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秋，在大跃进的狂躁中，我成为中学生了。当时的政策是学生按地段就近入学，我被安排到五十五中学入读。学校在建国西路上，夹在瑞金二路和陕西南路之间，确实离家很近。五十五中是一所很普通的中学，既不是市重点，也不是区重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个普通孩子，来自普通家庭，上了普通学校，一切都很普通。不普通的，是小学老师对我的隆重推荐。他们一定把我夸成了一朵花。否则无法解释我刚上中学就如此受到重视：安排在全校开学典礼上代表新生讲话，还被选为少先队的副大队长。大队长是高一女生，叫沈小英。她像大姐姐那样带了我一年。第二年，我就接了棒，大队长当到初三毕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第一次在开学典礼这种大场面讲话，就出了状况。我年龄小、个头小，把麦克风降到最低处，只够到我的脑门。老师找来一只小凳放到讲台后面。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老师就一把把我抱上了小板凳。全场爆发了一阵哄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男孩子上学太早，不见得完全是件好事。智力开发固然早，成绩一般也优秀，但不利于领导才能的培养。在男孩子中间当头，首先是个头，其次是拳头，再其次才是笔头。从小学到中学，我艰难地从一道杠、二道杠，爬到三道杠，尽管有老师鼎力相挺，尽管学习成绩“一只顶”，却始终得不到多数男同学的拥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上课了，我喊了起立。老师和同学们互相问好，然后请大家坐下。我的椅子让人偷偷挪走了，坐了个空，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墩。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我就拿出乡下佬肯吃闷亏的傻劲，毫不理会，拍拍屁股照常上课。在老师眼里，觉得我这个孩子很不简单。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论拳头，我打不过他们。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主动找那些调皮学生一起温课，用笔头来弥补个头和拳头的不足。这一招，越临近考试越有效。大家渐渐成了好朋友。这一切，看在老师眼里，更觉得我这个孩子非常的不简单。于是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的回答绝对超前：“因为毛主席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教导我们，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公式是团结——批评——团结，就是要从团结的愿望出发，通过批评和帮助，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是一九五九年，我不到十三岁。这可不是我老年痴呆，时空倒错，把文革提前了七年。有案可查的是，我讲这一段话，是在上海市人民广播电台，上了少年儿童节目的。我去电台录音那天，记得是在外滩的一座高楼里，被特别要求穿白衬衣、蓝裤子、红领巾、三道杠。电台广播又看不到人，只听声音的。为什么要如此隆重，搞不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九五九年是建国十周年。那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上海市表彰了一批优秀少先队员，我也拿到了奖状。从小学到中学，我得奖无数，但数这一次拿到的奖状的尺寸最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对了，少年儿童节目是为了配合这次表彰，才录制了我的那次讲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后来到了文革，当大家都来这一套时，我自然觉得有点“小儿科”了。进而用一种冷静的反思，来对待那种群体的狂热。为此我总结了一条自己的人生格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当大家都冷的时候，你要热一点；当大家都热的时候，你要冷一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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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从初一到初三，班主任都是朱精勤老师。业精于勤，朱老师和这条古训名符其实。她教我们代数，教得一丝不苟；她当班主任，当得尽心竭力。烫发、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一丝严厉，但严厉后面是无边的慈爱。她带我们就像老母鸡带小鸡。看着小鸡一天天长大，她的那种欣慰和满足，溢于言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毕业后，初中同班的同学分散到不同的学校。每逢假期，大家都会相约去看朱老师。有一年暑假，我在家里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就漫无目标地走出家门，想到外面散散心。刚走到瑞金路建国路口，一堆初中老同学聚在那里。见到我后，大家说：“好了，人齐了，我们走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走？去哪里？”我莫名其妙。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去看朱老师呀。”原来大家约好在这里集合，但我事先并不知道。冥冥中自有一种安排，不允许我在这次拜访中缺席。从此我相信人确有第六感。第六感是对气场的感觉。聚在街角的同学的等待形成了一种气场，我接收到了，所以才会感到莫名的烦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朱老师比我母亲年纪还大些，应该还健在。否则，我的第六感会有感觉的。隔着太平洋，学生祝老师健康长寿、笑口常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上课时让我们笑口常开的，是教语文的童老师。