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当年圣诞节前一天离开奥尔本尼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去波尔教授家向他辞行。波尔教授对我的辞职很不以为然，甚至有点气愤。他认为我和他的合作很有成效，我来了刚一年，和他合作的三篇论文就都被专业杂志接受了，不久就会发表。他说，如果我能在两三年内再发表两三篇更有份量的研究论文，就可能拿到终身副教授的职位，为什么要放弃呢。再说，巴丝克教授退休了，他的职位空了下来，系里已决定延聘我，我却要回到政府部门，那不是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波尔教授眼里，一个人要是在政府部门工作，那就等于是白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没告诉他，我想当个诗人。我知道，在今天这个世界，诗人已是一个尴尬的，令人难堪的称呼，诗人，已与什么穷酸相啊，神经兮兮啊，搞怪啊，联在一起了。诗人啊，诗人。可以想象，诗人，比起政府工作人员，更入不了波尔教授的法眼。诗人，连个职业都不是！我仿佛听到奚落和鄙薄的尖叫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是，诗歌的写作，让我在生活中重新体会到充实和快乐，使我摆脱了长期折磨我的低落沮丧的情绪，也摆脱了各种幻觉的无休无止的纠缠。我恢复了正常，成了一个快活的、真实的普通人。当我在诗歌的写作中产生了一种找到了自我的感觉时，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思考和研究经济学问题，我必须重新开始，一切从零开始。我不想对生活，对眼前的世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成为一个“两眼一抹黑”似的经济学家。可是，要我重做新人，在我追求了多年的经济学真理和诗歌的新天地之间进行选择，那我就选择诗歌吧。诗歌给予我的，哪是我这辈子偿还得了的？我当然知道，这次离开大学，离开经济学界，在专业上我就是一个半途而废的失败者。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就情愿去过一个普通人的日子；我爱好诗歌，我就诚心诚意去做一个诗人好了。我生活得快乐和充实，在干自己喜欢干的事，一辈子就够了。再说，生命的真相，存在的真相，凭什么就不可以通过诗歌的途径去抵达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是的，诗人不是职业，因为，诗歌不是生存的必要，但诗歌，却可以是生存的奢侈，生命的奢侈。诗人，用他的诗歌给生命，给他，给人类的生命，赋予意义，独特的生存的意义。诗，诗人，因而存在，因而将与人类长存。可是，当诗人不是职业，在这个像生铁一样冰冷的充分职业化的社会，一个立志于诗的诗人，就有必要找到一个可以安生立命的职业，这是他的责任，是诗人作为一个人，作为家庭的一员，作为社会的一员的责任，不可推卸。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责任？听起来有点像说教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向诗人说教？谁耐烦听？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是，当人面临着生存问题：死亡或活下去，那一切言说，包括诗歌，都是多余的，无意义的，或者说，死亡才是最美的言说，才是最震撼人心的诗歌。在这样的处境下，人，别无选择。只有在生存之上，才有言说之美的可能，诗人，诗，也才成为生命的可能。惟有生存之上，才是人的独立意志与自由选择的空间。对人生而言，真正有意义的选择，不是死亡，或者活下去；而是活一辈子，或者，一辈子活得很自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挺怀念过去我在政府部门的工作。想一想吧，工作轻松，生活稳定，假期还不少，没有比过这种清闲日子更适合思考和写作的了。这么一想，就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奥尔本尼再也呆不住，巴不得明天一大早就赶回政府部门。当然，回了政府部门，工作是轻松，没事可干的空余时间是多，但可能还是少不了会碰到那么一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小头，一门心思惦记我，一双眼睛罩严了我。可是，没事干胡思乱想也不行？他还能像头三眼豹一样钻进我脑袋里去？我对波尔教授说：我很感谢他的帮助，但我的心意已定。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拥抱了我，不再多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回到家里，我收到了两封信。拿起信封一看，上面那封信上的笔迹跳进我眼里，很眼熟，再一细看，认出是蓝蓝的。我和蓝蓝离婚后，自从她来信告诉我她要去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乱民营，我就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可一看来信地址，却是从尼泊尔的什么地方寄来的。撕信封时，我心急得差点把整个信封撕碎。信封里除了厚厚的几页信，还有一张照片。拿起照片一看，是一张山区的雪景照。照片上，蓝蓝穿着翻毛皮大衣坐在一头叫不出名字的长着一对驴一样的长耳朵又全身披着长毛的动物身上，那“长毛驴”的肚子两边还驼挂着满满两篓子书。蓝蓝微笑着，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远方。驾驭那头“长毛驴”的缰绳握在一个面色红润身材高大的白人手里。