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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一文, 有助于理解当代留学生 -- 史严 - (5199 Byte) 2008-3-25 周二, 下午1:32 (464 reads) |
广东农民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5/10/24 文章: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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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广东农民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苏 炜·
我可以坦诚相见,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我可以把她的麻烦公之于世,因为我没有失去希望。中国比那些小小的爱国者要伟大得多,所以不需要他们来涂脂抹粉。她会再一次恢复平稳,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林语堂《吾国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
1
在我耶鲁办公室的书架上,长年陈放着一张用塑料压膜保存着的纸片—— 那是我最为珍重的一件学生送的礼物。说“礼物”其实都有点过了,那只是在一张普通白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画着的带稚气的中文字和图画:
苏老师:
我们知道你现在家里有大事。我们学生想告诉你,我们正在想着你。对我们来说,你不但是我们的老师,而且你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眼里,你是非常重要。谢谢你:
(以下分行的文字两边穿插着彩笔画的图画)
回来教我们/每天喝菜(茶)/跟我们开玩笑/做推荐信/请我们到你家去玩/是再聪明的作家没有了/有一个很可爱(“爱”写了错别字)的女儿/有一个很漂亮的声音的太太/……跟我们去长城(饭店)吃饭/教我们书法/为了我们忙得团团转/到处都是粉笔(灰)/常常给我们改变(改错句)/去公园爬树子/跟我们说:“甜酸苦辣”
二年级中文班(以下是不规整的中文彩笔签名)
何若书 葛凯琳 刘维芳 史力文 吴慕贤
李崇正 武英美 叶洁思 谢琳达 费爱美 张 琳
字写得拳打脚踢的,认真,使劲,稚嫩,率真,其间还杂陈着错别字。图画,则是用彩色铅笔随手涂鸦的漫画。那里面四只眼睛的“苏老师”,像是从哪一本儿童读物里走出来的怪物。
那是我刚到耶鲁任教的第二年秋末(噢,一晃眼,我在耶鲁的“教龄”又已超过十年了),课程间,惊闻母亲突患重症辞世,我匆匆请助教代课,飞返广州料理母亲后事。一周后,当我带着一身疲惫哀伤返抵校园,蓦地在系办公室门前的信格上,读到学生集体签名留下的这纸信笺,一时心头温热,感动莫名。那时候,大学校园里的中文热刚刚开始升温,我一个人同时兼教着耶鲁二、三、四三个年级的中文班。系里希望我逐渐把重心移往高年级(我现在是四、五年级中文小说选读课的专任教师),本来准备让我从那个学年的春季开始,就离开二年级课堂。但学生们不乐意,我也向系里表示:哪怕增大工作量,我也要把这个班整个学年的课程教完再走——这是“谢谢你回来教我们”的一点脚注;“有个很漂亮的声音的太太”,是因为他们当时课堂上使用的听力教材,是由我的“老婆大人”录制的;“再聪明的……也没有了”和“为……忙得团团转”,则是刚刚在课堂上学过的中文句型。
这页信笺,过塑后立在我的办公室书架上多年,早已成了自己在耶鲁的教学生涯中一个非常具体的精神支撑点。如果不避自炫自夸的话,今天“苏老师 ”之所以在耶鲁校园里还算有不错的教学口碑,每年修读我任教课程的学生常常人满为患,可以说,大都与这封信时时的激励、鞭策作用有关。
当年执笔写下这封信的人,就是史力文。
我曾在前几年一篇校园随笔《为美国学生改中文作文》中,写过这样一位美国学生——在一次题为“我学中文”的作文中,一位来自南部的出身破碎白人家庭的贫寒学生写道:父母离异后,他的母亲因为吸毒、贩毒至今仍被关在监狱里,他从小就在不同的寄养家庭中度过,受尽了各种歧视和冷眼。他在上高中时决定选择学中文,用“学好一门最难学的语言”来证明自己,使他重拾人生的自信,最后以优异成绩被耶鲁大学录取。我没想到这位平日带点玩世不恭味道的学生,却有着这么令人动容的学中文历程,从此对他学习上的关注,就更加真切细心了。喜欢读《南方周末》的读者,或许对我前两年写的这篇专栏文字,还存有一定的记忆。
这位身世坎坷、几乎从少年时代起就以中文来“安身立命”的学生,就是史力文。
于是,你就可以想象,在大三那年开学,史力文——几乎是那些年间整个耶鲁中文项目有口皆碑的,最努力用功、也最有语言天分的高才生、优等生,突然非常平静地告诉我们:他决定从此中止学习中文,并改换原来选定的中文专业学位时(他原来准备修读本科双学位,中文是其一),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场何等量级的地震,引发了任课教师们多么长久的唏嘘和浩叹!
