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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 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一章：幼年时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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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一章：幼年时期（上）

六者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标题: 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一章：幼年时期（上） (650 reads) 时间: 2005-2-01 周二, 下午6:11

作者：六者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骆憬甫《我的一生》

写在前面

我写我的一生，其目的并不是写我，而是借了我，写出我所处的时代背景。我生长在封建社会里，我出身在封建地主家庭中，环境害了我，使我成了一个无能之人，虚生了一世，对国家、对社会一无建树。让别人来写我，就是写一个字，也是多余的，现在我自己来写，把六十多年来的生活，从我的一生的具体事实反映出来，想来不是没意义的吧。这样我就陆续地写了。

“一生”，应该从出生起到死亡时止，但是，人到要死亡时，哪里还会自己写呢？所以自传式的东西，当然是不完全的，那么，“我的一生”当然也会不完全。初稿是从1938年流亡在富阳场口横溪时开始写的，写到1943年，我五十八岁时为止。光阴过得很快，眨眨眼又是十年。这十年的经过没有写下去，但是这十年当中一切的变化真够大啊。如果我当时已经死了，那么“我的一生”老早就已结束，伟大的时代局面不能在“我的一生”中见到。可是老天优待我，又给我活了这许多年，那么趁我手还能动，眼睛还能见的时候陆续地再写下去吧！

1953年8月17日记

时年六十八岁

第一章：幼年时期

一、不幸的大哥哥

母亲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很希望多生几个男孩来安慰她被宗法社会重男轻女的习惯刺伤了的一颗心。幸运得很，在她三十四岁那年，果然生了一个男孩。那时父亲是三十八岁，其实并不老，不过社会上以早生男孩为贵，到三十八岁得子，似乎是太迟了（我乡竟有十五六岁结婚，十七八岁生子的，如果十八岁生子，不是三十八岁可以抱孙了吗？所以三十八岁得子，认为是太迟了）。所以得了一个男孩，好像是得宝似的高兴。当然了，做母亲的是尤其高兴了。

母亲因为管理家政的辛劳和营养不良，乳汁很少。生大姐姐的时候，虽然也是女孩，不过社会上有一句“先开花后结子”的流行语，所以没有什么，是好好地自己哺养。“花”是女孩的代表，“子”是男孩的代表，满望第一个是女孩，第二个定是男孩了。可是到了第二胎生下来又是一个女孩，母亲的心已在暗自着急了，不过社会上又有一种安慰的话说：“第一胎是女孩，所以第二胎定是女孩，要到第三胎才换男胎。”这样勉强地安慰了母亲的心。哪里知道第三个又是女孩，唉！这使母亲多么失望！因此我们的三姊姊一出世就遭遇到人们的厌弃．她不能享受母亲的爱，寄养到一个佃户的妻子那边去了。如今生了男孩，不但母亲做女人的地位因这男孩的降生而被突然提高，就是父亲在社会的地位也因这男孩的降生而提高了，怎么不使他俩满怀欣喜！

这男孩是我的大哥哥，比我大三岁。他满月的那天，亲戚朋友都来庆贺，父亲母亲高高兴兴地备了很丰盛的筵席请客。喝酒、猜拳，一片欢笑声洋溢在厅堂上。父亲呢，忙着应酬这许多宾客，母亲呢，忙着烹煮着佳肴，料理着酒饭。这唯一的宝贝男孩在被一群男女亲友保抱觌见之后，安睡在后轩内摇篮中。饭罢后，宾客或去或留。未去的客人散坐在后轩中喝茶、吸烟、闲话。其中有一位客人吸完了一筒旱烟，把那旱烟管儿在地板上猛力地磕烟灰，一面蓬蓬地磕烟灰，一面摇篮里的婴孩就“哇哇”地大声哭了。啊！不得了！婴孩受惊了！不过一二天，这小宝贝竟夭殇。这使我父亲母亲多么伤心！多么懊丧！

