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2004年，当我以一个跨国公司白领职员的身份坐在西餐厅，拿出信用卡签单，偶尔会和同事Mack发一通感慨：唉，咱这一顿饭，够民工吃一个月了。Mack有时跟我一起感慨，有时候骂：“靠，又晒你的同情心了，你不表演同情心咱不会说你损害公司形象”。虽然这样感慨，我们照样吃昂贵的餐厅，用公司的信用卡结账,腹部一天天鼓胀，并不因为同情民工的遭遇而把自己的钱给他们，也并不因此就过着他们一样穷困的日子。那时候我和Mack常常一起出差，我负责设备机械部分的安装，他负责程序调试。我们一起去广州深圳，一起去曼谷清迈，欧洲也去过几个地方，比如法兰克福在中餐馆吃一碗面条居然要二十五欧元，加一块牛排又要十二欧元，比浦东机场贵得多。我父母从来舍不得在浦东机场吃饭，他们宁可带着面包开水也舍不得吃40元人民币一碗的面条。Mack六四的时候也算个积极分子，我们在一起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和默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次去北京大兴工业区干活，住京瑞饭店。北京是咱的半个老家，大学同学一半在北京。Mack要去和同学聚会，让我一个人吃自助餐，还把他的上岛咖啡VIP卡给我。我一个人感觉无聊，拨通了苏珊的电话。这是十三年来我第一次见她。以前只有几封email和电话。苏珊开车来接我，北京三环以外的街道我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把我带到一个昏暗的酒吧，很安静的那种。这几年苏珊办了挺大的公司，专为北京的洋人企业做厂房工程和设备安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看到菜单，我又下意识地发出良知未泯的叹息：唉，咱们这茶78块钱一杯，你手下那些民工大概舍不得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说：那些民工其实不应该出来，如果他们一辈子在小山沟，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就不会那么痛苦。所以不应该让他们到城里来，也不应该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的话侵犯我的价值观，但是我没说。我说：当年很多人追你。还有很多外系的朋友跟我打听你的情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脸露伤感：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你没看到我老的多快。我以为你会认不出我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话不是矫情，我确实差点认不出她。看着她的脸，你会觉得这身华贵的服装只会衬托得她更老。几年前我决定给她写信，在他们班同学录上找到email地址，她的回信显得很快乐：怎么可能忘记你呢，你是咱们系“三大怪杰”之首呀！我说：真遗憾，我只知道我们系当年有“三大怪物”，不知道还有“三大怪杰”。后来我们有了很多次愉快的信件交流，去印度旅游的时候隔天就给我发照片。她总是感叹生活艰难，虽然她至少已经是北京城的中产阶级，有几处房产和2家公司。36岁了，还没有生孩子。她在email里说：人生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孩子来受苦呢？我至少要等到事业有成，让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用受我们那种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接着我的话题说过去的往事：“那时候我确实收到很多情书。几乎每周都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还记得里面有几封是我的情书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笑了，有点灿烂，笑容依稀有当年的影子。“那时候你喜欢帮别人写情书，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你的大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又开始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如果有，那一定是我倾注了真情写的。你有那么多情书，跟你说是哪一封你也不会记得。呵呵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当年确实对她有过几天单相思。我们在广场绝食的时候，她已经不是我心中的女神。我这人容易动感情，换得也快。别人说我多情而不深情。这话是没有道理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多情就是可以转移的深情。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和自己最爱的人结婚，专一的深情害自己也害别人。多情虽然也害人，至少不伤自己。我的一句格言曾被失恋的同学引用：树挪死， 情挪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世界上还是很多人玩专一的深情，那东西说好听了叫自我陶醉，说得不好听叫自己操自己的灵魂。当然，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有些人的专情不过是一种绑架对方的技巧，不见得真的还有那么多感情，不过是一种控制对方的手段。用生物学角度来说，生物获取基因的好处，不需要知道自己的无意识的欺骗。当他潜意识中想控制别人的时候，就表现出专情，这是基因的欺骗本能。至于这种行为有什么好处，得让生物学家去研究，不是咱们的事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跟苏珊在一起，不能不想到了天安门广场一起绝食的日子。我问她是否记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实谁都明白，这些事儿是一辈子不可能忘记的，除非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想当年的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稍微有点尴尬：这些很远的事情，提它干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不愿意谈论绝食让我有些失望。我时时惦记的事情，或许正是别人刻意要遗忘的，人与人不一样。我会在每年5月13 日禁食一天纪念绝食的日子，有时候上网看六四的纪录片，关上门自己一个人流泪。没什么道理，看到当年的场景就会掉眼泪。我不想给人家知道，免得别人说我神经不正常。我常常嘲笑别人对着过去意淫，我可不愿意让别人嘲笑我对过去沉浸不能自拔。