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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教与反智主义

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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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科学教与反智主义 (1395 reads) 时间: 2010-1-26 周二, 上午8:01

作者：芦笛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科学教与反智主义

芦笛

一、“真”、“主观”与“客观”

我在旧作中反复说，所谓自然科学，就是求真，其判别标准就只有一个：“是否为真”。艺术的标准则是“美”。人类行为的判别标准则是“善”。而技术的标准则是“是否有用与是否有效”（effective and efficient）。所谓社会科学的标准则是综合了“善”与“是否有用与有效”。哲学的标准似乎则只有“美”这一条。它与艺术的区别是，它不用实证手段，因而不是科学，却要冒充“科学的科学”，解答科学无能为力的存在的本质问题。

由此便决定了不同学科的特点。“真”是唯一的，所以自然科学是人类唯一不会发生无穷争吵的学科。艺术与社会科学则一定会言人人殊，莫衷一是，吵到世界的末日去。那是因为艺术的判别标准完全是主观感受，而所谓社会科学的判别标准夹杂了“善”这个主观概念。无论是“美”还是“善”，都不是“真”那种客观标准。当然，技术的判别标准是功利，也是主观的，然而那算是人类唯一可以达成共识的主观标准——坐飞机比坐汽车快，坐汽车比走路快，而且舒服，这大概是除了嬉皮士们都能同意的共识吧。所以，先进技术的的出现就算能引起争议，毕竟不会像社会科学与哲学那些学科争论无穷。

我还在旧作中指出，中国古人不知道区分“主观”与“客观”，因而没有“真”的概念（所谓“真”就是“独立于主观感知的客观存在”），而古希腊人早就弄明白了这些问题。正因为人家有这个传统，因此，西学的特点，是从分析客观对象入手，从客观对象里抽象出概念来。例如“刚体”这个概念，是从具体存在着的不易变形的物体中经过理想化抽象出来的。又如元素周期表上的各种元素，是从实际存在的物质中分离（isolate）出来，予以证认（identify），并确定了其基本性质（characterize）后得出来的概念。在此，主客的界限非常明白，说是“唯物论的反映论”也未尝不可。也就是先有客观物体或物质，后有反映它们的主观概念。科学上的许多突破，就是发现了原有的概念与客观存在并不吻合之处。一部自然科学史，就是主观认识逼近客观存在的无穷过程。

然而奇怪的是，中国古人乃至不少现代中国人竟然不知道这套。古人有朦胧的“物我”之分，却从来没把这区别延展到“主观”与“客观”之分上去，从而得出一个“独立于主观感知的客观存在”的明确观念来。儒家十三经里连“真”字都没有。“真”倒确实是道家的一个概念，但那与客观世界毫不相干，指的是一种主观修炼层次。古代中国的抽象概念中，有“道”有“理”，有“善”有“恶”，有“是”有“非”（也就是正确与错误的道德判断），有“美”有“丑”，却就是没有“真”与“非真”，没有相当于truth的概念，以致后来翻译这个西洋词不得不制造出个“真理”来，使得它带上了浓厚的主观价值气息。

最能代表这种思维之粗陋混乱的，我看就是中医。中医是最典型的主观强奸客观的“强奸生子法”，其最触目的特点，是基本概念不是从客观对象中抽象出来，而是向壁虚构出来的，与它们本应代表的东西毫不相干，能脱离客观对象，变成一种独立存在的实体。例如心肝脾肺肾，与实际存在的心肝脾肺肾什么相干都没有，是一种无从落实的形而上概念，而“三焦”到底算是什么器官或组织，纵是孙思邈、张仲景转世，谅他们也没本事指给你看。气血营卫、风寒热火湿等等就更不用说了。体内竟然有“风”有“火”有“湿”，它们显然不是自然界的等价物，但也不是毫无关系。可到底是什么关系，谁也没本事说清楚。

