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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性本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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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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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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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人之初,性本贱
芦笛
刚才进来看了跟帖,启发颇大。咱们这个小区,当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吾室,惟众才馨(1?“馨”和“灵”都是下平九青,“名”则是下平八庚。作赋可以通用,但“馨”乃in,“灵”和“名”都是ing,古人怎么跟老金笑话的林副统帅一样,分不清前后鼻韵?),有感而发,说上两句。
沧浪之水网友说:
“同样的这群人,在国民党时代,又是绝食,又是罢课,慷慨陈辞地抨击国民政府,出尽了风头,国民政府也没拿他们怎么样。到了共产党时代,只是稍微表达了点不满,共产党就动真格的了,而他们马上就变成了乖孙子,千方百计地作践自己,痛哭流涕地向党表忠心。”
没错,这就是老邓为何要用开枪方式结束八九学运啊。不开枪,大伙都要不可一世,爬到政府头上去了;一开枪,则万籁俱寂,大家都成了乖孙子。如今当年那些参加运动的壮士们还竞相表态,欢呼杀得好,杀得有理,杀得应该,杀得必要。你说这贱德行,谁看得上?
85学运那阵子,我还在国内大学教书,咱们系所有教师中,就我一人坚决反对。我想让同学停止上街,便在上课前对他们讲了一番话,先说明我不是组织上派来做工作的,是凭一个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发言,接着就跟同那群黄口孺子讲了谢德林的寓言:一个池塘里的青蛙们因为没有国王,大声抱怨上帝,上帝听烦了,便扔下块木头去。那木头从天轰然而降,声势非凡,群蛙吓得躲了起来。但许久后不见动静,最大胆的就游近了。国王仍无动静,它干脆跳上木头,国王仍然毫无表示。于是群蛙纷纷跳上木头,大声鼓噪,埋怨上帝给他们送来了个窝囊废。上帝听烦了,便派了个鹭鸶去。新国王来后,见到子民有一个吃一个,有两个吃一双。自此之后,该池塘便进入和谐社会。幸存的青蛙们海皮地生活在乐园里。
这故事讲完后,我看看黄口孺子们是否领悟我的微言大义,只见教室里一片呆脸,没谁像是有点醒悟的样子。我乃长叹一声,懒得再说了,于是开课。下课后,那伙烂仔全跑去集合上街去了,让我如《一千零一夜》上的辛伯达一样,揪自己的头发,批自己的面颊。没两天就传来胡耀邦下台的消息。我万念俱灰,赶快准备出国,实行走为上。出国后那伙青蛙又大闹了一次,迎来了鹭鸶下凡,从此天下太平。于是谢德林的寓言便成了预言。
“敬畏”这个词不是凭空来的,要人家敬你,先得让人家怕你,这就是中国人对统治者的态度。最先发现这点的是孔老二,他老人家指示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儿说的“小人”乃是孟子说的“细民”,也就是贱民。这“贱”既指社会地位,又指心理特征。历代统治者深明此理,统治术就是革命的两手,临之以威,结之以恩,子民便个个“畏威怀德”。从前门一直走进故宫去,你就知道这道理了——光从架势上都要慑服你。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列主义,使我党的统治艺术达到了历史上从未见过的最高最活的顶峰。中共统治为心理学研究提供了无穷的课题。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建立的“人的控制论”,实在值得学者们一代代研究下去,起码得建立一门“犯罪心理机制学”的新学科(不是已有的犯罪心理学),决不是区区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可以解释的。
我想,人在本性上都是贱的,当显示风骨带来的光荣超过了危险,不怕死的志士便会大量涌现。当显示风骨不但是灾难的来源,更成了奇耻大辱后,则全民必然转化为奴才。
国民党统治证明了上述定律的前半截。当时中国社会还有强大的民间社会,国民党本身是个大杂烩,老蒋连党内各派系都控制不了,遑论人民。文化教育事业都是民办的,即使是公立大学也实行教授治校,可谓“国有民营”。据冯友兰介绍,当时清华大学由教育部出资(原来是外交部),校长也由政府任命,但学校的管理完全是民主的。管理层共分三级:基层是教授会议,其常委会是评议会议,评议会议的常委会就是校务会议,也就是学校的最高决策圈。校长不过是校务会议的主席而已。各级会议都实行民主决策,按严格的民主议事程序操作:不管是什么事,都由与会成员提出议案,赞成与否定两造分别陈述理由,实行充分辩论,再投票决定。这样即可避免暴民民主,例如某人提出建议后,大众未经充分辩论,乱哄哄地表示同意就仓促形成决策。
