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雾里看花的古代国家结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自西学东渐，至今不过160多年，然而中国社会已经根据苏联模式，作了天翻地覆的改造，以致大众今日已经不知道传统社会是怎么构建的了，只能听任史学家们盲人摸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就我有限见闻所及，史学界似有两派，一派是费正清派，费认为中国的传统社会的骨干是士绅集团，帝王实施统治是通过该集团进行的，国家其实是帝王与士绅集团形成的联盟，而地方则由士绅实行自治。这种趋势越到后来就越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另一派则是黄仁宇派。他认为，中国社会唯一与欧洲相似的时期，乃是周朝。周朝很像西方中世纪的封建社会。天子不过是诸侯的盟主，接受诸侯的貢礼，但并不能直接控制诸侯，得靠自己的采邑收入过活。诸侯有自己的采邑、臣民与军队。天子顶多只能有事时借用诸侯的军队，并不能如后世一般直接掌控。这社会结构在东周即开始崩溃，最后代之以秦朝的郡县制。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黄认为，这制度是一种超前发展，类似于后来的纳粹德国与共党国家的极权制度。他认为，西方封建社会是一种“国王——领主——农奴”的三明治结构，而中国社会则是“皇帝——农民”的两层结构。据他说，这就是资本主义无法在中国发展起来的社会经济结构原因，盖中国没有一个封建领主贵族阶层去与君王争利益，争出个“大宪章”式的贵族民主来，再由此逐渐过渡到今日之全民民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此说为诸家在不同程度上使用，唐德刚就沿袭此说，以日本实行类似欧洲的封建主义，来解释中日在近代实行资本主义改革的不同结局。而吴思先生似乎也沿袭了这个思路，只是把官僚集团当成了皇帝与农民之间的中间集团，使之成为“皇帝——官僚——农民”的三明治结构。在这些作者描述的模式中，都找不到费派特别强调的士绅的位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里必须强调指出，以上所述不过是我这票友的模糊印象，未必是人家的原意，请有兴趣的读者去参考人家的原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过去接受费氏模型，盖它与我所见所闻相一致。传统社会的脊梁的确是士绅集团，若否定他们，就否定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存在；若打击他们，便打击了传统文化的结晶。但黄说似乎也有道理，中国的确没有西式封建社会结构，把秦汉以来的传统社会称为“封建社会”，乃是史学家用马列主义机械图解中国社会的智力笑话。从外表上来看，把中国传统社会确与西方现代极权社会有类似之处，说是超前发展也似乎言之成理。类似地，吴思先生总结的那许多“定律”依据的范例，我也早就耳熟能详了，确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问题在于，黄派模型遗漏了“土豪劣绅”的位置，而一旦抽去这重要的一环，只有官权而无绅权，则起码所谓“国民革命”就成了无的放矢。更不必说黄派模型无法解释当乱世君权与官权彻底崩坏时，社会并不立即解体，照样有无数的“土围子”在维持残局。最典型的就是元末官军早就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和红巾军作战的基本是士绅组织的民军。这现象无论是用黄派模型还是衍生的吴式模型，根本就无法解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芦某无学，最近才如Requiem讥笑的那样，看了本“洋书”，亦即马士所著《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这位马士先生的英文名字叫Hosea Ballou Morse——其实应该翻译成“莫尔斯”才对，盖他的同宗莫尔斯发明了著名的“莫尔斯电码”。老马生于1855，卒于1934，19岁自哈佛毕业后就来华，在赫德领导的大清海关工作了30多年，先后在上海、天津、北京、直隶、龙州、淡水（台湾）、岳州（湖南）等地任职，行迹遍于各地。他离开中国后，写了几本关于中国和东印度公司的专著，其中最有名者就是《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三卷本。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该书是世界公认的权威史学著作，在很长时间内是美国大学课本，对中外学者都有着深远影响。费正清就不必说了，他在30年代成了马士的私淑弟子，多次登门求教，后来去了中国还时常与之通信。当他听到马士逝世的消息后，情不自禁地写下悼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The death of Dr Hosea Ballou Morse, announced on February 20, marked the passing of an historian of the rarest caliber, the preeminent value of whose work is only beginning to be generally appreciated.