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崽子·红崽子之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芦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毛共党文化最混帐的一条，就是所谓“阶级分析”，它使得全民都成了白痴，以为既然“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该语录是红崽子们在红色恐怖期间背诵最频繁的一条，用来证明“老子反动儿混蛋”，所以老芦没齿不忘），那大众当然都有“阶级意识”或“阶级觉悟”，属于同一阶级的人就互相包庇，属于敌对阶级的人就互相仇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马悲鸣和老郑似乎至今尚在信奉这些屁话，所以马才会说老郑与我是阶级弟兄，都是他的阶级敌人，而老郑要指责我“忘本”，似乎我是本阶级的叛徒。两位同志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后，还会虔诚信奉青少年时代被人塞进大脑的那些Ｐ话，真不知他们那把子年纪活到哪儿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黑崽子包庇自己的阶级弟兄”的神话，在《从蒯大富赞江青说到“人民文革”》中，我指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造反派最令人鄙视的一条，就是他们在镇压消灭这真正的民主斗争的过程中
为毛作伥，正如８９年学生们将涂污毛像的反革命分子扭送给公安一般。最可
悲的还是，他们对那些“小爬虫”们大义凛然的声讨完全是真心诚意的。在红
色恐怖降临前，许多狗崽子如老郑、胡平等人乃是积极分子班（团）干部旧主
子，迫害起小芦那种落后分子来一点都不比后来的红崽子新主子们逊色。比起
后者来，他们的毛著学得更好，用得更活，更精通那套“见义忘利”共党道德
修炼功夫，因而比红崽子们更偏离自然人性，更倾向于鄙视那些“见利忘义”
的“经济动物”们。】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这话可是有自身经历作根据的，虽然我不知道胡平、老郑本人是否在文革前迫害过落后分子，但文革前迫害人的学生干部多是狗崽子，这条可是赖不了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已经介绍过了，１９６４年前，学校里的“又红又专”者中，狗崽子和灰崽子们占大头，红崽子其实没几个。我是１９６３年９月１日上高中的。既是高中，便实行“支部建在班上”。本班的团支书、宣传委员、组织委员三位同志，家庭出身全是历史反革命（也就是国民革命时的高干），共干子弟不但不是班团干，连入团的都没几个。只是在１９６４年初校方才开始厉行“阶级路线”，将共干子弟突击入团，在１９６４年９月第二学年开始时，终于全面改组了校团委和各班支部，使得它们完全由高干子弟把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正因为此，文革前我党迫害知识分子，当然只可能由狗崽子们作主力军，敬爱的文元同志就是光辉榜样。他父亲既是叛徒，又是特务，还是资本家，本人是三料的狗崽子，可该同志究竟算是什么好东西哪？但凡我党发动整人运动之日，便是他出风头高升之时，难道这竟然是孤立现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当然可能也有白乌鸦。老郑本人在清华附中的什么“娄熊事件”中似乎就不畏权势，秉公直言，表现很光彩，我坚信那一定是真的。可惜阿，就算那是真的，也绝对只会是例外。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本人从小就是挨整的人，既挨过黑崽子们的整，也挨过红崽子们的整，前者的记录远远多于后者。除了量的差别之外，要说有质的差别，那就是“文明度”的差别：黑崽子们整人更阴毒、更精致、更有女性气息（当然是指吕后、江青同志那样的女性），而红崽子们整人更残暴、更粗放、更有痞子气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言以蔽之：整人的黑崽子们是阴毒的狗腿子，整人的红崽子们是残暴的造反痞子，谁都不是好东西，谁也不用在４０年后出来充好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个人的体会是，人只有正直与不正直之分，而这是社会制度作用于人的天生气质造成的，跟家庭出身什么相干都没有。我党最邪恶的一条，是在全社会实行特务统治，依靠忠于党的积极分子们控制百姓，由此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无孔不入的告密者网络，而又红又专的积极分子们便是那网络的节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种以告密诬陷他人为忠诚指标的负筛选制度，极大地败坏了人民的心术，使得大批学生堕落为吴之荣式渣滓，被党团组织那个“吸尘器”精选出来，飞黄腾达，成了鸣鞭的奴隶总管。这些人趋炎附势，对上司捧屁舔臀无所不为，对倒霉者则勇于痛打落水狗，最大的特点就是比主子还坚定，还极端。哪怕到了美国后还是当初那德行，什么曹长青、牛乐吼、寒树教授之类，无一不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就冲那股子积极性，一闻即知他们当年在国内是些什么好东西。我在小说《隋汴的天空》中塑造的艺术形象姚清元，就是以这些人为生活原型的。别样角色我不熟悉，这种人我可是熟悉得不想再见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无庸讳言，在文革爆发以前，至少在学校里，当道的就是他们那些人。看了这话，马悲鸣可能要来劲了，想趁机为红色恐怖翻案。且慢，文革前整人的主要是当道的黑崽子和灰崽子不假，可他们从来不敢迫害红崽子，只敢迫害他们的“阶级兄弟”，此乃他们崇拜并依附权势的奴性决定的。本系列前文已经介绍过了，红崽子受到的“迫害”，乃是“分数挂帅”，并不是师长和学生干部们的迫害。谁敢否认这点，这就请举出一个黑崽子胆敢迫害红崽子的实例来，好让我也佩服佩服积极分子们的英雄气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当然，高干子弟们遭受分数的无情迫害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上高一时，班上有个大女生（男孩比女孩发育晚，我因为年纪小，发育比别的男生更晚，刚进高中时，觉得所有的女生都很雄伟），乃是从上一级留下来的留级生。人倒长得明眸皓齿，丰姿绰约，可惜天生与数理化无缘，只能学死记硬背的玩意，于是俄语学得贼好，乃是俄语科代表。现在想来，她大概对我有点意思，曾把我特地抽调去，效法我党当年的地下工作者，和她幽居于密室之中，一道刻写蜡版，印俄语讲义，过了两天耳鬓厮磨、香泽微闻、言笑晏晏、亲密无间的神仙日子。可惜我那时太小，稀里糊涂，根本不明白人家的意思，只觉得和她坐得那么近，心里有点从未体验过的痒痒劲，很奇怪、很刺激也很快活，但毕竟丝毫不知人事，由此坐失青春恋良机。这也不在话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阵子刚兴起学毛著来，隔三差五，班上就要开个学习经验交流会，类似于后来的“讲用会”。一次期中考后，该同志作了长篇发言，告诉大家她怎么学习苏联英雄卓娅，在考前熬夜苦战，困倦时如何用冷水浇头，并反复背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的光辉语录，激励自己刻苦复习功课，云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发言令我极度困惑：不就那点玩意么？鄙人从来不兴复习，遑论是熬夜，课余我作完作业后从不看教科书，只看小说，就连听课也时时神游万里之外。那位同志如此刻苦，到底有何必要？该不是吹牛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等到试卷发下来，我更为吃惊：她老人家的数理化无一门及格，其中立体几何竟然考了个17分！可怜那讲用会开得早了点，该同志此时无地自容，痛哭了好几场。见她那两眼红肿的可怜样子，倒让我平生第一次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如果不是怕同学讥笑我是色鬼，我真想请求老师让我坐在她身边，由本人负责承包她的一切考试。初中时我班的团员班长的考试就是由我承包的。这种专业活，我从小学４年纪就开始干了，堪称经验丰富。我在初中超度班长的平面几何考试时，甚至细心到向他提供与我不同的解法，以免露出马脚来。干这种事我从来是为了讲义气。后来我和那班长翻了脸，他生怕我说出去，可我一直守口如瓶到今天，过了追诉时效43年，这才说出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期末考试，那女生同样是只有文科及格，于是只好再度留级，第三次上高一，被该班同学称为“三朝元老”。