这不幸的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家谱上没有记载，母亲也没有告诉我们。后来我祭扫祖墓时，在墓碑上见刻有“之楷”、“之模”两个名字，这是他未降生前预拟的名字，我问母亲：“之楷是否是他的名字？”母亲苦笑而不答。大概因为他已幼殇了，这名字从此不提，免得提起了伤心。

二、幸运的大哥哥

幸运得很，到第二年冬季，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失而复得，这尤其是宝贝中的宝贝了！这宝贝中宝贝，就是我现在的大哥哥。他本是我的二哥哥，为什么叫他大哥哥？而且一大之后，无处不大：幼时称“大官官”，稍长称“大少爷”，老来称“大老爷”，表弟称他“大表哥”，外甥称他“大母舅”，朋友称他“大先生”，而且连我本是老三的也随着提升了一级变为老二，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回事，究竟是什么缘故？父亲没有讲，母亲也没有讲。猜想起来，大概因为幼殇的那位大哥哥太伤了我父母的心，所以根本取消了他，用现在的男孩代替了他的地位，使心上的伤痕随了不幸的大哥哥的地位的消灭而平复起来。

我现在的这位哥哥出世，不但把父母俩心上的一页伤心史撕去，并且在母亲做女人的地位将要坠下去的时候，突然像被起重机吊起那样地提了起来。不但恢复了原位，而且更高了一些：能一年一个的生男孩，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啊！所以母亲对他比宝贝中宝贝还要宝爱。为了自己乳汁缺少，不但不会像对三姊那样地寄养他家，而且破天荒地请了一位奶妈来哺养。听说在奶妈没有请来之前，还邀请间壁的二房婶婶逐日来家哺乳。惩前毖后，为了第一位大哥哥因满月大张喜筵而遭到不幸，疑心是杀了生造孽之故，所以这第二位大哥哥满月的时候，静悄悄地家中祭祭祖、谢谢神就算了，并不通知亲友。嗣后百禄儿咧（即生后一百日），周岁咧，也照例不举动。后来我出世了，也照例不举动。这位第二大哥哥果然顺顺当当地养大了。而且一位批命先生林文山批他的命，说他是“福寿绵长，多子多孙”，这本命书的封面上有“富比陶朱”四个字；又有午朝山茅蓬里的一个和尚，见到了他，称颂他是“一位老寿星”。果然他后来是既富且寿。他是一位幸运的大哥哥。

以上是“我的一生”的前奏，下面才是“我的一生”的正传。

三、难弟出世和多灾多难的幼年

好容易养了一个男孩，最好再生一个男孩，那才可以放心。母亲三十六岁又怀孕了，年华易逝，青春不再来，望子心切，这是无可讳言的。到了第二年阴历八月二十日上午二时我出世了。收生的是族中老稳婆小惠叔婆。她在昏暗的菜油灯下把婴孩接收出来的时候失声喊道：“啊！是一个女孩！”这一声喊，似在母亲的心上浇了一桶冷水。母亲微弱地叹了一口气道：“啊！是女孩吗？”懊丧地把眼睛闭了起来。哥哥的奶妈正在房中帮忙，听见稳婆说是一个女孩，也替主母担忧，但又似信非信地说：“我不信，哪会是女孩？你不要弄错了，让我来看个明白！”边说边把初出世的婴孩接过来仔细地一看，不觉欢呼道：“明明是男的，哪会是女的？！我说你弄错了，果然你老眼昏花看错了！”小惠叔婆不信自己看错，再亲自重验一遍，也笑着说：“我确实老昏了。恭喜！恭喜！确实是男孩子。”这个婴孩就是我。

