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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被我背叛的好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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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被我背叛的好人(一)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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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被我背叛的好人(一) (1149 reads)      时间: 2011-11-25 周五, 下午5:28

作者:芦笛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被我背叛的好人

芦笛

刚才在楼下看见老哈写他在日本遇上的活雷锋,觉得很没有什么可稀罕的。这种事,老芦遇到的多了,实在是不足挂齿。

20多年前,我姐当访问学者来看我,我带她去某市玩,住在郊区的旅馆中,白天坐地铁去旅游点,晚上再坐地铁回来。那旅馆离车站比较远,头天早晨出去时,我俩没记着要记一下路,光是记住了旅馆所在的街道。晚上回来时,天都黑了,自然迷了路,越转越糊涂,好像一直在兜圈子。

于是我便去问人。但那时天已黑定。大家知道,鬼子的城市不是不夜城,天一黑路上就没有行人,商店也十分稀少,而且早关门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一个行人。可那人也没听说过那条街的名字,但他说,我带你们去找个人问问吧,于是他就带着我们走了一段路,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行人,可惜那人也不知道,但他说,附近有个酒吧,估计还没关门,可以上那儿去问问,于是他就带我们上那酒吧去。一行四人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再度碰到一位行人。天幸那人知道那地方,对我们详细解释了一番。因为那段路根本不是那两位好心人要走的路,所以他俩又陪着我们往回走,一直走到该离去的地方,才先后告辞离去。第一位行人在辞去前,还再度向我们重复该怎么走,生怕我们找不到,直到我流畅地复诵了一番他的哼哼教导,他才放心离去。

那是我姐第一次出国,她感动得不得了,说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好?本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再有礼貌,无非也就是答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不就完了?还那么热心地走那么多路去帮我们打听,就算是对朋友也不过如此吧?我说,是,这个地方的人不但乐于助人,而且一个个地理学得非常好,方向感明确,记性还很好,把主要的landmark都记下来了,更善于画地图,不管是口头描述还是在纸上画,都说得非常清楚,告诉你大约走多远,见到什么标记物就该怎么转弯,又继续走多远,看到什么标记物又该怎么走,等等,让你一定能找到。我可没这本事,光那些标志性建筑我就记不住。看来这是他们老祖宗漂洋过海留下来的传统,咱们这些农耕子弟就没这能耐,甚至连有的博士生都不会看地图,实在是没法比。

这种事,在西方确实不算稀罕。我转来的那个加拿大华人开便利店的帖子就写了好几桩类似的事。上个月我在华盛顿,想找个网吧上网,在Union Station问了一个黑人,他告诉我附近有家旅馆里就有。我们从车站出来后走了一两百米,他又追上来说他没说清楚,那旅馆在前面那条街里,转过弯去就能看到招牌。后来我去问讯处问火车班次,那位女黑人非常热心,告诉我老年旅客的票价该打折扣,而且优先进站台上车,我应该注意享受这些优惠,买票时应该出示我的photo ID,好买折价票,进站上车时不必排队,云云,说到最后,她来情绪了,豪放地大声说,一会儿开门,你只需直接走上去就行了,不用排队。如果谁敢说闲话,叫他来找我!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所以,这些好人好事,也就是相对于国内才算吧。当然国内也不可一概而论,好人还是有的。去年我回国,听说在上海问路还得给对方钱,人家才会回答。但我后来去上海,情况也没那么严重,我问过几次路,对方都很热心,并没向我索价。当然,我问的都是退休老头老太太,而天下的老头老太太从来是热心于回答游客问题的,盖他们实在寂寞,巴不得有个说话对象。最可笑的是,我有次在德国问路,那位老太太根本不会英语,却非常热情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我再说我不会德语听不懂也没用,最后只好反复说着thank you仓皇遁去。