他风趣幽默，说文解字是一绝，常常是妙语如珠。有一次，他让同学到黑板上来造句。题目是“挖苦”。被叫上去的是一位女同学，叫韦和英。韦同学家境比较贫寒，瘦骨伶仃、面有菜色，站在黑板前面，哆哆嗦嗦的，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显得分外楚楚可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童老师非常客气地请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然后说：“用词造句，首先要对这个词的涵义有清楚的了解。那么，‘挖苦’是什么意思呢？我给你们举一个例子，”他提高了声调，“刚才韦同学在黑板上挖了半天的苦，还没有挖出来。这就叫‘挖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全班哄堂大笑。虽然大家在笑声中领会了什么叫“挖苦”，但我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一位同学比较会拍马屁，童老师就当众夸奖他：“嗬，你可是个天才！”，有意无意地，他把“天才”的“天”念成“舔”。大家又是哄堂大笑。从此这个同学就有了外号，叫“天才”，或“舔才”。当时有一种天山牌香烟，于是他的外号又转成了“天山牌”。这是老师给同学起外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同学也给老师起外号。教地理的老师是苏州人，上课时一口苏州话。苏州女人讲话柔和得像清风拂柳，好听得让你心旷神怡；苏州男人讲话却软得一塌糊涂，听了让你直起鸡皮疙瘩。很不幸，教地理的是男老师。他把“在北纬六十六度半的地方……”说成“勒啦~北纬~裸湿裸到波~格地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大家忍竣不住，给地理老师起了个外号：“裸湿裸到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们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室内温水游泳池，一年四季，可以裸湿裸到波的。虽然纬度依旧，却是在西半球了。一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哈哈，有点苏东坡的意思，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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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英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前面说过，男孩子上学太早，不见得完全是好事。说了一个原因：个头不高、拳头不硬，不利于在男生里面当头。这其实不算什么，一堆人里头，头只有一个，咱不当就是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利于找自己的另一半。头可以不当，另一半不能不找，对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女生本来就发育得早，一般要比同年龄的男生高一头。以前我在婚配概率里说过，女生的目光都往上看。这样一来，小男生就更可怜了，完全在同时期女生的视线之外。只剩下一条出路，那就是姐弟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学时同菁菁勾过手，算是同女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第二次就是和沈小英了。她高一，我初一。她是大队长，我是大队副。她长得端端正正。设想一下，一尊观音像，一边梳一条短小辫，白衬衣，黄底黑格的中短裙，那就是沈小英。区里组织各校的大队长游佘山，每个学校一个名额。她破例把我带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佘山算是上海郊外的著名景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佘山也就是几个小土包，但在长江冲积平原上，就可以称山称峰了。那天，我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也时时刻刻关照着我。为了便于各学校之间交流，每人发一个名牌，佩戴在胸前，上面写上学校、姓名、职务。我填上了学校和姓名。在职务一栏，我犹豫了。不能填大队长，又不好意思填大队副，虚荣心作祟，我就把这一栏空白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看在眼里，微微笑了一下，把我招呼到跟前，亲热地把我揽在怀里，说：“来，我帮你填上。”我心里忐忑着，同自己的亲姐姐都没有这样亲密过，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完全顾不上她帮我填写了什么职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回到家里，取下名牌，我立刻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在我名牌的职务一栏，填上了醒目的“大队长”三个大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以后的人生经历里，每当虚荣心又要作祟，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佘山上的那一幕，仿佛看到她的微微一笑，就会产生一种警觉，以免自己再次无地自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第二年，我就继任了大队长，她到校团委工作。她高三毕业的时候，我送了她一本精美的日记本。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我第一次亲热地称她为小英姐姐，写了一段温馨的赠言。她也爱好文学，报考大学的志愿是北大的中文系和人大的新闻系。因为非常特殊的原因，她没有如愿。后来，她的人生道路走得相当艰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文革期间，我去看望过她。她家住在淮海路上。