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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故事014·老黄头与忆苦大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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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在线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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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金在线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北大荒故事014·老黄头与忆苦大会
作者:金刚
公元1970年2月5日星期四,农历己酉年腊月三十日,我地方国营农场十分场在礼堂即食堂召开了忆苦大会。
会场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不忘昔日苦,牢记今日甜!”
“控诉万恶的旧社会!”
“打倒地富反坏右!”
“吃水不忘挖井人!”
“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
“身在北大荒,胸怀全世界!”
“扎根边疆干革命!”
“警告阶级敌人:只能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打倒美帝苏修!”
“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再塔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有!”
“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经风雨见世面,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
“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敬祝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这些标语多为魏碑体,写得像模像样,大都出自老闷的手笔。从昨晚开始,老闷等人一直忙乎着布置会场,到今天上午,总算弄完了。他们在半夜忙乎,食堂是有加餐的——加餐往往就能吃到炝锅做的汤水面条,面条汤上飘着一层葱花油,若是运气好,里面备不住还有一个两个鸡蛋什么的。这事儿实在让我羡慕得紧,想想就要流口水的……
会议定于上午九点召开,可是一直闹闹哄哄的到了快十点了,才算正式开始——在我“上山下乡”的经历中,印象里很少有正点开会的时候,无论大会小会,总是拖拖拉拉的。人们似乎对时间这个东西不大重视。
忆苦人是从前屯请来的老黄头。
那时到处在找一个给地主富农做过长工,受苦受累受剥削受欺骗,挨打受骂,最好是又有“血案”像杨白劳那样的主讲人,至少也得像高玉宝那样的佃户,可是并不容易。说起来贫农、雇农出身的人不少,一打听,多说不清怎么受过地主的“压迫和剥削”。“663干部”们似也多没有那般经历,或许有一些吃过些苦头的,又不肯自己来讲,为什么?也不知道。
前屯是一个自然村,有几百户人家,一向和我们分场处得不错,刘凤瑞指导员亲自去找“苦大仇深”的人物,可着屯子访问,竟没有谁来应承这桩子事儿。还是孙万山介绍了老黄头,说老黄头从关里走到关外,给不少地主老财扛过活,准有“一肚子苦水”什么的。刘凤瑞就去找老黄头。
