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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喊一声妈妈

莫非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685

经验值: 9737

标题: 喊一声妈妈 (781 reads) 时间: 2002-6-12 周三, 上午10:49

作者：莫非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喊一声妈妈

莫非

妻子演出，把表妹和女儿也带去了，家里剩我一个人，正是品尝孤独的难得机会。晚上8点，我准时打开电视机，调到央视三台，准备沉下心来好好欣赏一下“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业余组通俗唱法的个人决赛，并打算对参赛歌手、评委以及参赛作品等等大肆品头论足一番。谁知，主持人漫不经心的一句开场白，一下子搞的我心烦意乱，久久不能进入状态。

主持人说：今天是母亲节……

原来今天是母亲节。谁规定的？哪年定的？根据什么定的？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假如这是一道对歌手进行“综合素质”考评的试题，而我是一名参赛歌手，又正好碰上这道题，不是就抓瞎了吗？前面十几场比赛当中，与母亲节有关的题目从未在大屏幕上出现过。是因为出题的人综合素质也跟我不相上下？还是因为他们清楚歌手的底细，认为这样的问题不如问梅兰芳唱青衣还是小旦更能体现歌手的综合素质？不得而知。题是我自己给自己出的，却不知道答案。

过去，每遇到这种情况，我的第一反应是问我妈，说：妈，快来……，然后我妈便会作出不厌其详的解答，直到我说行了知道了知道了为止。假如我妈也不知道答案，一般我也就不会再去刨根问底。大概是想，既然连我妈都可以不知道，那么这个问题估计没有重要到非搞清不可的程度。对母亲的过度依赖，恐怕正是我“综合素质”偏低的原因。我猜想，我妈很可能是知道答案的。但这是一个永远无法证明的猜想，因为我妈在五年前去世了。也就是说，我已经有五年多没有再喊过一声妈了。

那么，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剩下：今天是母亲节。而我，作为一个儿子，已经五年多没有再喊过一声妈了。这让我怅然良久。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了广场夜市上开馄饨摊的母子俩。夜市上有百十来家卖各种风味小吃的摊位，位置两天一换，很不固定，但我每次总能找到那一家。我往小板凳上一坐，那位头发花白的母亲便会坐到对面为我剥蒜，并开始唠唠叨叨地跟我拉家常。先问我的工作（她总也记不住我是干什么的），后问我的家庭，再说她的儿子。一提起她下岗的儿子，就收不住了。最后，谈话总是以反复数落她的儿媳是如何绝情寡义地带走孙子虎蛋儿来结尾。老太太说着话，不时瞟一眼她的儿子。我注意到了她看儿子的眼神。那种眼神是熟悉的，但又是独特的。它令人感动，却无法准确描述，语言不能，绘画不能，音乐也不能。这时，儿子总要喊一声，妈——，意思是埋怨母亲，嫌她的话太多。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吃馄饨，夜市上比馄饨摊更整洁、饭菜更可口、价格更便宜的地方有的是，但我只要一去夜市就不去别的地方。现在我突然明白了原因：令我神往的，正是那昏暗光线下的唠叨，以及母亲看儿子的眼神。它是一件超级艺术品。要仅仅因为其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仅仅因为其具有让时间凝固的艺术魅力，则还谈不上超级。说它超级，指的是：我作为受众（我以前曾讨厌过这个词，没想到自己也有使用它的一天，而且不用还不行，搜肠刮肚半天，再想不出一个另外的词能将它替换下来。谨向这词的发明者致敬和道歉），主动参与了艺术创作的全过程，同时身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而从中所获得的快感，对于我干枯的精神和虚弱的身体来说，仿佛已经成为了必需品。难怪有时我要扭过头去不客气地瞪那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儿子一眼。不过现在我想，下次再跟老太太聊天，一定要纠正她一个错误的说法：儿媳没有撇下虎蛋儿不管，就不能说是绝情寡义。

有句歌词：有妈的孩子象块宝，真是太对了。可是，又有几块宝能够真正体会到作为“宝”的优越感呢？完全可以断言，那个提议将某月某日定为母亲节的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绝不会是块宝。当一个人真正对母爱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悟时，肯定已经不再是一块宝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大悲哀吧。

