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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大脚”

老金在线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436

经验值: 2453

标题: “区区大脚” (504 reads) 时间: 2002-10-25 周五, 下午10:57

作者：老金在线 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区区大脚”

《墓地里的神灯》之三

作者：金刚

1987年春，我赴市社会科学院听某教授一个美学讲座。教授兴之所致，忽然发挥的“国情论”，我记忆犹新——因为他在讲到民族审美习惯时，扯处了莫言，极力抨击了一通。

记得教授先挖苦了莫言对“放屁”的“粗俗描述”，然后就优雅地说到了莫言的“文理不通”，例子是“我父亲的区区大脚”一段短语，重点在“区区大脚”四个字上。

教授先对“区区”定义：“区区”嘛，就是小，少的意思。然后开始引经，《左传·襄公十七年》：“以区区之众，敌二国之间。”最后结论说：用“区区”来修饰、限制“大脚”，在语法上也说不通嘛！一厅的人便可爱地笑了起来。教授又顺势说了许多有关莫言在语法上的造次不符合规范，令中国人接受不了，因而有违国情什么的话。

回来将这事儿说与朋友听，朋友说：

“‘区区大脚’，这个看似矛盾的描述，正蕴含了某种悲怆孤独而又豁达超越的主体自尊精神。它的真实的美学底蕴在于将秩序和抗议，世俗判断和主体判断融为一体，在语体模式上造成超现实的幽默效果。究其实质，乃是一种反时尚的平民意识的审美观照。说得再明白点儿：‘我父亲的区区大脚’，就是说，在叙述者看来，那踩在黄土地上的正是一双巨型脚掌，而在另一些人看来不过‘区区’，微不足道。”

我说：“你这样一讲，‘区区大脚’就毫无意味可言了。”

朋友说：“正是。其实是没必要说出来的。你明白，无须我说；你不明白，说了也无用。”

我们于是烫了黄酒，剥海蟹吃。

据接受美学的理论，共有四类读者：普通读者，有经验的读者，理想读者，职业读者。文场有如市场，每一类读者都不难寻到相应的文本去阅读，因为作者也是依次分为四类为不同的读者而创作的。当你接受了某类文本，譬如《尤利西斯》，《弗兰德公路》、《交叉小径的花园》，而陷入阅读困局时，应该意识到这类文本可能并不是为你创作的。当你执著于你固有的读者立场，且信心十足地指点这类文本时，错位的批评就产生了。西方的现代派，后现代派，中国的先锋派们，本于艺术创造的“内在需要”，滋生出一个又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语体模式。人物从行为层次跳到心理层次的二度造型，即人物自动释放天性的并列跃进模式，已在新潮作者那里屡见不鲜。他们正在矗起的，是一种立体语言结构。我在很长时间里，把语言看作主体思维的投影。一位善于玩“玄”，有着某种神秘体验的朋友说：“人的层次问题亦即维度问题。零维是一个点，一维是一条线，二维是一个面，三维是一个立方体，思维呢？N维呢？”他解释说：“零维是一维的投影，一维是二维的投影，二维是三维的投影。按照逻辑，三维必定是四维的投影，也就是说，四维的投影是一个立方体。N维世界依此类推。”我据此乱想：立体的语言结构，应是主体思维进入四维境界的投影。那么，耽于投影二维平面语言的三维主体，试图批评四维主体的三维立体语言时，由于存在着一个维度的差异，思路的崩溃也就不可避免了。——这也正是“错位批评”的尴尬。

《庄子·天地》曾表述过今日看来已然浅白的一种意见：高雅的乐曲不可能被俚俗所欣赏。《折杨》，《皇花》这样的里巷小曲，人们听了反觉得欣然自得。所以说，世俗公众的心理听不进崇高的言论。只言不得显现，是因为被流俗的言论所遮蔽。——这也就是《阳春白雪》的真实处境了。《文心雕龙·知音》所谓“会己则嗟讽（诵读叹赏），异我则沮丧，各执一隅之词，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说得也正是错位批评的可笑。也许正因为维度的差异造成错位批评者的审美观性，于是鲁国的冉有将麒麟视作獐鹿，魏国的田父把名玉视作怪石，教授把“区区大脚”视作了“文理不通”。理解有困难。有道是，“为文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文；为人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为人。”（明杨升庵语）我想，当莫言制造“我父亲的区区大脚”这般立体语句时，是没有奢望“一世之人”包括教授叫“好”的。

艺术不是熬制杰米扬的鱼汤，“普通读者”意欲改换口味，批评或欣赏“异我”的文本时，他应改变自我的读者类型。类型的变化获得的将是某种审美开悟——“聆《白雪》之九成，让后悟《巴人》之极鄙”（《抱朴子·广譬》）。但庄周这个老头关于井蛙、夏虫、蝼蚁、河伯之类看似浅白却总在叫人走出环境制约的道理，迄今犹不为饶舌而自信的“普通读者”所警悟。《齐民要术·养鱼》引陶朱公《养鱼经》：“以六亩为池，池中有九洲……（鱼）在池中绕九洲无穷，自谓江湖也。”六亩之池绝非江湖，却又高叫了“国情论”来为接受困局中的知性阻梗、思维差异讨根据，这就又令我想起恩格斯用过的一个寓言：三只驴子发表宣言：“我们，动物界，反对肉食！”这也就是鲁迅先生讲过的意见；说中国人如何如何，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就是诬蔑了。道理太简单：读者是分类型的——“国情”如何如何，“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如何如何，不是教授这类“普通读者”（当然也不是其他读者）可以评说得了的（我甚至认为：在高扬着主体精神的多元化世界面前，“国情论”已无用武之地）。但现在勇于以中国人的当然代表自居者正多。

［论坛补记：本文曾发表于《北方文学》1989年第10期。是组稿《墓地里的神灯》五篇文章之一。该组稿又是专栏文章《行者：罂粟园的孤旅》之一。文中所说1987年春，是时正在“批判”《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亮》文发于该年《人民文学》1、2期合刊。该刊同时刊有莫言的中篇小说，以及伊蕾的组诗（均已忘其名）随后，各地开始出现自发“批判”该“合刊”的民间暗潮，莫言、伊蕾也遭“批判”。仿佛《亮》可以“批判”，该“合刊”也可以“批判”了。在这股暗潮中，以当时的学院教授类人物最为活跃，不少人都在“抢头功”，以为自己“春江水暖鸭先知”，或“嗅觉灵敏”什么的。本文提到的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作者：老金在线 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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