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Chinese Empire” has long been accepted as a standard work, remarkable for its breadth of scope and accuracy of detail, and indispensable in a field of history in which only the main outlines of historical fact are as yet known.  But it may be questioned if many readers, among the thousands who have used these volumes of constant reference, have realized the intellectual triumph which they represent or the romance which lies behind their many footnotes.” (John King Fairbank, Martha Henderson Coolidge & Richard Joseph Smith,:  H.B. Morse, Customs Commissioner and Historian of China,  pp213,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95)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费氏曾在所著《中国沿海贸易和外交》序言中说明，他那本书在许多方面只是在马士的研究的基础上作了补充。就连从蒋延黼先生那脍炙人口的《中国近代史》中，也能清晰地看到马士的影响。这就是为何那“洋书”的中译者序要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要忘记这些谬论在很长的一个时期中，曾经严重地毒害了中国的思想界。应该说在殖民主义理论的作品中，这部书是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的，因而也就是反对殖民主义者所应该注意阅读的东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正因为马士乃是西方汉学界的天王，而秉承其衣钵的费正清接着成了“西霸天”，因此不入流的唐德刚才会因为推翻了马士关于上海海关成立的论述得意若狂，在《晚清七十年》中大吹大擂了一番，以为他那微不足道的发现便证明了帝国主义的狼子野心，用实际行动响应了国共两党号召，反对了“殖民主义”。这也不在话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所周知，托我党洗脑的福，本人别的本事没有，早就给训练出了独立批判思考能力，绝不会因名气而趋之若鹜，自动放弃大脑使用权。只有Requiem那种与学术彻底绝缘的终生门外汉，才会以为我看了本“洋书”就照单全收，到处贩卖；也只有铁木那种 “破碎思维”专家，才以为我是所谓“逆反思维”，专门和共党唱反调而不顾事实。所以，本人既不会因费正清辈的吹嘘把这“洋书”当成圣经，也不会因反帝激情把它当成大毒草。我想说的还是，该书具有一般“土书”缺乏的独特价值。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须知作者在晚清生活了几十年，写下来的是目击者的证词，乃是对传统社会生活的第一手记录。但真正难能可贵的，还是他独特的视角。他用的是文化比较的眼光，使用的乃是西式清晰思维方式，作的是西式社会学的全面系统的剖析，注意的是东西方社会结构的异同。这些优势当年国人无一具备，而如今的学者又没有可能亲历其境，只能靠史籍的零碎记录拼装历史图景。因此，该书开头部分对中国社会结构的系统介绍，既无法从中国古籍或其他原始材料中找到，又难以从现代学者的盲人摸象中获得完整图景，从这个角度来看，它应该是中国史学工作者的必读教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下面根据我阅读该书以及国内近年对传统社会宗法统治的有关论述的一点心得，讲述我对传统社会结构的粗浅理解。请海内外方家指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二、传统社会的“中央集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初中教科书告诉学童，秦始皇建立了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社会。这话在一定程度上当然成立，但若用现代极权社会去类比传统社会，那就谬以千里了。两者控制人民的程度有天壤之别。