老黄头说:“要说那年头,吃得苦多了去了!”刘凤瑞大喜,当场就跟他定了日子,要他来十分场讲那过去的故事。老黄头起初不肯,刘凤瑞告诉他,讲完了还有10元钱的“车马费”,老黄头这才眼珠子一亮,把事情定了下来。临别前,又向老黄头讨要“忆苦饭”的配方,老黄头说:“忆苦饭?那得有豆腐渣,有婆婆丁——现在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弄婆婆丁啊!”刘凤瑞说:“那冬天扛长活的吃什么?”老黄头眨巴眨巴三角眼,说:“冬天啊,也就是烤饼子,地瓜粥,老咸菜啥的,跟东家吃得没啥两样儿。”刘凤瑞说:“吃这个?”老黄头说:“也不光吃这个,有时候也吃些个烙饼鸡蛋啥的。赶上个过年过节唔的,也吃饺子捞面。有年,俺那个东家,他家狗剩子从关里带回一包‘桂发祥’的点心,老爷子还给了俺两块呢——哎呀,那东西咱该咋说咋说,是好吃啊。这么多年了,再也没吃过那东西。”刘凤瑞沉吟一阵子,说:“老黄头,这么说吧,你这一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饭是啥?”老黄头说:“那就是豆腐渣了。”刘凤瑞想了想,很耐心地向老黄头介绍了“忆苦饭”的意义,要求老黄头提供一份“最苦的”配方,要体现“干得是骡马活,吃得是猪狗食”这一特点。老黄头笑着说:“哎呀,你们可真能折腾人。‘猪狗食’还不好弄吗?你弄些豆腐渣,再掺上些麦麸子,没有野菜,就剁些冻白菜,嗯,咋说,是给人吃不是?也得弄些玉米面,再搁些盐里面——要不没滋味。有葱花啥的也搁点里头。完事儿就上锅蒸,这不就是菜团子吗?”刘凤瑞说:“这可比猪狗食强多了。”老黄头说:“咋说你也是给人吃,咱不能太缺德。”刘凤瑞记了配方,就照方子令食堂做了出来。鸭蛋等人还特意在菜团子里加了些五香面、味精什么的。
老黄头是笑模笑样上台的。他其实是第一次上台,但是居然并不拘谨。只见他跟王主任握了手,又跟胡干事握了手,就在他俩中间一个位子坐下了,并不推让。主席台上就坐着他们三个人。
老黄头的“诉苦”断断续续的,不很连贯。他说他关里老家遭了水灾,跑“北满”来了。在“北满”给东家扛长活,东家给他三垧多地,“连杆倒”。又说,过去那年头日子苦,吃不上几天大米白面,腥荤也不多,地主老财也是总给脸子看。穷人结婚办喜事啥的,东家也随份子,可是“抠得要命”,给床被面啥的,“那算个啥啊?在他身上,还不是九牛一毛儿?可他就是舍不得给咱穷人花钱办事。赶等他自己家儿子那个狗剩子办喜事,嗨,你瞅着吧,那叫气派。”又说那年头的地主老财都是“瞎眯鼠子”,没长前后眼,有了钱就知道置地,置了地就“剥削咱穷人,让咱穷人给他扛长活。可等到人家共产党一来呢,完了,有多少地还不是分多少地?他能落着多少?一亩地也没他的了!早知道这么着,平时折腾啥啊?像俺,年轻时候,从来不想着置地!有了钱俺就花了,先弄个好身子骨。那地主老财啥的,有几个不是病秧子?还不是攒钱置地,啥也舍不得吃,自己糟践的?”老黄头说了一个六够,我们也没听出什么“苦大仇深”的故事来。
末了,他讲了个故事,算是有了点儿苦或仇。他说:“有年,俺从横道河子跑到朱家沟,在一个姓韩的东家家里扛活,他也给了俺三垧多地,可是那地照比俺在横道河子家的地差远了,荒,不说,还净是石头。你说俺走南闯北的能叫他欺侮住了?俺就跟他辩白。嗨,这家伙说不过俺了,就放了俩长工来揍俺。要说这老财是真他妈的心狠,这俩长工也坏着呢,当时就把俺鼻子打出血来了,身上也叫这俩牲口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铺盖全都给俺扔出来了,大晚上的,你说俺找谁去?俺硬是在野地里住了一宿,叫那小咬蚊子啥的咬得满脸疙瘩。说旧社会地主老财压迫穷人,真是一点儿不假啊!”
老黄头讲话时,胡干事插话,他问他啥叫“连杆倒”,老黄头就说:“连杆倒?就是平时种着东家的地,东家也不给工钱,就给了三垧多地,种啥都不管,这地上长出来的,都是俺的。这个就算了工钱了——东北这地间有得是地,不像俺们关里老家。三垧地,连杆倒,挣下一年的花销是没问题的。”
胡干事又问:“给了你三垧地,那你平时吃啥啊?自己弄着吃吗?”
老黄头说:“自己弄着吃?那谁干啊!东家有伙房,就跟个小食堂似的,俺在横道河子的东家,那个弄伙食的俺们都叫他‘傻丫头’——其实他是个带把儿的——早先是馆子里的学徒,换着花样弄……”
胡干事:“那年头地主老财是不会给咱们吃好的哩!”说着,用胳膊肘捅捅老黄头。
老黄头若有所悟,接着说:“可不是咋的!‘傻丫头’这家伙净骗人,你瞅着他弄得挺香的,其实就是高粱面子跟野菜蒸的啥,老咸菜上淋了些香油啥的,不是啥好东西。肉也不多,有时就用那老豆油炸那蚂蚱子吃,东家也爱吃……”
胡干事又问:“黄大爷,您说,您这一辈子挨过饿没有?俺是说,您觉得旧社会啥时候,那个,那个……”
老黄头看看他,很诚恳的样子:“要说挨饿呀?那就是六零年了!哎呀,那两年……”
胡干事赶紧打断他:“不不不,咱不说六零年,咱说旧社会,旧社会。”
老黄头似乎有点恼火:“你看,六零年糟践多少人哪,俺那关里老家,光一个村子就饿死了……”
“不不不,不说六零年。”胡干事再一次截断他,“黄大爷您说一说——地主老财让你们吃得饱吗?他是不是经常让你们饿肚子?”