2
其因由故事,还得从史力文学中文的历程说起。
其实,在他成为我的学生以前,他就先成为我妻子的学生和朋友了。为了学好中文,作为“新鲜人”(Freshman,新生)的史力文,甚至早在大一正式开学前就早早来到了学校,提前在耶鲁暑期班上修读中文课程(以后他才告诉我,那是因为他考上耶鲁后马上就发现自己变得无家可归,一迈入十八岁,原来的寄养家庭立刻终止了监管人的义务)。他偶然认识了在校园旁听课程的我妻子,并主动请她作他的中文辅导老师。所以,作为新生一入学,洋学生史力文直接修读的就是我的二年级快班(俗称“华裔班”)的课程。前面那封信里提到的“爬树子”,说的就是他刚到耶鲁那个“无家可归”的暑假,我邀请他跟我们一家人一块出外郊游,和他一起比试爬树的趣事。图画中那个在树下吓得哇哇大哭的“娃子”,正是我女儿。
显然,学中文,对于史力文,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因为他在中文里呆得特别舒服、自信,既能满足他的求知欲,又能获得那种与众不同而又游刃有余的自我满足感。所以,史力文不独和我们夫妇俩亲近,他几乎和耶鲁中文项目的每一位任课教师都甚为亲近。以至有一年学期末,史力文在给不管男、女老师的圣诞卡上,都写上了“I love you”的字样,几乎要引起我们一些不谙此地“国情”的年轻老师的误解(其实,“I love you” 在英文不同语境里适合各种用法,普遍得就像喝一瓶矿泉水一样,和用中文说 “我爱你”的况味大不一样)。他是少数几个在老师中享有“特权”的学生,从来不在乎那个规定的“办公室谈话时间”,随时随地,敲敲门就笑嘻嘻走进来,一坐就聊上个小半天。
二年级中文课程结束,史力文获得了耶鲁甚为优厚的“莱特暑期奖学金” ,到中国北方某大学一个美中合办的项目去进修中文。假期中我还曾接到他隔洋寄来的洋溢着喜气的中文明信片,没想到,新学年开始,敲开我办公室的史力文,带着一脸的清冷颓然,一开口,就用了一个奇特的句式:“苏老师,我要告诉你我的对不起——我再也不想学中文了。”
我大吃一惊:“出什么事了?暑假在中国,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他坐了下来。默默望着我,没有马上接过话头。
按照一种思维惯性,在那个短暂的停顿里我脑子里闪过许多:那些被世人诟病多年的关于中国大陆的似乎无可救药的顽症——日益污染的空气,无从“ 恭维”的公厕,随地吐痰、加塞插队、聚众喧哗的社会陋习等等,我想对于史力文,都算“小儿科”——在他从小温饱有虞的恶劣成长环境里,这些,应该不是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我猜测,他一定是遭遇到什么涉及个人情感、尊严而跳不过去的沟坎了——也许是跟中国女孩子的情感纠缠,失恋、受骗,诸如此类?
他低下头,嘴里吟噙有声,好像在选择一个什么合适的中文字眼,抬起脸来,冒出来的却是一个英文字:“Racist,Racism,中文怎么说?”
我心中一沉,脱口说:“你说的是——种族主义者,种族主义?”眼前这位白人学生,难道在中国大陆受到过什么歧视性的对待么?
找到了语感之后的史力文,马上就把话说得直截了当:“我这个夏天在中国很不高兴,因为我碰到了太多的Racist——种族主义者。”
我心中犯疑:“你说的是——Nationalism,民族主义吧?”
“不是。我最不高兴的就是这个——Racism,它比Nationalism更让我病!I am sick about it!(它让我呕心!)”