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游佘山的那一天，她就是梳两条短小辫、白衬衣、黄底黑格的中短裙。小英姐姐的印象，就这样在我记忆中永远定格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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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爷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爷爷是家乡远近闻名的私塾“大先生”。和英国哲学家同名，叫培根，字笃生。我查了一下词典，笃生的意思，是“ 上天独厚于其人 , 使生而不同于凡常 ”。这又是一个字要和名呼应的范例：把根培植好了，笃定生长得好。这样的例子很多。每一个孔都透明了，自然就亮，所以诸葛亮，字孔明。大鹏一举千里，自然是飞起来了，所以岳飞，字鹏举。发大水把东方变成泽国，还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滋润了一下，所以毛泽东，字润之。也许这都是我歪批。既然有人可以歪批三国，我为什么不可以歪批名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上次我们说到，初中有个同学名开达，他哥叫开源，恰好合了我父辈名字的玄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父亲那一辈兄弟四个：大伯父的名字就叫达源；二伯父叫达明；我父亲排行老三，叫达邦；老四叫达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后来我暗中揣摩，我爷爷哪里甘心当他的私塾“大先生”，分明是想当内阁总理。你看他给四个儿子取的名字：达源掌财政部；达明掌教育部；达邦掌外交部；达章掌文化部，都名正言顺吧？但最后却是名至而实不归。大伯办过县银行；二伯当过溧阳高中的校长，算是沾了点儿边。我父亲和小叔从事的职业，和他们的名字就风马牛不相及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别说，我爷爷还真有学问。就说我的名字，也是爷爷取的，叫“润南”，无意中和“泽东”对上了。据说我的命格行水运，逢水才能发，所以名字中要带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爷爷走得早，那一年，我两岁 , 脑海中还依稀记得出殡的场面：空中飘散着纸钱，大人们披麻戴孝，哭得呼天抢地。外公抱着我跟在后面。我戴着白布缝的孝帽，手里举一支小竹幡。爷爷生前的模样，脑海中已经完全模糊了 ……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母亲说，我小时候让爷爷很得意。看我在屋外阳光下，噘着小嘴，趴在长凳上，一笔一划地写字，爷爷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我，怎么也看不够，笑得胡子直颤，赞叹门风有继、斯文可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人会说：别瞎掰了，两岁？写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果你不信，那我给你秀一张刚收到的照片。孙子万顷，小名果果，认真趴在沙滩上，一笔一划在写字，时年一岁零五个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呵呵，我这个当爷爷的，怎么也看不够，也笑得胡子直颤。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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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饥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红红火火的大跃进，就像一个个吹得很大的美丽的肥皂泡，瞬间就破灭了。接踵而来的，是三年“自然”灾害。到念初三的六〇年，经济困难已病入膏肓，市场上一片萧条。买什么都要凭票，凭谁都要排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光有人民币买不到东西，还需要各种小票。粮票、油票、肉票、鱼票、豆腐票、花生票、瓜子票、布票、棉花票、烟票、火柴票、手纸票、自行车票……衣食住行、五花八门，没有一样不需要小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排队抢购，已成为那个年代的一种生活方式。六〇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和同学走在陕西南路上，记得是去一个诊所去做体检。突然看到对面马路一阵骚动，在一家小杂货铺前面，很快排起了一条长龙。一位同学跑过去打听怎么回事，原来是那家小铺供应不凭票的擦屁股草纸，但每人限购十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个不分青红皂白、见队就排的笑话：一个男人，看到前面有一条长龙。冲过去就排在后面，还伸着脖子打听卖什么。所有的女人都朝他翻白眼。呵呵，原来前面是女厕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曾经是炼钢英雄的化学老师，现在又成为培植小球藻的标兵。烧杯里的绿色苔藓类液体，泛着令人恶心的泡沫，据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学校的食堂推广一种双蒸饭，能把米饭的体积增加一倍。人们骗天、骗地、骗老毛，现在开始骗自己的肚子。肚子是人体身上最实事求是的器官，而且不怕当右派，它不停地咕咕叫着，诉说自己的真实感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圣人说：衣食足然后知礼仪。刻骨铭心的饥饿，能使人的眼光发绿，还能使人不顾廉耻。有一天，小妹妹哭着回家了。她在弄堂口的大饼摊，用半两粮票、三分钱买了一块刚出炉的大饼。一个早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流浪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大饼抢到手里，立刻在大饼上吐了几口吐沫，然后慢慢地享用起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后来我见过一对衣冠楚楚的夫妇，男的彬彬有礼、女的相貌姣好。