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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艺林奇人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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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艺林奇人异事   
易大旗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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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
文章标题: 艺林奇人异事 (937 reads)      时间: 2001-11-22 周四, 下午8:19
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艺林奇人异事



　　　　　　　　　　　　　　　　·易大旗·



　　汪曾祺先生去世了。



　　人难免一死，只是他去得太匆忙了些。同行们大都晓得，汪曾祺的猝逝，同一桩诉讼

有关：《芦荡火种》作者文牧的遗孀大兴其讼，中国文联新出的戏曲选本里，《沙家浜》

一剧的作者仅署了汪曾祺的名字，而《沙》剧的前身《芦荡火种》确系文牧先生所作。



　　我们也不必为贤者讳，这事虽系出版社所为，汪曾祺却也有其疏忽之处。故此汪老即

刻登报郑重道歉，并要将该书的稿费与文家平分。岂料文妻反以为是一种侮辱，再版的剧

本稿费区区千余元，割出几百元又何堪告慰亡夫的在天之灵！文牧遗孀遂在上海沪剧院的

支持下表示要告到底，不接受汪曾祺的道歉。



　　“底”在哪里？我们现在知道了，那就是汪曾祺之死。汪是个淡泊恬退的老者，到头

来倒与“名利”纠缠不休，实在教人气短。于是，他撒手人间。



⊙　名家轶闻



　　我与汪老有些交往，亦曾几度结伴远足，若干花絮，我偶尔在文章中提及。汪曾祺对

我影响最大的是他所谓的“大家与名家”之说。



　　汪当年就读于西南联大，闻一多是他的老师，但我常听他提到并满怀敬意的尊师是沈

从文，这或许正是他之“名家说”的由来。汪曾祺曾对我说：文学有大家与名家之分，名

家通常就是要比大家写得好，但大家毕竟是大家，名家毕竟是名家。



　　沈从文与汪曾祺这对师生，当然都是当代文学史上的名家。“大家”者谁？想必是鲁

迅。虽然他的文笔并非每个人都喜欢，又或他在文学上的建树相当有限，但他在中国思想

文化史上留下的深深刻痕，却唯有“大家”才能有那种力度。然而，若说鲁迅的小说写得

比沈从文好，有几个人相信呢？至少我是不信的。



　　汪曾祺的名家说，令我茅塞顿开，想想自己当大家是没份儿的了，何不试着往名家那

偏殿上窥探窥探？结果却是直至如今早生华发，名家的门槛在哪里尚未摸到，便悔不当初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要立志往大家道儿上奔，说不定名家就当上了。



　　汪曾祺的另一些轶事，我倒从未提起。西南联大当年学运汹涌，汪却是个笑傲书林的

“消遥派”，却又非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那类死啃书本的学生，他自谓当年不参与学运

，仅仅是因为看不惯那些“党干”学生领袖，身为学运组织者，事发时总是让热血澎湃的

青年学子去与军警叫阵，领袖们都在茶馆里泡着，静候“反独裁”的捷报佳音。我往下还

会写到汪曾祺那实话实说的个性，所以他讲的这些一定是实情。于是乎，他一直不与中共

党团组织沾边，哪怕后来在江青垂直领导的“样板团”里混，他也无意要求“进步”。



　　令人不解的是，１９８７年汪曾祺向京剧院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不巧的是他之参党又

被当局拿来登报宣传，时值“反自由化”之际，又一老知识分子投入吾党营垒，幸何如之

！我一直没机会探问汪老之初衷，况且这种事又不象文学话题那般可以放言无忌，他与我

并非同辈，哪能推心至腹到这份上？或者，个中因由只有他的好友林斤澜先生才知其详。



　　汪曾祺与我们几个文人同游川陕，途中不免会被问及《沙家浜》剧组的旧事，令我印

象至深的是，多次见过江青的汪曾祺并不“墙倒众人推”，硬去编织一堆“女皇”花边丑

闻，他是眼见为实，说从未目睹江青有何失仪之处，江对他本人一直十分客气。除了他觉

得江青驾临“样板团”视察时那作派似乎有点造作，其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来，甚至他在与