现代极权社会对百姓的控制无所不包：政治控制（包括思想控制、信息控制、组织控制等等）、经济控制、警特监视、武力威慑等等，与传统社会完全是两回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传统社会的君王对百姓基本上没有什么直接控制，如我在旧作中早就解释过的那样，它对百姓实施的主要是所谓“心治”，即以孔孟之道为士绅洗脑，再通过士绅影响全民，以用佛教因果报应说教加强了的儒教的纲常伦理，去对全民进行思想改造，彻底阉割他们的反抗基因，使得“权利”观念永远无法产生，因此当然也就不会产生出平等、自由、民主等一系列衍生观念。这就是传统社会长治久安的根本秘诀所在，它其实与社会结构乃至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没有什么关系，其效应乃是对唯物史观的否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我看来，传统社会所谓“中央集权”有两个层面上的表现：一是皇帝把中央政府的一切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另一个是地方官吏的人事决定权完全操在中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1）皇帝在朝廷中的集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朝廷中的皇帝集权乃是一个恶化过程，以明朝为堕落的转折点。此前朝廷都实行宰相制度，由宰相充当行政首脑，皇帝只是国家元首。在具体施政上，文武百官对宰相负责，宰相对皇帝负责。汉朝丞相的权力最大，地位也最尊崇，不但具有决策权、司法权、官吏任免权，甚至可有兵权。虽然重大决策必须请示皇帝，但一般都不会被皇帝轻易驳回。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多半是垂拱而治，让丞相去折腾。这才会有王莽、曹操等权相篡位或弄权的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为相权构成了对君权的威胁，此后历朝皇帝便设立不同的行政机关，把原来由宰相掌握的权力分给其他部门。例如唐朝设立了中书省、尚书省和门下省三个部门，由中书省决策，再由门下省审议，或驳回、或同意后交给尚书省；尚书省统辖的六部则是执行部门。三省长官即为宰相。如此即可防止大权操于一人之手。到了宋朝，相权再度遭到削弱，宰相失去了兵权与财权，专管民政。即使如此，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仍然不变，这才会有“拗相公”王安石不顾百官非议，一意孤行推行改革的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尽管宰相制度也是专制制度，但由宰相担任行政首脑，毕竟要由皇帝兼任合理得多。这道理毫不难懂：宰相是提拔上来的，不是世袭的，必须对其政绩负责，随时可以撤换，而且可以同时设置多名宰相，集思广益。从下面提拔上来的官员总比生长于深宫的皇帝多点常识和实际才干。历史上的所谓盛世，我看有如归功于明君，不如归于贤相。唐太宗那些宰相不必说，若武则天没有狄仁杰、姚崇、宋璟那群出色的宰相（按宋是玄宗时才任宰相的，但在武周时也是大臣之一），以女主之身也未必能混下去，遑论后继的“百夷宾服”的“开元盛世”。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等到朱元璋那个痞子上去，中国社会便经历了难以逆转的大倒退。朱元璋与毛泽东最相似之处，是两人都对永久掌权毫无信心，因此脑筋全动在如何巩固千秋大业上去，挖空心思制定确保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千秋大计。过去大臣上殿议事都是站着，宋朝以前宰相还和皇帝一样坐着，更不兴在金殿上对大臣使用肉刑。朱元璋因为出身卑贱，自卑感强烈，便特别强调君威，让所有的大臣奏事时始终跪着，还动不动扒下他们的裤子，用板子打屁股，使得皇威独尊，大臣威风扫地。这还不算，他反修防修的重大措施之一，就是取消了元朝留下来的中书省，永久废除宰相制，由他自己统率六部，兼任行政首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于是所有的政务都只能报到皇帝那儿，由皇帝决策后，写成上谕发下去。所谓“上谕”就是全国必须奉行的法律，相当于民主国家议会通过的议案加总统的行政命令。小到任命全国所有的官员，大到调动军队防范外患，全都得使用这种方式来操作。可想而知那工作量大到何等地步。光是阅读每天从各地各部涌来的奏折，就起码是几万字的阅读量，再加上思考、决策与起草命令，简直就是超人才能承担的负荷。做皇帝做成朱元璋那苦力模样，真不知有何乐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结果就是“内阁”的诞生。一开头，那不过是个从翰林院挑来的低级写手组成的秘书班子，根据皇帝的意思，替皇帝起草上谕。但后来的皇帝根本也就懒得管政事，于是内阁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各地各部的奏本先交内阁，再由内阁拟出批复的上谕（称为“票拟”），交给皇帝批准后，作为正式的上谕发下去。于是阁臣便在实际工作中取代了过去的宰相，首辅大学士也常被人们称为“相国”。