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好细腰典故源流
典故总是起源于一个原始故事。当原始故事众所周知以后，一个简单的短语即能引起人们对整个故事的回忆。这个短语用于写作或对话，就是典故。“楚王好细腰”一事记载在众多古籍中。其中，《战国策》和《墨子》的描述得比较详细，比较象一个原始的故事。《战国策》楚一《威王问於莫敖子华》篇记录了楚威王和大臣莫敖子华的一段对话。威王听了莫敖子华对过去五位楚国名臣光辉事迹的介绍，羡慕不已，慨叹道，“当今人材断层，那里能找得到这样的杰出人物呢”。于是莫敖子华讲了如下的故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要，楚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恶，然而不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翻释成白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前楚灵王喜欢腰身纤细的人，楚国的士大夫们为了细腰，大家都节食減肥，饿得头昏眼花，站都站不起来。坐在蓆子上的人要站起来，非要扶着墙壁不可，坐在马车上的人要站起来，一定要借力於车轼。谁都想吃美好的食物，但人们都忍住了不吃，为了腰身纤细，即使饿死了也心甘情愿。莫敖子华接着发挥道，臣子们总是希望得到君王的青睐的，如果大王真心诚意喜欢贤人，引导大家都争当贤人，楚国不难再岀现像五位前贤一样的能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墨子》兼爱（中）篇讲了相同的故事，但另有 “晋文公好恶衣”和 “越王好勇士”两个故事，强调说明同样的道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韦以带剑，练帛之冠，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教训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余。越王击金而退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一段不那么难懂，就不解释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比较《威王》和《兼爱》两篇中的描述，使人怀疑前者取材自后者，或者相反。我倾向于《威王》篇的记述更为原始。第一，《威王》篇较《兼爱》篇的文字更为古朴，写作的年代应更为久远。如 “冯而能立”和 “扶墙然后起”意思相同，但前者用词古老。第二，“楚王好细腰”故事在《威王》篇的上下文结构中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抽走这个故事，莫敖子华的应对就很不得体。而在《兼爱》篇中，另有 “晋文公好恶衣” 和 “越王好勇士”两个故事，抽走 “楚王好细腰”一段并不影响论述。假设在《兼爱》篇古本中原来没有这个故事，后来《墨子》的编撰者看到《威王》篇，击节赞叹，把有关內容增写入《兼爱》篇中是有可能的。在古代，人们还没有形成版权的概念，我抄你，你抄我的现象非常之普遍。而第三者在抄前人的著作时，又可能把甲书的好句子抄到乙书中去，把乙书的好句子抄到甲书中去，使得後人对古籍的断代十分困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其他古籍中，“楚王好细腰”的陈述明显地浓缩自《威王》篇或《兼爱》篇。如《韩非子》二柄篇的 “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晏子春秋》外篇（上）的 “越王好勇，其民轻死。楚灵王好细腰，其朝多饿死人”，《尹文子》大道篇（上）的 “昔齐桓好衣紫，阖境不鬻异采。楚庄爱细腰，一国皆有饥色”，和《管子》七臣七主篇的 “夫楚王好细腰，而美人省食。吴王好剑，而国士轻死”，都类同于《兼爱》篇。这些古藉已经不再叙述 “楚王好细腰”故事的细节，而是一句话轻轻带过，不愁读者不能理解。可见在写作这些章节时，这个故事已经家喻户晓，无须多费笔墨，就是说，这个故事已经成为人人皆知的典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现在回到本文的中心议题，楚王所好的究竟是妹妹的还是弟弟的细腰？在《威王》篇，我们见到 “楚士约食”，而在《兼爱》篇里，则是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都明白点出一个 “士”字。今天 “士”字男女通用，既可以说“男士”，也可以说“女士”。但在春秋战国时期，士是介于卿大夫和庶民之间的一个男性群体的专用称呼，女人沒有资格称士。阎步克先生考据了 “士”字的字形、词义源流，指出：“士－男人之大号”也。顾頡刚先生则更加详细地说明了士的定义，“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士为低级之贵族，居于国中（即都城中），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因此，楚王所好的肯定是弟弟的细腰无疑。这里要指出的是，在《荀子》和《尹文子》中，把好细腰的楚王写成为楚庄王。遍查古籍，没有庄王有此嗜好的其它依据。下面本文要引经据典，说明楚灵王有同性恋倾向，起码是个双性恋者，喜爱男士的细腰是由他的性取向所决定的。此 “庄”字应为 “灵”字之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和其他没有性内涵的典故不同，“楚王好细腰”的典故在其演变定型过程中，出现了独特的性取向异化现象。在《晏子春秋》、《韩非子》、《尹文子》和《荀子》的短语中，“士”这个专指男性的关键字消失了，即细腰的主体中性化了。往后的演变是进一步女性化。这是在异性恋占绝对优势的社会环境中一个很有趣的文化现象。在《管子》七臣七主篇中，出现过 “夫楚王好细腰，而美人省食”的短语，但没有为後人广泛接受。今天这个典故的标准说法是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最早出自东汉初期名将马援的长子马廖。公元77年，即典故的主角楚灵王死后第六百零六年，马廖在《上长乐宫以劝成德政疏》里，比喻当权者的爱好引导时尚潮流时，使用了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的句子。