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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芦笛:饥饿岁月(一)(二)──《黑崽子》摘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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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芦笛:饥饿岁月(一)(二)──《黑崽子》摘译   
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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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芦笛:饥饿岁月(一)(二)──《黑崽子》摘译 (644 reads)      时间: 2009-8-10 周一, 上午9:23

作者:若迷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标题: 饥饿岁月(一)──《黑崽子》摘译 (604 reads) 时间: 2004-12-09 周四, 上午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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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info

饥饿岁月(一)

──《黑崽子》摘译


芦笛


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和初中第一年,正是大饥荒在华夏大地上疯狂肆虐的高潮期。这场饥荒夺去了数千万人民的性命,超过了历史上和平时期一切非正常死亡的人数的总和。

和斯大林制造的人为饥荒不一样,我们的人造饥荒并不是特地设计出来迫使农民屈服的伟大战略部署。毛和他的战友们绝对没有那麽恶毒。相反,他们比谁都更盼望中国能变成世上最强大的国家。问题是,在他们的雄心壮志与其治国的能力之间,横亘著一道万里长城,抱负有多高,能力便有多低。当年中共的干部和苏共的干部组成完全不一样。苏共的干部都是学院里训练出来,而中共当年的干部基本是农民出身的一穷二白的半文盲。苏共有著深厚的尊重知识与技术的欧洲传统,而中共内部盛行的则是暴发农民那蔑视一切智力活动的反智主义。斯大林的口号是“技术决定一切”,而毛的口号是“卑贱者最聪明”,立志“愚公移山”,靠愚昧与顽强来改天换地。就这样,“外行必须领导内行”成了时代最强音,而“大老粗”变成了最光荣的头衔。党当仁不让,充当了万能导师,不仅教导和监督人民所有的智力、体力活动,而且还扮演类似西方教会的道德指导者的角色,解答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否属於唯物论,直到头发应剪到几寸才是革命者的一切问题。这种无知与傲慢联姻的结果,便是那压倒一切的、无所不在的、令人无法相信的愚蠢。

早在大战钢铁之前,毛的政策就极大地损害了农业生产。他教导农民怎样种地,告诉他们高产的关键是把地耕得越深越好,农作物种得越密越好。於是全国的土地便给耕到一米多深,密不透风地撒上种子或插上秧苗。深耕把土壤的腐殖层翻了下去,把生土翻了上来,而密植则使秧苗因为缺乏通风而腐烂。

在1958年的大炼钢铁中,绝大多数农民被征召去炼钢或是修水库,庄稼因为没人收获而白白烂在地里。在许多地方,哪怕是农民被恩准去收庄稼,他们照样还是无能为力──锄头和镰刀早就给砸碎塞到“土高炉”里去了,化作了一团团百无一用的“牛屎疙瘩”。浩劫并不限于农业生产:为了“烧木炭”来“炼钢”,一山又一山的森林就被放火烧掉;为了从实现“每亩万斤肥”的指标,一村又一村的农舍便被推倒,以便用墙土来作“肥料”;一个又一个的水库修了起来,才发现要麽附近根本就没有水源,要麽坝基不稳,洪水一来就要垮掉……那是一个荒唐成了现实而疯狂成为人生常规的时代。

不仅如此,每个公社干部都被逼著撒谎,无限地“放卫星”而虚报产量。国家於是相应地增加了农业税,使许多公社不得不以上交种子粮来完成指标。与此同时,毛却在为粮食生产“过量”而发愁,担心国家实在没那麽多仓库来储放,考虑是否该给全国农民放上一年的假。为了解决这个“粮食过剩危机”,许多单位实行了“吃饭不要钱”。在党的殷殷鼓励敦促下,大家“鼓起干劲高产,放开肚皮吃饭”,以撑破肚皮的实际行动来为国家分忧解难。出於同样的原因,周恩来总理向国外大量出口谷物而收买黄金。於是,国家的储备粮就这样迅速地冰消瓦解了。

1959年,在“大跃进”发动了一年之后,这些疯狂政策的后果便开始显示出来。那年夏季,许多地方开始饿死人的消息总算穿透了中南海的高墙。根据毛的命令,政治局在庐山召开会议,来评估形势并作出必要的政策调整。