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内阁制与宰相制度有本质不同，阁臣不是“官”而是“差”，由皇帝钦定，不是靠官场升迁常例提上来的，在名义上乃是个临时班子，类似后世的“中央文革小组”。所谓“首辅”根本没有前朝宰相的名正言顺的权力，既不能决策，也不能统率六部办公，甚至无权直接任免官员，论名分不过是个代皇帝起草上谕的秘书罢了。他虽然可以据此影响皇帝的决策，但不像过去的宰相那样，能够自己作决定，只需在大事上征求皇帝意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惜朱家基因有问题，后代多是烂仔，没兴趣打理国事，连朱批都让司礼秉笔太监代劳。当朱笔落到魏忠贤之类烂仔手上时，国事自然就只会一塌糊涂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清朝全面继承了明朝的官制，只是雍正后来又设置了个军机处，架空并取代了内阁，但原则还是那个：一切由皇帝决定。不过具体操作有两个区别，一是清朝的皇帝比较勤奋敬业，所以下面来的奏本并不先送内阁，而是直接送到皇帝手里，再由皇帝批阅后发给军机处，军机处根据皇帝的批示或面谕作出“票拟”，再由皇帝批准下发。二是吸取了明朝教训，严禁太监弄权。太监要胆敢碰了皇帝的朱笔，立即就要送命。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清代的皇子教育很成功，所有的皇帝直到咸丰，都非常敬业。但这种背时制度取消了选拔才俊作为行政首脑的可能，于是唐宋屡见不鲜的“贤相时代”就此结束。明清两代只出了一个贤相张居正，那还全靠万历年幼，张又勾结上了太监冯保，才能把他的私货当成皇帝的旨意推向全国。那完全是一系列机缘巧合造成的偶然，没有可能重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难想象，当治国的责任全部落在咸丰那种才具平庸的小伙子身上，他纵是呕心沥血，也绝对无法应付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因此，此类中央集权弄到末梢，便只能断送皇朝。同样不难想象，如果清朝实行的是宰相制，那后来建立英国式的虚君内阁也就不会那么艰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皇汉子孙”们刻下演出的“反清复明”丑剧非常搞笑。我前天竟在国内网上看到，有人歌颂朱元璋的“五大功劳”，说他发明的内阁制（其实他在世时这玩意还没问世呢）被英国人和日本人学了去，而他发明的东西厂锦衣卫等特务组织（也不是他发明的）则让美国CIA、FBI学了去，堪称中国人的骄傲，云云。看多了这些笑话，真让我为自己忝列汉族而感到不尽的羞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未完待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2）中央对地方的集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明清朝廷对地方政权的控制，一是人事控制，二是武力震慑，以前者为主，后者为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所谓人事控制也就是朝廷对干部队伍的控制，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皇帝直接控制官员任命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传统社会的干部队伍分为“官”与“吏”两类，吏只是办事人员，不算国家正式干部，不由科举出身，不实行地方回避制度，除了个别例外，一般不由吏部任命。 “官”就不同了，乃是国家正式干部。明清所有的政府官员，多是科举出身，从最低品级的知县以上，一律由朝廷直接任命，地方长官无权直接提拔，顶多只能上奏保举，但最终取决于皇帝的朱批。因此，全国的干部任免都由皇帝一人决定。但这情况在晚清已有改变，地方大僚获得了部分人事权。如冯友兰自述所说，他父亲是吏部任命的知县，但到了湖北仍得“候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升降赏罚分明而且迅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传统社会的君臣关系类似于官民关系，君主对于臣下有绝对权威与任意处置的权力，臣下毫无权利可言，其奖惩之迅速与决绝，是在今日中共官僚政权中根本无法想象的。明朝滥杀功臣的朱元璋不必说，滥杀大臣的崇祯也不必说，清朝对高干的处置也绝不含混，“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乃是日常实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例如大家都知道的琦善。他是一等侯爵、文渊阁大学士、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只因主和失去圣眷，以“擅予香港，擅许通商之罪”，被锁拿入京，打入天牢，判了斩监候，家产被查抄。后虽被赦一死，却仍然被发往军台。此后被赦归，累官迁至陕甘总督兼青海办事大臣，却又因镇压少数民族暴乱，被御史弹劾“擅杀”，被再度革职逮问，发配吉林。