老黄头“嘿嘿”地笑了:“吃不饱?嘁!吃不饱谁给他干活呀!他想饿着俺?俺们扛活的讲话了:‘你要糊弄俺们的肚皮,俺们就糊弄你的地皮’。吃不舒坦了都不好好干。那年头,谁敢糊弄俺们的肚皮啊?地主老财也不是傻子,他不干那傻事儿,他猴精着呢!不过说实话,我起小干活就不藏奸……”
胡干事就把老黄头前面的话筒拿过来。台下滚过了一阵微微的骚动,我们都在小声议论着。汤宝龙说:“这个黄大爷没有觉悟。”反革命说:“炸蚂蚱好吃咧,我吃过的。”他眼睛上还糊着一块纱布,三劳改那扁担钩子把他的眼睛吊伤以后,他连药都没上,就跟着队伍上了偏坡子,这会儿似乎有了点儿炎症。胡干事说了些不咸不淡的什么,大约就是给老黄头圆场子,试图把这个“忆苦会”弄得像点儿真事儿。他一边说,一边看看老黄头,似乎在引导老黄头,要他说一些会议需要说的话。老黄头也就做明白状,不断地点点头。果然,胡干事再次把话筒递给老黄头时,老黄头的“故事”有了变化。他开始讲得吞吞吐吐了,似乎在有意编造一些什么。但是讲了没有多少,又来了真话。他说他那时候剃头,都是东家包了:“东家院子里伙房的师傅‘傻丫头’就管着给俺们剃头,连东家的头他都剃……”他顿了顿,瞅瞅胡干事,有了觉悟,就说:“这地主老财心就是这么狠,不光让人做饭,还得管剃头。他一个人当俩人用。我们这些长工们也是,不光种地,还干杂活——哪年榛子熟了,都是俺们扛活的上山去采。采了榛子回来,剥出来,晒了,东家得弄一半去……”胡干事赶紧插话:“你就不兴不给他?”老黄头说:“嘁!你看你这人说的!当初说好了的:干活归干活,秋后,去采榛子、采松子、采黄花菜、采杜柿啥的,自己个留一半,给东家一半。咱哪能说了不算呢?再说,吃着人家,用着人家的……”
食堂里正在发出一阵阵香味,煎炒烹炸的,正在为晚上的除夕正餐做准备。忆苦饭也熟了,正在下屉。还有一大锅麦麸子、冻白菜熬的咸粥也在揭锅。
王主任脸上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是要睡着了。有时就呲一下嘴,摸摸大腿,他一直瘸着腿,老鸟那老柞木棒子狠着呢。忆苦大会以后,到了晚上,他扛了一只狍子来我们宿舍,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大大咧咧地说:“你们这帮小子,政治觉悟还可以,可是你们也不看看,苏修特务有我这个样的吗?”老鸟说:“胡干事告诉我们说,特务很可能就在我们中间,所以……”王主任就把一道来的胡干事骂一顿。胡干事抚捋抚捋自己的后脑勺,眨巴眨巴眼笑笑,仿佛叫王主任骂得很舒坦……
我坐在台下跟反革命聊天,不知怎的,有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原来老黄头的忆苦报告做完了。
王主任从梦里醒来,这么看看,那么看看,煞有介事的样子。最后,胡干事把话筒递给他,要他做总结。王主任揉揉眼睛,说:“黄大爷给我们讲了万恶的旧社会,你们也都听了,啥也别说了,往后就得好好干活,不介,对得起你们那三十一块七吗?行了,啥也不说了。”他越过老黄头看看胡干事,“是不是该吃忆苦饭了?”胡干事点点头。王主任就说:“那就开始吧。”然后又补充一句:“我的话完了。”台下有了些掌声。胡干事接过话筒,说“让咱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黄大爷给我们做的报告!”台下又起了掌声。“下面,开始吃忆苦饭。说好了,谁也不兴不吃!这可是个立场问题!思想政治问题!食堂今天中午不卖饭,十分场给大家免费提供忆苦饭,就在食堂吃,不许拿回宿舍。吃了忆苦饭,下午以排为单位开讨论会,每个人都要谈体会。”说到这,他一本正经地看看台下,还要讲些什么,似乎不愿意离开这个座位,不过,他实在想不起来要讲什么了,就不情愿地说了声:“现在我宣布:散会。”