按学校规定，如果连续留级两次就要开除。可因为她是高干子弟，这才能“三朝开济老臣心”。不仅如此，当她第三次期末考数理化统统不及格时，校方已经厉行“阶级路线”了，于是学校便葫芦提让她升到高二，那时我们已经上高三了。若她不是留级两次，早就进了大学，也用不着上山下乡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所以，影片《反击》中描写的资产阶级学校对红崽子们实行惨无人道的“分数迫害”，确实是普遍事实。正因为红崽子们不堪迫害，毛主席的侄子、侄女、女儿们才会向他老人家反映这“分数恐怖”，以致他老人家在日理万机之余，还发表了什么《春节指示》，《与王海蓉的谈话》等等，指控“教师对学生搞突然袭击”，强调“减轻学生负担”、“要允许学生考试时翻书、打小抄”等等，让我觉得莫名其妙：“负担”，where 啊？勿过，他老人家的英明指示“要允许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看小说”倒深得我的拥护，可惜敝校一直抗拒没执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为这“分数恐怖”，便搞出“红色恐怖”来报复，毒打教师学生，抢劫杀害平民百姓，毁灭文化珍宝，这种兽行竟然能以“受迫害”的理由犯出来，而且今日还有马悲鸣为之辩护，只说明红崽子们连世间有羞耻事都不知道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从这点来说，他可远远不如我那大女生单恋情人。人家可是多次遭受过货真价实的分数迫害，后来虽然在红卫兵里作了大官，可也没有野蛮报复，见了我这卑贱的黑崽子照样满面春风，明眸含笑，皓齿生辉，在那夥得志痞子中算是难得的白乌鸦。人家老子的官可是比老马家的大。兴许，红崽子们的复仇积极性也是与父母的官阶成反比？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管怎么说，我坚定地认为，文革前中共对学生的迫害，是通过以狗崽子们为主体的积极分子们进行的，此乃不容否认的历史事实。他们助纣为虐的最主要的特点，已经由姚文元同志最典型不过地展示了，那就是比主子更积极更左、更富于“阶级斗争警惕性”，更有无限上纲的“才能”，因而比主子更能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平空诬人清白，制造冤狱，动辄判人政治死刑，甚至连小学生都不放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黑崽子》第四章《人生第一课》中，我记述了在小学六年级遭受的政治迫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果不是母亲在区教育局里找到一个远亲，我的教育便从此打上了休止符。
一旦被一个学校开除，便等于被中国所有的学校开除，今天老芦就没有本事来
写这本书，而爱国青年们也就省去了剥驴皮的麻烦。多亏那位远亲的过问，前
度芦郎便在被开除三周后又卷土重来，灰溜溜地再去当他的“试读生”。尽管
如此，吴老师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品。她在我的毕业鉴定里写道：
“该生政治立场不坚定，大是大非观念极为模糊，有犯政治错误倾向。”这些
话对于我来说是过于艰深，只知道那大约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大人们读后都显
得忧心忡忡，皱眉长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那时还不过１１岁，她就有本事作出那一系列能吓死人的政治诬陷来，每句话都足以断送我的终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种下作烂事，小帮菜们可能觉得不可思议，可惜在那时乃是常规实践。文革初期“批判刘邓资反路线”期间，学校的档案被造反派公布了，那些班主任给学生们作的政治评语，有的当真能吓死人，什么“此人阴一套，阳一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万万不能信任”的致命话语都能写上去，而写下这政治死刑判决书的班主任，本身就是个狗崽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下文中，我当把《黑崽子》第六章《风暴前夜》里被我隐去的某些段落翻译出来，回忆一下咱们当年的团支书、狗崽子孟修文。这目的不是要效法马弟弟泄私愤，图报复，而是想客观介绍一下文革前咱们究竟生活在一种何等变态的畸形社会氛围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未完待续】
----------------------------------------------------------------------
（二）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前文贴出后，马悲鸣申辩道，他从来是全优生，未曾受过“分数挂帅”的迫害。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在红色恐怖期间参与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法西斯罪行，活活整死４、５名师长，抢劫了平民百姓的无量文物珍宝呢？其他红崽子犯罪，还可以说是他们因为成绩不好，造成心态失衡，在心底埋下了深重的屈辱感，“霹雳一声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绅，往日见人矮三分，今天要做顶天立地的人哪！”你又是为什么呢？遮莫天性酷爱作土匪，“为艺术而艺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水蛮子网友说，１９６２年后，黑崽子顶多只能当课代表，我说的史实不确。我说蛮子同志，侬大概是景颇山上下来的伐？格种事体勿好充老居。请问毛是何时发出“千万无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的？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哪年召开？方海珍同志何时唱：“细读了公报激情无限，望窗外雨后彩虹飞架蓝天”？似乎都是１９６２年的事吧？伟大领袖的指示要具体落实到中学学生干部任命上来，好歹得有点时间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过去林思云指控我“隧道眼”，那意思是我不能把个人经验当成全国情况。所以，尽管大饥荒是我本人的痛苦经历，它仍然没有发生过。这种昏话都能说出来，只能说明该同志白在中国混了那么多年，竟连我党最忌讳“独立王国”，从来强调“全国一盘棋”、“一元化领导”都不知道。毛中国从来是个极度homogeneous的国家，只有白吃，才会以为只有喝下一锅汤，才能知道那汤有多咸。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爱你喂，我在前文说的，不是本地的特殊现象，老郑在北京，胡平在成都，两人的回忆录写的情况和我所知也差不多。俩同志都是当学生干部一直当到文革爆发。大概清华附中要开明得多，老郑那团干部竟然当到最后，而老胡的团干部似乎也就是１９６４年左右给抹了，变成了班干部。记得他在《中国之春》（《北春》？记不住了）上回忆道，他夙有大志，立志学习青年毛泽东冬泳，每年都是成都第一个下水、最后一个上岸的青年野心家。但到了１９６４年后，“阶级路线”越来越结棍，他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不能不无限惆怅，云云。这和本人的经历完全一致，虽则敝人天生无野心，更从未当过学生干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还有一点要说明的就是，并非所有的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都是吴之荣。这主要取决于当时的政治空气。举凡全国投入疯狂的整人运动时，学生干部便少有良心清白者，而这主要是在５０年代。似乎可以有相当把握地说，从什么“反右”、“拔白旗”等等烂污事体中过来的大学高中的学生干部，恐怕没几个良心是清白的，而这些学生干部的主体乃是狗崽子或灰崽子，这点大概也是无从否认的。虽则我没有统计资料支持这一结论，但这乃是明摆着的──５０年代的大学高中里，剥削阶级出身的学生是主体，红崽子们还来不及大规模进去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为大饥荒，毛中断了残民运动，１９６０年到１９６３年乃是毛中国最宽松的时期，学生干部良心也自然相对清白得多。