直到发匪暴乱，咸丰需要干员镇压，才又被重新召回，任平暴钦差大臣。最后死在军中（《清史稿•琦善传》）。屡仆屡起，完全取决于皇帝瞬间内的好恶，这在今日中共官场根本就无法想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又如两广总督徐广缙。他以领导蠢笨的广州人民反入城斗争有功，被道光赏了子爵，世袭双眼花翎。此后又在镇压广东黑社会组织天地会暴乱中立下大功，升为太子太傅。发匪暴乱后，他被调去湖南担任剿匪钦差大臣，因武昌失陷，被撤职拿问,交刑部治罪，寻赦出，交河南巡抚差遣委用，到最后也就只恢复到四品衔（《清史稿•徐广缙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再如两江总督何桂清。此公原来作京官。粤匪乱起，他大言炎炎，“疏陈兵事，劾疆吏巽聏偾事，侃侃无所避，文宗奇之。四年，调仓场侍郎，旋授浙江巡抚”，外放到浙江当省长。他搞后勤很有一套，保证了平叛战争的粮饷供应，被提为两江总督。在官军收复镇江、九洑洲等地后，先后论功封为太子少保与太子太保。后来李秀成为破江南大营，进攻总督衙门所在地常州（两江总督衙门所在地原为南京，但此时为粤匪所据，只好改驻常州），何乃大惊，不顾下属劝阻与百姓跪留，逃往苏州。巡抚徐有壬不但不许他进城，还上疏弹劾他。他只好逃进上海租界，被咸丰下诏褫职逮京治罪。“同治元年，始就逮下狱，谳拟斩监候。大学士祁俊藻等十七人上疏论救，尚书李棠阶力争，谳乃定。桂清援司道禀牍为词，下曾国籵察奏。国籵疏言：‘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是冬，遂弃市。”（《清史稿•何桂清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最后一段话最有意思：老何给打入天牢后，定为斩监候。多名阁臣上疏营救无效。老何把当时的公文拿出来自辩说，他逃出常州是因为下属司道公禀，求他去调兵，并不是贪生怕死。慈禧让曾国籵去调查处理，曾说：疆吏的大节就是守城，不能因僚属的话来决定自己的行动。大臣是否犯罪，应该以他的心迹来决定，不必看是否真有下属的公秉，于是堂堂的两江总督就此掉了脑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赛尚阿。此公是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管理户部事务。发匪乱起，咸丰“深忧之，以赛尚阿亲信近臣命为钦差大臣，赴湖南防堵，将以代星沅也，特赐遏必隆刀，给库帑二百万两备军饷”。所谓“遏必隆刀”，相当于明朝的尚方宝剑，象征着皇帝亲征。可惜赛未能将发匪围歼在永安州，却让他们大举突围而出，进攻长沙，声势更胜，“文宗震怒，诏斥赛尚阿调度无方，号令不明，赏罚失当，以致劳师糜饷，日久无功，褫职逮京治罪。命大学士等会鞫，……论大辟，籍其家，三子并褫职。未几，释出狱，发往直隶，交讷尔经额差遣，调京随办巡防。五年，遣戍军台，寻释之”，到最后也只恢复到了侍郎衔（《清史稿，赛尚阿传》） 。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实行回避制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就是大众熟知的“本省人不许作本省的官”。唐德刚盛赞这制度，认为民国的一大失误是破坏了这制度，导致军阀割据。此话说出了该制度的设计本意，那就是防止地头蛇出任地方官，形成尾大不掉的藩镇。然而这制度的弊病是，官员对当地民情两眼一抹黑，有的连当地方言都听不懂，于是政务便被吏把持操纵。上面说过，“吏”不算正式国家干部，都是土生土长的恶霸，虽然这些人不足以造成地方割据，却因深谙当地民情精通敲诈术，使得吏治无比黑暗浑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限制官员任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地方官员的任期一般都是三年，晚清督抚大员的调动更频繁。这设计的目的也是防止地方坐大。它的弊病是两个。第一个是官员没有时间熟悉政务，李提摩太在会见赵尔丰时就曾指出这个问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表示很遗憾中国当前没有真正的总督，也没有真正的巡抚，这使得中国处于极为危险的无政府状态。我表达看法的这种方式使他十分吃惊，要求我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于是，我指出，总督和巡抚的调任过于频繁，经常几个月就换人，不论一个人的才能多么突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弄清他所管辖的省里的情况，也没有时间采取改革措施，因而总的效果就是各个省里都没有管理者。”（李提摩太：《亲历晚清45年》，网络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另一个弊病是它助长了官员竭泽而渔的短期行为。