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曹操在邺城建造了一座铜雀台，却很少有人知道谢安在建康（楚金陵，秦秣陵，明代至今的南京）也建造过一座铜雀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南宋周应合的《景定建康志》卷十六《彊域志》“桥航”条引《晋起居注》道，在翻修秦淮河上的朱雀桥时，“谢安於桥上起重楼，上置两铜雀，又以朱雀观名之”[附注1]。朱雀观即铜雀观，在该志里两个名字交替使用。《景定建康志》没有交代朱雀观建於何时，但不难推算出来。东晋宁康元年（373年）七月，几次想簒位的权臣桓温死去，谢安才受命辅佐年仅十一岁的孝武帝司马曜。谢安一上台，就打算兴建皇宫，遭到另一辅政大臣王彪之的反对，理由是：前秦符坚已经收服北方群雄，随时可能挥军南下，现在岂是营造宫室的合适时机？王彪之在世时，谢安受到制约。太元元年（377年）秋天，王彪之故去，次年开春，谢安就征集工匠建筑新宫。太元三年（379年）二月，前秦大军攻陷东晋西北境的军事重镇襄阳，三月，孝武帝诏令全境动员抗战，颂布的措施之中，包括停撥一切与军务无关的工程费用。因此，朱雀观只能建造在378－379年之间。谢安因筹划淝水之战击败符坚而名垂青史。幸好他是打赢了，假设打输了，後代史家肯定要拿他於强敌压境之际仍然大兴土木说事。对於胜利者，治史者又另有一套美丽的说辞：面对优势的敌军，谢安潇洒自如，指挥若定，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云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东晋立国伊始，就接连发生了王敦、苏峻叛乱，秦淮河上的桥梁在战火中焚烧殆尽。叛乱平定之後，新建的桥梁都是沒有固定桥墩的浮桥，称浮梁或浮航。只设浮桥的原因，主要是军事上的考量。浮桥容易拆除，遇有战乱时，抽走桥板下的船只，秦淮河就成为建康城南的天然屏障。当时秦淮河上共有二十四座浮桥，统称二十四航，最大的朱雀航（朱雀桥）和次大的骠骑航、竹格航、丹阳郡城後航又合称四航。谢安在朱雀桥的那一部位建造朱雀观，如何在浮桥上架起重楼，又如何在重楼上安装铜雀，已不可知。晋室南渡之後，外患内乱不断，财政捉襟见肘，各项建设都十分简陋。建康都城和宫城的城墙都以土墙竹篱充数，直到东晋末年才筑起几段砖墙。谢安筹划多年才着手兴建的新宫，共有“内外殿宇大小三千五百间”，他动用了六千工匠，仅在半年内就宣布大功告成。连皇宫都是快餐式的，朱雀观不大可能是砖石结构，而应该是竹木结构。这样的建筑物极易在战乱中毁坏，但毁於何时，史籍失载。在现存的南北朝隋唐五代文献中，除了唐人许嵩的《建康实录》外（见[附注1]），沒有片言只语提到过朱雀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直到六百多年後的宋朝，才有人大发思古之幽情，怀念起这座安装有一对铜雀的建筑物来。北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年），杨备创作了二首描述朱雀观及其铜雀的七绝，其一为描写夜景的《二十四浮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青雀浮航夜照波，星繁云静月华多。玉楼人凭栏干立，直下天心耿耿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二为描写日景的《四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桥上层楼楼上梯，秦淮两岸绿杨堤。春风影动波光碎，翚翼孤飞雀并栖。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前一首诗的“青雀”就是铜雀，後一首诗中“雀并栖”的桥上层楼就是楼顶上安装有一对铜雀的朱雀观。到了南宋宁宗庆元年间（1195－1200年），又有马之纯的七律《四航》试图重构当年朱雀桥的景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要识当时朱雀航，秦淮岸口驾浮梁。既为铜雀施重屋，又作璇题揭上方。波底净涵楼阁影，桥间望断水云乡。不知此处今何在，须有遗基在两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杨备和马之纯的诗中，一说“翚翼孤飞”（彩绘的屋檐弯曲如飞），一说“璇题揭上方”（镶玉的椽头高高地挑起。璇，美玉；题，椽头），把朱雀观形容成豪华的建筑物。若考虑当时的经济条件与政治形势，朱雀观不大可能建造得如此华丽，更有可能的是，观的主体部分才建成，还来不及装饰，就因符坚大军犯境，被迫草草峻工。後人心目中的古代事物，大都充满了诗意，寄托了自已美好的愿望。比如笔者看过的一岀以铜雀台为场景的戏剧，布景金碧辉煌，使观众尝心悦目，但却和史实大有出入。曹操一生以节敛著称，他的《内诫令》严禁家人穿著绣花的衣裳和鞋子，并且令出如山，处死了犯禁的曹植原配夫人－出身於世家大族、不知节敛为何物的清河崔氏。他自已的一条被子蓋了十年，每次拆洗後缝缝补补再用，且以此为例教训子弟。不过，如果真地把打补钉的旧被子搬上舞台，肯定大杀风景，台下的观众也许会跑掉一半。大多数人想象中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之间，总存在着一段难以弥合的差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拙文《铜雀典故与铜雀台的命名》，考证了西汉建章宫双圆阙上的一对铜凤凰曾是古代象征丰收的吉祥物，并猜测这对铜凤凰就是邺城铜雀台名字中铜雀的本尊。