但即使是在这种太平年月也仍然有天性卑污的积极分子，下文要介绍的孟书记就是一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后来红色恐怖就爆发了，伥鬼们统统被我党公开打入另策，胡主席等人黄粱梦断，凄然向隅，这其实是拯救了他们。不难想象，倘若我党不厉行阶级路线，不管狗崽子们是否积极，一律打成候补阶级敌人，而是按照既往经典模式开展“阶级斗争”，使得胡郑等同志得以继续积极下去，依旧充当我党爪牙腹心，则他们一定会在越来越猛的整人运动中，犯下比前辈狗崽子积极分子们更可怕百倍的罪行。毛共奉行的从来是“投名状”战略，所谓“积极分子”也就是“积极犯罪分子”的代名词，想不犯罪根本也就作不了官。而对夙有大志的胡主席那样的人来说，三日不做官便皇皇如也，乃是人生第一需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所以阿，依阿拉伯看，无论是老胡还是老郑，其实都欠了红崽子们的情──人家剥夺了尔等的犯罪资格，把犯罪的“天赋人权”抢了过去，自己去大犯特犯，乃是尔等的恩公恩婆，尔等还有什么下不去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文革后我上大学，学校里的政治空气就完全变了。建“国”以来第一次，学校里基本实行了“分数挂帅”的费厄泼赖，当然仍有学生干部，但好在不再强调“又红又专”了，即使提倡“红”，那也不是“以敢于并善于整人为红”，而是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学校风气健康了许多。就算学生干部在毕业分配时享受优惠，那也是应该的──人家毕竟花费了许多时间作社会工作。所以，当时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很健康，很正常，算是我一生中最放松的时光。我这落后分子依旧落后，隔三差五逃学，不过再没人在政治上纲上线，我和学生干部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因为那些人再不是当年见惯的靠整人走红的伥鬼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由此可见，是伥鬼还是公仆，关键还是看我党的政策。即使在以整人为革命的罪恶年月，学生干部中也有正直者。我在《黑崽子》第六章《风暴前夜》中提到的两位黑崽子班委就是这种人。唯其如此，他们的班委给老师抹了才会引起全班抗议风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爱你喂，还是来说孟书记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孟书记尚未谋面，其名便如惊雷而贯吾耳。我们那个贫民窟乃是藏垢纳污之地，富集了“社会渣滓”。我家隔壁住了位家有“杀关管”的狗崽子，比区区在下黑多了。该同志和我同届不同校，据说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号大才子，高中升学考时技压全区（还不是全校），可惜放榜时名落孙山。不仅如此，他还给打成了“反动学生”，若干语录被人家细心搜集起来，编辑成卷，藏之名山。不过据他说，那些语录并不是他匠心独运，而是人家集体创作出来的。但这种分辩自然无济于事，于是该同志就在初中毕业后成了社会贤达（当时称为“社会青年”，亦即后来的“待业青年”的先驱）。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为是邻居，彼此要好，于是大人和我都免不得要前往慰问。他自然很感激，于是在痛定之后，便告诉了我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之所以倒霉，乃是因为和同学孟修文吵了架，当众羞辱了孟。孟怀恨在心，便向班主任奏了一本，并耐心发动了几个弟兄，作了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动员工作，集体创作出他那些语录来。孟因密告有功，便被保送到我校来上高中，因为敝校乃是全市教育质量最高的。他要我吸取他的沉痛教训，提高反革命警惕，不要让那家伙坑了。我也没在意，想着不一定会同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料后来我到学校去看自己分在哪一班，竟然看到孟修文雄踞榜首，不仅如此，他还是我的同桌。这一下我可傻了眼了，原来遥远的威胁，旦夕间便成了伸手可触的危险。敝人的同桌从来是显贵，这倒毫不足奇，因为我一贯在课堂上调皮捣蛋，所以从来属于特护对象。但过去的同桌少年多不贱，倒也不曾谋害过我，此类吴之荣倒还是第一次遇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回家去，跟那位邻居汇报了这一情况，他顿时嘿嘿笑了出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完了，三年后也只会是我这种社会贤达！就算你不得罪他，迟早他也要嫉妒你，不信等着看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大惊失色，立刻请教我该如何自救，他叠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顿时教我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４３年后的今天，我还历历记得他那番话，他使用的分析方式，很像数学求证中使用的“分析法”，亦即“要证明求证命题，必须证明什么什么，而要证明什么什么，必须先证明什么什么，如此倒推到已知条件上去，则命题得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要他不害你，你千万不能让他嫉妒你。要他不嫉妒你，你就得捧他，而且必须是真心诚意地捧他，不能让他看出你是拍马屁来。此外，你还得装傻，不管什么都得显得比他笨，这才能衬托出他的聪明来。最重要的还是千万不能发脾气，更不能损他，否则就要和我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呆若木鸡：这些匪夷所思的高精尖技术难题，处处和我的天性相反，便打死我也办不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此后忽忽不乐数日，心事被小姐姐看了出来，便和我开展谈心活动。我和盘托出，最后自暴自弃地说，我没这种本事作这种衬托红花的绿叶，三年后作社会贤达就作社会贤达吧，who care 策那？（不好意西，阿拉伯上海骂人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姐姐仔细听取了一切，随后肃容正色，下达了三项指示：
    １、考大学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涉及家族名誉，家声不能毁在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头上。就算不说这些，也要想想大人流血流汗抚养我们上学的艰辛。如果因为我自暴自弃上不了大学，究竟对得起谁？还有脸见父母么？
    ２、我已经是高中生，到了懂事年龄了，不能还像过去那样调皮捣蛋，应该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光成绩好不行，要品学兼优，否则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从学习上看我的问题倒不大，主要问题还是操行问题，这就是我在未来三年的努力方向。
    ３、具体来说，我应该考虑争取入团，团支书和我同桌其实是好事，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虚心向人家学习，争取得到他的帮助，早日加入组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为了让我义无反顾地痛改前非，小姐姐还说动母亲，花了巨款５元多，为我买了只“英雄”钢笔，说那是给我进大学去用的。此后三年，那英雄笔便成了我的十字架，等到１９６６年７月间敬爱的陶铸同志宣布废除高考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好在１０多年后，我总算带着那英雄笔进了大学，后来竟然一直带到国外来，记得是丢在学校里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出乎意外，孟书记并没长一幅我想像中的青面獠牙。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手，向我介绍了他自己，并谦虚地要我在未来三年中多多帮助他。这举动让我十分困窘──我还从未和人握过手，那从来是大人的事。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律答应“是，是”。但我立即就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件大蠢事：我怎能对“请多帮助我”这种谦卑的请求说“是”？