据老冯介绍,学生会也是这么组织起来的。当时的清华有三种互相抗衡的势力:校长、教授和学生,实行“三权分立”。不管是哪两派势力,加在一起就要占上风。例如学生要驱逐校长,教授若反对就无法实现;有了教授同意,校长就只能走人。类似地,若教授会议的某项主张为学生和校长共同反对,则该主张就无法通过。学生不但享有充分的选课自由,还可以驱逐水平低的教授乃至校长,国民党派去的校长罗家伦就是被驱逐了的。教授也有充分的学术自由,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开的课并不由上级规定,更没有什么全国统编教材,而是根据自己正在研究、比较拿手的课题开课,在讲的过程中不断把自己的最新研究结果加进去。每年一聘,是否续聘,取决于学生的反应。
由此可见,国民党统治时期虽未实行民主,但公民享有充分自由(民主和自由是两个概念,我已经在旧作中反复解释过了),乃是类似香港那种不民主的自由社会。但这只是宏观的,微观上可以是民主的,清华大学乃至后来的西南联大都是这种迷你民主模型。
在那种社会里,二杆子极不发达。当局只能靠正常的司法系统来管束百姓,顶多加点毫无效率的特务组织,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且漏。据老冯说,校长是当局任命的,因此当学生与当局冲突时,校方不便公开站在学生一边,但无一例外地以保护犯事学生为职责,从不管他们是什么政治立场,更不问他们的名字。冯友兰本人是国民党员,但他曾掩护姚依林和蒋南翔逃走,而且根本没问也没记住对方是什么人,还是姚在“解放”后告诉他的。
最重要的是,国民党从未能如我党一样,粉碎了一切民间社会,使得全民“原子化”,变成莱布尼茨所谓“单子”,亦即除了党团组织外毫无民间组织,因此从未把全民的爱憎荣辱观统一到党的管制之下。为官方谴责者,在民间可能是英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志士们就敢抛头颅洒热血了,最大的恶果无非是壮烈牺牲,但那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倘若上了法庭,还能慷慨激昂地演说一番,从此青史留名,后人代代歌颂。做出这种事来虽然不容易,但毕竟没有超过人类限度。
我党统治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须知人类是社会动物,其勇气与自信取决于他人的反应。我党把二杆子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欺骗与恐吓相得弥彰,进入了“辩证法”化境:提心吊胆成了全民生活方式,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里,即使是工农也不例外。但吊诡的是,一个根红苗正的血统工人尽管一样提心吊胆,生怕挨整,但与此同时却能充满“当家作主”的虚幻幸福感以及对“黑六类”和“臭老九”们的虚幻优越感。从美学角度来看,这不能不视为一种艺术上的奇迹。
毛泽东发展了斯大林主义的地方,乃是他充分利用了中国民情,并不使用秘密警察一类专业机构,而是“以民制民”,通过组织发动控制暴民来实施恐怖统治。这一套在心理学上似乎要比斯大林高得多,虽然杀人效率没有斯大林高,但“精神凌迟”更难受。它的操作要诀,就是“民间羞辱法”。党随心所欲地塑造控制百姓的荣辱观,达到了“党要百姓捧谁,百姓就捧谁;党要百姓辱谁,百姓就辱谁”的理想境界。换言之,斯大林的二杆子毕竟是专业力量,而毛的二杆子乃是人民战争。无论是恐怖还是欺骗都是由人民进行的。
这比什么都可怕。在任何非共专制制度下,显示风骨、与政府对着干虽然危险,但并非耻辱。但在我党领导下,谁要这么干,付出的代价还不只是生命或自由,而是遭到全社会包括家庭成员在内的一致唾弃。
这不能不说是毛的天才发明。斯大林更关心的是肉体消灭反对者,他的名言是“把那个人杀了,问题也就不存在了”。毛看到的更远,要求的更高,强调的是一定要把那人彻底搞臭。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运动就“煮成了夹生饭”。隔离反省、批斗游街、戴高帽、挂黑牌等等都是为此目的精心设计的。组织上还特别强调一定要让家属划清界限,出来揭发批判。这就是为了彻底剥夺被整的人的全部道德勇气资源,彻底粉碎他的精神脊梁。
这一套实在太可怕了,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抵抗限度。改革开放之初,我在报上看到白桦的两句诗“难为阳世鬼,羞作阴间人”,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当上“阶级敌人”,确实也就是在阳世作见不得人的鬼,比害了麻风病还可怕。