“我的一生”就这样开始。我家那时是很省俭的，父亲虽是巴望着母亲多生几个男孩，可是养倒是不注意的。我是第二个男孩了，就不雇请奶妈。母亲自己乳汁少，那时又没代乳的食品，短期请人来哺哺乳，不够饱时用土制的米粉糊喂喂。来哺乳哺得最多的是夏阿庆歪头的老婆，是一位亲戚，我们喊她为表婶娘。可是她丈夫头颈是歪的，心思也歪，他不准他老婆常到我家来哺乳。这样有一餐没一餐地哺乳，我因营养不足不良的缘故，酿成了疳症。

我因后天的不足酿成了疳，因了疳酿成了身体虚弱，因了身体虚弱，酿成各种各样的疾病，因了幼年多疾病，阻碍了身体发育，变成一个短小瘦弱的人。为了多病，从小到大，不知花了多少医药费，真不值得啊！

1、疳

成了疳，我瘦得来只有一副骨架一张皮，东西很会吃，可是吃了并不壮。晚上整宿整宿地哭叫，吵得合家的人不能安睡。要母亲或来哺乳的表婶娘通夜地抱着走，抱了走才不哭，才睡着，可是一放到床上就醒，就哭喊。父亲母亲日间都是很忙的，晚上睡眠的时间，哪经得起我这样的聒噪！有一次，父亲被我哭噪得怒极了，捶着床大骂，但是父亲愈骂，我哭喊得愈厉害。母亲很悲苦地说：“小孩是病哪，他并非是故意的，骂有什么用？你还是换个房间去睡吧！”父亲只得搬到楼下后轩中去睡了。

疳把我磨得够苦了。种种方药都用到，都不十分见效。后来听说疳是要用针挑的，於是我的皮肤吃苦了。用一枚缝衣针，在我的腹上腿上刺进了再向上挑，称为“挑疳”。又在两手十个指节的筋上挑，挑出来不是血，是一泡黄水，据说这就是疳的缘故。要挑得黄水没有，红血出来，才可以证明疳是减轻了。这样，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据说吃蟑螂可以医疳病。我家的大使女巧云就左手执着铜手把照，右手拿着一枚锭针（是七八寸长的铁针穿银锭用的）在菜橱中刺蟑螂。她刺着了五六只大蟑螂，拿去把它油沸了，盛在一只盘里给我吃，骗我说是美味的“老蛋虾”。那时我大概是五岁吧，终于受了骗，拿来就吃，一面吃，一面说：“老蛋虾，味道真好啊！”抱我的使女秋莲在旁边看我吃得味儿好，她馋极了，她说：“这样好吃吗？让我吃一只！”哪知她吃了一只，马上吐得要命。那时我诧异得很，认为她是没福气吃老蛋虾，所以要呕吐。看着我吃蟑螂的人——母亲、姐姐们，还有其他的许多人，也都诧异我的吃蟑螂有味。我的哥哥对着我叫着说：“啊！蟑螂都好吃的吗？呵！臭啊！脏啊！”我很骄傲地对他说：“你没得吃！”

2、发鳖块

疳病已磨得我好苦，还有鳖块一病，比疳还要磨得时候长。疳，大约在五岁后告愈了，而鳖块大约缠绵了二十年之久呢。“鳖块”是什么，是腹中的一个血块，我乡的人幼年时期人人都要发鳖块，不过我比较厉害些。我乡对于鳖块，有一种奇怪的传说，据说：杭州闸口的乌龟山，它的尾巴朝着钱塘江，本乡人吃着了乌龟山的龟尿，所以人人要发鳖块。要吃着白马尿渗着的井水，鳖块才能融化，因此杭州城里人是没有鳖块这毛病的。这种传说当然不合理，现在且不去评论它。单说我发鳖块的起因，据三姊姊告诉我是这样的：我三岁的那年，有一次和哥哥夺南瓜吃，哥哥不肯，我哭了，哭得不肯歇，父亲发怒了，拎起打了一顿，我经此一吓，接着就生病了，整块就此起来。夹着既是疳，又是鳖块，我一直病了不知多少日子，父亲后悔得不得了。但是有什么治的方法呢？用针刺（音七）咧．用手榻咧，捏咧，贴膏药咧，吞阿膏咧，吃水母蒸烧酒冰糖咧，那左肋下腹部上突出来一个椭圆形的血块终是难以消去。