在中国话里，那意思乃是请求对方帮自己的大忙，提供明智的指导阿！讨好书记可不是这么个讨好法。干这种事，我当真是不可救药，毫无指望，注定要砸锅，毁了自己没关系，可家声不能毁在我这败家子头上哪！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管怎样，我还是尽了最大努力。我停止在课堂上讲话，这倒不是很难，因为身旁便坐了位威严的书记；我不再带头捣乱，专门和班干过不去，这也能对付；我也停止了骚扰袭击女生们，这倒再自然不过。不知怎么，那些女生似乎被巫师的魔法棍点了一样，旦夕之间就从丑陋可憎的青蛙变成了仪态万方的公主。我再不觉得她们可鄙可憎，相反，如今听女同学在课堂上朗读俄语课文时竟然成了一种享受。和男生变声未完时的粗厉嗓音完全不同，她们那柔和的声音听上去说不出的悦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仅如此，为了表示“争取进步”的愿望，我还向组织提交了入团申请，并请孟书记和另外一位同志作我的入团介绍人。第一学期头半截，一切都很不错：我进了“青年训练班”，那是共青团训练“可靠分子”加入共青团的预备性组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我很快就亲手毁了这长势良好的进步事业，再一次在“削足适履”的自我改造中灰溜溜地失败了。麻烦首先来自于我对古典诗词的爱好，不幸的是，我党并不喜欢其中的颓废情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天中午，我从午睡中醒来（饭后午睡乃是中国习惯，学生们一般伏在课桌上午睡），半醒半睡之中，我信口吟出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上孔明睡醒时吟的那首诗：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朦胧中，思绪不知怎么跑到了曹操头上去，于是便又接着吟下去：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刚刚念到这儿，凉水就泼到了我脸上，我浑身一机灵，从座位上弹簧一般地跳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定睛一看，那凉水竟然来自于书记吃饭用的大碗。我深呼吸十来次，这才总算及时地咽回了怒骂，困惑地看了看他，只见他满面罩上了严霜：
        “醒醒吧！”他义正词严地质问，“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封建糟粕？”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接下来那周我是在抑郁中度过的。我完全明白孟书记使用的“醒醒吧”那政治术语的双关义。只有对犯了政治错误的人，组织上才会这么说。如果他们不及时悔悟，组织上就要遵照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导，把他们当成病人加以治疗。这样一直治疗下去，直到病人进入劳教或劳改营去接受最后的疗程为止。如今我可是遇到了真正的麻烦，绝非过去揪女孩的小辫那种鸡毛蒜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
（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心中郁郁，难免就要发诸笔端。一日上课时，我心里实在烦闷，便把发回的单元测验试卷翻过来，在背后乱写乱画，把陆游的《钗头凤》写上去了。课间休息回来，却见邻居在仔细研究那试卷。我也没在意，心想他大概是在揣摩我的解法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书记也真沉得住气，一直熬到下课，这才把试卷推过来，指着那首词冷冷地问我：“‘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东风恶’，呃，‘东风恶’？这是什么意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没等他说完，我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指责，又好笑又好气又害怕又紧张，赶快解释道：“这是陆游写的词，他原来娶了表妹唐琬，被母亲逼着离了婚，后来在沈园遇到她，人家已经另嫁人了，给他送了酒去，他很难受，就写了这词回赠。那‘东风’一般是指春风，在这儿是指他母亲，不是今天说的‘东风’的意思；‘欢’在古文里是‘爱人’的代名词，那意思是指他母亲拆散了他们的姻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一边解释一边看他的脸色，但他仍然脸色铁青，似乎并不相信我。我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
“这是反封建的爱情诗歌……是进步的……。确实是陆游写的，不是我写的，我可以去图书馆借《陆游选集》来给你看……。这是反抗封建礼教的进步作品，真是爱情诗歌，不信你看这几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么？……”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他似乎有点相信了，可脸照样板得紧紧的：“‘山盟’？‘锦书’？‘锦书难托’，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脸刷地红了，这让我更加着急──脸红不正说明我心虚么？情急之下，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喃喃重复道：“这不是我写的……是陆游写的……是他的山盟海誓，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山……我不过是抄写人家的词罢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越说越绝望，越说越不知所云，书记不耐烦了，冷冷地打断了我：“我知道这是陆游的词，但你总不能否认，它总要能引起你的情感共鸣，你才会情不自禁地写下来吧？他那么多爱国诗词你不写，专门挑中这首情诗，还不够说明问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下我可是再也无话可说了，脸上烧得就跟着了火似的，书记见状，便语重心长地挽救我：“芦笛，咱们都还很年轻，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要多想想世界革命，把精力用到正道上来，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学习任务，作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不是第一次尝到这种被人冤枉百口莫辩的滋味──早在小学六年级我就“反动”过一次了，不过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卷入风化案。当时我骨子里还是那个不解人事的纯真顽童，虽然不再憎恶鄙视女生们了，但依旧认为什么“爱”阿“情”阿乃是世上最无耻的龌龊勾当。如今孟书记却指责我是个灵魂肮脏、胡思乱想的色鬼，这种奇耻大辱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蒙受。但我还能怎么辩解？告诉他那词只是愁绪引起了我的共鸣，跟男欢女爱风马牛不相及？告诉他，他本人就是我的烦恼来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就这样， “人生几何”的封建糟粕还没洗清，又背上了“锦书难托”的流氓黑锅，我那“一怀愁绪”就更加淤积在心，无从消解了。但烦恼并不能把我从政治错误中拯救出来，于是我便毅然决定，以后一有机会就表示自己对党的一片赤胆忠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久便有了这种机会，学校安排我们去看新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那是部很不错的惊险片，富于异国情调的音乐和插曲也很美，我非常喜欢，于是在归家途中，我便展开了夜莺的歌喉，尽情歌颂影片描写的英雄们的英勇业绩，直到孟书记冷冷地打断了我：“你很喜欢这部电影，是不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立即就察觉到那电影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自打离开影院，书记一路上还没说过一句话。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呢？我绞尽脑汁苦苦回想所有的情节，却什么反动之处都想不起来。