不幸的是,正直的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在会上讲了话。他给毛写了封信,指出了国民经济中的一些严重问题。尽管信的措辞极度委婉温和,它仍然激怒了柯庆施、李井泉等人。这些人正是靠吹捧“大跃进”才获得毛的欢心的。他们的游说煽起了毛的疑心,毛将彭的私人通信当成了向他本人“下战书”,於是便威胁全党全军必须站在他一边,否则他就要重上井岗山打游击来推翻党。除了朱德有几分不情愿,绝大多数政治局委员都迅速站在了毛一边,刘少奇和彭真更是积极的倒彭派。於是彭和他的几个朋友便成了“反党集团”而被罢官。

这一事件彻底地改变了形势。现在,是否继续“大跃进”已不再是个经济上的决策,而变成了一个面子问题。在中国,面子有时比性命还重要,这是一个西方读者无法理解的。为了证明彭对大跃进的批评是毫无根据的诽谤,毛和他的同志们虽然完全明白那些灾难性的政策的严重后果,但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硬著头皮将“大跃进”进行到底。最初的调整政策的打算如今是再也不提了,相反,一场“特大跃进”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展开,直到整个国家一头栽进了深渊。

甚至在整个国民经济彻底崩溃之后,如何才能保住面子仍然是当局最关心的、压倒一切的首要问题。为此,尽管他们知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饿死,还是照样拒绝了国际社会提供的紧急援助,并坚持以谷物和肉食赔偿欠苏联的债务,以免在对“大跃进”说三道四的赫鲁晓夫面前丢脸。

当然,当局也尽力想了点办法来挽回局势,然而他们能想出来的高招,却是以牺牲农村来保住城市。这完全是策略上的考虑,因为城市人口远比农村集中,所以坏消息也就更容易扩散而广为人知,这对於维持“安定团结”显然是不利的。於是,在“大跃进”中上马的大批工程都给取消了,从农村招募来的数百万工人被一律遣返回原地。国家只负责供应城市人口的口粮,让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广大农民去自行挣命。即便如此,虽然城市人口大大减少了,国家还是找不到足够的粮食来供应。

好在糊弄人民远比糊弄大自然容易,在这方面,官家的智慧从来是无穷无尽的。解决这个问题的妙法是公共食堂。所有的单位,哪怕是街道委员会,都办起了食堂,而所有的人不论有无工作,都得在食堂吃饭,不许在家开伙,就连家庭妇女和退休职工都概莫能外。唯一的例外是年幼的儿童,只有初小以下的孩子的定量粮获准保留在家。

这样一来,聪明的官家便摆脱了向私人供应粮食的不愉快的负担。如今他们只需向单位供应粮食。哪怕是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刻,国家供应的定量都从未象《鸿》上说的下降过。张戎出身高干,却对我党毫无认识,居然如此低估当局的智力──他们根本用不著去降低一个只存在于纸上的数字。至于张戎写到的每月有多少多少两的肉和油则更证明了此人不但没有民间社会的常识,而且连思路都不甚清楚:如果真有什麽肉和油,又怎麽还会有她所说的四千万饿殍!官家小姐写的回忆录,读起来总是免不了“何不吃肉粥”的感觉。

和同学们一样,我也在学校的食堂就餐。那时中学男生的定量,是每月32斤包米面,然而那只存在于纸上。真正供应的粮食倒底是多少,这大概是永远也无法查明的战略绝密。滑稽的是,当时竟没谁看穿这袖里乾坤,却一致把炊事员们当作了替罪羊,认为是他们“夺我口中食”。他们当然也偷──饿急了,谁不偷?然而区区几个炊事员的盗窃就能引起全校师生那难熬难耐的饥饿,这神通也未免太大了点。

每逢吃饭时间,值日的两个同学便各携一盆,前往食堂去打饭,带回半脸盆包米面糊糊,半脸盆萝卜汤(或洋白菜汤或酱),在50多双因冒著饥火而显得特别明亮的眼睛的密切注视下,开始隆重的分饭菜大典,将那些汤水舀到50多个搪瓷或陶土大碗中去。不幸的是,既然不用量筒或量杯,等分液体就并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於是不久吵架和打架便成了我们进餐大典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庄严仪式。这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无论是君子动口,还是小人动手,都需要宝贵的能量,而那玩意儿却不是我们的液体食物能提供的。

我们的主要能源,那熬糊糊的包米面,是现代中国人的发明,可惜李约瑟没有收进他的书去。跟别处能见到的平庸样品不同,咱们的包米面是整个玉米棒子连核带皮一道磨成的,有时连玉米杆子也磨了进去。所以那面粉看上去十分光亮,极富美学价值。可惜人长的不是牛马的肠胃,没法消化吸收植物纤维,所以那面粉的绝大部份营养内容进了咱们的尊腹后,只是匆匆到此一游,便“酒肉穿肠过,炉火心中留”了。

