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网站首页 |  论坛首页 |  博客 |  搜索 |  收藏夹 |  帮助 |  团队  | 注册  | RSS
主题: 北大荒故事001·包厢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北大荒故事001·包厢   
所跟贴 北大荒故事001·包厢 -- 老金在线 - (15818 Byte) 2002-6-08 周六, 上午5:50 (559 reads)
老金在线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436

经验值: 2453


文章标题: 北大荒故事002·陨星 (269 reads)      时间: 2002-6-09 周日, 下午5:26

作者:老金在线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北大荒故事002·陨星

作者:金刚





事情过去大约两年,我误入迷途的某个夜晚,再一次记起了幺饼和他的忌日。当然,现在我也没有忘记这个日子,也可以说,我不会忘记这一天了。不过,这并不等于说,因为有了遇难者,我才记住了这个日子;事实恰好相反——有了这样一个日子,才令我有时会想起遇难者来。



一般来说,我对小人物没有务须铭记的义务——在这方面,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很势利——小人物走入虚无,在人们的记忆中就会逐渐地消逝得无影无踪(事实上,许多大人物也一样。我们忘记的总是超过我们记住的)。



幺饼由于占据了天时(公正地说,他还占有地利:公路四十八公里,那是一个急转弯处,著名的凶险地段。它吞噬了许多司机和乘车人的热情与希望),在多如恒河沙数的小人物中成为一个例外,甚至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在念叨他的亡灵,而他也要带着最初的死亡的新鲜感走进我的小说,但是这样一来,幺饼就要再一次面临死亡。



清晨。



我们迈动因为一夜搁浅而僵乏了的两腿,像溃逃者似的,闷头逃离了火车头喷出的混合了金属、机油、煤屑味道的蒸汽,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笨手笨脚地爬上停靠在站前电线杆附近的敞篷大卡车——卡车的后箱板上贴着红纸,上面用黑字写着几营几连以便于我们辩识、认队。



我们的慌乱显而易见——一只带盖儿的搪瓷茶缸“哐啷啷”滚下月台撞在铁轨上;阿福的绿书包带子不可思议地在列车车厢的脚踏梯上挽成了一个难解之结;蔡淑芳被某种说不上名堂的东西刮破了紧靠发际的额角(这东西一闪而过,有点像抛光的金属制件,很锋利);河马差点儿撞了我一个跟头,后来又像义仆寻找老爷似的叫起来:“犀牛哥,等会儿我呀!”我踩碎了不知是谁遗落的钢笔;王连举韩三奎掉了一只篮球鞋,操练着金鸡独立,一面大叫:“谁看见我的鞋啦?”幺饼屁股后的六弦琴一路颠簸,发出空箱共鸣;大鱼眼儿刘小明差点儿撞在电线杆上;犀牛柴亮踹了谁一脚,一面咕咕哝哝骂着;大卒唐广元忽然流出了鼻血;司令反身挣命似的往火车上挤,说是忘了一个尼龙网兜,那里面有“新的,还没用过的”脸盆儿、毛巾什么的;几个女生挤羊似的搂成一团儿往外走,在狭窄的检票口卡住,咋咋呼呼、又喊又叫……



电线杆那儿停着十几辆卡车,从它们前脸望去,犹如一群忧伤而又潮湿的怪兽。电线杆伸手可及的地方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张,下半部水泥剥落,露出了锈迹班驳的铁筋。电线杆下有一滩大便,已被雨水稀释,又被我们践踏得狼籍不堪。乞丐们包围着卡车,请求施舍,我们中有人把饼干、面包什么的扔给他们。乞丐们开始争抢、叫骂,恍如在什么画儿上见过的地狱风景,我们有了忙里偷闲、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远处,几条瘦得如童话中的大狗静静地望着我们。