但此铜雀不同于彼铜雀，谢安竖立在朱雀观上的铜雀的本尊应为朱雀，而不是双圆阙上的铜凤凰。朱雀和青龙、白虎、玄武合称四灵或四象，为上古神话中天上四个方位的守护神。朱雀统领南天七宿，守护南方。朱雀桥上的朱雀观正建造在建康城的正南方，而铜雀台则建造在邺城西北角的城墙上。从神话学的角度追本溯源，朱雀也是从凤凰演变而来，只是演变的过程已经失传。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七《象数》篇中讨论过朱雀的原型，认为朱雀就是红色的凤鸟。1972年，江苏省镇江市池南山南麓的一座古墓里，岀土了一批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年）下葬的画像砖，其中的朱雀浮雕形象酷似国画中的凤凰，可证沈括所论不虚。朱雀观上铜雀的形象，应类似镇江晋墓岀土的画像砖上朱雀的形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谢安为什么要在朱雀观上安装铜雀？他要在桃红柳绿、水碧天青的秦淮胜景里添加一笔金色的明亮色彩？还是祈求南天诸宿保祐东晋小朝庭国泰民安？今天已很难揣测他的意图。如果是後者，他已经如愿。太元八年（383年）冬天，谢安坐镇建康，遥控晋军在淝水北岸击溃了人数占压倒优势的前秦大军，是为著名的淝水之战。淝水之战的传世资料零碎不全。至今，专业学者们对在淝水前线直接交锋的双方部队数量都还众说纷纭，沒有取得一致的意见。阅读这些记述，使人感觉谢安贏得莫名其妙、符坚输得糊里糊凃，真怀疑冥冥之中秦淮河上的那对铜雀搞了什么鬼。不管晋军是怎样取胜的，这一战在秦岭－淮河一线拦截住了自西晋未年开始的、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汹湧浪潮，奠定了此後二百多年里南北朝并立的局面，汉民族的血脉和文化才得以保存下来并在南方继续发展。倘若当时由前秦兼并了东晋，中国往後的历史将不堪设想。淝水之战的胜利，是以瑯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中坚的世家大族对汉民族的巨大贡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淝水之战的胜利使谢安的声望和权势达到顶点，亦使他遭到刚成年的孝武帝的猜疑和皇弟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攻讦。二年後（385年），谢安黯然离开了东晋的权力中心。谢安主政的十三年，是中国政治史上空前绝後的门阀政治的黄金时代。自太兴元年（318年）司马睿称帝建立东晋时起，皇室欲振乏力，国家大政岀自几家互相制衡的豪族在军政要位上的代表人物，形成了皇帝虚位、贵族共和的政治形态。假设门阀政治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并在庶族地主兴起之後，从贵族共和转轨成平民共和，中国的历史将完全改观。谢安的引退和随後司马道子的专权，标志着世家大族开始沒落和皇室的再次复兴，门阀政治又逐渐被皇权政治取代。这是中国历史的宿命，似非人力所能挽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六朝以後，王谢世家的故事成为文艺创作的一个历久不衰的题材。在诸多作品当中，刘禹锡的《乌衣巷》诗最为脍炙人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乌衣巷》是刘禹锡自矜的得意之作《金陵五题》的第二首。从诗人後来为《金陵五题》补写的《序》可知，这五首诗创作于唐敬宗长庆四年至宝历二年（824－826年）他任和州（今安徽省和县）刺史期间。《序》说明，写这五首诗时，他还沒有去过金陵，只因为有人向他岀示了有关金陵的五首诗，诱发了他的灵感和诗兴，他也以金陵的事物为题写了五首诗。宝历二年秋天，刘禹锡从和州刺史转官主客郎中，在去长安就职途中，他取道金陵才得以一览建康的六朝遗迹。在金陵游览时，他有沒有探访过朱雀桥？《序》中沒有说。如果他去了，他看到的不是“朱雀桥边野草花”，而是“秦淮岸边野草花”。在他游金陵之前，秦淮河上早就沒有了朱雀桥，早就沒有了朱雀桥上的朱雀观，早就沒有了朱雀观上那对并栖的铜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附注1]
朱雀观亦见於许嵩的《建康实录》卷九《烈祖孝武皇帝》：“（谢安）又起朱雀门重楼，皆绣栭藻井，门开三道，上重名朱雀观。观下门上有两铜雀悬楣上”。许嵩说朱雀观在朱雀门上，与周应合说在朱雀桥上不同。《建康实录》成书於唐肃宗至徳元年（756年），比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年）成书的《景定建康志》要早五百多年。但《景定建康志》所引的《晋起居注》年代更早。《晋起居注》著录于《隋书》卷三十三《经藉二》，为“宋北徐州主薄刘道荟撰”。按《宋书》卷三十五《州郡一》“南徐州刺史”条，义熙七年（411年），晋安帝在淮北设北徐州、淮南设徐州。永初二年（421年），定鼎才一年的宋武帝刘裕将淮北的北徐州改名为徐州，淮南的徐州改名为南徐州，故刘道荟的官衔“宋北徐州主薄”仅存在於420－421年间。许嵩修《建康实录》时，距东晋已有三百多年，秦淮河上的景物早已面目全非，他的记载当取自前人著作或口头传说。刘道荟任刘宋北徐州主薄时，朱雀观建成（378－379年）才四十馀年，他有可能亲眼见过朱雀观，其记载比许嵩的记载更可信，本文取《晋起居注》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