至于拾金不昧当然难度就大多了,但国人也能做到。我太太有一次拾到一个钱包,里面除了信用卡与钱之外,恰有失主的地址。于是我太太便专门找上门去归还。那人不在,她就把那钱包扔进了人家的邮箱。这种事我也能做。当然,必须是在海外。如果在国内,嘿嘿,那可就难说了,所谓“南橘北枳”。这就是我和太太的区别,她无论在哪儿都是橘,而我在君子国作君子,在小人国中作小人。这倒不是我是伪君子,而是我深知,在小人国作君子,只会被人气死欺死。老芦虚荣心比较强,不愿被人视为“赣度猪头三”。既然有此弱点,难免要迎合逆向淘汰的大潮。

所以,真正值得敬佩的,还是在小人国里坚持作君子的人。

四人帮垮台后不久,国内推出了若干描写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的烂电影。那公式无非是,某位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得到了革命群众的掩护,就跟当年老八路被群众保护起来一般。我看那些烂电影时,只顾呸呸,几乎因此脱水(那阵还不知道可以对着屏幕竖中指)。多年后上网,我曾在旧作中讲起此事,说我从未在文革中见过辛德勒式人物,从未见过同情甚至掩护被迫害者的人民群众,见到的都是随大流痛打落水狗的凶残暴民。过后想想,这话虽然基本是事实,但也有极少数例外,我就遇到过两位好人。

第一位是先父单位的革命委员会委员。彼时伟大领袖毛主席刚下达“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的最高指示,我知道这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又一轮劫难即将降临,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躲过那行将劈下来的利斧。

恰在此时,先父胃溃疡发作,先还带病撑持,后来实在扛不下去,只好请了病假,但病情越来越重,某日呕了血。母亲吓坏了,我却大喜过望,一跳老高,连呼:“得救了!得救了!”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我说:

“马上把这痰盂拿上,送爸爸到到医院去!告诉大夫这些血是爸爸呕出来的,这样他们就会收他住院。住进去后就千方百计赖在里面,躲过这场运动再出来!”

母亲立即明白了,于是我搀着父亲,母亲拿着痰盂,坐上公车直奔医院。大夫草草检查过病人,看了痰盂一眼,便说病人必须住院,但是,必须由父亲所在单位革委会开出证明,证明他不是阶级敌人。

“你也知道”,他对着我庄严地说,“我们是人民医院,只为人民服务,不为阶级敌人服务!”

我恨得牙痒痒的,但只好唯唯,把父亲搀到外面走廊里坐下,让母亲照料他,旋即直奔父亲的单位,找到了他们革委会的负责人。

那是个年轻人,估计是群众组织代表(当时所有的单位都成立“革命委员会”,由军代表、革命干部与群众组织代表实行“三结合”),坐在办公桌后不苟言笑。我竭力夸大父亲的病情,说他接连呕血,神志不清,生命垂危,急需住院抢救,希望领导能发扬无产阶级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开出证明,让他住院。

他脸板得紧紧的,听完我的汇报后什么也不说,双眼盯着桌子看。我心里七上八下,拼命抵抗着向他跪下来的强烈冲动。过了不知多久,他打开抽屉,拿出一迭公文笺,掏出钢笔来在首页上刷刷写了一阵,再拿出橡皮图章和印泥,在上面盖了印,把那张纸撕下来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心花怒放,上面写的是:

“最高指示

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证明

兹有我单位职工某某某因胃出血需要住院治疗,请贵院予以治疗为盼。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敬礼!

XXX 革命委员会
1968年X月X日”

这就是说,父亲的单位同意让他住院了!不仅如此,虽然公函没称父亲“同志”,但也根本就没有提他的成份,而这是生死攸关的。在那个比赛凶残的血腥时代,若是那领导是个“原则性强”的杂种,写上这么一句,父亲就根本不可能被收住。

我喜心翻倒,再度苦苦抵御着跪下来的冲动,一迭连声地道谢。那领导一句话都没说,脸仍然板得紧紧的。我觉得谢得差不多了,一边把那宝贝证明小心地揣进衣袋,一边迅速撤退,以免他又改了主意。

就这样,父亲顺利地住进了医院。不仅如此,当胃出血被控制后,大夫让他出院,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他作胃大部切除手术,这又给了他几个月的时间。待到他老人家最后出院时,“清队”运动的高潮已经过去了。

