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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北大荒故事013·五爷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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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北大荒故事013·五爷逃跑   
老金在线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436

经验值: 2453
文章标题: 北大荒故事013·五爷逃跑 (727 reads)      时间: 2002-7-08 周一, 下午1:05
作者：老金在线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北大荒故事013·五爷逃跑

作者：老金在线



清理了一天牛粪，累得臭死，晚上回来，还是想着今晨或昨晚半夜三更“演习”的事儿。晚饭过后，大家又抖落一堆笑话。



“昨天晚上，刘小娣光着脚丫子跑偏坡子去了，回来就把脚丫子冻黑了。到了卫生所，孙老坏抱着这位妹妹的小脚丫给她一通搓——用雪，结果呢，也够呛，现在送场部医院了。我看啊，她那几个脚豆儿要不掉，我掉。”邓军说。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连女生那边的事儿你都知道？”纪纲问。



“人家‘奈人儿’是那边儿的，情报的大大的有。”刘小明说。



“告诉你们吧，女排那边儿笑话多了。”

邓军抚捋抚捋脑袋——他总爱用一把火钳子自己烫头型，长年弄着一副支支楞愣的“菊花顶”，——说道：

“蔡淑芳，外边是一条反穿的棉裤，里边的呢，一条毛裤就穿了一条腿儿，那条腿儿呢，在棉裤外边荡浪者呢。史丽凤，穿了谁的一只大鞋，一路上光是掉，急得直哭，还是秦娴娴带拉着她，一路上算是没掉队。牛文英，平时多干练？这次也完了——她把棉裤整个穿反了，前边的跑后边去了，后边的跑前边去了。有意思的是，这位连座觉得别扭，就在偏坡子背风的地方要脱了重穿，结果呢？差点儿没把一个小逼儿给冻成蛤喇。还有那个谁，那个詹凤英，挺大的个子，跟大洋马赛的，穿人家林妹妹的棉裤，归齐把人家的棉裤给挣裂了，一路上等于穿了个开裆裤，零下四十多度啊！还不得闪了那个逼？。林妹妹呢，穿了大洋马的裤子，这一路上啊，裤管里进的都是雪，回来后，那俩裤腿都成冰坨子了——林妹妹到现在还在卫生所里呢……”



“咱这边儿也有段子——大卒呢？”刘小明叫道。



“什么事儿？大爷在这儿呢。”大卒唐广元隔山隔水地举了举手。



“听说你昨天叫那个逮貉子的套子给办了？‘啪唧’一声来了个嘴啃泥？什么时候咱又变貉子了，啊？”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人家大卒是‘啪唧’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又站起来了，对吧大卒？”邓军说。



“对对对，对对对！”大卒说。



“跟手又趴下了，对吧大卒？”刘小明说。



“去玩你妈蛋去！”大卒脸上有了“悻悻”的样子。



“唉别恼啊，我说的可是实话，不信，不信咱问五爷。五爷——”刘小明抻着脖子满宿舍找五爷。



五爷不见了。



五爷要赶在大年三十之前跑回家去，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五爷赵旺的祖上曾经开过一家染坊，到他老爸这一代，把生意做到北京、天津和山西各地，有了挺像模像样的买卖。他老爸还与阎锡山有过私交，这样，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名誉主席毛泽东先生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赵旺家里就有了倒霉事儿。不过这时候他老爸已经死了，但还是被一群带了红袖箍唤做“红卫兵”的组织抄了家，在天津的几处院子也被居委会或是闹不清名堂的什么东西瓜分了。院子里住上了陌生人。赵旺的老娘大病不起，直到我们“上山下乡”的时候，赵娘还躺在床上。五爷赵旺这时候是想老娘了，我想。



赵旺骨子里有一种胆大妄为的倾向，且做事说话一向与众不同，总在人们意料之外。几个小时前还在跟着队伍上偏坡子，出工前就突然决定回了家，而且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这正是五爷的本来面目。我一点都不感到稀奇。这天早上，我们出工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发现赵旺的缺席，倒是个怪事——夜半从偏坡子回来，八百知青接着睡回笼觉，刚刚入梦，又被出工的哨子惊醒。弟兄们个个叫苦连天。排长杨刚一边吹哨，一边叫道：“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啊！起来吧，起来吧。”赵旺这时早已不在宿舍里了。