更有趣的是那糊糊比白开水也稠不了多少。几年后文革中我看人家用浆糊刷大字报,总是要情不自禁地咽口水:那可是白面熬的啊,而且还那麽稠!要是当年咱能轮上那麽一碗,纵南面王不易也!当年咱们喝的是什麽东西!饭后百步走,肚子便成了装进银角大王的紫金葫芦,唏里哗拉响得可以用来发课。发完课后胃又变成了老君炉,“团团烈火烧呀,烧我心哪!”(《杜鹃山》,柯湘唱)待到小便一次,胃里便立刻变得如竹之空,似谷之虚,然而那腾腾烈火依然在,什麽也熄灭不了它。

这种“食物”把我们班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丛林,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饿狼。继吵嘴打架的初级阶段之后,大家不久就学会了怎样更明智地投资自己那宝贵的能量。在分饭菜过程中,不经过组织的层层动员,人们会忽然自发地、不约而同地抢过放在地上排著队的大碗,用它来当勺子去盆里拼命舀糊糊,一边使出无师自通的武功来,奋力将周围的人用胳膊肘猛烈地撞开。一次,在这样的难忘的战斗中,我的陶土大碗被十多个搪瓷大碗强迫接吻,当场粉身碎骨,化作数以千计的碎片,於是那天我便没有了晚餐,只从盆里抓起了小半把糊糊。

第二天我抱著个重金属装备卷土再来,发誓洗雪国耻,收复失地。可惜我又一次不走运。还没等到我的重火器投入战场,头名好汉(不是小学的那个,那位仁兄根本就没考上中学)便以万夫不当之勇,雷霆万钧之势,推开众人抢过了面盆,突出重围,逃之夭夭。这流氓一面跑得飞快,一面还能象马一样,把头伸进盆里去痛饮那宝贵的玉液琼浆!

那辰光,我不过是个又瘦又小又苍白的男孩。如果我不用脑子,在这个残酷无情的丛林里便只有饿死的份儿。所以,当头名好汉第三次故伎重施,抢过面盆又要开溜之时,我便不失时机地一口痰吐进盆去。

那一分钟,所有的人都如同中了大圣爷爷的定身法,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得意洋洋地伸出手去从头名好汉中接过了面盆──连他也因为这突起的变故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我根本不在意那盆里的口痰:那本是我口中出来的,而林妹妹早就教导过我们:“质本洁来还洁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又有何相干?而现在这整整一盆、整整一盆糊糊都是我的了!

【未完待续】


饥饿岁月(二)

──《黑崽子》摘译


芦笛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洋洋得意地接过面盆来时,“尖头”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立刻也往盆里吐了口痰。刹那间,我手上的面盆成了痰盂,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大吐而特吐。我深信那些唾沫里含的营养成份一定远远高出于玉米面糊糊,不过卫生偏见毕竟还是压倒了饥饿,於是那天晚上便谁也没吃上饭。

第二天又是一个倒楣的日子。那天值日的是“尖头”和另一个男孩。“尖头”是一个个儿和我差不多的瘦小男孩,非常机灵,有时却又非常糊涂。他俩拿著脸盆到食堂去,就此杳如黄鹤,撇下全班人饥肠轳轳,在教室里望穿盈盈秋水仍然不见两人的踪影。众人正纳闷间,“眼镜”突然大叫:

“糟了!这两个狗X的一定把饭菜端到什麽地方,自己偷偷吃去了!”

全班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众人马上出动去找那两个卷逃公粮的贪污犯,就连女生们都叽叽喳喳地跟在我们后面。食堂当然是第一个搜索的地方,以后便是大礼堂、图书馆和一切公用场所,就连厕所都没放过,然而哪儿都没有那两个坏蛋的影子。

我突然想起来,尖头曾带我去学校工厂后的荒草中抓过(虫悉)蟀,那可是个非常隐蔽的地方,莫不是那俩狗东西躲到那儿去了?

我看了看大伙,旋即改变了主意:到这份上那糊糊也该给这小子喝得差不多了,再把大家弄去我还有什麽份?於是我钻出人群,偷偷直奔那地方。果然,在那密密的草丛里,是我们贪污的好兄弟!

