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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金岳霖忆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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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岳霖忆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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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金岳霖忆林徽因 (497 reads)      时间: 2001-11-26 周一, 上午12:48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金岳霖忆林徽因



陈宇



  找个机会去拜访金岳霖先生,是心仪已久的事。这不仅仅因他是中国现代哲学和逻辑

学开山祖师式人物,还因为他有许多奇闻轶事令我好奇与疑惑。



  金岳霖1914年毕业于清华学校,后留学美国、英国,又游学欧洲诸国,回国后主

要执教于清华和北大。他从青年时代起就饱受欧风美雨的沐浴,生活相当西化。西装革履

,加上一米八的高个头,仪表堂堂,极富绅士气度。然而他又常常不像绅士。他酷爱养大

斗鸡,屋角还摆着许多蛐蛐缸。吃饭时,大斗鸡堂而皇之地伸脖啄食桌上菜肴,他竟安之

若素,与鸡平等共餐。听说他眼疾怕光,长年戴着像网球运动员的一圈大沿儿帽子,连上

课也不例外。他的眼镜,据传两边不一样,一边竟是黑的。而在所有关于金岳霖的传闻中

,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他终生未娶。阐释的版本相当一致:他一直恋着建筑学家、诗

人林徽因。



  1983年,我跟我的老师陈钟英先生开始着手林徽因诗文首次编纂结集工作。林徽

因已于50年代去世,其文学作品几乎湮没于世。为收集作品,了解作者生平,这年夏天

我们到北京访问金岳霖。这时他已88高龄,跟他同辈的几位老人说,他有冠心病,几年

来,因肺炎住院已是几进几出了。他身体衰弱,行动不便,记性也不佳,一次交谈只能十

来分钟,谈长点就睡着了。几年前,在老友们的怂恿催促下,他开始写些回忆文字,但每

天只能写百多字。这一年由于体力精力不济,已停笔了。听了这些话,我的心凉了半截。

不过,一位熟知他的老太太的话却给了我们一丝希望与鼓舞:“那个老金呀,早年的事情

是近代史,现在的事情是古代史。”



  我们找到北京东城区干面胡同金岳霖寓所。进了他的房间,见他深坐在一张低矮宽扶

手大沙发里。头上依旧戴着一圈宽沿遮光帽,头顶上露出绺绺白发,架着黑框眼镜。瘦长

的双手摊在扶手上,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两脚套着短袜,伸直搁在一张矮凳上。他的

听力不佳,对我们进来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我们坐近他身边,对着他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明来意。



  我们对着他耳边问谁了解林徽因的作品时,他显得黯然,用浓重沙哑的喉音缓缓地说

:“可惜有些人已经过去了!”我们把一本用毛笔大楷抄录的林徽因诗集给他看,希望从

他的回忆里,得到一点诠释的启迪。他轻轻地翻着,回忆道:“林徽因啊,这个人很特别

,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诗她没做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哦,

好像叫‘黄水塘的白鸭’,大概后来诗没做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页,忽然高喊

起来:“哎呀,八月的忧愁!”我吃了一惊,怀疑那高八度的惊叹声,竟是从那衰弱的躯

体里发出的。只听他接着念下去:“哎呀,‘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过了头

……’”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诗读下来去。末了,他扬起头,欣慰地说:“她终于写成了,

她终于写成了!”林徽因这首《八月的忧愁》是优美的田园诗,发表于1936年,构思

当是更早。事隔已半个世纪,金岳霖怎么对第一句记得这么牢?定是他时时关注着林徽因

的创作,林徽因酝酿中反复吟咏这第一句,被他熟记心间。我看他慢慢兴奋了起来,兴奋

催发了他的记忆与联想,他又断断续续地记起一些诗句,谈起林徽因的写作情况。翻完那

本抄录的诗,他连连说:“好事情啊,你们做了一件好事情!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们

刚刚告诉过他,是从林徽因家乡福州来的,显然他倏忽间就忘了。已经谈了十来分钟,他

并没瞌睡,我庆幸地看着小录音机一直在转动着。我们取出一张泛黄的32开大的林徽因

照片,问他拍照的时间背景。他接过手,大概以前从未见过,凝视着,嘴角渐渐往下弯,

像是要哭的样子。他的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他一语不发,紧紧捏着照

片,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许久,他才抬起头,像小孩求情似地对我们说:“给我吧!”