但是按照无从考据的成文或不成文的“法律法规”，五爷的行为属于“逃跑”，性质上已经从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了。汤宝龙报案后，十分场的首领们连夜召开了专门会议，最后作出的决议是：赵旺是革命队伍中开小差的在逃犯，立即追捕。



我为五爷这位与我同龄——十七岁——的“在逃犯”干着急……



赵旺没有走较近的七分场，而走了较远的五分场——我们到县城通常都是从七分场乘坐长途汽车的，赵旺担心后面有人“追捕”，故意选择了五分场。意在调开追捕者。五分场距十分场25公里，赵旺一路拦车，没有一辆车肯于停下来搭他上路，就干走了四个多小时。冰天雪地的，他竟走出一身汗来。



快到五分场了，他看到一辆拉货的敞篷卡车风尘仆仆地驶了过来，正在上坡，速度慢了下来，忽然就有了感觉。他避在一边，待到那车正在给油加大马力，就从车屁股处攀援上去。车上装了一些破烂机器，车床铣床什么的，机器不多，占了几个点，用绳索捆着，车厢里显得空空荡荡。五爷从绳子下蹭到靠近驾驶楼的地方，蜷着身子坐了下来。这是一辆从格球山或七星泡那边开过来的拉货车，大约要走嫩江县城的，五爷想。



车上坡后，翻过坡顶，开始下坡。司机摘了离合器，车子全凭惯性下滑，仿佛自由落体，速度快得吓人。车厢两侧卷上来一些耀眼的金色雪花，在冬日的阳光里飞旋飘舞。亮晶晶的雪花仿佛一些冰冷的金属飞屑，在五爷的脸上点击、滑落。五爷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风钻进了他的脖颈、袖口、裤管，一会儿工夫，就打透了他的全部行头——他穿着一身我们离开天津时发下的棉袄棉裤狗皮帽子棉大衣。这身行头越来越无法抵御车子疾驶时迎击的寒风。一路上走出来的汗，经冷风一吹，彻骨冰凉。他从早上起来就不曾进食，现在又被奇异的冷风吹袭着，就有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肉体经验。五爷像刺猬一样团起了身子，他蜷着膝盖，两肘夹紧肋骨，手交叉着伸进胳肢窝里，尽量俯下头。一会儿工夫，他的手腕处、膝盖处、狗皮帽子的前额护耳处、以及眉毛、眼睫毛，靠近鼻子的地方，呼出的热气已经结了一片霜花。这片霜花愈结愈厚，愈结愈厚，上下睫毛开始粘结，五爷睁眼都费劲了。脚底也正在冻上来——从脚豆儿那儿开始，有一种无法恢复的冰凉。



他数着数，一秒一秒地熬着。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渐渐地，一丝从未体验过的舒适开始向他秘密袭来。一种亟欲获致酣畅的欲望也来诱惑他了……“刺骨的寒风”有了另样的性质。五爷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传闻中冻僵的“路倒儿”一样……忽然，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后轮陷在一个雪坑中，汽车给了最大油门，疯狂地颤抖着，又一次震动，汽车爬了出来。五爷也一下子惊醒，他天才地意识到——“严峻的时刻”到了。五爷凭着天纵英明，懂得了此事非同小可。他默默地想了几分钟，开始用劲儿提气。猛地坐直了身子，一些霜花稀哩哗啦地粉碎，被卷进的风雪吹散。五爷目视前方，运气，向空气中僵硬地打出拳去。两手握拳，分别出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金色的雪花在五爷的直击拳中纷纷踉跄。五爷不断地直击，每一次直击，肩部的三角肌都要撞击一下面颊，他能感到“嗵”，“嗵”的声音在脑袋里震响。五爷越击越勇，渐渐感觉周身的脉络开始活动，他终于从倒下的欲望中挣脱出来。但是他打出的每一拳，都有刺骨的冷风从衬衣袖口钻进来。这股冷风“刺溜”一声就钻到胳肢窝，顺胳肢窝在胸前乱窜。五爷后悔没能穿上紧口的秋衣，此外，也忘记带上一幅棉手套……