在此期间,那张证明可是起了决定性作用。那阵子医院由“工宣队”领导。那些工贼行使其“领导权”的内容似乎只有三条,第一是废除医护与各科分工,将医护人员编成与分工无关的“连队”,让所有的“战士”都干同样的活,医生当护士,护士当医生,原来内科的护士如今去主刀作手术。第二是在病房里开展“早请示晚汇报”,连重病人都得早晚下床两次,对着病房里的红宝像背语录挥动小红书。第三是经常在半夜里突击检查病房,每周至少两三次,查验病人有无单位证明。若发现有阶级敌人混入人民医院,借治病逃避运动,则立即抓起来,通知单位来人带走。

每逢半夜三更查户口,父亲拿出那张宝贝证明来时,都对那位革委会委员深怀感激,次日都要跟我念叨。他告诉我,那位委员确实是群众组织代表,文革前只是个一般群众,是在文革中造反后当上的革委会委员,“他自己出身也不好,所以才会有这恻隐之心吧。”父亲感慨地说。

我那阵已经悟出,其实父亲逃过了清队运动的荼毒,主要还是单位上没计划整他。如果他已被列入被整名单,那就绝无可能逃脱。哪怕是那委员私情卖放,上面也会派人去把他从医院里抓回去,还要扣上“装病逃避运动”的罪名。老人家本已因大出血而极度虚弱,年龄又大,真要回单位挨批斗,很难挺过去。因此,严格说来也不是那张证明救了他。而且,那位委员还是留了一手的,他没称父亲为“同志”,连所引的毛语录都作了精心挑选。如果有人指控他立场不坚定,他可以说,即使是对国民党的伤员也该救助,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是为了更好地分化打击敌人,等等。

但即使如此,那张证明仍然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须知毛共虽然实行“计划政治”或曰“计划整人”,发动残民运动之前,上面都早已开出了名单,但凶残的群众往往比领导还积极,揭发出来的受害者总是远远超过名单。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护群众的积极性”,领导一般都会扩大迫害对象,每次运动都如此。被群众揭发出来的那些“计划外受害人”的命运与“计划内受害人”毫无二致,其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在运动后期被甄别平反”。但漫说那指望实在渺茫,就算有,平反时也被整得九死一生了。我所知的最冤枉的受害人,是一位“右派分子”。此人在1957年的“大鸣大放”运动里什么都没说,后来“反右”时领导也没给他戴帽子,只是让他带队将本单位的右派分子送去劳教。殊不料到了地方后,人家把他也关起来了。这一关就是20多年。四人帮垮台后,这位仁兄去单位要求“改正”,单位上却连他的档案都找不到了,实在说不出他是为何被送去劳教的,只好葫芦提给他改正,但他的一生已经给毁掉了。

所以,如果那位好人未给父亲开那张证明,则父亲就算熬过了胃出血,也不大可能熬过革命群众。他若不在那节骨眼上离开单位,就会以自己的存在时时提醒革命群众,受害概率要大得多。而那位委员完全可以拒绝开出那张证明,并没有什么压力让他这么干。相反,毛共所谓政治运动,就是群众争相比赛人性灭绝彻底度的大赛,而文革就是此类大赛之顶峰。他完全可以显示他坚定的革命立场与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揭破家父装病逃避运动的罪恶企图,警告我必须和他划清界限。这在那时是常规作法。他真要这么做,我一点办法都没有。1958年大炼钢铁运动中,我哥重病垂危,母亲去请假,她们厂的领导却破口大骂:全民都在为1070万吨钢奋战,你却来说什么你孩子病了要请假!不准!

因此,那位委员所做的虽然比不上辛德勒,但在那个人性灭绝的恐怖时代,也确实是白乌鸦了。为此,先父和我都一直铭记在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那位好人平安否?但愿他事事如意,晚年安乐。

我这辈子还遇上过一个好人,可惜却惨遭我的欺骗与背叛。那应该是我一生所做的最大的亏心事吧,几十年了,它一直沉重地压在我心上。

作者:芦笛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芦笛于2011-11-26 周六, 上午5:18修改,总共修改了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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