如马士反复指出的，担任“肥缺”特别是海关职位的官员第一年花在搜刮财富上，以回收他为了谋求该缺付出的贿赂，第二年也花在搜刮财富上，以贿赂上级确保位置，第三年仍然花在搜刮财富上，以确保他离职后有个富裕的晚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使用都察院监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就是为大众熟知的“御史台”，无论是国民党的“监察院”还是共产党的“纪检”都来自于这一传统。为了整肃吏治，反腐倡廉，朝廷专门养了一批官卑职小的“言官”，其专职就是举报贪污渎职甚至谋反行为，其举报并不限定干部等级，什么高官大僚都可举报，也不需要出示证据，不存在“诬陷反坐”或“诽谤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设计的弊病，一是弹劾官员的无限权力常成了御史们的生财之道；二是御史台成了对毫无意义的权力斗争的强大工具，常卷入祸国殃民的“党争”之中；三是被宋明理学武装起来的御史把这当成了沽名钓誉的方便手段，不顾国家祸福利害，专为耸动“清议”作道德文章，大义凛然地谴责一切不符合理学的政策，使得老成谋国之辈什么事都干不成。就连曾国藩那典型的清官与大儒都不得不收买此辈，特地养了一批清流，却什么事都不和他们商量，有人对此表示异议，曾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必不能坦白如一，吾亦知之。然彼所以能猎得厚资者，正赖此虚名耳。今必揭破之，使失其衣食之资，则彼之仇汝，岂寻常睚眦之怨可比，杀身赤族之祸，伏于是矣。盍戢诸！”（徐珂：《清稗类钞》，网络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由此可见，御史制度非但达不到反贪目的，反而把道德变成了“虚声纯盗之流”牟取名利的终南捷径，因而使得监察制度成了国家改革的强有力刹车，以致连曾国藩都非常害怕得罪了这伙人会引来“杀身赤族之祸”。以他平定发匪的不世殊勋，在处理天津教案遭到清流们狙击时，仍不得不假检讨，说什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可见这伙道德烂仔的杀伤力有多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史可法的悲剧》中，我曾感叹，道德治国加上御史制度，便把官吏分成了两种人：干活的人与挑错的人，实现了“言者无罪，干者有罪”，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改革的可能。唯一职能就是打道德方天印的政工师古已有之，“与传统彻底决裂”的四人帮不过是古代清流的嫡传。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吃尽这伙烂仔苦头的李鸿章早就抨击过这背时制度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当此等艰难盘错之际，动辄得咎，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势不能安坐待毙。苦心孤诣，始寻得一条线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甫将集事，言者乃认为得间，则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有不能不示加容纳。往往半途中梗，势必至于一事不办而后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无事，国家前途，宁复有进步之可冀？”（《庚子西狩丛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些话真是字字渗出辛酸与无奈，说出了传统社会构建方式的积弊：朝廷怕官员造反或擅权，设置一批专职监视他们的言官，使得宦途成了高风险投资，位极人臣仍然有随时丢官坐牢甚至充军杀头的危险，这结果就是使得锐意改革者废然无所措手足，为了人身安全而率由旧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综上所述，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主要也就只能控制干部的任免升迁。它能有效地防止地方政府叛乱，但无法控制其具体施政，并不能肃清吏治，却极有效地压制一切标新立异的举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武力威慑就更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了。清代武装力量分为两类，满军与汉军。满人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始终缺乏安全感，对汉族怀有戒心，真正令他们放心的还是“自己人的武装”，也就是八旗军。它在功能上类似于后世的中央军，总数大约25万人，京师地区（包括直隶）与外地各一半。而驻扎在外省的则南北各一半，多驻扎在战略要害。但旗军实在太少，因此汉族地区18个行省中，连直隶算在内，只有12行省有旗军驻扎，江西、安徽、湖南、广西、云南、贵州等省就没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驻扎在外省的旗军由所谓“满将军”指挥。各省的满将军与督抚平行，但品秩较高，一般不干涉民政，但在必要时可令督抚听命。