我真担心老人犯起犟劲,赶忙反复解释说,这是从上海林徽因堂妹处借用的,以后翻拍了

,一定送他一张。待他听明白后,生怕我们食言或忘了,作拱手状,郑重地说:“那好,

那好,那我先向你们道个谢!”继而,他的眼皮慢慢聋拉下来,累了,我们便退了出来。



  很久以来,关于金岳霖对林徽因感情上的依恋我听了不少。林徽因、梁思成夫妇都曾

留学美国,加之家学渊源,他们中西文化造诣都很深,在知识界交游也广,家里几乎每周

都有沙龙聚会。而金岳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始终是梁家沙龙座上常客。他们文化背景

相同,志趣相投,交情也深,长期以来,一直是毗邻而居,常常是各踞一幢房子的前后进

。偶而不在一地,例如抗战时在昆明、重庆,金岳霖每有休假,总是跑到梁家居住。金岳

霖对林徽因人品才华赞羡至极,十分呵护;林徽因对他亦十分钦佩敬爱,他们之间的心灵

沟通可谓非同一般,这是我早有所闻的。不过,后来看了梁思成的续弦林洙先生的文章,

更增添了具体了解。据她说,一次林徽因哭丧着脸对梁思成说,她苦恼极了,因为自己同

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林徽因对梁思成毫不隐讳,坦诚得如同小妹求兄长指点

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极,苦思一夜,比较了金岳霖优于自己的地方,他终于

告诉妻子: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金岳霖,祝他们永远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

告诉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率直坦诚得令凡人惊异:“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

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从那以后,他们三人毫无芥蒂,金岳霖仍旧跟他们毗邻而居,相互间更加信任,甚至

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是找理性冷静的金岳霖仲裁。



  几天后,我跟陈钟英先生再次访问了金岳霖。进了屋,刚刚跟护理阿姨寒暄几句,想

不到金岳霖闻声竟以相当纯正的福州方言喊我们:“福州人!”我们不胜惊讶。这肯定是

当年受林徽因“耳濡目染”的结果。我们的话题自然从林徽因谈起。他讲着他们毗邻而居

生活的种种琐事,讲梁家沙龙谈诗论艺的情况,讲当年出入梁家的新朋旧友。我发现他称

赞人时喜欢竖起大拇指。他夸奖道:“林徽因这个人了不起啊,她写了篇叫《窗子以外》

还是《窗子以内》的文章,还有《在九十九度中》,那完全是反映劳动人民境况的,她的

感觉比我们快多了。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在建筑设计上也很有才干,参加过国徽和人民英

雄纪念碑设计,不要抹杀了她其它方面的创作啊……”讲着,讲着,他声音渐小,渐慢,

断断续续。我们赶紧劝他歇一歇。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我们取出另一张林徽因相片问他

。他看了一会儿回忆道:“那是在伦敦照的,那时徐志摩也在伦敦。———哦,忘了告诉

你们,我认识林徽因还是通过徐志摩的。”于是,话题转到了徐志摩。徐志摩在伦敦邂逅

了才貌双全的林徽因,不禁为之倾倒,竟然下决心跟发妻离婚,后来追林徽因不成,失意

之下又掉头追求陆小曼。金岳霖谈了自己的感触:“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总感到他

滑油,油油油,滑滑滑———”我不免有点愕然,他竟说得有点像顺口溜。我拉长耳朵听

他讲下去,“当然不是说他滑头。”经他解释,我们才领会,他是指徐志摩感情放纵,没

遮没拦。他接着说:“林徽因被他父亲带回国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临离伦敦时他说了

两句话,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销魂今日进燕京’。看,他满脑子林徽因,我觉得他不

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连政治

上也算世交。两人父亲都是研究系的。徐志摩总是跟着要钻进去,钻也没用!徐志摩不知

趣,我很可惜徐志摩这个朋友。”他说:“比较起来,林徽因思想活跃,主意多,但构思

画图,梁思成是高手,他画线,不看尺度,一分一毫不差,林徽因没那本事。他们俩的结

合,结合得好,这也是不容易的啊!”徐志摩、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之间都有过感情

纠葛,但行止却大相径庭。徐志摩完全为诗人气质所驱遣,致使狂烈的感情之火烧熔了理

智。而金岳霖自始至终都以最高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感情,显出一种超脱凡俗的襟怀与品格

,这使我想起了柏拉图的那句话:“理性是灵魂中最高贵的因素。”



  后来,我们的话题渐渐转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他眯缝着眼,坠入沉思,慢慢地说:

“林徽因死在同仁医院,就在过去哈德门的附近。对她的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对她的

评价,可用一句话概括:‘极赞欲何词’啊!”林徽因1955年去世,时年51岁。那

年,建筑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为代表的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林徽因自然脱

不了干系。虽然林徽因头上还顶着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几个头衔,但追悼会的规模和气氛都

是有节制的,甚至带上几分冷清。亲朋送的挽联中,金岳霖的别有一种炽热颂赞与激情飞

泻的不凡气势。上联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下联是:“万古人间四月天”。此处的“

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诗的题目《你是人间四月天》。这“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艳

日、丰硕与富饶,金岳霖“极赞”之意,溢于言表。金岳霖回忆到追悼会时说:“追悼会

是在贤良寺开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他沉默了下来,好像已把一本书翻

到了最后一页。金岳霖对林徽因的至情深藏于一生。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郑重其

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

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唏嘘。



  林徽因死后金岳霖仍旧独身,我很想了解这一行为背后意识观念层面上的原因。但这

纯属隐私,除非他主动说,我不能失礼去问。不过,后来了解到了一件事,却不无收获。

有个金岳霖钟爱的学生,突受婚恋挫折打击,萌生了自杀念头。金岳霖多次亲去安慰,苦

口婆心地开导,让那学生认识到: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结婚或不结婚,只是恋

爱过程中一个阶段,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应仅仅从恋爱

的结局来衡量。最后,这个学生从痛不欲生精神危机中解脱了出来。由是我联想到了金岳

霖,对他的终生未娶,幡然产生了新的感悟。



  1983年12月,我们编纂好林徽因诗文样本,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送书稿,又

再次去拜望金岳霖先生。



  天已转冷,金岳霖仍旧倚坐在那张大沙发里,腿上加盖了毛毯,显得更清瘦衰弱。我

们坐近他身旁,见他每挪动一下身姿都皱一下眉,现出痛楚的样子,看了令人难过。待老

人安定一会儿后,我们送他几颗福建水仙花头,还有一张复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着照

片,凝视着,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了,喃喃自语:“啊,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

他似乎又一次跟逝去30年的林徽因“神会”了,神经又兴奋了起来。坐在这位垂垂老者

的身边,你会感到,他虽已衰残病弱,但精神一直有所寄托。他现在跟林徽因的儿子梁从

诫一家住在一起。我们不时听到他提高嗓门喊保姆:“从诫几时回来啊?”隔一会儿又亲

昵地问:“从诫回来没有?”他的心境和情绪,没有独身老人的孤独常态。他对我们说:

“过去我和梁思成林徽因住在北总布胡同,现在我和梁从诫住在一起。”我听从诫夫人叫

他时都是称“金爸”。梁家后人以尊父之礼相待,难怪他不时显出一种欣慰的神情。



  看着瘦骨嶙嶙、已经衰老的金岳霖,我们想,见到他实不容易,趁他记忆尚清楚时交

谈更不容易。于是取出编好的林徽因诗文样本请他过目。金岳霖摩挲着,爱不释手。陈钟

英先生趁机凑近他耳边问,可否请他为文集写篇东西附于书中。然而,金岳霖金口迟迟不

开。等待着,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我担心地看着录音磁带一圈又一圈地空转

过去。我无法讲清当时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半个世纪的情感风云在他脸上急剧蒸腾翻

滚。终于,他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



  “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了一下,显得更加神圣与庄重

,“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

垂下了头,沉默了。



  林徽因早已作古,对一切都不会感知了。但金岳霖仍要深藏心曲,要跟林徽因直接倾

诉。大概,那是寄望大去之日后在另一个世界里两个灵魂的对语吧。啊,此情只应天上有

,令闻竟在人世间!我想,林徽因若在天有灵,定当感念涕零,泪洒江天!



  第二年的一天,偶然听到广播,好像说金岳霖去世,顿感怅然。找来报纸核对,几行

黑字攫住了我的心。



  也许是天意吧。林徽因1955年去世,因其参加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有贡献

,建坟立碑,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二墓区。梁思成文革中含冤去世,文革后平反,因其

生前是全国人大常委,骨灰安放于党和国家领导人专用骨灰堂,跟林徽因墓只一箭之遥。

最后去世的金岳霖,骨灰也安放于八宝山革命公墓。他们三个,在另一个世界里,又眦邻

而居了。金岳霖从人间带去的话,终有机会跟林徽因说了……



  (摘自《传记文学》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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