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苏珊六四以后很安分，其实她一向很安分，她平时几乎不参加游行之类的活动，也不发表什么见解，我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去参加绝食。或许她害怕与同学疏离？美貌的女人也许更害怕离群。或许因为害怕离群而表现得更激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苏珊绝食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李鹏总理去医院看望学生，她是和李鹏握过手的诸多学生之一。和总理握手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兴奋？ 好奇？激动？感激？无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很多人喜欢和地位高的人亲近。有人因为自己小时候被江青抱过，也写出来吹牛。有人把毛主席与他的合影保留了一辈子。李鹏，那时候声名狼藉的总理，跟他握手是什么感觉？我似乎当年问过她，她似乎回答过我，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她怎么回答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想问问她现在的想法，话到嘴边又吞下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2、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苏珊问我：“这几年高校扩招，教师的待遇一天天变好，你怎么又不当老师了？记得你说过你很喜欢教师生活，悠闲，自在，还可以和学生交朋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教师确实不错，一年的工作计划开学初就计划好，几乎没有工作压力。我后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就辞职了，现在整天东奔西跑，可以去很多不同的国家。了解不同的文化。”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苏珊除了印度和新马泰旅游，几乎不出国。客户都是欧美人，她不喜欢和中国人做生意，洋人比较讲信用，做生意也有章可循，打交道比较容易。她说以前也有过出国留学的打算，看别人都在国内拼命抢机会，怕回国后好机会都被别人抢光了，就不想出国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出国有出国的好处。比如新闻比较自由。可以知道更多的真相，你信法轮功也没人管你，你看《天安门》也不用提心吊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他国家不禁止邪教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清楚，但是法轮功好像不禁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上次说的那个法轮功朋友放出来了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还是不要放出来好，她这种人，放出来以后还会到处贴传单，进去一次仇恨就深一次，革命热情都赶上江姐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不能这么说。她们普通人其实很可怜，都是李洪志害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自己愿意相信李洪志，怎么是李洪志害她？人家李洪志根本就不认识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还跟以前一样……那时候你和萧萧说话都是这个风格。我觉得有些骗人的东西还是应该禁止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是谁能判断真假？轮子说天安门自焚是中国政府导演的骗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也收到过这样的光盘。我还是觉得，法轮功是邪教。”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忍不住笑了，那是内心有点悲凉的。“不错，真的是邪教，宗教都是邪教。”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苏珊和我之间总有着不可逾越的某种距离。这距离当年有，现在也有。人其实不容易变，你爹妈的精子卵子结合成你这个受精卵的时候，你的本质已经基本上决定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苏珊似乎也感受到我们之间的陌生和距离。我们接着谈同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们班老五当了材料学院的副院长。老八生了。我们班小徐研究生毕业后一直留校，上月当了学生处处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听说老刘开了间馄饨店，已经有几十家连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是，你们班那些人真是什么人都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北京的同学最近常聚会吗？去年赵玉跟我说：现在大伙儿的聚会是按车子分类的，开捷达的和开标致的聚会，开尼桑的跟开奥迪的聚会，开奔驰的跟开宝马的聚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赵玉还真能侃。我很少跟他们来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是开摩托车的，北京市内禁止摩托了，以后得让他们大兴来见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还是你自由，满世界跑，想去哪儿一招手——taxi!”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好像再也回不到北京了。人生真快。我要是当年留在北京，可能早被淘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瞧你，又这样说怪话了。谁不知道草根是个天才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天才？我笑了，想起一事无成的人生，有点辛酸。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3、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 回来了，稍微有点醉，还给我带了大半瓶茅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当年在中国理工大学读书。