他的《疏》被收入东汉范晔编撰的《后汉书》和北宋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中。这两本著作是古代士子必读之书，其影响力可想而知。马廖在《疏》里选用 “宫中”这个词汇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的《疏》是写给亲妹妹马太后看的。当时的皇帝汉章帝由马太后从小养育长大，但不是马太后的亲生骨肉。也许是考虑到这种微妙的亲疏关系，马太后一生行事惶诚惶恐，非常小心。她对三位国舅的要求也特别严格，生怕他们逾越礼仪制度，招致不测之祸。如果马廖在《疏》中使用 “朝中”或 “国中”等词汇, 就会使人联想到汉哀帝断袖的故事。根据非礼勿言的儒家礼仪，这是对太后的大不敬，也有影射先帝的嫌疑。用 “宫中”一词则政治正确，因为在汉宫中，除了皇帝和太监外，没有其他男人，其余的都是女人。马廖的微言大义，使得 “楚王好细腰”的性取向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也投合社会上大多数人们对这个典故的理解。由于细腰的主体异化成女性，从 “楚王好细腰”的典故又衍生出一个子典故：楚腰。汉以后的诗词使用 “楚腰”这个子典故时，不再含有 “当权者的爱好引导时尚潮流”的比喻意义，而仅用来形容女性细小的腰身。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楚灵王的性取向考
楚灵王酓虔是春秋后期的一代枭雄，其事迹在《左传》昭公篇以及《国语》楚语篇中有非常详细的记载。本文从婚姻状况开始，分折他的性取向。《左传》昭公篇记载了灵王的两次正式婚姻。第一次是在公元前541年，当时他还没有夺得王位，但做为强势的最高军政首长－令尹，已经是楚国的实际统治者。那一年，他出使到郑国时，经随行的楚国大夫伍举做媒，娶了郑国大贵族公孙段的女儿为妻。年底，酓虔谋杀了侄子楚王郏敖，自已登上了王位。三年后，伍举又奉灵王之命，出使晋国，促成了晋楚联姻。因为迎送新娘的规格极高，晋国公主应该是灵王的正夫人。公元前537年，灵王命令首席执政大臣令尹子荡和莫敖屈生取道郑国去晋国迎亲。晋平公亲自送女儿到边境邢丘地方，再由晋国首席执政大臣上卿韩宣子和上大夫叔向一路护送到楚都。楚灵王养育有两个儿子，都死于公元前528年灵王的三位王弟联手发动的军事政变中。这些记录说明灵王并不排斥异性，他也许也喜好妹妹的细腰。“楚王好细腰”这一典故的女性化，并最后定型为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人”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在有关章华台的记录中又说明灵王兼有对同性的爱好。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楚国的章华台和後来吴国的姑苏台、燕国的黄金台共称中国先秦的三大名台。灵王夺得楚国的王位後，就开始营建章华台，于公元前536年落成。经过二千五百多年的风风雨雨，章华台建筑群地面部分的台、榭、楼、阁今天己片瓦无存，其规模和型制己不可考。东汉边让在《章华赋》中写道，“穷木土之技，单珍府之实。举国营之，数年而成”。董仲儒在《繁露春秋》中说章华台“雕文刻镂，五色成光”，非常之华丽。章华台建成後，楚灵王洋洋得意，邀请各国诸侯一起到章华台聚会，以宣扬楚国的国威。当时，建造宫殿、楼台、亭阁，有一定的制度。天子有天子的规格，诸侯有诸侯的规格。章华台造得太高太大太漂亮，已经属於违章建筑。所以各国诸侯拒绝应邀与会。最後，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仅请到鲁昭公一人。在后来的文艺作品中，章华台被描写成为楚灵王金屋藏娇的处所，但实际情况与後人想象的显然不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左传》昭公篇记载：“（灵王）及即位，为章华之宫，纳亡人实之”。所谓亡人，就是逃亡的奴仆和罪犯。《左传》同时记录了下面一件事。芋尹（楚国“芋”地方的行政长官）无宇闯进章华台去捉拿逃亡的家奴，和宫殿保卫人员发生了冲突，争执到灵王面前。无宇列举周文王和楚文王颁布的律法条例，坚持自已有捉回逃奴的权利，并直指章华台藏污纳垢，象商纣王的宫殿一样，“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这些收容在章华台里的逃亡者里面，就有灵王喜爱的男宠。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有一次，灵王和亲信老臣伍举一同登上章华台，灵王得意地问伍举，“美不美呀？”伍举一本正经地教导他，美有内外之分，内在美才是真正的美。并特别指出，“那些在宫里服务的漂亮小伙子，那些留长头发的帅哥，我不知道美在那里（《国语》楚语：‘使富都那竖赞焉，而使长鬣之士相焉，臣不知其美也’）”。这段话证明，楚灵王特别喜欢留有长头发的漂亮小伙子（富都那竖、长鬣之士）。他在章华台上招待鲁昭公时，还专门安排长头发的男人作为服务人员，所以伍举才有此一说。《左传》和《国语》成书于战国初期到中期，距灵王生活的年代不远，其作者各家说法不一，但为史官是比较一致的意见。《左传》和《国语》中的史料，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明确，可信度要比《战国策》和《墨子》高。可惜在《左传》和《国语》中，没有“楚王好细腰”的记载。尽管如此，综合上述资料，可以说灵王有同性恋倾向，或者起码是个双性恋者。真是：爱长鬣那竖查有实据，好细腰之士事出有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上世纪末期，在湖北省潜江市龙湾镇发掘到一片连绵数公里的楚宫废墟，据说十有八九是章华台的遗址。也许以后出土的文物会进一步澄清本文所考据的问题。作为结束语，引用一首清代文人房震享的诗：《咏细腰宫》。诗中的“蛾眉”如改成“长鬣”应更为符合历史事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章华台畔野花红，艳迹犹闻说楚宫。
憔悴香桃余瘦骨，轻盈杨柳舞春风。
蛾眉饿死君恩薄，鸳瓦抛藏霸业空。
剩有苦吟人吊古，沈郎腰与美人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