完了，我绝望地对自己说，在那该死的古典情诗之外，如今我又得在档案中留下个现行政治错误的污点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突然间，脑袋中灵光一闪，穿透了无边黑暗：情诗！着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嗯，那得看你怎么看了，”我说，“应该说，这电影大体上是正确的，它歌颂了边防军战士吃大苦耐大劳，顶风冒雪，和国内外阶级敌人斗志斗勇，保卫祖国山河的英勇事迹。我得承认，当我看到那位英雄宁肯在暴风雪中活活冻僵也绝不肯离开哨位时，我忍不住哭了，特别是当杨排长气壮山河地命令：‘向天空发射三枚信号弹，让它们永远照亮祖国的山河！’时，泪水又一次流过了我的面颊。不过，我觉得那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情调不是很健康，我坚决不相信我们英勇的边防军战士会被这种不健康的情绪传染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孟仍然什么也没说，但从他微妙的面部表情改变上，我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成功证明了自己具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阶级斗争警惕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惜陷阱无处不在，而且专门布在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不久我便无限懊丧地发现，要在“政治上成熟”完全超出了我的智力范围。一天中午，我们刚刚吃过午饭，班主任就来到教室，把我叫到外面的花园里去了。
    “听说你在看物理学课外参考书，是真的么？”刚刚在石椅上坐下，她就关切地问。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点了点头，因为实在看不出那有什么撒谎的必要：那些书是我用早点钱买来的，并不是偷来的，而且，参考书不比《参考消息》，看了不能算犯政治错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为什么看这些书？”她显得更加关切了，“当然，我不是说这是错的。这很好，没有几个学生这么做。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为我喜欢力学，它太好玩了，就跟初中解几何题一样。我看那些书，不过是想找点难题来作作而已，我喜欢解难题……”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你是说，”她沉下了脸，“世上真有所谓的‘单纯的学术兴趣’？你现在是高中生了，总该知道那是资产阶级骗人的鬼话吧？这世上一切兴趣都是有阶级性的，你们正在语文课上学习的刘主席的《人的阶级性》不是把这点讲得清清楚楚了么？一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有具体的阶级动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说，你是不是为了解放全人类，才去刻苦学习那些课外参考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那么一阵子，我实在想说“是”，然而我的脸皮毕竟比不上万里长城厚，沉默良久，我只能缓缓摇头。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不就结了？”她胜利地说，“那你一定是为了追求个人名利才看那些书，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不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愤怒地叫喊出声──她那“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的指控实在超出了我的忍耐范围，“我只是觉得好玩！这就跟下棋一样，我只是觉得好玩！从来就没想过什么个人名利！我不是您说的卑鄙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被我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旋即就镇定下来，看着我痛心地摇头，这痛心疾首状更让我火冒三丈：
“您爱信不信，反正就这么回事！随便您怎么想我吧！我以后不看还不行么？真是的，都什么事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好！”她也被我激怒了，“随便你怎么办吧！你梦想成名成家，那也是你的自由。不过，我要告诉你，拒绝组织上的挽救，走上白专道路，滑进资产阶级名利的泥坑去是危险的！我们的学校是无产阶级的学校，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培养成千上万的可靠接班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走开了。我被她那些话吓坏了，愣了一阵子，才赶紧起来去追她。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韩老师，”我追着她怯怯地解释，“您别生气，我说的是真话，我真没想到您说的那些，只是图好玩……”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她猛地站下了，扭过脸来瞪着我，脸气得通红：“你还要撒谎！好！那我问你：‘满天星斗，但见猎户张弓搭箭，制住金牛；遍地才华，唯望神童催思运神，攀上高峰’是什么意思？那还不是资产阶级出人头地、成名成家的罪恶思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就像当头挨了一棒，我愣在原地，作声不得。韩老师见状，气似乎消了几分，态度温和了许多，又改为语重心长的挽救，将已经说过的革命大道理再次重复了一遍。这次不管她说什么，我都认了命，频频点头，唯唯诺诺，答应自己一定努力提高觉悟，抵制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的侵蚀。她最后才满意地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过后我越想越怕，发现那位社会贤达的警告一点都不错：不是你无辜就可以无罪。我身边坐了个锦衣卫，专业就是无中生有鸡蛋里挑骨头，而我根本就没有防备这种无穷暗算的能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韩老师说的那对联，乃是一位世兄初次来我家探望大人，顺便买了本《中学物理解题方法》送我。他在扉页上写了那么两句话，无非是个长兄勉励小弟的意思。我只注意到上联结尾没用仄声，琢磨了一阵子该怎么改动，但终觉原文巧妙地用了西洋典故“猎户座”和“金牛座”，如果改动则势必毁了原来的妙处，于是作罢，此外根本也就没去多想，既没把那“神童”当真，更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攀上什么高峰，制住什么金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书就是我第一本课外参考书，开头我只是出于好奇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就被里面的难题迷住了，于是便把它带到学校去，把里面的题统统做完了还觉得不过瘾，这才又到书店去买了几本来接着做。那书当然没能逃过孟书记的眼睛，他当时就研究了那扉页赠词半天，表情诡异，不过什么也没说。如果不是韩老师把这事摊出来，我根本也就忘记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谈话后不久，１９６４年元旦就到了。放假前，我接到邻居的贺年片，那是一幅白杜鹃花的照片，背后是书记龙飞凤舞的行书：“这张贺年片并不好，我并不喜欢它。既然志在杜鹃，何不让暴风雨雪陶冶成火红的花颜？”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姐姐见我新年便愁眉不展，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把那张贺年片交给她。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便交还给我。那赠词的涵义是如此明显，机灵善辩如她者，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我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更大的麻烦还在发酵之中。