江青切磋剧本的修改时，也没觉出此妇人盛气凌人和颐指气使。这和江青已被固定化的脸

谱出入真是太大了！汪曾祺绝无意思去“颠覆历史”，乃至撰文追思江青对他如何和蔼，

他只是不愿人云亦云罢了。



　　后来又读了李志绥的书，大略明白江青这人并非随处放刁撒泼的，她平时待人接物的

斯文，还要远胜汪东兴之流的土包子。江青这人，你只要敬鬼神而远之，那就无足为患，

你要和她作对，又或巴巴的往跟前凑，都有大麻烦。汪曾祺仅系一介书生，又是非党人士

，更无意顺着竿子往上爬，如浩亮、刘庆棠等名伶，那才真叫自找！



　　那年头要洁身自好，颇不容易，这便是汪曾祺。



⊙　画而优则仕



　　还有一个人，不知怎的也瞧出了江青这人沾不得的道理，于是搭救了他自己，今日活

得好端端的，“名”虽仍有些暧昧，“利”却是送上门来了。



　　《毛主席去安源》这幅油画卖出６０５万元！跟那些藏之名山、束之高阁的超级国宝

不敢比，至少能拿出来作价而售的名画，连齐白石、张大千都瞠乎其后，更不用说那些衮

衮时贤了。



　　我并不认识刘春华，但他的故事却堪可警世。



　　刘春华当年只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人是很活跃的，又根正苗红，原就是学生

会干部，文革初起时就顺势当上了系里的“文革”副主任和学院“筹委”成员。但稍知文

革者都晓得这类人总是倾向“保皇”而非“造反”的。果然，人家破四旧，他便拉杆子去

立四新，什么地方的名人字画被革了命去，他们这拨红卫兵就要去画毛像与宣传画补缺，

其实他们是学这个的，如今所有大雅之堂都让他们去涂涂抹抹了，岂不开心？刘春华结下

的一桩善缘，是某校红卫兵破四旧杀进人民大会堂，硬要将关山月、傅抱石的《江山如此

多娇》给废了，大会堂的人抗不住，便请中央工艺美院的“立四新”小将来鉴定，刘春华

召之即来，他大小也是红卫兵的一方“坛主”，撂下一句：这画没问题。对方就无功而退

了。



　　文革次年，刘少奇被斗倒，还要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便要重新装扮历史。据党史考证

，毛早于刘少奇已去过安源达七次之多，怎能让刘充当工运领袖而毛仅位列农运领袖呢？

于是要重办一个安源工运展览，挑选了七人画七张画，主题都是一个——毛主席去安源，

他既然去过七次，七张画总有个先后，领导随手点将，近乎抽签一般碰巧指定刘春华画毛

泽东第一次去安源。刘便与其他革命画匠到安源煤矿“深入生活”，不过他要表现的毕竟

是毛的“第一次”，总不好去描画毛如何受到工人的簇拥，又或如何下到煤井里传经布道

。人生地不熟的毛泽东只好在画布上拎着一把桐油雨伞，满脸坚毅、满腹豪情地迈向这片

革命的处女地。那时老毛的金面不管以什么形式亮相，都得“红、光、亮”，刘春华自不

能免俗，但他把东方的赤色霞光打在毛的脸上身上，其身后却是未破晓的天幕，又将朝晖

的“红光亮”修饰头顶的几抹乌云的边缘，总之是费煞苦心。结果刘春华之作在七张毛画

中脱颖而出，得了个满堂彩。大家都看腻了铺天盖地的“红海洋”，此画在红之中还有点

黑，瞧着倒真觉得有点“震撼感”。



　　江青看了该画，说：“不错，可以在《人民画报》上发表。”结果却是《人民日报》

、《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同时隆重推出，被誉为是革命文艺战士献给“党生日”两

份厚礼（另一份是钢琴伴唱《红灯记》）。于是千家万户都将此画悬上厅堂，仅在１９６

８年，《毛主席去安源》就印刷了九亿张，更不用说被印成了邮票，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

内邮政局都不敢往这款邮票上盖上黑乎乎的邮戳。八个样板戏之外又多了一张“样板画”