其实中医说的心肝脾肺肾、大小肠胃膀胱胆等等脏腑，古代大夫确实认为它们就是杀猪时见到的那些等价物，否则何必叫那些名称？正如古人说的金银铜铁锡就是元素周期表上那些元素一般。只是在西学传入后，人们才发现，这些概念与真实的脏腑之间相距几十万光年。于是为了遮丑，学了点西医的新式中医便盗用西医观念来诡辩，说那不是一个器官概念，而是器官与功能的综合概念。即使作了这种抵赖，那主观概念与客观存在之间的鸿沟仍然赫然在焉，既无法落实，更无法填平，甚至也无法澄清中医所谓脏腑涉及到的究竟是多个器官还是多个系统的功能。事实上，“五脏六腑”与“风寒暑湿燥火”一样，都是古代文学创作的“托物起兴”（所谓“赋、比、兴”是《诗经》开创的三种文学创作的经典手法），也就是在见到原型后，借那个由头，凭空创作出一套与实物毫不相干的说道来。

学术概念竟然能脱离客观对象而存在，这与形而上学有何区别？中医无从落实的概念，与莱布尼茨提出的“单子”的哲学概念在本质上完全是一回事。这些概念和物理学那些“质点”、“刚体”等理想化概念不同，后者能找到原初模型，而且人家说得清清楚楚，那是为了方便研究而作的简化处理，并不真的存在于人世间。

最能体现这主观强奸客观特点的，还是所谓“性味归经”，它充分体现了古人“以我为主，驱万物为我所用”的暴君心态，命令整个客观世界围着自己打转，“作紧紧环绕红太阳旋转的行星”（这是文革中一度流行过的口号）。中医把一切可食物品，都人为赋予了“性”与“味”的“性质”，指定了它们进入人体后的游走途径（好像只进不出，就此存在那攒钱罐中。当然我只是在当知青时自学过中医，虽然先祖是儒医，我还真没缘分亲聆慈训，所以若说错了，还请陈大夫指正，谢谢）。这味道也倒罢了，算是主观感知，还可以达成共识，所以也可以勉强说它是物质的客观性质。那“性”与“归经”则绝对是强行派给物质的“主观性质”。我有位朋友是学中医的，他在大学里就非常讨厌本行，于是便去请教老师：您说这药物进入人体后便能归某个经，难道它是您控制的导弹，您要它上哪儿，它就一定上那儿去？那老师气得大骂了他一顿。其实用同位素示踪完全可以解决这问题，把甘草用同位素标记了，看看它是不是会跑到“肺经”里去。

我至今觉得纳闷：那么多古人，除了写《医林改错》那位老先生外，为何就从来没有起过“去检查一下肝是否真的开窍于目”、“甘草真会跑到肺经里去吗”之类的念头？这到底是出于思维上的怠惰，还是出于“驱万物为我所用”的傲慢心态？这就是我上次为何要嘲笑古人连芦箫拆开玩具看个究竟的好奇心都没有，却被小衲误解到八亿杆子都打不着的地方去，改去讨论芦箫的个人智力，当真晦气。

这就是中医与科学的根本区别，也是中式思维与西式思维的根本区别——主观脱离客观，傲然“遗世而独立”。只有无知无畏，既不懂中医也不懂西医的妄人，才会以为可以把油与水混起来，试图在本质完全不同的西式科学中注入中式污泥浊水，引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当然，强奸要想生子，主客观还得有个切入点，否则那宁馨儿是生不出来的。这我也在旧作中解释过了，就是“活人趟地雷法”。中医把人类处于病态时的主观感受（西医所谓“症状”，symptoms）以及某些简单客观体征（signs），分成“阴阳寒热虚实表里”一系列“证”（症候群），再用病人作神农，请他们去尝百草。被地雷炸死的，便在那儿插上红旗：有毒；活下来的，便插个绿旗：有效。古代大夫就是用这种原始而且残酷的方法，对可食物品作了原始分类，根据它们的疗效，分为“寒”“热 ”“补”“泻”几大类，然后再对症下药，寒者热之，热者寒之，虚者补之，实者泻之。

