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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自我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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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人类的自我亵渎 (307 reads) 时间: 2002-9-19 周四, 下午8:37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人类的自我亵渎

刘晓波

伴随着本体论和方法论的变化，或者说在这种变化的深层运动着的是人对自身的评价的变化。人类从对自身的确信、肯定，到人对自身的怀疑、否定，这一过程的情感倾向的变化便是由乐观主义到悲观主义，由自负、自我欣赏、自我怜悯到自卑、自我揭露、自我虐待，由人对自身充满信心到人对自身的彻底失望。人对自身的失望是人类为自己编织的神话的破灭。

不论是远古的图腾崇拜，还是中世纪的上帝崇拜，其实质都是人的自我崇拜。“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哲学意识，曾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关于人的全知全能的神话。蔑视世俗社会的中世纪教会，却全力捍卫“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这种观念，甚至不惜以独断的权力来消灭异见，归根结蒂也是渺小人类的自恋，“人类中心论”和“地心说”有着共同的哲学基础并互为论证。布鲁诺因宣传和维护哥白尼的“日心说”而被宗教法庭烧死，伽利略也为此被宗教法庭指控而违心地撤回自己的学说。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神学统治的时代，教会反而要全力维护人类居住地的神圣地位？其实，专制时代的上帝是人之神化的象征，特别是独断权力实施统治的借口。

在整个宇宙中，上帝创造了万物，但只有在创造人时上帝是按照自己的肖像，因而，上帝的高贵也就是人的高贵，人通过上帝而统治一切，正像远古时期人将某一自然物神化并通过图腾主宰一切一样。中世纪的神与人之间的对立，实质上是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对立的宗教化，是泯灭个人的专制集权与个体自由的天赋人权之间的对立。因此，以哥白尼的“日心说”为核心的文艺复兴运动，与其说是人本主义对神本主义的反叛，不如说是人权对皇权的反叛，是人类亲手撕下了人类曾经亲手为自身编织的圣洁装饰。当独裁教会宣称对天国具有垄断的准入权力之时，对天国的亵渎就是人对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神话的亵渎。正是在人对自己的嘲讽中，“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和“人是万物的灵长”的自负和虚荣开始动摇。

然而，让人类彻底放弃这种自我的优越感并不容易。文艺复兴之后，神及其信仰的主宰变成了人及其理性的主宰，近代哲学从各个角度论证“理性”的伟大，用“理性”的全知全能来打扮人类，用“理性”作为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以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高贵本性。而休谟的怀疑主义、卢梭对人类文明的抨击，特别是康德对“纯粹理性”的批判狠狠地打击了人类的理性自负，为人的认识划出界限就是对人类全知观念的否定。接踵而来的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从生物进化的历史入手，彻底粉碎了人类高于动物的虚构神话。人不是什么高贵上帝创造的高级生物，而是从低贱的动物界进化而来的，大自然以及动物才是人类的祖先。在进化论揭示的科学事实面前，人类终于垂头认输了，人不能不承认自己曾是大自然的一个种类，曾是鱼、是两栖动物、是爬行动物，是猴子。从此以后，整个现代文化几乎都指向了对人的无知无能的揭露。这种揭露在表层上是科学进步的结果，而在深层上是人对自己的情感态度的转变，而情感上的转变是最根本的。理智上的理解、明白并不见得就能使人在情感上相信。激发人的行动的动力，不是知识而是信仰，而信仰的基础在根本上是情感上的相信。只有理智上的理解，而无情感上的坚定信仰，人就会在某种压力下放弃在理智上加以肯定的信念。献身精神主要是意志的抉择和情感的奉献，否则的话，我们便无法解释宗教徒的献身和目不识丁的人的无条件奉献。

如果说，在康德的时代，人类对自己的打击主要还是理智上的，那么在达尔文以后的岁月中，人类对自己的打击则是情感上的，它不仅是理智上对人的有限性的理解，而且是情感上的对人的失望。可能有人会说，这种转变是人的堕落，但是，我宁可要敢于自我正视的堕落，也不要不敢自我正视的升华。悲观主义是一种伟大的情怀，没有这种情怀，人类至今还不会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神。

这种由自负到自卑的转变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先是神学的高贵地位在近代的衰落，接着是哲学本身的高贵地位在现当代的动摇。曾几何时，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像天上的交响乐，非凡人所能听到，它作为凌驾众学问之上的主宰，显得那般高雅、富贵、纯洁、神圣，哲学家们那超凡入圣的风度更令一般人望尘莫及。似乎只有哲学家们才配站在上帝的身边代上帝立言，给芸芸众生指点生活的迷津。而随着哲学的发展，哲学的主宰地位逐渐丧失，其他学问，特别是自然科学开始以自身的不可替代的独特之处争得了与哲学平起平坐的地位。从贝克莱到现代的实证主义、科学哲学，开展了一场旨在从科学中驱除形而上学的运动。新一代的哲学家绝不为哲学的神圣地位的丧失而懊恼，恰恰相反，他们欢呼哲学终于从天上的交响乐变成了大地上的流行曲。对哲学人人都有发言权，人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在高楼深院中谈论“实体”、“本源”的时代已成为过去。现在，人们在街头巷尾议论着“存在主义”，在喝茶吃饭时谈论“科学哲学”。

但是，必须承认，哲学的世俗化还远远不够。特别是在中国，哲学对其他学科的主宰地位是传统文化的一大特征。诸子为“学”，而自然科学被称之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术”。如果说，在西方，哲学的崇高地位来自神学，那么在中国，哲学的主宰地位则来自与政治权力的结合，也就是哲学的高度政治化，进而变成统治者的意识形态，使哲学具有着学术上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这种传统在中国当代的哲学界仍然很流行。

2002年9月5日于北京家中

原载《议报》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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