我那时并不知道,当我们乘坐的敞篷大卡车驶向公路时,杀机已经不动声色地尾随幺饼而来。



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我想说,在此之前,有一个无法测知但必定存在的时间,四十八公里的拐弯处已经预先安排下了一个部署周详的精密杀局。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令人猝不及防就给定了结局的巧取豪夺。它必定与某种为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有关。我的经验就是证明。往日漂泊的生涯曾让我吃闷棍似的获得过若干年轻男女的讣闻,让我迷糊的是,那位无名的杀手总是那么暧昧而又从容,仿佛一位神偷大盗顺手牵羊玩着贼不走空的把戏。这位随时随地像割草一样攘窃人命的杀手!在它潜施密运的程序里,你就从来考据不出明正典刑的指令。面对这位杀手,我无法安慰我的智慧。我对它充满虔诚的敬畏。



这一天从清晨开始。这件事一会儿就会呈现出来。当我正在写作这篇东西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记忆里如洗像般缓缓显影。一些活泼的图象正从虚幻中向我急切涌来,它们正试图变成类似实在的东西。一些噪音,一些气息,一些黑白相间的光斑,一些色彩,一些新鲜的当地景观……我现在看到了那堆披着黑袍的骨头架子正将它那宽大的袍袖向幺饼的脑袋拂去,完了,幺饼已经生还无望……



过程就简单了——



幺饼在奔驰的敞篷大卡车上感到需要小便。这很简单,他不过是想缓解膀胱里那股我们熟识的逐渐增大的压力。在火车上,他忽略了这个问题。他不可能洞见灾难的根苗。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缺少这种悟性。我们第一次远离家门。我们在很多问题面前不知所措。



我们一下火车就被一个大脑袋、生满落腮胡子的中年人急头白脸地接走了——后来我们知道,他就是姜营长。他命令我们动作要迅速:“快一点儿!别他妈磨蹭,都上车!”



幺饼背着他的六弦琴,像我们一样,他表情紧张,动作生硬,手忙脚乱。他好歹爬上了我们这辆卡车。这时候,他感到他要撒尿了。一开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两眼惊惶四顾,迟疑之间,卡车“呼噜”一下从泥水中拱了出去,在一片惊恐的叫声中,一车人前拥后倒。我们一下失去平衡,急忙寻求身旁可以抓扶的什么东西。幺饼抓住车厢后档板,屁股撅起来,六弦琴从背上垂落,“咣”的一声磕在车上;一车人又恰向他这方向拥来,“呼”的一下,幺饼身子探出车外老远。幺饼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颧骨那儿的一块圆疤涨成紫色,从哪儿溅上来的一团儿稀泥,覆住了那块陈年的伤疤。



我们都还记得这块伤疤的来历。它与我们学校前二里路左右、子牙河边那座老炮楼有关。



那时侯,放学后我们懒得回家,十几位弟兄就相约了到河里去洗澡。那座炮楼吸引了我们。它让我们对传说中的战争发生了兴趣。我们恨不逢时。当时流行的电影、小说和教科书让我们感到战争像游戏一样好玩儿,我们是热爱战争的热血少年。



在这座炮楼面前,我们显示出了模仿的能力。我们想体验战争的快乐。我们个个都兴奋冲动起来。很快,“蓝军”与“红军”分出来了——“蓝军”进入炮楼,“红军”进攻炮楼。我们玩得有滋有味儿。“红军”往炮楼里扔稀泥、黄土、沙子、石头、牛屎、大粪、玻璃瓶儿、死猫、死狗、猪骨头棒子、女人用过的血糊糊的卫生纸,有一次还从枪洞里塞进一具弃婴的尸体(我不止一次发现过被弃掉的婴儿,在垃圾堆旁、桥洞下、便道上)。“蓝军”则负隅顽抗,拒不投降。“蓝军”使用一种长距离武器,弹弓子。



有一次,我在“蓝军”一方。我记得我射出了一枚坚硬的石块儿,“红军”幺饼凄厉地叫起来,脸上登时见了血。但是大卒、司令他们似乎也在同时射出了石块,因为他们同时惊叫着跟我跑出了炮楼,围在幺饼身旁结结巴巴地表示内疚。幺饼脸上留下了一个惹眼的圆疤,从此得一绰号——幺饼。我们那时差不多人人都有绰号。



卡车驶出县城,上了公路。



“我要解溲儿!”幺饼说。



这话听来有如天方夜谈,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他没准儿觉得自己还在穿开裆裤吧?