我们回到宿舍取了饭具,重新回到礼堂。礼堂里已经响起了歌声: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伴随着这个歌声,我们挤在食堂的窗口前,取了“忆苦饭”吃了起来。那菜团子并不难吃,认真品,还挺新鲜,有清香味。粥是难喝的,但也不能倒掉,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可能也困扰着其他人——我究竟是做出不堪下咽的样子,还是做出吃得挺香的样子?哪个比较合适?我发现人们大多沉默着,不表示自己的感觉,仿佛在做一桩与自己不搭界的事情。我看看汤宝龙,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但那咀嚼的样子肯定是有点儿夸张啦。他是在说服自己,力图让自己相信这些都是——革命的需要。若干年以后,我想起他来,还能感觉到他的脸上闪耀着一种类似圣人或使徒的光芒。我想,那也许就是“虔诚”。
杨刚一边吃一边说:“还好,还好。”
老鸟也说:“唉,蛮好的嘛。下趟自个做来吃。蛮好。”
胡干事拿了一个菜团子给老黄头,老黄头说:“俺不吃了。俺不用忆苦饭,都记着呢。六零年的时候,上哪儿去吃这东西啊。那年……”胡干事赶紧带他离了食堂,送走了他。
牛文英和史丽凤坐在地上的方木上,吃着菜团子,喝着老咸粥,不时地对望一眼,暗暗笑笑,仿佛互相猜着了心事。
刘凤瑞指导员吃了好几个菜团子,还用报纸包了好几个,说要拿回去给“大人孩子都尝尝,知道‘旧社会’吃啥……”
黎海歌坐在一个角落,身边围了几个姑娘。她坐的位子比别的姑娘们略高,或许是她身材较高,在姑娘堆儿里,她显得特别突出。我偷眼望去,只见她正拿了一个菜团子侧过身来问一个姑娘什么,这样,他的颈部与身体就形成了一个优雅的弧线。她的嘴唇张开着(这真是难得一见,平时她都是抿着嘴的啊),即使在侧面,也可以看到她那美丽的嘴唇的轮廓。她长了一张如霜如剑的大嘴。她弯过去的动作与姑娘们构成了一个富有美术效果的构图,仿佛哪里见过的一幅油画,记得油画上是一群光腚的姑娘们在树林子里荡秋千什么的。整个构图特别富有韵律,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构图中的要素,以至于若干年后,我仍然能够将这个场景清晰地勾勒出来。当她举起那个菜团子送到嘴边时,我看到她不经意地轻轻笑了,笑得有些腼腆,笑的时候还往两边看看,仿佛不想让人察觉她吃着“忆苦饭”时的——羞涩……这个时候,由豆腐渣和麦麸子组成的菜团子与我看到的人间画面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张力,菜团子在一幅美仑美奂的作品里自我生成着俗世意义,令纯粹审美对象有了间离效果。在这方面,以黎海歌为中心要素构成的作品倒是更有点儿像《吃土豆的人》……
老黄头后来跟胡干事处得不错,得便就到十分场来找胡干事,来了就带上点儿野蘑菇、野兔子之类的东西。几年后,胡干事调到场部组织部,就弄了点关系,把老黄头也调到场部来了。老黄头到了场部就进了中心校,管着敲钟,收发报纸、信件,给教师们送点开水什么的。
我在若干年后,也进了中心校,教着中学生的语文。中心校上下课要敲悬在木架子上的一段铁轨。老黄头手持一柄小榔头,很有节奏地敲在那上头,就有了“当——当——当——”很清脆,也很悠扬的动静。
老黄头管着分报纸,却从来不看报。刘阿根老师问他,他说:“报纸哪天没有啊?哪天看还不就是那些鸡巴屌事儿?翻过来掉过去的,瞎鸡巴白胡。”一日,刘阿根和沈三媛说到毛泽东的名言:“八忆人民不斗行吗?”老黄头说:“操,你们就别鸡巴造谣惹事儿啦!毛主席那叫伟大领袖,能说那话?干啥八忆人民就得斗呢?斗啥呀八忆人?”刘阿根指着报纸上那八个黑体大字给他看,他就嘻嘻哈哈地笑了:“敢情还真是毛主席说的啊!嘻嘻,那就斗呗!”