这就是中医何以有效，何以不是巫术。它其实是一种非常原始的靠实践摸索出来的极不规范的技术。它的致命缺陷，是没有一套靠逻辑和实证手段建立的科学理论与研究方法，因此无法深化，无法提高，无法发展，而且不能改造。若是用西式思维去整理它，就算研究者不步王阳明格竹子的后尘，格进疯人院里去，把它整理成功了，那中医也就不存在了。

在这点上，它比其他国粹还更保守，更无发展希望——国乐国画可以采用西式技法，而中医不能，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技术，如果用西式技术取代之，那就变成了西医。一种先进的技术，必须在科学理论指导下建立，而以主观强奸客观的方式武断建立的理论对技术的发展没有指导作用。

以性味归经为例，如果中医理论真的成立，则新发明的西药在作临床实验前，中医大夫们就应能根据其理论准确预言，它是“四性”里的哪一性，“五味”里的哪一味，归的又是哪一经，能治什么病，是寒证还是热证，虚证还是实证。请问中医有这本事么？只怕是对现有的常用西药，他们都没那本事强行派给它们“性味归经”——青霉素是寒还是热，是酸还是辣，归的哪个经？西药就算有许多事前预想不到的副作用，药理学毕竟是实实在在的科学。例如“我要注册”说的伟哥歪打正着成了壮阳药，那其实并不例外，因为伟哥本身设计目的就是扩大血流量的，科学家们没想到的只是那话儿的血管对该药特别敏感罢了。

总而言之，作为一种原始古老的技术，中医的前途，与牛耕地的原始农业技术并无不同：只要坚持使用耕牛耕地，那技术就毫无发展余地，而若使用机器代替耕牛，那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技术了。这就是为何没有“中式数理化”，却偏偏有个“中医”的学科。这与中国南方与东南亚国家使用水牛耕地一般，那当然是一种技术，但也具有浓厚的地方风采，欧洲或非洲都没有。只有妄人才会异想天开，想把牛耕地的原始农业技术引入21世纪的现代农业技术中去，靠这西方未见过的全新思路，引出一个科研方法的大突破。

二、“真”是什么？

上面已经说了，所谓“真”，就是独立于主观感知而存在的客观事物。但问题在于，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唯一途径，就是自己的感知。没有主观感知，也就无所谓客观存在。而是否真有个独立于主观感知的客观世界，或是有多个此类世界，人类根本就无法断定。因此，说到底，以追寻客观世界实质为使命的自然科学，本身就是建立在一个无法验证的公设（assumption）上，亦即“主观世界之外，确有一个人类可以认识的客观世界”。

人类既然要活下去，当然只能采取这个公设。而要避免自己发现的不是主观错觉，唯一的办法便是采用集体的手段，以“全体的感知”来偷换“客观存在”。换言之，人类所谓“真”，就是“达成了共识的主观感知”。

这就是为何“离开实证无科学”。科学之所以要采用实证的手段，说到底是为了达成共识。科学家所谓证明科学定律，其实就是向他人表明，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感觉，如果其他人使用同样的手段，也就一定能发现他感知到的事物。这就是自然科学研究为何强调可重复性，规范性，而波普尔为何要把“可证伪性”当成科学的判据。

不难看出，这里面有许多问题。上面已经说了，客观世界是否真的存在，本身就是超出人类智力的问题。就说这“全人类共识”也罢，它也有个与时俱进的问题，取决于感知手段的精细度。地心说在观测手段落后的古代，当然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但等到人类能精确观测其他行星运动时，日心说又成了伟大真理。等到人类能观察银河系其他星体的运动时，日心说又只能被打回该去的角落里。类似地，当人类的感知只限于宏观常速世界时，牛顿力学是不容置疑的真理，而超出了这个范围之后，人们才发现原来那美轮美奂的华厦是悬在半空中的。