3、扁桃腺炎

那时没有西医，不知道是扁桃腺炎，大家误认为喉症。为了这病，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

四、幼年种种

1、学步

我老家的东后厢，是一家人吃饭的场所，也是家人团坐闲话的场所。厢北一门通厨房，厨房比东后厢低一尺多，所以从东后厢到厨房去，必须跨下两档石级。我不知是两岁还是三岁，有一天，父亲母亲坐在吃饭的八仙桌两旁，笑嘻嘻地看着他俩的第二爱儿——我走来走去学步。我不需要人挽扶能独自跨下两档石级，又复从下面一档档地跨上来．我自以为能干，很快活地对父亲母亲笑了，父亲母亲也很快活地笑了。其他看我学步的还有哪些人，永远记不起来。因为那时我的小心灵儿里最注意的就是要表演给父亲母亲看，告诉他俩——儿已能独立地步入这世界了！所以印象最深的只有父亲和母亲。这是“我的一生”的一个大纪念，从此，我开始步入艰险的世途。

2、上学

五岁的那年正月里不知哪一天，是我上学的日期，和我同上学的是我的哥哥，他比我大两岁。大概因为他要上学，所以我也跟了他一同上学了。旧社会里对于上学是很重视的，事前要发请帖通知至亲，至亲知道了，要来送礼，而外婆家送的礼格外丰盛。状元糕、粽子，这是取“高中”的意思。绿色的书包布，这是取“落落顺流”会得读书背（音佩）书的意思。书包布二尺见方，一只角上镶有红绸的“如意头”，如意头里面绣着一块锭子（同马蹄形样的银子）、一支笔，合起来称为“必定如意”（必定是“笔锭”的谐声），书包带子是红色的。状元糕是一种长约一寸八分宽约一寸四分高约五分的长方形白粗米粉糕，上面印有凸起的红框子，红框子里面印有凸起的“状元及第”或“连中三元”等字样。粽子的馅子，一定是红枣，取意是“早中”。总之，都是祝颂你将来在科举场里可以早早（枣谐音“早”）考取，而且中（粽谐音“中”）得很高（糕谐音“高”），中的是头名“状元”，或者竟是“连中三元”，即“解元”（举人第一名）、“会元”（进士第一名）、“状元”（翰林第一名）。这些荣誉，“必定”能够“如”你的“意”。全部的封建思想、虚荣观念、利禄观念，都在开始入学的一天里灌输入幼稚的脑中，使它生了根，使你的思想终生在幼稚阶段中打旋，不会发荣滋长。这好像入耶稣教时的受洗礼，出家做和尚时的受戒一般，要使你永远不要忘了这一天。