丈夫因为妻子被挂上破鞋遭批斗而不平。他说，那是在六〇年，为了从食堂多拿一个馒头，他的妻子不得不和一个大厨上床。丈夫诉说这一切时，看着坐在一边的妻子，目光里充满了同情、理解和爱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个年代，食堂的大厨、副食店的售货员，都是让人羡慕的职业。他们也常常摆出高人一等的神气。副食店里开始出售不凭票的高级糖和高级点心，价格是同类商品的三到五倍。路过这些橱窗，我不敢多看两眼，紧闭起嘴巴，加快了步伐，生怕口水流出来。李玉说，她小时候在哈尔滨，听人唱过一首儿歌：“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奶奶上茅房；拿了一张高级纸，拉了一团高级屎。”看来，从北到南，都刮过一阵高级风。从高产卫星化为高级屎，从浮夸风转为浮肿病，何其速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家乡的小伙伴、表婶家的老二，因饥饿而浮肿，因浮肿而夭亡。消息传来，我难过极了。老家一群一群的穷亲戚来上海投奔我母亲。到晚上，地板上摊开一卷卷铺盖，起夜时很难不踩到人。家里的伙食，每一顿都离不开地瓜干和豆腐渣。打嗝全是豆腥味。肚子涨得鼓鼓的，很容易就当上了空气动力学博士。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和许多同年龄的孩子比，我算很幸运了。不仅有足够的食物填饱肚子，偶尔还可以奢侈一下。母亲早上买小菜时，会把我带出去。路过泰康路瑞金路口的“乐添兴”，用半两粮票、五分钱买一只猪肉大包。肉包的皮很厚，馅就那么一丁点，但却是人间极品。母亲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目光中充满了欣慰。后来我听满文军唱《懂你》，从他的歌声里，仿佛又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前些日子是母亲节，一位网友润涛老弟，怀念他的母亲，写了他小时候花五分钱买一包虾皮的故事。母亲把自己那份悄悄夹在他第二天带饭的干粮里，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让我感动半天。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果有生之年，我还有机会回上海，最想去的一个地方，就是“乐添兴”。这次不要它的猪肉大包了，豪华一回，点它一份小笼汤包。不，哪怕是要一碗阳春面，那汤头的鲜美，那面条的Q，也会让我流连忘返。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过这些年来，上海城区拆迁得厉害。哪一位老乡替我到泰康路瑞金路口踩个点，看看那家“乐添兴”，如今还安在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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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裁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在家里当起了裁缝。没见她拜过什么师，学过什么艺。母亲做裁缝，完全是无师自通。房东是资本家太太，家里有一部闲置的缝纫机，先免费借给母亲使用。其实也不免费，他们一家大大小小的缝缝补补，我母亲就包下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母亲很聪明，无论什么新潮服装，看一眼就会做。最牛的一件事，记得有一个很臭美的小伙子，看中了一部外国电影中男主角的服装，要我母亲也照样裁一件。为此他就请客看那场电影。母亲看完第二场，就把那件上装做出来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生意一开张，就顾客盈门。收费便宜、做工认真。式样不仅跟得上流行，还根据顾客不同的身材有所创新。我母亲生不逢时，要是晚生几十年，凭她的聪明，不难成为一位出色的服装设计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受母亲影响，我家兄弟姐妹手都很巧。我是其中最笨的，不得已时，也偶尔出手。刘涛怀万方时，大着肚子，赶上承德的冬天又很冷。我就自己动手，替她缝了一条棉裤。虽说是粗制滥造，但绝对顶用。后来她离我而去，又祸不单行，家里让人偷了个精光。我就买了块布头，给自己缝了件中山装。做工很滥，但剪裁绝对一流，因为我是根据上海出版的裁剪书依样画葫芦。从母亲那里沾了点灵气，又有清华制图课的基本训练，出手自当让人刮目相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时候我在承德一个中学里教书，引得女老师们排着队求我量体裁衣。呵呵，没想到我老万当年在时装界还领过风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后来为了讨李玉高兴，给她做过一件花罩衣。她美美地穿着上了一天班。下班后我仔细一看，发现两个袖子装反了，立刻让她拆下重装。我这一辈子就缝过三回衣服，但每一次都恰“缝”其时，“缝”得其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到逢年过节，母亲接的活儿忙不过来，弟弟妹妹都会上手帮忙。弟弟小南最是心灵手巧，他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我在一边只能望洋兴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母亲做起了裁缝，手头有了点活钱，家里的生活改善了不少。我们家能够平安渡过那个困难时期，那部缝纫机居功至伟。虽说是凭自己的劳动靠手吃饭，但在那个年代，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回头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居委会陈老太婆阴森森的目光，早就盯上我们家的那部缝纫机。那时候，房东的缝纫机已经还回去了，母亲自己买了一部二手的旧货，算是有了自己的生产工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严格说来，母亲在家里替人缝制衣服，算是无照经营。