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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转贴一文, 有助于理解当代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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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转贴一文, 有助于理解当代留学生   
史严






加入时间: 2006/11/25
文章: 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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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转贴一文, 有助于理解当代留学生 (463 reads)      时间: 2008-3-25 周二, 下午1:32

作者:史严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中 国 大 陆 来 的 优 等 生 (上)

·苏 炜·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一写我在耶鲁教过的中国学生小S?

  犹豫,是生怕造成二度伤害。

  促使我决意提笔的原因,我后面再具体言及。怎么说呢,为着减免前面的忧虑,我将不单姑隐其名,也对真实细节略作移动、修饰,读者不妨把它当作一个寓言性故事来读,但我可以保证一点:这是一个并非虚构的寓言。


“怪   人”?
  数年前一个中午,在耶鲁西尼门学院餐厅每周例行的“中文桌子”上—— 这是美国大学语言教学中一种“语言午餐”形式——我听到几位美国学生夹杂着中、英文,在悄悄地、但相当热烈地议论着一个什么人。我探过身去打听究竟,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后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这么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大一学生“怪人”故事(他们用的是“weird”这个英文字,原意是“怪异”)。

  就叫他小S吧——因为他名字中的这个S发音很特别,使我很快就在后续的故事里可以对号入座——小S,是近些年耶鲁敞开大门,直接从中国大陆高中生里招收的一位本科生(以往,中国留学生中一般以研究生为多)。据我所知,和很多美国大学一样,这样过五关斩六将,从SAT考试到派人到当地面试,最后获得高额奖学金,从中国大陆的高中直接进入耶鲁校园就读的幸运儿,近年来逐渐增多。从若干年前的两、三名,四、五名,一直增加到近来每年维持在十五至二十名左右。从中可以看出:中、美两国之间的文化、教育交流,正在往深层次、年轻化的方向推进。同理,美国近年来从高中就开始就向中国派送留学生,在北京、上海成立了名叫“海外学年”的美中合办的专设项目。

  我在以前的文章里曾一再提及,就历史渊源而言,耶鲁校园内的“中国符号”本来就特别多,在近年的“中国热”和“中文热”中,这种“中国话题” 几乎无处不在的氛围,更是小S来到耶鲁后就立刻感受到的。问题在于,这样的“中国话题”众多,反而成为小S远离中国土地之后最大的心理障碍了。

  和大多数美国一流大学一样,耶鲁在大学本科低年级阶段,实行不分专业的“通才教学”,学生选课的自由度极高。不管是出于一种乡思乡恋,还是为着学业考虑,找一道便利的入门台阶,小S在大一开学后,一口气选修了两、三门跟中国有关的课程(一般本科生修课,一个学期不超过五门),从历史学、社会学一直到国际政治。小S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在每一门课程里读到的“ 中国”,都迥异于他在中国大陆的教育中所学到的。这里他所遇到的,在许多方面,要么是那些中国学校不教的他闻所未闻的故事,要么是他觉得被严重歪曲、受到诋毁的人物和史实(恕我不便在此一一列举)。出于他从小养成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责任感,他决定:要为中华民族争气,坚强地站起来,抗争到底。

  本来,此间大学校园内,左、中、右各种观点对历史不同的解读,是课程常态。一般任课教授,也都喜欢用争议、辩难的方式引导学生讨论——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据,越新奇越极端的见解,往往越受到重视,耶鲁尤其如此。但小S的情况不同:因为有这种代表一个民族的尊严而发言的自我期许,他在每一次讨论发言里,都是相当义正词严和慷慨激昂。不独如此,课后,他会找每一位跟他意见不同的同学认真讨论,以求更加详尽地发表他在课堂上未有充足时间表达的意见。

  写到这里,我完全不敢用调侃、戏谑的语气。因为据这些学生说:小S人非常好,态度非常严肃认真。开始他们都很客气、很有耐心地听他讲述自己的不同看法。除了他说话的声调有点“weird”(怪异),说的也都是他们早就熟悉的“报纸上的说法”之外,他们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上学期末,他在一门课中交出了一篇围绕一个当代著名历史事件的读书报告,用非常激烈的语气反驳、批判课程中关于这一事件的讨论。TA(助教)找他谈话,询问他的真实意图。因为任课教授以为他是故意用“后现代”式“ 戏仿”——开玩笑的反讽方式——来完成这篇报告的,“因为,这本来只是一个常识性(common sense)话题啊。”为此,小S被激怒了。他几乎逢人就要提出这一个话题来争辩,从宿舍到餐厅,从课上到课外,从教授、TA、室友到路遇的同学甲、同学乙,逮着一个说话的,就滔滔说个没完。