若干年后,我回忆往事,总算理解了幺饼。事实上,他在乞求。他的吁求并不过分。但是没有人帮助他。不会有人帮助他的。我所经历的岁月某种观念相沿成习,司机早已训练有素,他不可能将载着这么多人的车子为了一个小人物的寻常要求停下来。他不可能。一辆行驶于泥泞之途的卡车停下来重新启动是很费劲儿、很麻烦的。司机不可能为幺饼“解溲”停车等候。我记得我们这些人同样训练有素:“忍着点儿吧,哥们儿。”我们说。似乎只有忍着了。“我要解溲”,多么可笑!幺饼也许悟出了当下的处境:他的吁请除了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我回忆起当时,他脸色剧变,颧骨上那团泥浆正在几十年前的时光那一面缓缓淌下,犹如一滴古怪的泪水。他甚至没有顾及这滴泪水。幺饼孤立无援。事后,我猜他当时应有一种被黑漆漆的恐怖过滤着的感觉。幺饼圆睁两眼、神态冰凉。他开始小声嘀咕什么,像发牢骚,也像做祷告。幺饼念念有词。



我们中有人正在抒发豪情:



“辽阔啊,大平原!”



其实不是平原,是一些低缓的丘陵。



公路很长。远处丘陵顶部仿佛是路的尽头了,等到汽车爬上了那浑圆的顶部,路又重新出现,下坡、上坡,延展到远处另外一个丘顶了。公路铺了一层沙浆土,与背景比较,呈现为浅色。裸露的黑土地,绿色的大田,青苍色的树林子,湿淋淋的草甸子构成了公路深色的背景。公路看上去仿佛一条可以游离于背景的赭黄色的带子,显得多少有些虚幻,或者说,它不那么像一条真实的公路。



天空呈现为奇异的蓝色。那是我在城市的天空从来不曾见过的蓝色。



“不行,我要解溲!”



幺饼神态严峻,语气坚定。奔驰的卡车兜起了清风,幺饼的话语被风儿吹得零乱不堪。



我们中有人为他这种荒唐的一再要求笑起来时,也有人提出了温情的建议,刘小明说:“尿吧,就这么尿吧!”



幺饼对这个建议开头的反应是不屑一顾:在奔行的卡车上?这么多人?后面不远还有一车女生?但是他立即就理解了这是唯一可以施行的一条意见——汽车不可能停下来,膀胱里水分越来越沉重,尿出来,还是憋住它?这是一个问题。憋是憋不住啦,那么只有尿出来。尿,在哪里尿?只有在车上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幺饼仅仅愣了那么一下,随后就接受了这个建议。他挥手擦掉了那块泥浆,动作果断,露出了脸上生硬的圆疤。



幺饼费力地挪动身子要挤到车厢的侧面。他不愿意站在车厢尾部亮出他的小鸡儿。那东西不能让后面车上的女生看到。他终于挤到了车厢侧面,解开了裤子前门的纽扣。他给我留下了呲牙裂嘴满脸痛苦的印象。他那只弹吉他的手此时开始摆弄那个排尿的器官。但是,他尿不出!后来一些有过类似经验的朋友告诉我,在颠簸前行的卡车上,你无法启动撒尿的机制……



“不行,我尿不出!”



幺饼留下了最后的遗言。



大祸已经临头。幺饼的命运残局即将收场。



一个刻写着“四十八公里”的道路里程碑一闪而过。汽车开始拐弯。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道路两旁的柞树叶子暗暗发红,有陌生的鸟儿在汽车前方飞上飞下,一头黄褐色的狍子跃过公路,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虚幻的影子久久不肯消失。狍子的出现令我们意识到已经开始与蛮荒为伍,我们开始与动物们共同生存在一片野味儿十足的空间。这事儿让我惊讶。在公路上居然可以看到自由自在的野兽?这事儿比在动物园里看到狮子、老虎、大象要刺激的多!我们一车人都惊叫起来了。