又不缴税，更是偷税漏税。有一天，邻居伯伯悄悄通知我母亲，说在派出所看到一份查抄名单，上面仿佛有我们家。母亲慌忙把缝纫机藏了起来。没几天，陈老太婆跟着户籍警潘同志，果然来抄家了。因为母亲有所准备，他们一无所获，悻悻地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一场更大的麻烦，即将面临我们家。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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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下放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这一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里，上山下乡是文革后期的事情。那时候，伟大领袖大手一挥：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成千上万知青就响应号召：“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他们经历的磨难和苦辛，连篇累牍、没完没了的电视剧，至今都演不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实，在六一年困难时期，共产党为了缓解城市副食供应的压力，就运动过一次把城里人赶到乡下去。我查到当时的红头文件：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color=red:6639868271]中共中央转发五人小组《关于调整农村劳动力和精简下放职工问题的报告》[/color:6639868271]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各中央局，各省、市、区党委，中央各部委，中央国家机关各党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现将中央精简干部和安排劳动力五人小组《关于调整农村劳动力和精简下放职工问题的报告》转发给你们。中央同意这个报告中提出的继续增强农业战线的劳动力、继续精简下放职工和设法压缩城市人口等意见。安排好城乡各方面的劳动力和精简职工，是当前国家建设工作中的一个突出重要的问题。为了争取农业有一个好的收成，为了改善企业、事业的经营管理，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工作效率，为了缓和城市消费品供应的紧张情况，都必须切实安排好劳动力和厉行精简。这一方面的工作，在过去几个月中是获得了不少成绩的，但是做得还不够，请你们于最近认真地进行一次检查，同时责成各级党委，抓紧当前基层单位整风的时机，充分发动群众，进一步地调整农村劳动力，尽量加强春耕前线；进一步地实行精简，克服浪费劳动力的现象。并望按照中央精简五人小组的意见，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对下一步的精简工作作出规划，尽早报告中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发至省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color=red:6639868271]中央精简干部和安排劳动力五人小组关于调整农村劳动力和精简下放职工问题的报告 [/color:6639868271]
(一九六一年四月四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中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现将前一时期调整农村劳动力和精简下放职工的情况和我们对于下一步工作的意见，报告如下：
………………
我们初步考虑，在去年八月末职工实际总数约五千一百多万人的基数上，到今年年底，全国共可精简下放职工八百万人左右……
………………
现在城镇人口过多。全国约近四千个城镇，一亿三千多万人口。为了尽可能给农村增加一些劳动力和压缩城市中的消费量，除了精简下放职工而外，还有必要疏散一部分城镇其他人口下乡。
………………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八百万的指标，从中央下到地方、从市分到区、从区分到街道。居委会的陈老太婆，终于找到了报仇雪耻的机会。母亲太让她没面子了：先是抢占了她相中的办公地点，再是在她鼻尖下大干资本主义，抄家还扑了个空。这回，可找到彻底报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几经折冲，最后的安排是我跟着父亲留在上海，母亲带着弟妹回宜兴老家。这也意味着，从此母亲和弟妹就变成了农村户口，没有定量供应、没有就业保障，没有国民待遇，和有幸留在城里的我，完全是两种前途、两种命运。母亲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表现出非凡的应对能力和开拓精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首先，母亲担心父亲和我会被逼离开明德邨。陈老太婆早就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希望把它作为居委会的办公室。母亲便作了巧妙的安排，我至今认为是危机处理的杰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派出所的片警潘同志，白白的长方脸、一身白制服，代表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公权力。对居委会的陈老太婆来说，他是太上皇。他家也在瑞金路，是那种石库门房子。所谓石库门，就是中共一大遗址的那种式样的房子。石库门当然比不上法式花园洋房，但对方是二楼的两间房，比我们的一楼要适合居住。双方面积也相当。我母亲主动提出和潘同志换房，他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双方都迫不及待完成了搬迁。陈老太婆的办公室又落了空，还不敢有半句怨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一个典故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母亲把它演绎成新故事：弱小的蝉和黄雀联手，保全了自己，耍弄了螳螂。