，刘春华平地青云了。



　　１９７１年，已分配到北京印刷四厂的刘春华成了北京市委委员，年仅２７岁。他见

过几次江青，凑巧不是江青有紧急党政大事就是她精神欠佳，都没坐下来认真谈过什么。

不过江青是忘不了他的，这年江青突发奇想，要建立“中央五·七艺术大学”，自己任校

长，大概是想一报当年延安“鲁艺”排斥她的宿仇。她点名要调刘春华去，刘思前想后，

竟然托词推拒了。



　　江青日理万机，其实哪来时间去张罗什么“艺大”，真让她当校长，首先是不耐其烦

，再说也贬了她的格。大学没弄成，倒是记了刘春华的恨。



　　“林彪事件”后，江青在政治局上突然发难，说：刘春华是坏人！其他政治局委员大

都不知刘春华是谁，坏人就坏人吧。于是刘就隔离审查了，一关就关到文革结束。



　　这倒好，刘春华因此脱了大难，调到北京画院后于１９８７年当上副院长，１９９０

年更真除为院长。不过油画他是不画了，猛回头这才觉出自己不是那块料，当年的《去安

源》技法之拙劣，实在令人汗颜，他遂改画国画了。



　　哪想得到，《去安源》在１９９５年居然卖出个天价来！前人说：“功夫在诗外”，

这幅画便是“价值在画外”了。



⊙　样板小说



　　接下来要说说我认识的一位人物，叫金敬迈，是广州军区文化部的军旅作家。



　　金敬迈在秦城监狱关了近六年，又被送到劳改农场去慢火煎熬，文革结束后，因时任

党副主席的汪东兴与他有过节，硬是不予平反。他投书给刚刚复出的邓小平，邓说话了，

仍是不管用。直到胡耀邦下令解散“中共中央专案组”，宣布今后再也不得搞这类非法组

织，金敬迈才有了昭雪沉冤的希望。



　　总之一通折腾后，我在作家协会初识金敬迈时，已是１９７９年，那阵“思想解放运

动”和“伤痕文学”都在巅峰，如我辈者，当然不会对《欧阳海之歌》还存留着几分敬畏

，何况他到底是文革中很红过一阵子的前朝臣子，不想一见之下，就被他那爽朗而耿直的

性格所感染，他既不怨天尤人，亦无充英雄的意思。后来又接触了几次，觉出金敬迈真是

一尊“怨去吹箫，狂来说剑”的豪迈男儿。



　　且说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正好出版于文革前夕，便一举成为革命的样板，那时我

们不但通读多遍，满耳朵都是电台的连续广播，更要把小说的华彩段落——欧阳海冲上铁

轨时四秒钟里思潮奔涌的铺陈当做“折子戏”一样去朗诵……现在看来，它之滥情煽情，

教人瞠目，但那个时代的文风就是如此，至少我这中学生是颇受感动的。



　　小说甫问世，周扬便来捧场，其时他的评语已不重要了，仇家们要放倒的就是他。未

几，毛泽东接见金敬迈时说了句：“你是个大作家呀！”于是，福兮祸所倚，无尽的故事

就此开篇。江青当然要来插一杠子了，她指示金敬迈修改小说，其一，欧阳海少时当乞丐

，有流氓无产者之嫌；其二，欧阳海的哥哥不能被国民党抓壮丁，因而累及英雄的出身成

分；其三，“短短四秒钟”里有对死之恐惧、生之留恋，这和苏修电影《雁南飞》有近似

之处。金敬迈颇为作难，便在陈毅、陶铸接见他时作了汇报，陈元帅一听就沉下了脸，陶

铸（兼任广州军区政委）更断言：我看不要改，有关小说的修改都要先通过我，你是我的

兵，我说了算！



　　然而，陶铸很快被打倒了。金敬迈被调到北京主管文化部工作，据说是周恩来特意向

江青举荐的。他才履新不久就沾上了大祸事，红卫兵杀进电影资料馆抄查，那边慌了神，

请示金敬迈：有关江青同志的资料是不是先收起来？金当然同意，并要将这些资料送到公

安部封存，谢富治接电话却推拒不迭，说这事不归公安部管，去找中共中央办公厅汪东兴

同志吧。汪的答复大致雷同：我们哪有时间管这个，你还是交给文革办事组吧。但这烫手

山芋还是抛不出去，文革办事组只肯送来一个保险柜，让金自行封存。不旋踵陈伯达就下

令抓走了金的两个手下，说是收集首长黑材料。金敬迈一拍胸脯，把这事都一肩担下来，

他以为此事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便向谢富治求证，自己曾经汇报过，谢说没这回事，完

全不记得了。又找汪东兴，汪说他太忙，不是陈伯达在管吗，问他好了。这回金敬迈才知

大难临头了，赶紧给周恩来写信，不幸未抵达周的案头已先被中央文革截获，金敬迈从此

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监牢生涯，而他统领文化部的风光日子，屈指数来不到四个月，宦海风

涛真是可怖！



　　不管如何，金敬迈的一生也算得上大开大阖了。几乎所有大人物跟他有过瓜葛，毛钦

赐的“大作家”头衔自不待言，还有周恩来、林彪都曾在他的调令上有过亲笔批示，最后

还有邓小平的口喻：“象金敬迈这样的知名作家，都不给予平反，可见问题的盖子没有揭

开。别说他还没有收集江青的黑材料，就是当年收集了她的黑材料，我看也是对的。”



　　倘说金敬迈此生有何抱憾之处，大概是他复出后再也写不成小说，我偶尔见到他一些

小文章，好象也不太多。这或许与刘春华搁笔不再碰油画是同一道理。其实是不是“大作

家”无关要紧，能做一个正直的人已经很了不起，环顾左右，又有几人能做到？我知道，

金在广州军区的同袍当中口碑很好，亦曾闻说要让他出掌军区文化部，最终未成事，不知

何解，想来多半是他自己不愿意。



　　事隔多年，我在异国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录像带时，看到扮演老毛的特型

演员在台上装腔作势一番后，竟走下来与观众逐一握手继续扮丑角，众人如睹龙颜、如沐

龙恩，独有一人双手抱在胸前，满面冷竣，不让这份无聊与恶心玷污了自己的手。我一瞧

，这人不是金敬迈吗？



　　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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