顷刻之间,我们感觉到了可怕的离心力。我们“唿”的抱成了一团儿,互相攀扶抓紧身边的人。



幺饼靠在最外侧,手头儿正在裤子前门那儿忙活,他的小鸡儿怪模怪样地突出在潮湿而又新鲜的空气中,在需要保持重心平衡的当口,他没有抓住机会。事实上,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似乎被弹了起来,随后,栽下车去。他脑袋冲下直奔大地,这样构成了一个面向我们的异常姿态,他的两条腿呈现为英文字母“V”的形状,不过略有一些倾斜。我不记得他在呼救或是惊叫。随着汽车前行的惯力作用,说不定他还跟着我们在流动的空气里飘行了一段距离。六弦琴在他腰侧荡起来,呜呜作响。



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他睁着很大很大的眼睛,一派天真、无辜的样子。直到我们把他装入散发着松香气味儿的白茬儿棺材时,他还睁着眼睛。黄兽医试图合上他的眼睛(像在电影里常见的那种程式化小细节),但是据说没能做到。我没有参加幺饼的入殓仪式(事实上没有仪式)。



大头袁东林嘻嘻哈哈地说:“幺饼是给咱哥几个探路去了,让他提前走几年,这小子不老太情愿的。还他妈‘死不瞑目’!”



我们也就嘻嘻哈哈笑起来。



在后来的岁月里,幺饼从我们许多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幺饼栽下去的地方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儿。石块儿一半埋在路上,一半嵌入了他的头颅。



后来我能够知道,那是一枚陨星。按照天文学定义,陨星就是质量比较大的流星体在地球大气圈中未被完全烧毁而落到地面上的碎片或整块。按其化学成分,陨星又分为三个类型:石陨星、铁陨星、石铁陨星。我倾向于认为它是一枚石铁陨星。它来自行星际空间,经过一段时间的燃烧,然后静静地躺在(准确说:埋伏在)四十八公里的公路弯道上,就为了等待一颗头颅的撞击。



墓地在一个叫“偏坡子”的地方。这是一片丘陵的南坡,到处是野草或灌木,坡下是沼泽、溪流、水泡子,也有垦地。坡上还有一个养蜂场。偏坡子坟茔很多,可以看到深草中一个个木制的碑碣,那上面的字迹大部分已无法辨认。木头牌子有几场雨水就朽了、烂了。许多坟墓常年无人祭扫,大都风化、坍塌了。有些坟墓被雨水冲出了一人多深的坑洞,四周被野草掩蔽,形成天然的陷阱。我们后来就在一个坑洞中发现过失足落下的野狍子。



幺饼下葬那天,蔡淑芳摸出块石头掘巴掘巴埋在了死者坟头。她说那就是四十八公里的那块石头。她说幺饼跟这块石头有缘,幺饼应该跟它做伴儿。蔡淑芳和幺饼两家是邻居,有点儿青梅竹马的意思。蔡淑芳似乎沾点儿仙气儿,爱给人看手相。我们背地里叫她女巫。



这块石头后来奇怪地令我不安了。我琢磨这块石头大概有一些神秘的东西肯定是我所参不透的。我还想象它应该是一个——信物,可以记念一点儿什么……后来,当我知道它有可能是一枚陨星的时候,我设法得到了它。这样,我拥有了一枚来自行星际空间的宇宙天体。一段时间以来,它给我那乐于想入非非的心灵带来了奇异的满足感。它进入我的行囊,跟我走过了许多地方。



它是红褐色的,有一些闪着亮光的黑白二色斑点儿。在新开垦的黑色土壤里,有时就可以看到这种陨星。夏锄时,我们往往捡了它来打磨锄刃。锄刃会磨得飞快,在豆苗两侧的土垄上划过时,杂草会毫不费力地被齐根儿斩断,握着锄柄的手能感觉得出锄刃传导上来的那股令人适意的轻松。我保留的这颗陨星跟黑色土壤上的陨星质地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出奇。