此外还有若干非常复杂的系统，科学家们要用驾轻就熟的分析法与综合法去梳理，不说根本没有可能，起码是非常困难。我在旧作中已经说过了，天气与经济似乎都是这种复杂系统。这些现象的存在，无情地嘲弄着人类的智力。

三、科学教与反智主义

因此，人类的永恒烦恼，来自于他既能认识世界，但这认识能力又是极度有限的。科学教徒们只看到了人类的认识能力，看不到它的限度，豪情满怀，认定世上更无一物不可知，更无一事不可为，而所谓“客观规律”便是如上帝那样，是至高无上，确凿不移的存在。

19世纪是科学教最猖獗的时代，马克思主义就是在这大背景下诞生的。他撕毁了《圣经》，却把自然科学教科书捧上了神坛；赶走了上帝，却代之以“铁的客观规律”。他把自然科学那套外延到人类社会中，以为人类社会也由一套确凿无疑的“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支配，而他本人就是那“必然规律”的发现人。在现代人看来，这种大无畏气魄，堪与阿基米德“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举起地球”一般幼雅可笑（这是我厂小青年的发言：“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雅’可笑的”，全场顿时爆发优雅大笑）。老马连科学的基础是实证都不知道，而没有实证手段，仅仅通过回溯历史就悍然预言未来，乃是典型的科盲作派。

与这同样优雅可笑的，是“回到庄子那儿去”。前些天我进论坛来，看到小衲竟然否认了人的客观认识能力，说他狂看了一阵子书，发现所谓客观事实是言人人殊，“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连自然科学都如此，历史什么的就更别说了。

所以，这世间原无“事实”这种东西。纳粹于1941年6月22日动用120个师，大举越境攻入苏联，不是可以落实的客观事实，而是主观捏造。从高楼上跳下去也不会摔死，因为万有引力定律靠不住。谁要敢不同意，谁就是科学教徒（其实这个词还是我首先用来嘲笑方舟子的），谁就是80年代的工科脑袋，不懂最新潮最摩登的科学方法与科学理论。

可惜在我这80年代的工科脑袋看来，世上确实有可以落实的客观事实存在，那跳高楼必然摔死就不用说了，氰化钾吞下去也必然导致闪电式死亡，为“我要注册”网友血泪控诉的伪科学家们还准确阐明了那工作机制，就是它能阻断细胞呼吸链。虽然拉斯普丁那俄国妖僧证伪了这一事实，吃了足以毒死五个人的氰化钾还龙精虎猛，但我还是深信本人没有那种特异功能，不敢用肉体去证伪那事实。不仅如此，我还固执而愚钝地认为，如果大家响应小衲的号召，回到庄子那儿去，“归真返璞”，那结果只能是反智主义横行，引出无穷灾难。一个最摩登最新潮的大科学家鼓吹反智主义，这在我这迟钝者看来还真是奇特的现象。

其实我历来认为，人最可贵的能力，是怀疑的能力，也就是具有敢于怀疑既有金科玉律的智能，这就是所谓critical thinking。孔子以“四十而不惑”为人生成熟的一个阶段性标志，只能说明那老东西连思维是怎么回事都没摸到边。我历来是个怀疑主义者与不可知论者。但所谓怀疑，必须有事实作为根据，而所谓不可知，说的是那些根本的哲学问题，也就是上面说的客观世界是真的存在，有几个等等，承认人类的认识能力有严重局限，并不是万能的，但这不是连人类有客观认识能力都要否认，连已经阐明的基本事实都要否认了。就连创立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科学巨人们，似乎也没豪放到一笔抹杀经典物理学，认为那是伪科学的地步吧？

作者：芦笛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芦笛于2010-1-26 周二, 下午2:31修改，总共修改了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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