在中心校,我也渐渐跟老黄头混得熟了,就问起他那年月的事儿。
我问他:“你是不是赶上好地主了?,把你的东家说得那么……有人情味?一点儿也不像阶级敌人?”
老黄头说:“啥呀!俺们一块扛活的,叫‘街流子‘的——这小子成天把自己倒饬的人五人六的,小褂儿洗得贼白,还总刷牙,用那玉米穗子,那时候不兴用牙刷——后来到一面坡去了,人一面坡的东家哪年都给他几块大洋,比俺们横道河子的这个东家还有人性。后来这小子把人东家的三丫头给拐弄跑了,东家也认了,送了他十七八口袋粮食。那三丫头俺见过,要说是不咋俊……”
我又问:“那年头就没有欺侮你们的地主老财?东家就都那么像你说的那么——老实?”
老黄头说:“有。咋没有呢?可是俺们扛活的,是吃干饭的?他欺侮了俺们,俺们也不能给他好果子吃。有年,在东清,一个老财嫌人家扛活的干活不出活,说话就拉拉脸子。总这么拉拉脸子,谁喜得待见啊?这扛活的就烧了他家的柴禾垛。这老东家一猜就知道是谁干的,可他不敢吱声——他吱声、扎毛,还得烧他的。毛主席说的对:谁压迫谁,谁就反抗;越是往狠了压迫,越是往狠了反抗。那年头地主老财都知道咋回事儿……”
胡干事的爱人冯桂桂也教着语文,跟我在一个办公室里。听了他的话就对我说:“金老师你别听他的。这老家伙是个苏修特务。”说完就哈哈笑起来。
冯桂桂总是向着老黄头说话,每年评选“劳模”或是“先进”什么的,中心校就总是难产,冯桂桂就总是把老黄头报上去,大家不记名投票的的时侯,还往往就投了他的票。这样,老黄头就做了多年的“劳动模范”。我才知道老黄头的大名原来叫黄铁蛋。刘阿根老师还写了“通讯”什么的,投给局里的《屯垦戍边报》,说“黄铁蛋同志有劳动人民朴素的阶级感情”,“关心同志比关心自己为重”,“工作兢兢业业,从不出错”,“五年如一日,社会主义的钟声总是准时敲响在黑油油的大地上”云云。“通讯”,人家是一篇也没用,但老黄头的名气却在报社响了起来。老黄头也渐成了“老黄牛”。某日,就有好事的记者下来采访他。
一个留着小分头的白脸儿问他:“请您说一说,为什么对党的教育事业这么忠心耿耿?精益求精?甘当革命的老黄牛?”
黄铁蛋同志说:“嘁!叫你说的!干活嘛,不好好干还行?”
小白脸儿又问:“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干活这么——认真的?”
黄铁蛋同志说:“你说啥时候?俺起小干活就不藏奸。打北满那咱给东家扛活俺就这么干了。俺起小干活就不藏奸。”
老黄头不胖,却像弥勒佛似的喜眉笑眼。平时爱说笑话,讲荤话。他说他年轻时走过许多地方,日子过得很风流。他说他在东清、永庆、露水河、太平沟、五道沟、密山、桦南、七台河、巴彦、乌鸦泡、佳木斯、西林吉、横道河子……“留下的丫头、小子海了去了”。可是他身边只有一个豁嘴老婆和一个远房侄女。我因此对他叙述的往事表示了怀疑。冯桂桂说:“这老灯,吹牛是不假;可他天生就是个喜兴人,脾气又随和,年轻时模样也差不到哪儿去——女人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他那些事儿啊,有的也备不住是真的。”
老黄头敲钟真的风雨不误,分秒不差。每天一早起来,对着话匣子上好手表发条,上课下课的时间一到,钟声就很及时地响了。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未错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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