刚开始我常常搞混Mack和Roy的中文名字。洋人的公司里，一个洋名足以让你忘记他的本名。只有我们这些坚决不用洋名的，真名才能被人牢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跟Mack说，我见到了当年一起绝食的美貌女同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靠，那还回来？没有去开个房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没有，感觉有点陌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靠，我那伙同学也是，他妈的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怎么想的，有几个家伙说六四纯粹就是学生瞎搞，都被学生领袖和幕后黑手给利用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北京这个地方，又不敢说话，总得给自己的胆怯找个借口找个台阶，说被骗被利用是最好的台阶。就象吃饭不付钱的最好办法是扔一只死蟑螂在盘里，拍桌子大骂要饭店赔偿精神损失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是！那些领袖就算全他妈的是王八蛋，那又怎样？你说，咱是自己要搞，还是有谁拿刀子逼咱们游行静坐绝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嗨，别提那些人了，喝吧，管他妈的人家怎么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两个茶杯，我们一人一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们又开始谈论学生绝食。谈恶搞李鹏的顺口溜。谈一些很有趣的游行口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说，“咱们公司的网络不错，都是通过芬兰总公司设在香港的代理服务器上互联网，有特好的加密，用起来比法轮功的破网软件好用。现在国外有很多人还在谈论六四。有些家伙的文章特别扭，哪他妈的像咱们这些人的作风。”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没错，有些流亡海外的学生领袖特能装逼，他们就是要玩这个，靠六四吃饭，六四就是被这些人操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跟Mack说咱们当年也算玩得过瘾，最遗憾没有趁绝食的时候好好泡妞，那时候咱正是英雄偶像，举世瞩目，那时女生也忒容易动感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 说：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有？有些人绝食绝到医院，在病床上盖一床被子接吻的多了。说不定以后结婚蜜月还要故地重游。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有道理！当年绝食的时候按规矩是不能吃固体食物，饮料和药丸是可以的，避孕药好像也不禁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要我老实交待：绝食的时候有没有躲在厕所里手淫。我说绝对没有，饿了就没有性欲，你没听过1959到1960年中国没有强奸犯吗？当然了，中南海里面可能还有强奸犯，那些文工团的女人陪老毛跳舞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说那时候很多人喝了峰皇浆，这东西全是激素，壮阳。不是很多香港人捐款给你们买峰皇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没错，峰皇浆那东西也真厉害，有个小子我看他喝了4支， 一会儿就流鼻血。不是说看到美女就流鼻血吗？那是不用看美女就流鼻血。医生让他别喝这玩意儿，绝食还得清心寡欲。我那时候一有空就打坐，练武当气功，够修炼了吧？还是看到美女就动心，下面虽然不硬，可是心跳得厉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说他们学校有几个人绝食的时候不好意思偷吃，后来趁上厕所的时候把绝食布条一解，就开始偷吃。吃饱了又把绝食布条一缠，又开始绝食了，每天绝食2次，比戒烟还厉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这小子绝对傻逼。绝食其实很容易，关键是你得不碰味道好吃的东西。第一天饿得难受，第二天肚子疼了几小时，以后就没感觉了。你要是每天吃那么一点点，那才叫饿。我喝过几口苹果汁，那甜味让你想吃东西，干脆全喝红十字会的绝食口服液。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时候我来了创意：等六四翻案了，注册一个六四商标，专卖当年红十字会配方的绝食口服液，无机盐、维生素，应有尽有，专门减肥，效果比什么都好。再配套一个绝食急救包，就一个注射器和一瓶葡萄糖，看看晕过去了，打一针，接着喝绝食口服液。再办一个八九民运减肥队，每天按照427游行的路线走一趟，光喝绝食口服液，一周不瘦掉10斤加倍赔钱。进来的都是猪八戒，出来的都是孙猴子。咱们再搞一个六四心理厌食培训班，就让他们看看被坦克压城馅饼的那些照片，做成三维得更好，天天放在电脑桌面上，看了就可以不吃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 说还不如办一条六四旅游专线，看看能不能挣点洋人的钱。在前门那边搞个店铺，专门卖六四纪念品，录像带，坦克模型，绝食布条，民主女神，都可以卖。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还是卖共和国卫士吧，拿塑料做，里面灌点汽油，点火一烧，黑了，肚子爆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说着说着，咱们不知不觉又动了感情，不知道是酒的效应还是六四的后遗症。我说Mack，咱们公司六四玩得凶的也就咱们两个，你没觉得跟他们谈六四很痛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Mack醉红着眼说他经常和洋人谈六四，咱们公司的美国人、瑞典人、芬兰人、德国人都懂六四，就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六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知道自己的舌头已经打结，我说：什么逼的中国，咱们老板是欧洲人，你Mack是满洲人，我他妈的是支那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