尖头和另外那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肚子鼓得象个皮球。这小子看见了我,便盛情邀请:

“芦笛,你来得正好,正盼你来呢!你看,我们一点没动菜,就等你来了。”

我扑过去一看,完了!这俩小子早把糊糊喝了个底朝天,只留下一盆大酱。我抢过他的勺子来擦了擦,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酱就往嘴里送,但马上便以更快的速度吐了出来。那玩意儿似乎是盐拌锅灰作成的,不仅咸到能腌了你的口条,而且又苦有涩还有股霉味。我赶快又抬起糊糊盆来,使勺子刮了又刮,搪瓷盆上顿时添了许多道道,如同现代艺术的“几何派”的杰作。吃下那点刮下来的糊糊,肚子反倒更加饿了。我只得把头伸进盆里,用舌头将盆底舔得乾乾净净,舔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如同刷墙后看看有无刷漏的地方。直到盆子如同水洗过般的清洁,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个聚宝盆。

“你个狗X的!”肚子越来越饿,我扭头看看尖头,不禁怒火腾腾,“我打死你这王八羔子!”

“你打吧,”他毫不在乎,仍然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我可是动不了啦。哎哟!真舒服,我还从来没这麽饱过。为了这滋味,就让全班人打死,也值!”

我提起来的拳头又软软地放下了。这小子看上去也实在可怜,胀得跟个蜘蛛似的,又有三分象个葫芦,敢情吃多了也不是好受的。我这一拳下去,没准他鼻子里嘴里都得冒出糊糊来。与其撑成这样,为什麽不留点给我?这丫的就是没良心!

不用说,这“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丛林中的失败者永远是女同学。她们向老师告状,於是每逢进餐大典,班主任陈老师便亲临现场指导“分田分地真忙”。可惜她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还没学会怎样收拾顽童,提供的吓阻作用可以忽略不计。在她的指导下,咱们的抢糊糊斗争照样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有时她也实行“三同”,卷卷袖子参加我们的搏斗,想虎口夺食,从头名好汉手中抢下那个聚宝盆来。只是她比该好汉还矮一个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一次她让对方的胳膊肘正中肋条,捂著左胁蹲了下去,半天作声不得。还有一次她让对方推倒在地,後脑勺几乎没撞在椅子角上。最后一次她与好汉持平,把糊糊盆当成了拔河绳,相持间不知谁用力稍差形成了个转矩,满盆的糊糊便把她的裤子淋了个透湿。眼看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好汉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陈老师,管她叫“臭婊子”。陈老师忍无可忍,扬手便给那流氓一耳光,流氓一拳就把陈老师送出丈八开外,沿途乒乒乓乓带倒了许多桌椅。

幸亏陈老师被打,坏事才变成了好事。流氓给开除了,学校也废除了集体分饭菜的制度,改为发饭票给每个学生,让他们自己到食堂去买饭。

虽然这明智的措施确保了菜饭的供应,如今我却又得把宝贵的能量花在排队上。一天三次,上千的同学排在食堂里,而卖饭的就那麽五六个窗口,这站队便越来越是个无法承受的重体力活,特别是当你的腿开始浮肿起来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走两三百米的路我就几乎要虚脱,心儿跳得跟要蹦出来似的,冷汗一身又一身。哪怕在夜里躺著什麽都不干,冷汗照样浸透了被子,泡得床头板的漆脱了色。行走的时候我会突然眼前发黑,天旋地转,摔倒在地。我再也不上学校的图书馆去了,因为没力气爬那层楼。

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我也患了浮肿病。水肿首先出现在前额和眼睑上,接著就是下肢,最后肿得我连鞋子都没法穿。一开头这玩意儿还挺新鲜的:你对著镜子朝著两颊各按一指,便出现一对酒窝,你要多深就有多深,半天都不会消散。等到后来可就没那麽有趣了,两条腿肿得明晃晃的,蚊子咬一口就得冒半桶水。肿胀的皮肤薄得跟工厂用的透明描图纸似的,非常容易破口。如果不小心让变小了的鞋磨破了脚,那口子就先流水后流脓,永远不会收口。喝“饭”的时候我常常一低头便在清汪汪的糊糊里照见我自己的样子,这时我就想起了小学吴老师让我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有多美的劝告。的确,吴老师说得真不错,糊糊里我的尊容确实是丑陋无比,在那副肿得没有轮廓的面容上,不使放大镜我还真找不到那肿成一条线的眼睛在哪里。