从学校农场劳动回来后，俄语教师布置了一篇作文，要求我们用对话的形式，将参加劳动锻炼的心得体会写出来。一开头我写得还很正规，但不久就厌倦透顶，照老师的要求（也就是党的要求），我只能写陈词滥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对话第一段，我确实这么写了，让两位角色互相汇报自己的班级的同学如何如何经受了劳动锻炼，如何如何提高了政治思想觉悟，如何如何争先恐后吃大苦耐大劳云云。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开始走上了犯罪的邪路。我让角色A开始无耻吹嘘自己的班级如何如何了不起，角色B自然听不下去，开始反唇相稽，两人越争越厉害，对话便在互相讽刺嘲骂中结束。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完篇后，我为其别开生面颇觉满意，更得意的是以自己实在有限的词汇量，竟然能利用文学才能加以弥补，创作出如此生动别致复杂的对话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作文交上去两天，俄语教师（她是党员）就以大野咆哮的风席卷了课堂。她把我的作文读给全班听，并逐字逐句翻译成汉语，以便同学们立即就能明白我作了什么反动宣传。她列举的许多罪名我如今已经记不住了，但最严重的那条，似乎也只是该文流露了骄傲自大的错误倾向，与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九评》中提出的“接班人的五条标准”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要求针锋相对。她把两节俄语课都用在批判我上。下课时，她命令召集班会，帮助我认识自己的严重错误。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就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疯人院的紧身衣了。俄语教师深揭狠批我之时，我脑海里来回来去的便只有儿时看的《格林童话》：某个老妖婆留宿客人时，如果客人比床长，她就把人家长出来的部分砍了：如果客人比床短，她就强行把客人的身体拉长。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不是为那个僵死的制度而生的，自由的天性永远无法被那张僵硬的床“填平补齐”。当然，这感觉还只是停留在感性层次中，当时我只觉得怒火腾腾，横下了一条心：让大学见鬼去吧！就算家声毁在我这败家子头上，who care 策那！（不好意西，阿拉伯上海骂人话再度发作）如果家声竟然要用永远低首下心、摇尾乞怜来维持，那不如还没有的好！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班会上，我没有按大众指望的那样，沉痛糟踏自己，苦苦哀求组织上网开一面，而是即席发表了雄辩演说。我首先引用了毛主席“生动、主动、活泼地学习”的最新指示，告诉大家我那作文就是为了响应这一号召作出的微不足道的努力。的确，文中的A角确实流露了骄傲自满情绪，但那并不是我本人的观点，对此我已经通过角色B作了严厉批判。我们不能否认这种骄傲自满情绪的确存在于生活现实中，而这就是阶级斗争的生动表现。通过使两个角色发生争吵，我生动地暴露了这种错误情绪对革命队伍团结的危害性。就是为了唤起大家对这种危害性的认识，我才写下这篇革命作文。我最后引用毛主席的《反对党八股》上的大段语录结束了自辩，号召大家写出生动活泼的革命作文来，不要像毛主席批评的那样：“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像个瘪三，干巴巴的几条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不但不低头认罪，反倒大言不惭地冒充团干部教训众人，激怒了所有的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们，全班顿时炸了锅，所有的恶狗同时狺狺着扑了上来。但谁也不是我的对手，我用倒背如流的毛主席语录打败了所有的人。谁要敢说我那文章有错误，我就作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来，指责对方胆敢否认阶级斗争存在，我更无限沉痛地反复强调指出，这不是我个人的面子问题，而是涉及到是否承认阶级斗争确实存在于学校生活之中的大是大非问题。我必须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坚持原则，绝不让步。对大家阶级观念如此淡薄，我深感失望和痛心，建议他们去学学我过去得到校方表彰的范文《用阶级观点分析所见所闻所想所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眼见众人收拾不下我来，孟书记只得出场了，却无限懊丧地发现，我再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奴才了。过去我怕他，无非是因为他权力在手，能把我打入阴山之后而已。但现在我既然再不拿当社会贤达当回事，我又怕他何来？充其量无非是不能上大学，那又不会死人。至于要把我打成反动学生，恐怕没那么容易，我只需用毛泽东思想彻底武装自己的言行，永远比你还左，永远主动抓你的把柄，以攻为守不就完了？要论这个，谁都不是我的对手，因为谁也没有我那么熟悉《毛泽东选集》，可以随口引用大段语录，还特别准确恰切，仿佛伟大领袖就是为帮助我打击阶级敌人才在几十年前特地制造出那些炮弹来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我一生的一个转折点，是我成熟的第一个里程碑。此前我乃是只知胡闹的顽童，此后我便知道了如何对付那些积极分子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定要比他们还革命还左，才是保护自己的正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战争的目的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只有大量消灭敌人，才能有效保存自己。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就这样，那班会占用了第七、第八两节课时间（一般是课外活动时间），一直拖延到吃饭铃声响过许久，还迟迟没有结论。最后大家都饿得吵不下去了，才不欢而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此后我被开除出了“青训班”，再度成了落后分子，不过我毫不在乎。那时我只觉得痛快，却不知道错失了大饥荒后宽松的最后一年提供的入团机会。我根本没想到一年后我会被“阶级教育”运动彻底俘获，真正成了革命志士。可惜到了我真心诚意想入团之时，团的大门却对我这黑崽子永远关上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未完待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
（四）

    高二一开学，我就惊奇地发现，从团委到各班支部都进行了大改组，所有的团干都由突击入团的干部子弟们充任了。孟书记再不是书记，成了普通团员，就连班干都不是，顿失往日威风，对我再不是什么威胁，反倒还成了我的同情对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孟自然很丧气，但这人城府之深，和年龄极不相称。他平素就少言寡语，此时更是沉默寡言，只是那郁郁不得志毕竟还是写在了持续阴沉的脸上，让我这旁观者看得明明白白，这倒让彼此的关系改善了。我和权贵的关系都不好，但对掉毛凤凰则都怀有深切的同情之心，老孟并非唯一一个我因同情而改善关系的过气权贵。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说实在的，那阵我还真有点为他抱不平：接替他的书记完全是个老粗，和他可真是没法比。老孟就算没能耐学数理化，人家的文科成绩可绝对是第一流的，乃是传统型才子。可新任团支书完全是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文盲痞子，行动就露出匪气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已经介绍过了，敝校是全市教育质量最高的中学。文革前党风还算廉洁，文革后期那种大规模公开走后门尚未形成全党风尚。党干们可做的，就是把子弟塞进好学校，以此提高他们的升学机会。所以本校其实是个贵族学校，塞满了政治暴发户子弟。不过，１９６３年前，那些人虽然自命不凡，不可一世，但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谁都没把他们当回事。但从１９６４年初，学校便开始实行“阶级路线”，吐故纳新，把干部子弟纳进团组织去。