这也算是活用典故的发明创造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母亲带着弟妹在农村开码头、打天下的种种磨难和艰苦卓绝，以后再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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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小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人，三兄弟、三姐妹。小妹在我们家最小。一般家庭里，都是老幺受宠，我们家也不例外。总记得她小时候可爱的样子：圆瞪着明亮的双眼，噘着小嘴，一付管天管地的架势。所以她的小名叫“妹妹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一天早起，姐姐笑眯眯地称赞我：“画得真好！”我开始有点莫名其妙，立刻恍然：昨天晚上做完作业，我在一张纸上涂鸦了几幅漫画。画了姐姐，题曰“懒胖子”；画了小南，题曰“狗腿子”；还画了妹妹头，伸着小拳头，一付凶狠的样子。题曰“当家婆”。其形态、其神韵，惟妙惟肖，全家看了哈哈大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妹妹头一直不能确定母亲最喜欢她，还是喜欢我这个大哥。于是问了一个极愚蠢的问题，为此我们笑话了她一辈子。有一天，她试探着问母亲：“是大哥死了好，还是我死了好？”母亲毫不犹豫回答她：“当然是你死了好！大哥都长这么大了，死了多可惜。”她忽闪着双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好无言以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母亲带着弟妹回乡时，她刚好是上学的年龄。那一年，我帮母亲挑着缝纫机，走进了新芳桥镇边的新家。那是一个月花两元钱租的茅草棚，周边是几个大粪缸，环境极其恶劣。妹妹头使劲拉住我的胳膊，惊吓得花容失色。是啊，从上海的花园洋房，到粪缸边的茅草房，反差太大了。我注意到母亲，她神色泰然、处变不惊。我心中不由得十分钦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也有跌宕起伏，但我都能坦然处之。因为那座粪缸边上的茅草棚，是我心理承受的极限。有了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人是打不倒的，因为他已经躺在地上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就是这样的茅草棚，母亲她们也住不安稳。做裁缝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但在那个荒诞年代，也不被允许。因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新芳桥这个码头太小，有一点动静就惊天动地。公社干部上门逐客了。危难当中，母亲毫不气馁，索性带着弟妹直奔鼎蜀这个大码头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宜兴被世人看成是紫砂的圣地。其实，真正跟紫砂联系在一起的地名，应当是鼎蜀镇（现在也称丁蜀）。因为附近的两座山：鼎山和蜀山，故名。据说全镇现有近二十万人，其中多一半从事紫砂业或相关产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非常钦佩母亲开码头、打天下的魄力和能力。我们家同鼎蜀这块宝地素无渊源，靠一个远房亲戚的牵线，母亲凭自己的手艺、凭自己的善良、凭自己的侠义，很快就在鼎蜀打出了一片天。小妹也在那里念到了中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一位叫杨贤克的网友，和我年龄相仿，也是六四年上的大学。文革中被睡上铺的同学检举，说他每晚躲在帐子里书写反动日记，结果被打成“反动学生”。落实政策后，曾在鼎蜀中学教过书。他看了我的《童年记忆》，给我留了一段话：“说起来令妹万静娴女士还听过我一学期的英文课呢。不过，其时正是张铁生和黄帅等反潮流英雄锋头最健的当口，学生们根本无心问学，尤其是英语课，完全形同虚设。令妹是她那个班上少数几个肯用功念书的学生之一，当年真难为她们这些好学生了！记得那年暑假她还托我往上海捎带过一些陶瓷器皿，我曾去过你们府上，记忆中是在瑞金二路的一条弄堂里面。屈指算来，那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杨先生还说：“岁月如流，令妹也该是人到中年，儿女成行了吧！不知她近况如何？便中请在后继的行文中附带提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遵杨网友嘱咐，这里交代几句：后来小妹回上海读了护校，在地段医院当护士。后来在上海结婚生子。儿女没有成行，只有一子，现在已从上海交大毕业。小妹和妹夫已退休在家照顾我老父母。这个妹夫还是由我“钦定”的。当时我父母在北京，小妹在上海交了朋友，要父母核准。两位老人一时离不开，便派我作代表。准妹夫姓樊，见了我诚惶诚恐。我一句话就定下了小妹的终身。我说：“小樊看起来像我们万家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们也许要问：万家人是什么样的？先告诉你们，我们万姓宗祠的通用联是“忠实二字，经史一家。”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要说姓万的来龙去脉，明天接着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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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万润南先生《中学时代》本期先登八篇，以飨读者。
其余篇章可参阅“寒山小径”精华目录。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本系列全部作品将于完结篇刊出后另辑专集。特请留意。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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