有一回闲来无事,我从皮箱里寻出它来放在掌间把玩,一面想些当年的杂事。我煞有介事地摩挲着它,做出被往事打动的样子;我甚至想发出点儿感慨来,就像一些特别煽情的小说或电视剧描写的人物那样。忽然,我感觉舌头底下津液一阵微颤、涌流,牙床顿时湿润,恐惧袭击了我。我观察这颗陨星,发现它那沉静的红褐色上面、冷冷眨动的黑色和白色斑点儿,正在秘密地透露出一股腾腾杀气。



我用一种方法改变了它的结构。从此以后它只能以粉末和气态的形式存在了。



幺饼一生无事迹可言。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他在子牙河边进攻“蓝军”炮楼时,面对弹弓子的射击,他并不退缩;脸部被弹弓子击伤,血流不止,他并不哭泣;留下创伤、疤痕,他并不怨恨;闲时弹吉他自娱,无人欣赏,他并不介意……



后来据蔡淑芳说,幺饼写过一个曲子,叫《萤火虫出没的田野》;阿福说是《篝火啊,照亮田野》;柴亮说什么都不是,是幺饼从一些外国民歌中东抄一句、西抄一句,凑成的四不象。我不懂音乐,也就不关心这件事,听听而已。



幺饼也许还没有恋爱,只知道他和蔡淑芳有点儿亲热。阿福那时正在追求蔡淑芳,总在蔡淑芳家门前遛来遛去。幺饼沉默不语,但也备不住他自认为蔡淑芳反正跑不掉。这让我记起幺饼从车上栽下后,蔡淑芳从女生车上爬下来,抱住了他,弄得自己浑身是血。当时给我的感觉她好象故意要把他的血往自己身上弄……蔡淑芳有时找幺饼,听他弹吉他;弹一会儿,蔡淑芳说:“算了,别弹了,你弹的不怎么样。”幺饼就不弹了。



读书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挖苦过幺饼,说他“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驴上了墙也看不见他乐”。



除此之外,我就真的想不起幺饼有什么事迹了。



我们乘坐的那辆卡车在四十八公里甩下幺饼后,开进了这座地方国营农场十分场。幺饼是后来乘了“专车”(大头袁东林这么说)运回来的。我们跳下卡车,“啪唧”一声就踩进了黑糊糊的烂泥里。



若干年后,我重新阅读1969年8月26日农历七月十四星期二的日记,再一次感到没过脚踝的烂泥和天空那奇异而又辽阔的蓝色。



往日的时光零乱,大多已成为边缘不整的碎片;它们开始在我的记忆中自由地拼接,即使有日记做证,还是留下无数遗忘的空白。于是回忆成为考古,往事成为文物。我的小说开始用石膏粘连,填补出土的陶罐。陶罐大大小小、一个接一个被挖掘出来,但没有一个是囫囵的。我的案头堆满了陶罐的碎片,但是石膏更多于碎片。事实上,也可以说,是石膏复原了陶罐。



日记中,我用那时各种流行的颜色打扮自己;像一个似乎特别有修养、又具有足够能力左右天下格局的大人物那样讲话,口气模仿毛泽东或“两报一刊”社论。即使在日记中,我也掩饰了我的措大与辛酸,对许多萦回难忘的往事,给我带来创痛与快乐的往事,我竟语焉不详,或只字未提。但我幸运地在日记中留下了“啪唧”这个象声词。



“啪唧”一声踩在烂泥里,又粘又湿又凉。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松脂和青草的香气,还有泔水和发酵的猪屎味儿、从马厩那儿发出的汗臭味儿、尿臊味儿,一些庄稼杆儿在燃烧……这些,幺饼是感觉不到了。



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啪唧……



作者:老金在线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老金在线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纳百川首页 -> 寒山小径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回复主题
不能在本论坛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投票
不能在这个论坛添加附件
不能在这个论坛下载文件


based on phpbb, All rights reserved.
[ Page generation time: 0.08257 seconds ] :: [ 22 queries excuted ] :: [ GZIP compression enabl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