整个世界减为一个东西──食物。全部人生沦落为一个动作──吃。我到处看见馒头、烧饼、油条、红烧肉、鸡蛋糕和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它们写在教室的黑板上,印在我的教科书的每一页里,漂浮在老师的脸上,更充塞在我的梦中。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吃,吃,吃…在梦里我吃得特别欢,然而越吃便越饿,直到胃里那揪心的疼把我从梦里唤醒。

渐渐地,学校里不再上课了,同学上学校去一开始纯属惯性运动,后来则只是为了到那儿去喝饭。每喝完糊糊便要出一身大汗,浑身上下象给蒸酥了似的,连捏死蚊子的力气都没有。於是大伙儿便横七竖八地靠著暖气片或坐或躺,让那半热不热的暖气片烤热我们虚弱的身体。我们就那样半死不活地一坐就是半天,呆呆地瞪著前方,谁也不开口,谁也不动弹,只有那眼睛的间或一轮,才显示出我们是活物。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连讲话都需要力气──对一个“吃鸭子开荤”的顽童来,那可真是个令人吃惊的发现。几年后我在《知识就是力量》上看到:二十万人同时讲话的功率才相当于一节电池点亮一个小电珠。我当时真没法相信那则文字。对於我来说,一个腹中空空如也的人讲话时,花的力气足可推动泰山。

老师不管我们在干什麽,他们饿得连书都教不动,岂还有余力来管学生的闲事。他们根本就不到教室来,“学校”变成了“食堂”的同义语。不过教室里还是有人在活动,世上总有些人的精力要比别人充沛。尖头、眼镜、“豌豆”和“老扁”老是坐在课桌上打扑克赌饭票。尽管想要占有更多的饭票的欲望几乎是无从抵御的,我却从来没有下过水──我知道上去只有输的份儿。眼镜、豌豆和老扁是串通了糊弄尖头的,无论他和谁打对家,从来只有输的份。他在上半月就把饭票输得精光,下半月就只有到处举债度日。因为谁也不会出借宝贵的饭票,他便只能以月息百分之五十的高利贷向眼镜他们借。这小子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不过尖头自也有谋生之道,这小子是现代的神农加李时珍,什麽玩意儿都进过他的嘴:(虫悉)蟀、蚯蚓、屎克螂……,不管什麽恶心的东西,他全吃过。他随身带了一个自制的油漆罐做的小炉子,在上头烧烤蚯蚓一类的野味,还美其名曰是“活烧麻雀”。有一次我在学校工厂后面见他烧烤类似小鸡腿一类的肉食,立即嫉妒得几乎晕了过去:要知道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一滴油星、一个肉分子了啊!

“给…给我…”激动之下,我连话都说不囫囵了,何况脑子一直都是晕晕乎乎的,舌头大了似的不服使唤,“不…不然…我就要打,要抢…”

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大大方方地把那啃了一半的“鸡腿”递给了我,我兴奋得双手直多嗦,差点没把它掉在地上。还没等回过神来,“鸡腿”便已下了肚,什麽味道都没来得及尝出来。我后悔吃得太快,可惜已经没法挽救了,只能将剩下的骨头咂了又咂,那味儿可真美到了心里去,实在是没法形容。抬起头来,却看见尖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三分得意。

“你知道你吃的是什麽肉吗?”他终于得意地笑了出来,眼睛便彻底地消失在肿胀的眼皮中,两颊堆起两块鼓鼓囊囊的水泡,在阳光下倒也油光可鉴。

“什…什麽肉?”倘若是平时,不用他开口,光从那表情,我就知道上了当,然而饿昏了头的人是没有智力的。

他不说话,只是从身後拿出个鲜血淋漓的老鼠夹来,上面还夹著个老鼠头和一张皮。他把那玩意直往我眼前凑,大概以为我会象个小姑娘似得吓得惨叫一声就此昏死过去。然而饿昏了的人头脑和反应统统是麻木的。要在平时,我肯定会恶心得吐出来,然而那时我却什麽感觉也没有,只恨他打断了我的吃兴。

“别…别他妈扯淡!”我把他的手推开,“管它什麽XX肉,是肉就行,还…还有吗?你要是藏著不拿出来分,我…我就要打,就要抢…”

因为没吓住我,他非常失望,不过倒是爽爽快快地让我搜了身,确证所有的肉都让他吃完了。一番搜查又让我浑身大汗淋漓,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到他怀里去。

“哥儿们,”他大模大样地宽慰我,“这玩意儿学校里的厕所多的是,我还看见有条尺把长的。可惜这老鼠夹太小了,赶明儿我让我爸给我买个大号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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