我顾不上纠正他的中文语病。“Sick”这个字眼在英文里非同小可,既是“生病”,也是“呕心”、“腻味”。我给他递过一杯水,请他细细道来。
原来,史力文夏天所去的这所北方有名的大学(它在文革中尤其全国知名 ——原谅我姑隐其名),大概因为历史造成的原因,这个学校在当时依然“左 ”风甚炽。虽然他们接受了这个中外合办的中文暑期项目,却仍然严格遵循文革前后施行的“对敌斗争”的“外事纪律”来主导整个教学管理。据史力文所言,学校派来跟他们合住的中国学生,都经过了严格的挑选和训练,“他们都是思想正确的革命分子,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随时随地教育我们许多正确的革命道理。除了一定必须正确的那些台湾、西藏的政治大问题以外,比如,中国文化、中国历史是怎么样的伟大,有多么伟大。他们会随时指着一座大楼或者一辆跑过的汽车,告诉我:它们是怎么样‘made’出来的,说明中华民族、华夏儿女、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是怎么样的伟大……”史力文非常流利地跟我重复着这些熟语,“我跟他们说:当然伟大,不伟大我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学中文?他们就要继续问我:你觉得是中国文化伟大还是西方文化伟大?你们美国的历史才那么短,那么短……你觉得二十一世纪是不是中国人的世纪,是不是中国文化的世纪?”
——完蛋。我心里想:显然,整个夏天,史力文又落到一个总是要需要遵循“正确”的“寄养家庭”里去了——这是他以往一再对我说过的,他对各种 “正确要求”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可我还是想开解他,我说:“史力文,恐怕这些,都还算是一种热情过度的、幼稚发烧的民族主义,还不能算是种族主义——Racism吧?”
跟“Sick”一样,“Racism”——“种族主义”,在英文里也是一个重得不得了的说法,尤其是对于在美国南方长大的史力文。
史力文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原谅我不能完全按原样复原他的中英文夹杂的原话(他的中文水平还不足以表达这么复杂的辩难话题),他变得有点结巴,语调急促起来:“当然是种族主义!苏老师!我知道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有什么样的区别!我是白人,莫里斯(同是我教过的学生)是黑人,在XXX,有些每句话都很正确的老师,就常常对我好,对莫里斯很不客气,这就是Racism,对不对?”他停顿了一下,“从前,希特勒不是总是在鼓吹日耳曼种族的优秀吗?这个夏天我碰到了太多天天跟我宣传‘中华民族最伟大’,‘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中国人,伟大得让我Sick。—对不起,苏老师,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是多高兴去中国,多高兴学中文的……”
他总是分不清“高兴”和“喜欢”的不同用法。可是此时我已经顾不上这些,我还是想极力跟他分辩:说“中华民族伟大”,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日耳曼种族优越论”,在美国,我们日常里不也会说“伟大的美国人”—— Great American吗?
可是,他下面提到的话题,却真的让我哑了声。
“苏老师,你知道我这个夏天学会了一支什么中国歌吗?——《我们的大中国》。这是我们XXX项目的校歌,所有留学生都得学会唱的。你知道我们在‘中国之夜’表演什么节目吗?(“中国之夜”是每个海外中文项目都会举办的中文表演晚会),学校老师指挥我们所有外国学生,在台上合唱《我们的大中国》。苏老师,你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你想,布什在伊拉克问题上的‘ 大美国心态’挨了世界上多少人骂?如果美国有一首歌叫《我们的大美国》,会是一种什么效果?那一定就是在耶鲁以C毕业的我们Honor(荣耀)的布什总统最喜欢唱的歌了1
我笑了:这个史力文,抓住个话题就顺便修理一下布什,倒是耶鲁学生中非常典型的“Liberal”(自由派)风格!
“我们的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经过,那个多少,风吹和雨打……” 史力文提高调门,果真手舞足蹈给我唱了起来,“我们的大中国呀……”我听着刺耳(别说洋人,这歌子在我们这些“海外中国人”听来,都异常刺耳),我让他别唱,他不搭理我,吭吭咳着,唱着,边唱边说,“我们在台上发了疯地唱,唱得高兴,最后干脆一齐喊起口号来了……”
“你们喊什么?”
“毛主席万岁!大中国万岁!毛主席……”
我止住了他,不让他再喊下去。
(事实上,不仅仅是史力文,很多学生都曾向我们反映那个XXX中文项目的问题。为此,耶鲁第二年夏天没有再往哪个项目送人。近年在多方努力下,那个项目有了许多改进,我们才又重新送学生过去——此乃后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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