人的勇气总是要有社会来源的,起码要有家庭来源。一个社会动物能遇到的最大噩梦,就是被群体抛弃。所谓“孤胆英雄”只存在于小说中。如果周围所有的人、包括你的爱侣、子女、父母都一致认定你十恶不赦,那最后你当然也只会这么想。这就是为何几乎所有的右派分子都最后真诚地(不是虚伪地)认定自己犯了大罪。
比起来,老金说的斯大林的show trials根本不算奇迹。那种事,即使极度弱化的现代中共也能做到——陈希同、陈良宇不都乖乖认罪了么?老斯无非是让皮夹克把那伙人打得九死一生,再告诉他们判死刑乃是假的,答应他们认罪后立即就大赦。但布哈林仍不屈服,逼得老斯修改了刑法,规定不成年的孩子也能被枪毙,这才吓得布哈林为了保护孩子而乖乖就范。但即使如此,布哈林仍然在法庭陈词时使用伊索寓言式隐晦手法,极度晦涩地暗示了他是违心认罪的。
这种事能在毛中国发生么?Never!毛的光荣在于被征服者的全面屈服,讲究的是真诚忏悔。唯一的例外只有林彪同志,怪不得他的逃走要把毛气病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林副统帅说的毛主席那样的天才,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其实也非夸大之词。从对“人的控制论”的天才发展来说,我们党不愧为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其对中国历史的最大贡献,就是从国外引入并充分发展了一套完备的整人神功,当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咱老百姓(真)”网友曾在隔壁罕见奇谈多次指出,毛时代许多被枪毙的“反革命”在死前都还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以此来证明毛的伟大。我觉得也没说错,确实是这么回事。什么叫criminal genius?这就是。
这就是我几篇文章的主题。我同意,在相同的压力下,仍然可以有不同的表现,而这的确反映了人品。老非把消极的奴才分为主动揭发与不主动揭发两类,而主动揭发又分为如实揭发与捏造事实两类,并举例作了说明。他认为老冯属于主动捏造事实揭发的一类,人品实在不值得恭维。
Minsheng网友说了一段轶事。据说有人问钱锺书他是怎么躲过大难的,钱答道:I never committed myself。这也是实话。文革中,许多知识分子既是被整的人,也是整人的人。运动一来最先挨整的就是大学教授和中学教师。但此后“批判刘邓反动路线”,不少人从“牛棚”里被放了出来。此后他们竟然又卷入两派派斗,那个积极,那个卖命,让人看了都好笑。老钱没有这么干,端的是大智大慧。
但无论是老非说的那些丑人丑事,还是老钱反衬出来的热衷于表现自己、争取革命群众接纳的“高知”们,我觉得都还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我的意思就是那个:今天评论当时的人事,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来作单纯的道德谴责。那么做没什么意思,当时八亿人中,有本事能抵抗那种非人压力的人大概不到十人吧,就连顾准的家属似乎也背叛了他。当年那些在国民党监狱里发誓把黑牢坐穿的老干部们,又有哪一个不是丑态百出?共党治下无志士,哪怕是他们的志士也挺不下去。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出现了天翻地覆的进步。最重大的一条,就是我党在很大的程度上失去了如意塑造操控人民荣辱观的能力。如今反共非但不再是奇耻大辱,反倒变成了一种成名捷径,高智晟、郭飞熊等人的遭遇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余杰辈生活在这不良不娼的时代,得了便宜还卖乖,居高临下苛责前人,笑话冯友兰的学术水平在“解放”后直线下降,似乎那是他的人品造成的,甚至逼着余秋雨去忏悔,这种把戏与姚文元靠批判胡风和右派分子们显示赤胆忠心,在本质上并无区别。有本事自己就去做点学问,也拿出点冯式干货来咱们瞅瞅。
这些当然都是小事,重要的还是我说过的那条:全民特别是知识分子吸取教训,要牢牢记住最病态的社会就是靠利用(exploit)人类邪恶天性实施统治的社会,千万不能再让那种使用极度高明的心理学手段逼民为奴、逼民犯罪的罪恶政府再度出现。当复辟的迹象出现时,知识分子们要有足够智慧,建立“集体安全”的观念,像80年底初抵制“清除精神污染”那样加以抵制。必须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推人下火坑并不能保证自己不接着掉下去。如钱锺书的榜样表明的,智力比人格更可靠。
这在我看来才是总结教训的正道。光是谴责共党而不知道吸取教训,那苦头也就白吃了,而白吃和白痴其实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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