，但人家每句话都说得比我精彩百倍。他对法国大革命的不以为然和对英国模式特别是对洛克的推崇，都和我几乎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他对宪政与民主的关系的精彩论述，给了我极大的启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芦早就过了崇拜人的年龄了，但对这种杰出的哲人，我不能不倍觉崇敬。一个人引起他人这种感觉，无非是两方面的，或是人格的感召，或是智力上引起的钦服，而杨先生则同时在这两方面让我由衷地折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在旧作中曾对郑义、杨先生和我这三个同代人作过比较，试图说明国人要摆脱党文化的毒害是何等艰难。我也看过郑义先生发表在《争鸣》上的回忆录，也发觉两人之间心境中惊人的相似之处，而且，和杨先生一样，我们都经历了一个从崇拜共党到肯定国民党的回归，发现了中共革命其实是历史的大倒退。但遗憾的是，郑义先生竟然至今还陷在党教条中出不来，仍然认定解决中国的问题只有革命那副虎狼药，却死也看不出中国之所以成了今天这个病入膏肓的鸟样子，全是前人一世纪以来川流不息、马不停蹄地滥用那副虎狼药给糟害的。记得我曾无任惋惜地慨叹道：老郑就像我家养过的那只小猫，因为严峻的环境给养僵了，这辈子大概再没长成大猫的希望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过和他人比起来，老郑该算是佼佼者了。当年以李一哲大字报轰动全国的王希哲先生，一开口便以他出类拔萃的落伍而语惊四座。名不见经传的高寒先生居然也在网上成了“理论家”，至今的绝活竟然是引用大屠夫斯大林的语录作“学术论据”。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魏京生在父亲节写下的追忆文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魏先生在那篇文章里，以他家老先生的个例为证据，否定了我党本质上是个大老粗痞子党的基本事实，却忘记我党从未像满清、北洋和国府那样，实行学者治国，搞的是“政治挂帅”、“外行领导内行”。共党中国从来没有哪个党官是胡适、傅斯年、蒋延黼、张道蕃那样的著名学者，而且就连寥寥几个混入革命队伍的小知识分子都不能容忍，所谓工农干部和“知识分子”干部之争，从来是历次党争的重要动因。魏先生以为大学毕业生就是学者，不但连罗隆基在５７年说的“现在是无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领导资产阶级的大知识分子”都不知道，而且似乎忘记了共党内的老粗们连小知识分子都容不下，故魏老先生就是为此而被整肃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也罢了，出奇的是，魏先生竟然说，魏老先生最后总算认识到儿子是对的了，其实儿子是在为他没有实现的理想继续奋斗，以期完成自己的未竟之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才是让人不能不悲从中来的全民族悲剧，由此可见共党奉革命为国教，以“人民”为神牌的流毒在我们这代人之中几乎是无从消除的了，大约只有“人死病断根”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悲剧其实凸显了国人平均智力的低下：大家都给我党训练成了高聚焦隧道眼，以为必须经过人的主观努力去变革才会出现社会进步，而这变革只有一种方式──暴力革命，至于不经人为努力社会也会进步，以及改良也能导致社会进步这些替代方案则从来不经论证地便加以否决。如我在旧作中说的，党把我们的大脑塑造成了开汽车的右脚，见到“革命绿灯”便死蹬油门，见到“改良红灯”便猛踩刹车，那其中有何道理是从来不屑去想一想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正因为如此，一部中国的近现代史便成了“革命以促进社会进步──现状恶化──革原来革命的命──现状更恶化──革革原来革命的命的命”的无限怪圈，真正应了老毛“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的谶语，使得中国人民一步步丧失基本人权和自由，使中国社会从晚清那无民主的半自由社会彻底沦为全民变成连信仰自由、感情自由甚至居住自由都被彻底剥夺的准奴隶社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而魏先生却竟然看不见这连盲人都看得见的事实，还在梦想用“革革革革命”去实现革革革命先辈们没能实现的“民主”理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当然，这也怪不得这些老知青们：我们的智力起点实在是太低了。但由此更显出杨小凯先生的卓尔不凡。最难得的是，他不是像许多排斥革命的人那样，只是出自对“以暴易暴”的本能担忧，而是作了雄辩的理性批判。在许多人只停留在感性排斥的阶段时，他便已完成了理性的梳理与论证，这样的哲人，才配得上称为先知先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更难得的是此中显示出来的崇高的人道主义关怀。对“阶级弟兄”老郑和我为何同途殊归，我也曾作过一番思索，最后的结论是，他当初在革命斗争中卷得实在太深了，所以不可能像我那“逍遥派”那样，保持一种比较客观和超脱的观察立场，这便是他至今无法“断奶”长大的原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的确，我在网上看到的蹲过共党大牢的同志，基本都是一副苦大仇深、与共党势不两立的愤青嘴脸。这说来也是人之常情，未可厚非，应该说是一种有血性的表现──不能设想一个深刻卷入政治斗争，受到中共残暴迫害的人在思考中国问题上能够做到心平气和。但这种发泄毕竟没有什么理性价值可言，更谈不上任何建设意义。所谓科学，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其研究前提都是尽可能摒弃主观情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然而杨先生的文字却完全超越了个人恩怨得失。他的狱中回忆当然也是斑斑血泪，但那只是对制度的控诉和冷静的理性批判，看不到什么个人怨怼。他的政论则在在体现出悲天悯人的崇高人道情怀，既显示了传统知识分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忧国忧民情怀，也体现了基督徒的博爱精神。一个在人生最宝贵的青春时代备受我党蹂躏的人能达到这种高度，实在不能不让人由衷折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隔行如隔山，我不知道杨先生的专业成就究竟怎么样，是否确属开创了新领域的大师级人物。但在我看来，那对于我辈这些不相干的人而言其实并不重要，杨先生在道德上和智力上的自我完成与自我实现，本身就是值得我们学习效法的榜样。我辈凡夫俗子可能无法达到他的智力水平、获得他那样的知识结构与学术成就，但不管是学到他那自强不息、不断进取的精神也好，学到他那崇高博大的人道情怀也好，都会是了不起的个人成就。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记得杨先生曾在某篇文字中委婉流露了某种矛盾心理：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主导社会、干预现实的传统冲动，其实在很多情况下是致祸之源，但生长在那种传统下的中国知识分子，即使明白这个道理，也常常忍不住要去多管闲事，云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同他许多别的话一样，此话又再度说出了我的心事。我曾多次抨击３０年代知识分子们“逼蒋抗日”、４０年代“反内战、反饥饿”的“民主运动”，深知知识分子乱管国事确实是中国的一个重大灾难根源，自己却又忍不住时时在网上大放厥词，对这些言论可能造成的无法预知的社会后果，也常常有过类似的后怕。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看了杨先生那篇文章后，我突然得到了启示：或许，老祖宗那逻辑笑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经过改造后还是可以用于今日的：如果大家把关心国事的精力用来改善自己的知识结构，有心取代中共统治的政治家们先把自己改造得比中共领导人更有现代文明知识、更有治国能力，中国的社会进步才更有现实基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既有的革命家们从孙大炮以下，统统是“空头政治家”。其实如果中国的领导集团内能有几十个杨先生那样的人，中国的现在和未来一定要光明得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