那白人大约三十多岁，也穿着翻毛皮大衣，身子前伏，牵着“长毛驴”在雪地上走，却满脸含笑地回头看着“长毛驴”上的蓝蓝，那神态像个热恋中的情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白人头顶上隐隐有一圈光环，在雪地的反光中本来就不容易看出来，又是在照片上，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见过三眼豹的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让我觉得奇怪，就去读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蓝蓝的信密密麻麻写了六页纸，却没怎么谈到她自己，只是说她在巴勒斯坦难民营遇到了约翰，也就是那位在照片上牵“长毛驴”的白人，就跟他一起去了尼泊尔。她的来信，通篇都是“约翰”“约翰”的，再就是“我们”的“尼泊尔贫穷儿童援助队”。约翰是一个美国人，一个年轻的富翁，曾经拥有一家软件公司。一次，他参加一支百万富翁业余登山队，去尼泊尔攀登喜马拉雅山的珠穆郎玛峰。在尼泊尔的雪山山区，他看到在艰难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牧民们生活在穷困中，天真可爱的孩子们没机会上学，心灵受了震撼，下决心要帮助那些雪山山区牧民的孩子。回美国后，他变卖了自己的软件公司，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然后，在尼泊尔的雪山山区建了很多学校，为山区的贫困儿童提供免费就学的机会。不仅如此，约翰还离开了美国，和他组织成立的“尼泊尔贫穷儿童援助队”的其他队员一起，在尼泊尔定居下来。他还经常自己骑着雪山驴，去雪山山区走访牧民，给在他建办的学校读书的孩子们送书本和教学用品。蓝蓝说，约翰不仅是个心里充满了同情和爱，没有自己，只有别人的人，他还是个快活的人，特别喜欢说豹子的笑话。人家问他，跟他一个登山队的人为什么都没爬上珠穆郎玛峰，最后和他一起攀登顶峰的三个人，还一个冻死了，一个摔死了，就他一人在暴风雪的夜里爬上了山顶。他竟开玩笑说是一头豹子帮了他的忙。他说，那天傍晚，狂风暴雪的，他离峰顶还差四五十英尺，可他两三个小时才往峰顶挪了一两步远，后来实在爬不动了，倒在那里又冻又累，以为是死定了，没想到跑来一头巨大的雪豹，蹲在他面前。他抓住那头雪豹的尾巴，被那雪豹拖到峰顶上去了。那天晚上，那头雪豹偎着他，给他避风挡雪，他才没冻死。第二天早上，出了大太阳，豹子也不见了，他才晃晃悠悠地下了山。（读信读到这里，你知道约翰不是在开玩笑，他说的是真话。据你所知，雪山之颠本来就是三眼豹的归宿，约翰在珠穆郎玛峰遇到豹子了，一点都没什么好奇怪的。）蓝蓝说，她和约翰在一起时，有时会想起我，我和约翰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约翰和我哪一点很像。（那当然，你有点得意地想，都是见过三眼豹的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读了蓝蓝的信，可以看出，约翰是一个找到了自我的人，他明白他这辈子要的是什么。不过，他的自我，似乎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同情和热爱，心里没多少自己，有的尽是别人。可见在这个世界上，各有各的自我，人不同，自我也不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人的变化真大。从蓝蓝的来信看来，她几乎变了一个人，她还是那样自信和好强，但平和和宽容多了，不再是那个我熟悉的喜欢把美国主流社会挂在嘴边的蓝蓝了。离婚后失去了她的消息，我暗地里很为她担忧。读了她的来信，我的心放了下来。我不知道她在那条路上能走多远，可我想，即使她从那条路返回来，她也会变得不一样。我为她高兴，想到她曾经是我的妻子，我有些自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第二封信是林杉来的。她寄的是一张明信片。林杉去纽约市后，我们一直通过电话联系。她刚去纽约市时，在唐人街的餐馆里打工，情绪不大稳定，常来电话哭。我还去纽约市看过她两次。后来，我在纽约市的一个朋友帮她找了一个经纪人，在那经纪人的帮助下，她很快在百老汇找到了在两个歌剧里演小角色的工作，她辞了餐馆工，心情慢慢好多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明信片里她说，她爱我，想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把蓝蓝和林杉的来信放进箱子里，提着箱子出了门。我准备去纽约市见林杉一面，也许两人一起在纽约市度过圣诞节和新年，然后，回国看一看。我以后的去向，还是从中国回来后再作打算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过去有人说，留学生是一群无根的人，这是说到根子上去了，对这一点，我没什么更多的好说。可是，就我看来，我们这一辈留学生更是一群不曾有过自我，或者失去了自我的人。从踏上异国他乡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在寻找，有的人心里明白在寻找什么，有的人心里不大明白；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还没找到。但找来找去，一个人能够找到的，都不过是他或她的自我而已，而找到没找到，人生的路还是都得往前走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把行李箱放在车子的后箱里，关了后箱门。有寒意扑洒在你脸上，冰凉的盐沙般的雪粉。你抬头一看，灰蒙蒙的天空在前方裂开了，露出一小片朦胧的天蓝，阳光如金箭般穿过，你心里一动，有了预感，似乎不久又会见到三眼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是，世上真有三眼豹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