我们的破蒙先生是大母舅（周寅昌，又名仁美．字契蓬），上学的前一天，已经用轿子接来了。我们模模糊糊地吃了夜饭就去睡觉，睡到将半夜，母亲叫我们起来，说是要上学了。梳洗毕后，兄弟俩都穿上了小蓝衫。蓝衫，据说是秀才衣，秀才是宰相的根苗，你不进秀才．将来是拜不来相的。所以一上学就想将来可以进这宰相根苗的秀才。因此穿了这件秀才衣来预期预期。那时候大厅上已是灯烛辉煌，一切东西都已布置好。因时间还早，父亲叫我兄弟俩在大厅后面的后轩中坑床上假寝等待，我兄弟俩就面对面的假寝在那儿谈话，谈的什么话，记不起了。过了一歇，父亲来说要请菩萨了，喊我俩去拜菩萨。到了大厅上，只见桌上摆的都是什么糕咧、粽咧、三牲（鸡鱼肉）咧，上面供着纸神马儿，据说是“文昌帝君”。为什么不供孔夫子？又据说，孔夫子只管教书的事，不管功名，读书的目的，只是求功名、做官，功名是文昌帝君管的，所以只供文昌帝君。孔夫子却只能供在书房里，只有一杯清茶，四盘或六盘的糕饼。至于酒、饭、鸡、鱼、猪肉、状元糕、粽子，只有文昌帝君有得吃。其实孔夫子何尝不喝酒，何尝不吃肉？“沽酒市脯不食”（小洒店里买来的酒、肉摊上买来的肉不吃，恐怕酒中搀水，肉中有微生虫，有碍卫生），“惟酒无量，不及乱”（孔夫子的酒量很好，可是不肯吃得大醉，弄得神昏颠倒），“鱼馁而肉败，不食”（鱼臭了肉臭了就不吃），“自得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到我这里来求学的人，只要自己拎一斤以上的肉送我，我从来不会不教他的）。可见孔夫了是要喝酒、吃肉的。可是孔夫子周游列国，没有一国国君肯重用他，到了老了仍旧回来坐冷板凳——教书。他学问虽好，而求功名是不利的，所以不便请他到大厅上来享受酒、饭、鸡、鱼、肉、糕、粽的待遇。俗浯说：“文章自古无凭据，但愿朱衣暗点头。”你文章虽然不很好，只要穿朱红袍子的文昌帝君点头赞许你，那你就可以高中了。我套一句王孙贾对孔夫子说的“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如果你要讨好门神菩萨的话，我看你还是讨好灶司菩萨吧）的话说：“与其媚于孔子，宁媚于文昌帝君。”

我兄弟俩到了大厅上，看到了这样隆重的入学典礼，一对五岁七岁的小娃娃，也庄重起来。起先是父亲上香拜菩萨，后来是我俩拜菩萨。但是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我当时只注意供桌左右两桌脚上拴着两只高冠大雄鸡。左边一只白雄鸡，是哥哥的，右边一只红雄鸡，是我的。当时我俩只知道是两只雄鸡，怪好看的，别的也不知道了。据说“高冠”就是象征“高官”，雄鸡有着大红高冠高视阔步地走着，不是象征着一位戴大红顶子的一品大官吗？不是督抚，定是尚书宰相。而且它在黎明时就要高声大啼，不是象征着读书人的书声朗朗吗！上学典礼中用雄鸡，有着这么许多神秘的涵义，无知的我兄弟俩知道些什么？只觉得两只活的雄鸡好玩而已。

“喔喔喔！”“喔喔喔！”两只雄鸡都啼起来了。好了，先生要开口教，学生要“开口叫”了。父亲领着我俩，送进书房去。这间书房，就是我们的“牢房”。我和哥哥在这间“牢房”里整整地受了14年的有期徒刑。将来放出来的时候，背也驼了，眼也近视了，身材也矮小了，力气也没有了，常识也没有了，几乎菽麦也辨不清楚！唉！可怜可怜！今天是进牢门的第一天，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踏了进去，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亲戚们还要贺喜哩，只有天晓得！

我们进了“牢房”门，还要拜“牢房菩萨”——孔夫子。八仙桌上供着一杯清茶，几盘茶食是鸡蛋糕、太史饼、玉带糕、连环糕之类，上面供着一位两块红巴掌的纸神马儿，这就是“至圣先师孔夫子”，也就是我们的“牢房菩萨”。娘舅先生是第一任的“牢头禁子”——即“监狱官”，他已穿上了大衣，戴上了有顶子的大帽，在书房里等着。两个外甥学生来了，他就恭恭敬敬地向孔夫子上香，随后三跪九叩首地拜孔子。拜毕，父亲也拜孔子，算是拜托孔夫子，要请他在冥冥之中来教导我们。再后来是我兄弟俩先后拜孔子。但是我俩还幼小，只行了一跪八拜的敬礼。拜完了孔夫子，要拜师了，我记得我们拜师时，娘舅先生是呵着腰很客气地来搀我们一把。最后父亲对娘舅先生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说道：“拜托！拜托！请从严教训！”说毕，拱拱手去了。这样，上学典礼仪式完成，我们就开始要上学了。