旦夕之间，那些纨裤子弟便成了新主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新主和旧主的风格划然而异，前者是没文化没教养满口脏话只知追欢逐乐的匪类，后者则是伪君子假道学狗腿子。前者靠薰天气焰欺负人，指望大众被他们的显赫家世吓倒，趋之若骛，团团罗拜，后者则躲在受害人背后，无中生有，无限上纲，密告上司，制造冤狱暗算人。前者让我鄙视到了极点，后者则让我怕进了骨子里去。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已经交代过了，我那时是智力势利鬼，又是个奉行禁欲主义的清教徒，因此，当道的红崽子们只能引起我道德和智力上的双重鄙视，使我讨厌那些人远远超过了失宠的狗崽子们。但４０多年后，我反倒觉得，其实匪类胜过伪君子，起码不会让你防不胜防，内心深处时时刻刻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说错话，给人家记下来密告上去，就此成了反动学生。红崽子们都是老粗，根本也就不学毛著，不如整人的狗崽子们精通党文化，也没有无限上纲、罗织入罪的聪明才智。所以，那些人可鄙，但不可怕。如果不是阶级路线使得孟书记失宠，就此失去害人的能力，我很可能真要毁在他手上。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不仅如此，如今心平气和地追思往事，我反而觉得，在那个人性遭到空前扭曲的虚伪社会中，红崽子们因为有恃无恐，用不着改造自己，保留下来的真实人性大概是同代人中最完整的。那些人确实是粗俗的痞子，但人家鄙俗得真实。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最令人惊奇的还是，４０多年过去了，中文网上活跃着的竟然还是这两种人：党朋仍然是没文化没教养满口脏话只知追欢逐乐的匪类，靠薰天气焰欺负人，指望大众被他们的权力吓倒，趋之若骛，团团罗拜；民运同志仍是伪君子假道学狗腿子，仍然在吃那碗永远吃不完的道德饭，仍然在怒斥“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犬儒”），仍然在充当大众精神导师，仍然躲在受害人背后，无中生有，无限上纲，密告上司，制造冤狱暗算人，唯一的进步不过是把当年的班主任改成了FBI 而已 。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这两种有趣的社会存在，那就是：“脏话老拳卫党；天理大义救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脏话老拳乃是痞子的绝活，而天理大义历来是道学家的专利。两者的对立，乃是中国数千年传统，所以这种现象存在于今日倒也不足奇，只说明国人永远无法摆脱传统而已。奇怪的是，过去是道学家当道统治，痞子在野造反，如今却整个翻转过来了，兀的不笑杀人也么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却说阶级路线贯彻之后，我辈狗崽子便再没了前途。后来团中央大概觉得不妥，便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了《重在表现是党的阶级政策》的社论。《中国青年》似乎从来是国内最开明的杂志，文革前便如此了。当时那种文章也只有《中国青年》能发出来。就为那篇文章，两年后团中央成了红痞子们的第一个造反对象。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在当时，那烂文字成了黑崽子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的黑手都死死抓在这稻草上，包括区区在下在内。怎么个“表现”法呢？那就是和家庭划清界限，彻底背叛自己的反动家庭。怎么个背叛法？那就是争相辱骂父母，沉痛糟踏自己，将自己受到的毒害彻底暴露出来，供大众批判。用红色恐怖期间的行话来说，那就是“挖黑烙印”，这“挖黑烙印”的出典乃是我前头已经背诵过的最高指示：“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挖黑烙印的第一个高峰，乃是高二下学期的“写自传”运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所谓“写自传”乃是我党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发明的整肃革命队伍的绝招之一。所有参加者都要一遍又一遍地写自传，负责审干的领导则仔细攻读这些不同版本，抓住其中不一致之处作为突破口，就此成功地把对方打成国民党特务，让其受尽煎熬，再在后期把他（她）“抢救”活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党在“解放”初期接管教育文化界之后也使用过这一手。记得巫宁坤教授在他的《A Single Tear》（记不住是否这书名了）就提到过。另外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政治学习兴由一个人读报，其他人听，而不是让大家自己下去看，开会时各自谈心得。后来他才悟出老粗们把“解放区”的文盲习惯带到高知中来了：当年我党没几人能读报，所以只能让识字的凤毛麟角读给文盲大众听，就此成了牢不可破的标准实践。恐怕直到今日，我党还在忠实地刻舟求剑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将写自传这套用去审查来自国统区的经历复杂的“知识分子”干部犹可，用来对付我等红旗下长大的后生就是笑话了：除了出身，大家的经历不都是一模一样么？几行字就能写完这“传记文学”。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但组织上自有办法，那就是把这“写自传”变成“写他传”，各人代自己的父母树碑立传，于是，由黑崽子们带头，这“写自传”运动便变成了忏悔大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明星当仁不让是老孟和老巫，两人都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大才子，写小说的高手。不过冠军还非老巫莫属，我这儿把《黑崽子》的有关段落翻译于下：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讲完黑家史并引用大量主席语录作了批判后，老巫把矛头对准了自身。他以主席语录“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作为开场白，然后问道：在这样一个罪恶的家庭里长大，他的思想到底打上了什么样的阶级烙印？那就是天生的怯懦，以及由此而来的在关键时刻背叛革命事业的天然倾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接下来，他给出了雄辩的例子来论证这一结论。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一天黄昏时分，他回忆道，他在街上闲逛，有个乞丐在他前面走着。这时对面走来一个穿着华达呢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当两人快要相遇时，那乞丐扔下了正在吸着的烟，那衣着华贵的路人立即就弯腰把那烟头捡了起来，在路灯桩上揿灭，放进衣袋，匆匆走开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巫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这俩一定是特务，乞丐扔下的烟头里肯定藏着秘密情报，只有这才能解释那奇怪行为。但恐惧使得他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呆在原地，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走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全班同学都被这惊险故事吸引住了，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老巫就在这时痛哭失声：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真是个胆小鬼！”他响亮地抽泣道，“我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啊！工厂电站水库可能被炸，军事机密可能被盗出国去，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给那俩特务吓瘫了！我知道这些严重后果，我当时就想到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及时报告，人民的生命财产就会受到损失，可尽管明知这一切，我还是没有胆子去报告！我真是个天生的叛徒，就跟我爸一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课桌上。