  大家开始害怕了,惹不起还躲得起,见了他就绕路走;或者他刚一开口,就想法转移话题。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情绪激动。很快,他发现自己变得孤立无援,失去了任何对话伙伴。小S为此百思莫解,郁闷烦躁;渐渐,便茶饭不思,沉默自闭,夜夜失眠;以至,竟然难以维持正常的学业了。学监带他去看了几回心理医生也收效不彰。医生诊断他得了“新生忧郁症”——那是大一学生适应不良的常见心理疾病,于是,批准他“leave absent” ——休学一年。

  “我的天,”这位美国学生感慨道,“这个学期,学舍里少了他的声音,确实清静了许多;只是,我也少了很多练习说中文的机会。他的中文说得标准极啦,就像CCTV里听到的一样。”


“好   学   生”?
  这以后的某一年秋季开学,在我任教的“中国现代小说选读”课上,在例行的选课学生自我介绍中,我突然听到了一个“中文标准得就像CCTV一样 ”的声音。他的自报家门让我暗暗吃了一惊:他名字里很特别的这个S发音,让我一下子想到前面听到的那个传闻中很“weird”(怪异)的中国学生的名字。我很是纳闷,便说:按你的说法,你已经在中国受完了全部中学教育,完全没有必要来修读我这门中文课——虽然这门课用的是文学材料,但只是一门针对美国学生的高级语言课程。他端坐着,有点着急,却仍然字正腔圆地跟我解释:“是这样的,苏老师,我去年得了病,休学了一年。我刚从中国回来,学监建议:为了让我重新适应学校生活,允许我修读一门容易进入的课程。我经过认真反复的考虑,就选了您的课。学监说:需要的话,他会给您写一封信作说明。”

  我仔细端量他一眼:显然,他就是那位小S。(随后接到的学监的电子邮件,更加确认了这一点。)与其说他“怪”(weird),不如说他“乖” ——实在是太乖了。这是一位长相朴实、坐相端重、性格安静的“邻家少年” 。他说话一而贯之用的全是“您”的尊称,而且吐字清晰,发音抑扬顿挫,果真是像“CCTV”一样标准的腔调。在我这个经常要闹“问一问你”和“吻一吻你”的笑话、“我要请你吃水饺”和“我要请你去睡觉”搅扰不清的洋课堂上,他的标准播音体的普通话,不但显得过于鹤立鸡群,简直还要把口音虽然标准、但毕竟带点“老广”南方腔的“苏老师”比下去啦!

  不过,他在课堂上倒是从来不抢锋头,决不会让我这个任课教师为难。这门课所教的“鲁郭茅,巴老曹”(鲁迅、郭沫若、茅盾与巴金、老舍、曹禺),再加上我补充进去的“沈张萧”(沈从文、张爱玲、萧红),也是他相对熟悉却依旧有新鲜感的,并且也不牵涉太多争议性话题,所以,我注意到他学得很高兴,也很用功。每一课的作业和作文,都写得端端整整、无可挑剔地按时交来;内容或许对于他显得实在太轻浅了一些,却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安慰— —他告诉过我,虽然一直吃着药,但为着怕他再犯病,这一回是他妈妈亲自陪他从中国过来,就在耶鲁附近租了房子“陪读”。看儿子在课上学得愉快而顺畅,做母亲的还直说要邀“苏老师”到家里去包饺子,以表谢意哩。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只是,渐渐地,那个“weird”(怪异),在课堂上浮现出来了。不但因为他的完美中文程度在洋同学中时时显出一种“混课”似的尴尬--尽管我向学生们作了详尽解释;更是因为他在班上永远是那么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对谁都是“您”、“您”、“您”地说话,一到讨论发言,总是那么一副字正腔圆的“CCTV朗诵体”腔调,总跟活泼的课堂气氛有点格格不入。这些美国孩子们(包括亚裔学生)一般都很有涵养,每次他声调铿锵、抑扬顿挫地发完言,围满一个长圆桌的同学中间只是一片沉默,顶多互相递个眼色,绝不会有任何唐突、冒犯的表示。课程也就一直这样略带沉闷、但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