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套制度设计乃是清廷特有的，它体现了钱穆所谓“部族专制”，乃是为了监视汉人异动，确保人数寥寥无几的满族的统治。但它在后期彻底失效。八旗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满将军也多是无能之辈，起不到对地方政府的监视作用，地方的实权完全落在了督抚手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另一武装力量则是绿营军，它沿袭了明朝荒谬的军制。明太祖把百姓分为“民户”、“军户” 和“匠户”。所有的“户”都是世袭的，后世的“子女顶替”就是从这儿来的。这种荒谬的世袭从军制，使得绿营完全丧失了战斗力，粤匪暴乱后便为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自己募勇训练出来的编制外地方武装代替，以致连甲午战争的作战主力竟然都由淮军承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终清之世，军队一直没有国家化，无论是绿营，是湘军淮军，乃至后来的新军，通由各地督抚节制。自旗军名存实亡后，朝廷便再也没有一支由自己直接控制的军队，而英国早由亨利八世在16世纪初就完成此类国家改革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更奇怪的是，清廷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1863年，恭亲王委托第一任总税务司英国人李泰国，去英国购船募勇，组建了第一只中国舰队，是为所谓“阿思本舰队”（舰队司令为英国海军军官阿思本，以此得名）。但阿思本与李泰国签订的合同规定，阿思本作为舰队司令依照李泰国直接传达的皇帝的一切谕旨办事，除此之外不受任何人指挥，而李泰国则承诺“对于任何谕旨，其合理程度不为其本人认为满意时，将拒绝居间传达”（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卷二，39-40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中方完全不能接受这合同，反对最力的是曾国藩与李鸿章。这也可以理解：阿思本野心勃勃，提出由长江直接攻破南京的战略主张。考虑到英军的战斗力，这一策划成功的可能性颇大。但人湘军与淮军与发匪血战多年，岂容外人轻易摘取胜利果实？于是恭亲王只好下令“委派两江总督（曾国藩）与江苏巡抚（李鸿章）推荐之中国武职大员为该师船之总管带（舰队司令）”（括号内的注解是我加的），阿思本只能屈居副司令，而且须受战区内的督抚节制与调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阿思本认为，这决定违反了他当初与李泰国代表中国政府与他签订的合同，于是便与李泰国一道去北京和恭亲王争论，说他来中国是为皇帝服务，不是来做督抚的仆人；他和招募来的英国官兵签的合同规定他们只受他的指挥。而且，他不愿意处于戈登少校那种可耻的地位，接受李鸿章那种“无道德修养的官员”的节制。他和李泰国等了三个礼拜，都未得到总理衙门回复，于是他便宣布他别无选择，只能解散舰队（同上：42-44页）。在美国人调停下，舰队最后又开回英国拍卖了，清政府损失了约70万两白银，更失去了一只现代化舰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里必须补充说明，上文提到的戈登乃英军少校，在华尔战死后接任洋枪队司令。1863年12月间，他配合淮军程学启部进攻为粤匪盘踞的苏州。粤匪因陷入绝境，便与戈登达成协议，开门投降。但次日所降的八个发匪首领就被李鸿章砍了脑袋。戈登大怒，认为李鸿章出尔反尔，毫无信义，竟然违反国际公法杀降，当即写信给李鸿章辞职，并要求他把苏州交还给太平军，甚至一度动念想去把李鸿章抓起来。此后他虽然留了下来，但从此消极无为，还拒绝了清廷给他的一万两赏银。此事在欧洲轰动一时，都认为李鸿章乃是流氓，所以阿思本不愿意受这种人节制，免得玷污了他的军人荣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诚如马士指出，在曾李与阿思本之间，恭亲王只可能选择前者，不可能同意阿思本的要求。但即使如此，仍可有折衷解决办法，例如由朝廷成立个海军部，直接管辖指挥该舰队，如此即可避免第一支中国舰队沦为地方武力。恭亲王见不及此，堪称愚昧之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历史的讽刺在于，清廷把英夷看成外国人，怕太阿倒置，宁愿兵权落在汉人手里，最后是汉人反把他们当成了外国人，把日本人当成自己人（最典型的就是章太炎“恨满洲甚于恨日本”，以及革命党人将日本在日俄战争中获得完胜当成了自己的胜利而欣喜若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综上所述，朝廷对地方的控制，除了对干部的人事控制外，由于始终没有一支中央军，到晚清武力威慑已基本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维持多年，靠的全是孔孟之道的奴化神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