哥哥读的是《神童诗》，我读的是《三字经》。哥哥坐在先生对面，先生坐在孔夫子的左首，我坐在先生的左首面对孔夫子。我坐的是一张竹的高椅子，幼小的我，还爬不上去呢，是娘舅先生抱我上去坐的，蜡烛台、香炉移到孔夫子面前去。于是大家坐好，先生开口教，我们也开口叫了。为什么称为“开口叫”？因为我们还是“一字不识横划”的人，知道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开头的两句）？知道什么“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神童诗》开头的两句）这些字呢？！先生直着嗓子教，我们跟着先生直着嗓子朝天读，这不是“开口叫”吗？

先生教到我们自己会直着嗓子叫了，认为满意，于是开始教我们写字了。读书不识字，还可以依着先生的声音朝着天喊，至于要写这三十六个字的描红纸儿，那真为难了！幸亏是娘舅先生，他同母亲一样地疼爱我们。他代我把绿书包打开来，代我们拿出了笔、墨、砚瓦、描红纸儿，一样样地摆好；代我们磨墨、开笔、润笔、把笔，好容易把那“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礼也学生□□□（这里三格是空的，由先生用朱笔把学生的名字写好等你描）习字一幅呈政”的三十六个字描好，随后先生把字纸批好（好的打红圈儿，不好的加红杠子）。到这时书已读过，字也写过，上学的一出傀儡戏可以闭幕。先生替我们把砚瓦揩干，把书、笔、墨、描红纸一起包好，还向孔夫子面前去抓了几块鸡蛋糕、太史饼等赏我们吃，同时宣布“放学了”，还教我们一些放学时应行的礼节：先向孔夫子作一个揖，次向先生作一个揖。走出了书房门，向中厅朝上一揖，说是家堂香火菩萨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坐在那儿的，次向祖宗堂一揖，到厨房里去向灶司菩萨一揖，然后向父母及各位尊长都要作揖敬礼，大家回祝我们说：“聪明智慧！”到这时上学的过程完全告终，我俩高高兴兴地把绿书包向碗橱中一塞，七跳八跳地去玩了。

夜间，大人在举行庆贺宴，同时恭请先生。厅的正中，摆起一桌六大六小或是八大八小十六碟的盛筵。母亲亲自下厨房烹调美肴，父亲在厅上陪客，长工们跑进跑出地烫洒、搬小菜、送茶、送点心。陪先生的客不知是哪些人，只记得其中有一位族长阿太恭甫先生，他是一位老秀才，和我们娘舅先生最谈得拢，因为他俩都是秀才。恭甫阿太酒量好、兴致好，声音宏亮，谈锋很健，座中有了他，格外觉得热闹。娘舅先生酒量也好，口才也好，识见高超，恭甫阿太最佩服他，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了！我们只听得恭甫阿太宏亮的声音在高谈阔论，五魁、八马地在划拳。我们呢，一面玩，一面吃吃筵席上撤下来的残肴，津津有味。等到筵席散了，这出上学戏才完全闭幕。

这是我受封建教育的第一日。封建教育，桎梏了我一世，害得我身体、精神都不健康，但是我还得谢谢它，为什么？因为它压迫得我越厉害，越引发我反抗的力量，我的思想，就因此转变了。这一天大约是正月二十？因为那时的习惯，是年事一了，百工都要在正月二十日开工，读书亦不例外。这一幕关系我的一生很重大，所以不厌其烦地多写一些。

作者：六者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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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憬甫《我的一生》第一章：幼年时期（下） -- 六者 - (3795 Byte) 2005-2-01 周二, 下午6:13 (343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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