全班鸦雀无声，只有老巫断续的抽泣打破那笼罩了全场的死寂。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尽管老巫的忏悔造成了巨大轰动，组织上仍然不信任他。写自传后没多久，他就被人家从“青训班”里除了名，好为那些花花公子腾出地方来。不仅如此，就连行政内阁的位置他都没保住。当我们从暑假返回学校开始最后一年中学学习之时，班主任告诉全班，老巫和另一位黑崽子同学再不是班委了（以下就是由此引发的改选班委的“阶级斗争”，见已经贴出的《黑崽子》第六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那时已经被“阶级教育运动”洗了脑，成了志壮坚信马列的信徒，但我并没有效法老巫和老孟的榜样。相反，我觉得写出那种惊险小说来（我当时也给老巫carried away了，但过后立刻就悟出那不过是文学创作而已），其实是哗众取宠，属于欺骗组织。此外，在内心深处，我也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其实是抓屎抹脸。越是这么糟踏自己，组织上就越觉得你这人特别复杂，不可信任（当然，这想法我当时不敢正视，因为它属于我改造不彻底的见不得人的一面）。所以，尽管我对革命无限忠诚，在这忏悔大赛中的表现却非常平庸，只是实事求是地交代了家庭问题，没引动任何人的兴趣。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有趣的是，这忏悔大赛本来没红崽子们什么事，但他们竟然也卷进来了。他们没有黑烙印可挖，便争相暴露自己的“黄色思想”，并积极揭发同侪不堪入耳的丑事，诸如偷窥浴室厕所等等。当然，在马悲鸣看来，此类壮举或许不如强奸那种最高形式的爱更结棍，但毕竟也该属于纯真的爱情。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那阵正因为暗恋可可而无限烦恼，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乃是天生的流氓色鬼。听了那些故事后才如释重负，作出了两个重大发现：第一，我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流氓之心，人皆有之。第二，和红崽子们比起来，我简直纯洁如新生羔羊，真正需要改造的是那些灵魂肮脏的匪类，不是我这种正派同志。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后来红色恐怖就来了，老巫和老孟都成了红崽子们重点伺候对象，反倒是我这从没担任过任何职务的落后分子，因为引不动人家的嫉妒心，只是享受了一般伺候。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巫和老孟的反应方式完全不同。老巫奋起造反，成了仅次于老闷（他是反工作组的右派学生，造反资历和蒯大富一样老）的老造反，在红色恐怖高峰揭竿而起，令我无限佩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老孟则让我无限鄙视。人家已经把话说得连白痴都能听懂了，他老人家居然就是不醒水，还在做梦“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还在那儿自作多情地“重在表现”。他的梦想就是为红崽子们作“笔杆子”。可惜人家看不上他，于是他只能和另一位忠心耿耿（或曰奴性至死不移）的黑崽子联名，写大字报捍卫省市委，并在大学里的造反派来我校串连时挺身而出，和那些人激辩，让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着实奚落了他一顿，告诉他热脸是贴不上冷屁股的，趁早死了心才是。当时大家都是落水狗，我说话再不用忌惮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深感屈辱，但毕竟没有发作，倒让我有三分佩服他的自制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惜我的恶毒讽刺并没让他放弃“事业心”。我后来发现，但凡是学生时代出过风头的同志，难免以政治为终生职业。青少年时代的走红大概在他们心中刻下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让他们从小就活在“我是人民领袖”的幻觉中，因此总是要不甘寂寞，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跳出来实现宏图壮志。东西方其实都如此，西方的私立学校，其实传授给学生的也就是“我天生就是老板”的自信心。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于是老孟每七八个月就要跳出来表演一次。当老保受挫，他又去投机造反事业，为一位“求贤若渴”的武斗瘟神当帝王师，可惜再次投错门庭，在清队运动中断了好几根肋骨。可他仍然“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总是在折腾，于是每次运动都有份：清查五一六、悼念好总理、一直到六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直到今天，我仍然时时想起老孟来。我敢说，如果他出了国，肯定要成为民运中的文曲星、理论家甚至思想家吧，he simply can't help it.  That's his destiny.  他的思想我倒也领教过，那便是“文革是好学生和坏学生的生死大搏斗”，“文革不过是几个夫人的争风吃醋”，等等。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红崽子们倒是“从绚烂走向平淡”。许多人就跟马悲鸣一样，红色恐怖那几个月就是他们的人生高峰。除了二三子子承父职之外，其余的人似乎都郁郁不得志，特别是那位立志１８岁就要做将军的混混。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为和那些匪类不搭界，我后来几次回国都和他们毫无接触，不知他们的心态如何。只是有时难免要觉得他们如今一定是不平家，起码要痛恨生不逢时。的确，如今所谓的“干部子弟”的老子哪有他们的老子资格老？小胡子不必说，便江总也不过是大军过江前后入的党。可别说他们的子弟，就连个局长、处长甚至科长的子女也是百万富翁，在国外享尽荣华富贵。他们的父母当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打下了花花江山让积极分子及其子弟们尽情受用。将来中国不爆发痞子革命则已，一旦爆发，则这些同志及其子女肯定要再来一次穷棒子翻身。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如今回想往事，我觉得红崽子们才是毛泽东思想的真正传人，红色恐怖其实深得圣意。如果不是因为毛要整他们的老子，则红痞子们绝不会失宠。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已经说过了，共党革命的目标，乃是为了追求“结果的平等”而剥夺所有人的机会，严禁社会成员凭本事费厄泼赖。这其实很“科学”：如果实行机会均等，公平竞争，则革命造成的表象上的平等立刻就要被打破。根据这个道理，学校万万不能实行“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费厄泼赖，否则立刻就要出现优胜劣汰的“不公平”局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因此，从理论上来说，红色恐怖完全符合毛思想的原教旨，“分数挂帅”确实是对缺乏竞争能力的痞子们的迫害，必须彻底砸烂。学校必须是无产阶级也就是他们的学校，政权必须是无产阶级也就是他们的政权，这才符合“贫雇农打江山坐江山”的革命传统。党官僚集团搞的不良不娼的“重在政治表现”，令黑崽子们以效忠换取极度有限的成功机会，其实是对毛思想原教旨的背叛。从这个角度来看，高干子弟红卫兵造反完全是应该的，无怪乎它当初要获得毛的支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可惜这套弄得太过分之后，便是所谓“物极必反”，弄得官僚集团复辟后，干脆连“又红又专”都不讲了，彻底搞起“分数挂帅”来，这才让中芦能参与公平竞争，一路斩关夺寨，杀出国门。如果硬要说这是斗争的结果而非统治集团恩赐，那似乎也只能把功劳算到斗得事情“走向反面”的红卫兵、张铁生、于洋等同志头上去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所以，４０年后回想当年的恩恩怨怨，我心如止水，为红、黑两崽子都感到惋惜：不是那个荒诞的时代，也就不会把出身经历能力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都化成了罪人，咱们这一代乃是被无情浪费了的一代，and for what？！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