他还不断地抓挠自己的脚豆儿，又不断地高抬腿，蜷腿，伸腿，向着空气踹出他的脚去，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他踹出的每一脚，也都有寒风从裤脚钻进来。这个动作很吃力，五爷累得喘气没了章法，五脏六腑开始热上来，但四肢还是凉的。五爷想起“红鼻子哥哥蓝鼻子弟弟”的故事，不敢懈怠，稍稍休息一阵，继续他的功课——



左拳直击，右拳直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左拳直击，右拳直击……



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左一脚，右一脚……



一边抓挠着脚豆儿……



五爷还玩起了伏卧撑，两手撑在冰凉的车厢底板上，在车床或是铣床之间，挣命般地起伏。一段时间后，五爷有了类似虚脱的经验。车床或是铣床仿佛一群狰狞的林间怪兽，在“红鼻子哥哥”或是“蓝鼻子弟弟”中跳跃。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五爷大概亲自领教了昏迷，这些林间怪兽抬着他开始了升空游戏，那些绳索都化作了飘带，在风云中有了“袅袅娜娜”的意思。五爷看到这些怪兽或手持琵琶，或手持宝剑，或手持蟠龙，或手持雨伞，一个个带了面具，披头散发，口沫横飞，啸叫腾挪……五爷后来把这些怪兽描述为犍陀罗山的护世四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他说正是这四大金刚的保佑，让他度过了人生一劫。



五爷在谵妄中眼眶子磕在机床或是铣床的基座上，很快肿起一个大包。五爷一激愣，重新回到奔驰的车上与酷寒搏弈。他继续努力，抵抗着软弱下去的诱惑，玩着他自编的拳击和潭腿套路——假如车厢里足够宽敞，五爷还会玩玩扫堂腿或是拿大顶、二路华拳什么的呢。五爷把车厢作了舞台，为自己17岁的智慧照耀着，演出自己一生中凶多吉少的折子戏。他没有让自己暖和过来，却累出了一身臭汗。渐渐地，他感到自己脑门子那儿开始发紧，胳膊腿儿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失去知觉。颠簸中，就有了倒下去的欲望。“潭腿”是做不下去了，但五爷仍在尽力打出自己的直击拳——左一拳，右一拳，左一拳，右一拳，左一拳，右一拳，左一拳，右一拳……一招一式虽然正在绵下去，软下去，但还是尽量作得一丝不苟，用力，再用力，三角肌还要贴在脸颊上，“嗵”的一声，“嗵”的一声……



又一阵舒适的感觉从后脊梁传来时，五爷最后一次昏倒在破烂的机器之间。与此同时，汽车在一家工厂大院里停了下来。生满络腮胡子的司机和他的助手骂骂咧咧地把他抬下来时，五爷再一次醒了。短暂的懵懂过去后，五爷恢复了智力。



“你小子啥时候窜上来的？找死不是？”司机说，一面在五爷肩膀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大爷我……”五爷说。



“谁是你大爷？”司机使劲推了他一掌，气得脖子上青筋都涨起来，“妈拉个逼的，你在我车上交待了，算他妈谁的事儿？”



“大爷我看得起你……”五爷说。



“我用他妈你看得起我吗？你妈拉个逼的，滚鸡巴蛋！”



五爷背着书包走出工厂大院，这才知道此地根本不是嫩江，而是嫩江一百公里开外的讷河镇。五爷在车上冻了三个多小时，要不是他一路上坚持练功，恐怕早就完蛋了。



五爷花五分钱弄了一张站台票，上了火车，到齐齐哈尔下车再买一张站台票，倒了车，就直奔了天津。一路上，遇到查票的，就往厕所跑，居然顺顺当当在大年三十那一天到了家，把个赵娘高兴得哭了一阵又一阵。



我们分场这边动刀动枪地派了“基干民兵”追到七分场，追到场部，追到县城，不见踪影，回来交差，王主任说：“等他回来吧——回来饶不了他！”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过扣了赵旺当月的31元7角工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领教了首领们做事情的一贯风格：虎头蛇尾。开始的时候把一件事情说得天大，你要真信了他们，就得跟着瞎忙活，这么做那么做，做着做着往往也就没了下文。我从此懂得：没有什么人是在认真做事情的，也便从此不太把首领们看在眼里，背后议论，也就学会了一个“嘁”字。



这一个晚上，听着弟兄们搬弄女排的笑话，就想听到关于黎海歌的什么消息，可惜没有。她在这次“演习”中……没有冻着么？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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