  略略引起我震动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首先,是中文作文。我在从前写的校园随笔中曾表述过:我教过的耶鲁学生,每每会在中文作文中敞开心怀,直抒胸臆,善于从一个切身具体的话题切入,写来或许会有文法瑕疵,却往往生动有趣、令人动容。改小S的作文却让我很伤脑筋:它毫无文法、句型的问题,从语言教师的角度看,应该是一篇得 “A”的作文;可是,通篇却充满了各种空洞的大话、套话,诸如“祖国大地鲜花盛开,改革开放日新月异”,“从大兴安岭到天涯海角,从东海之滨到喜马拉雅山……”,或者“继承……,发扬……”,“走……道路,奔向……目标”之类的熟语套式。

  为着让小S真正学有所得,我只好在作业功课中给他开点“小灶”——洋学生们交的是“论述文”或“叙述文”的命题作文,我后来要求他写的则是围绕一个课文主题的小型读书报告。比如从鲁迅的《孔乙己》、《故乡》和老舍的《黑白李》,讨论“国民性”问题与传统文化问题;从茅盾的《春蚕》,谈谈五四时代的“乡土小说”和八十年代“寻根文学”的关系等等。

  要命的事情出现了:我发现,他几乎对八十年代以来许多代表性的中国作家和文学事件闻所未闻,在行文中经常出现“发生在文革中的反右悲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句子——在现当代一些最基本的历史知识上,简直处在空白状态!就举一个相对“轻松”的例子吧:设若对“文化热”与 “《河殇》热”完全一无所知,你让他怎么进入“寻根文学”话题的具体讨论?自然,就只能用不知所云的大话、套话充数了!

  课程最后发生的小尴尬,是在学期结束前夕的“Presentation” (演讲、演示、表演式汇报)。此间大学的文科尤其是语言课程,每个学期都有相应“汇报”,作为课程内容的小结,学生也全力以赴,各出奇招,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如今电脑多媒体手段如此丰富发达,学生们每年花样百出的 “汇报”,常常要看得我这个老师目瞪口呆,叹为观止。比方,我的课上最经常发生的故事是:学生围绕所给的一个题目,自己充当编剧、摄影、演员和导演,几个人串联好了拍一部由电脑播放的小电影,并且常常还把任课老师作为开玩笑的对象,在里面出尽洋相。

  这个学期,根据课文内容,我给学生的题目是:“关于故乡——回忆与思考”。这一回,学生们倒是没有拍电影;这些从美国各地也包括从韩国、日本来的学生,挖空心思,用各种组合、影像、实物和化装的方式,来表达这个“ 故乡”的主题。当然,也有人不做任何花哨的表演,只用学到的中文侃侃而谈的方式,讲述他们对故乡的回忆与思考。小S因为中文水平实在太高,没有同学能跟他组合,我便安排他最后一个上台。

  他的“汇报”是一篇精心准备好的散文诗朗诵。“故乡”是这么一个让人动感情的话题,小S一开口,自然声情并茂。由于我的“大陆背景”,小S所使用的朗诵腔调和语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我的亲爱的祖国母亲啊……” “万里长城万里长……”“滔滔黄河滚滚长江……”“黄土地儿女……”“龙的传人……”,这些关于“故乡”的标准化“大词儿”,带着充沛的感情从小S口中“喷薄而出”,语音铿锵,调子高亢,却实实在在把在场的所有学生都吓住了。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次“语言午餐”上,学生们会把小S在课堂讨论中的“义正词严”、“慷慨激昂”看作“Weird”(怪异)了!他们一个个咧着嘴,直着眼睛,真的像注视一个怪物一样盯着沉醉在激情朗诵中的小S。自然,他们也极有涵养,没有交头接耳或戏谑逗趣,沉默着听完,满场还是一片尴尬的沉默。其实当时,表情最尴尬的是我——我本来照例需要对每一个学生的“汇报”作一点讲评的,可对于这样一个语言准确、却内容空洞夸张的 “汇报”,我能“点评”什么呢?在满场的“目瞪口呆”之中,小S却似乎无所察觉,静静走下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我最后便只能哼哼哈哈地说几句“ 不错”、“很好”之类的客套话,宣布下课。

  这门课总算“有惊无险”,让小S在休学一年回来之后顺利修完了。我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气。应该说,从一个语言课教师的角度,我不能不给他一个“A”。无论从考勤、作业、学习态度到实际水平,小S确实都是一个“好学生”,我对此倒是心安理得。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缺乏知识血色与质地的“A”,一定和小S学生生涯中得过的众多“A”无异;是否又成了对他的一种误导?

  课程结束那天,不经意地,我听到的一个学生小声嘀咕,让我心头冷然一震:“唉,跟一个Robot上了一个学期的课,也真有意思。”

  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晓:原来班上的同学,一直把面容端重、独来独往的小S,悄悄叫做“Robot”——机器人。

〔待续〕

作者:史严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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