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起来时，胡适在国外访问。他连续接到顾颉刚两封来信，劝他千万不要回国，就是回国，也不要谈政治：“有一件事我敢请求先生，先生归国以后似以不作政治活动为宜。……现在国民党中谈及先生，皆致惋惜，并以好政府主义之失败，丁在君先生之为孙传芳僚属，时加讥评。民众不能宽容；先生首倡文学革命，提倡思想革命，他们未必记得；但先生为段政府的善后会议议员，反对没收清宫，他们却常况在口头。如果北伐军节节胜利，而先生归国之后继续发表政治主张，恐必有以‘反革命’一名加罪于先生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顾颉刚告诫胡适：“天下人的成见是最不易消融的，加以许多仇敌日在伺隙觅衅之中，横逆之来必有不能逆料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顾颉刚的胆战心惊，主要是时局造成的。而他担忧“许多仇敌日在伺隙觅衅之中”，则被证明是有道理的。那一年，鲁迅就通过国民党官员孙伏园，在国民党的党报上发表文章，指控顾颉刚为“反对民党”。“反对民党”即反对国民党，反对国民革命。而在国民党清党关头，杀人极为草率，“反对民党”弄不好就是杀头大罪，戴上了这顶帽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有横祸飞来。顾颉刚不敢轻怠，为此事专门致鲁迅一信，信中说，“如颉刚确有反革命之事实，虽受死刑，亦所甘心，否则先生等自当负发言之责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胡适四月中由美国起程回国，四月二十四日船到日本横滨，又接到丁文江来信，也劝他不要回国，暂时留住日本一段时间，看得出来国内朋友们都为他的安全担忧。但是胡适还是决定回国，其原因就在于他对蔡元培、吴稚辉这些老学者的信任。他觉得，国民党的清党反共，能够得到蔡元培、吴稚辉两位的支持，应当是可以站得住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胡适1927年5月底回到国内时，已是一片白色恐怖。鲁迅说，他在广东被杀人吓的目瞪口呆，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敢说了。胡适同样被那浓烈的杀气惊呆了，头几个月他接受了朋友们的劝告，埋头于学术，不再发表任何政治评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然而象胡、鲁两位这样有知识分子精神的人，虽然不好公开地和正面地批评国民党杀人，要他们完全对当时恐怖的政治气氛装聋作哑，不闻不问，那也是非常难的。于是，在1927年夏秋之际，仿佛不约而同地，两人都以间接方式，公开表达了对国民党杀人的抗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鲁迅是借着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通过讲述知识分子在暴政时期做人艰难，谈及杀人的恐怖，大发牢骚，曲曲折折地影射当时的现实，说用礼教来杀人的，不一定真信礼教，并且暗示，有些用三民主义名义杀人的人，并不真信三民主义。这篇演讲发表于1927年11月16日《北新》半月刊第2卷第2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鲁迅本来不信三民主义，他暗讽杀人者不信三民主义，旨在揭露他们杀人其实是出于别的暗藏的动机。胡适的性格不同于鲁迅，大约想不到也说不出这样鞭挞入里直指人心的讥刺。他的方式，不是单纯的讽刺和发牢骚，而是通过介绍美国如何处理无政府党徒杀人的一个案例，告诉中国人，真正的法治是如何重视人命，不轻开杀戒的。这就是他在1927年8月31日写的《“萨各与樊才第的案件”附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这个案子中，萨各是一个鞋厂的普通工人，樊才第是一个小城里的鱼贩，两人都是无政府主义的信徒，而无政府党当时在美国常制造示威暴动和恐怖袭击，遭到公民反感。1920年，萨各和樊才第因两件杀人劫财案嫌疑被捕，被美国法庭定了死罪。定罪之后，许多人为之喊冤，案子一直打到最高法院，历时七年，方才定案。1927年8月22日，也就是胡适写此文的九天前，萨、樊最终被电刑处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介绍完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之后，胡适就忍不住谴责起当时中国的“杀人”来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件案子引起了全世界的抗议，我们中国人却只有低头羞愧，不能加入这
种抗议的喊声。我们不配讥弹美国。人家为了两个工人的生死闹了七年之
久，审判与复查不知经过了若干次，然而至今还有许多人替死者喊冤，鸣
不平。我们生在这个号称“民国”的国家里，两条生命算得什么东西？杀
人多的便是豪杰，便是圣贤，便是“真天人”。我们记叔萨樊的案子，真
忍不住要低头流愧汗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文章中，胡适很惋惜地提到，无政府党徒为萨樊案而发动的暴动，不仅没能救两人的命，反而带来了负效果。本来，判死刑之后，州长是有可能利用特权，法外施恩，予以赦免减刑的。“但美国与世界的无政府党人做出了种种示威暴动，炸了使馆领馆，甚至于炸毁了纽约的地下电车道，这种暴动不能救他们的命，反激怒了一般公民的心理，因为暴力若能影响司法，司法制度就根本不能成立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此文发表于当年1927年9月的《现代评论》第6卷第143期。与鲁迅在魏晋风度中的暗中讽刺相比，我觉得胡适的批评当时中国“杀人多的便是豪杰，便是圣贤，便是‘真天人’”，来得更大胆更直接，而且更可贵的是，他不是一味往刻薄里讽刺，而是告诉我们应当往哪个方向努力----制止暴力和保障人权，不能靠以暴易暴，以专政对专政，以残暴对残暴，而是只有靠法治与宪政，这是他从此以后多方大力呼吁的改革方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次年初，胡适又公开发表了《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文中特意把“以理杀人”之风点出来加以抨击，并且特意把吴稚晖列进去，借赞扬其反理学而有所讽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吴稚晖心知肚明，给胡适写信，干脆把话挑明了：“到了二十世纪，还得仗杀人放火，烧杀出一个人类世界来”，“所以我是狂易了，也破产了，怂恿杀朋友，开口骂朋友，也同那班畜类是一丘之貉罢了，还敢在先生面前忏悔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胡适回信，也把话说得极明白：“我以私意揣测先生所以痛恨共产党，似犹未免有一分以律己之道律人的意味。‘凡事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此先生《箴洋八股》之言，----即此一分律人的态度便可以养成“以理杀人”的冷酷风气而有余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关于共产党的杀人放火，胡适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至于杀人放火，也只有物质文明可以救济。我之不满意于今日“以
暴止暴”的政策者，决非赞成杀人放火，正希望当局诸公进一步作点
点釜底抽薪之思考耳。譬如近日常熟、无锡一带杀人放火的气焰正凶
得势，掌兵守土者固想用武力压止暴动，然根本的救济，似亦不容再
缓。鄙意此时似宜从速请专家研究苏、常一带的农民状况，赋税情形，
借贷机关，等等问题，多搜集事实以为谋根本改革的底子。先生生长
此邦，定熟知此一带农民所受苦痛实为共产党今日煽动的资本，十年
前《新青年》上已有人指出吴江、震泽一带的经济危机，此时何不委
托中国经济学会组织专家考察团作彻底的调查研究，以为建设的张本？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两个月后，胡适在大学院委员会上被吴稚晖骂为“反革命”，他愤而辞职，说，“我虽没有党派，却不能不分个是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