我想起前些年读过杨澜写的一篇短文。她带两名美国摄像师采访一位著名的华人科学家，采访快结束时，她问科学家：如果1958年您的母亲没有把您送出村口，送出国门，而是把您留在她的身边，那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呢？科学家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出乎意料地大声回答：那样，我决不会让我妈妈在1960年饿死！说完，两人泪流满面，相对无言。这个感人的场面被不懂中文的摄像师完整地录了下来，杨澜感到奇怪，于是两位摄像师解释说：这有什么奇怪呢？全世界的语言当中，“妈妈”一词的发音都一样。随后我就想起前两天比赛中那道“视听问答”题：大屏幕播放了帕瓦罗蒂和多明戈合唱的一支歌，然后问歌手，这是哪国民歌，歌唱家是谁，歌名是什么。歌手不认识多明戈，也分不清他们唱的是意大利语还是英语，但他从歌声中捕捉到了“妈妈”两字，便回答说：歌名是《妈妈》。他答对了。也许他也读过杨澜这篇文章。前段时间“吴杨风波”炒的纷纷扬扬，我不受多大影响，对杨澜敬重依然，这跟我读过她的这篇文章有极大关系。因为我实在不能相信，一个人在写出如此真诚感人的文字之后，还会做出龌龊的事情来……

电视屏幕上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歌手象走马灯似的，上来下去，换了一个又一个，唱歌，答题，模唱，点评……，我却充耳不闻，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想起 “关于《杜高档案》的问答”中的一段话。于是打开电脑，打开这篇文章，找到这段话又读了一遍：

我到家的时刻，一家人正在吃午饭，我敲了敲门，喊了一声“妈”，我听见妈妈在屋里说：“惠伢子（我的小名）回来了。”门开了，妈什么也没有问，说：“快吃饭吧。”她没有流露出惊讶，显得很平静，尽管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11年前的那个英俊青年，而是一个又黑又瘦，门牙脱落面容憔悴的中年人。她似乎天天盼着这一刻，认为我早就应该回家了！

这一细节在两、三万字的“问答”中很不引人注目，因为它太平常太自然太真实了。但假如杜高从劳改队回来，不是喊了一声“妈”，而是喊了一声“爹”或是“哥”，既然一家人都在，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吧，但是，错了。这样就立刻会让人感到不自然、不真实，甚至是不正常。还有，电影导演为把英雄塑造成超人，让江姐、许云峰在遭受酷刑时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但导演并不傻，没有让英雄在该喊妈的时候喊一声祖国啊、亲爱的党啊、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啊什么的。他知道，那样一来，电影就变成纯粹 “搞笑”的喜剧片了。即便还有人看，也起不到爱国主义教育的作用。这都是为什么呢？人在惊恐万分或疼痛难忍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喊一声妈。如果喊的是别的什么人，说明疼的还不到位。这里头总该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吧。外国咱不知道不敢瞎说，在现代汉语里，我发现最恶毒最缺德也最常见的话就是骂娘，说明国人足够聪明，知道侮辱对方的母亲，无须经济实力文化底蕴，不必十年寒窗百年修炼，更不必介意处于道德底线的下方有何不妥，低成本高产出，上下嘴唇一碰，便可以最大化的伤害对方。以前想反驳芦笛先生的《最愚昧论》，苦于没有论据，现在倒是找出来一个……

这时，楼道里响起欢声笑语，我家的三位女士回来了。我开开门，鞠躬对她们说：尊敬的女士们，谨向你们表示节日的问候，今天是母亲节。妻子已经是母亲，女儿和妻子的表妹迟早也要作母亲，但她们对我的祝贺反应平淡，尽管她们并不知道今天是母亲节。她们急急赶回来只是为了看歌手大赛。

主持人又在向观众介绍一位歌手，“……他的参赛曲目是：喊一声妈妈，我的大……”，大黄河？大西北？大中国？我没有听清。其实也不需要听清，因为大什么已经无关紧要。喊一声妈妈，这五个字，就足够引起我强烈的震撼与共鸣了。我突然冒出一股想要跟人吵架的冲动。我想说：在全世界的语言当中，“妈妈”一词的发音相同，而所指却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妈妈就是妈妈，谁的妈妈就是谁的妈妈，无论是大什么都不能替代，再大也不能。党不能，祖国不能，地球不能，宇宙不能。爸爸似乎沾点边，丈母娘似乎也可以沾点边，但绝不能代替妈妈。

不行，我也要喊一声妈妈！我必须喊一声妈妈！

于是我拍案而起，愤然关掉电视机。这一举动让妻子、女儿和表妹面面相觑。见我脸色不对，她们没敢招惹我，虽然在我离开后她们又打开了电视，不过立刻大幅度调小了音量。我走到凉台，拉开窗户，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对着楼群，对着夜空，我几次鼓足勇气，调整呼吸，拉开架势，但每到张嘴的时刻就失败了，就象是想要唱支歌却总也找不着调一样。五年前当然不存在这种问题。过去，如果站在我妈身后猛叫一声，我妈就会顺手拿起痒痒挠或是笤帚敲我的脑壳。如果站在门外喊，我妈会跟正在聊天的邻居说：看我这傻儿子，多大了也不害丑。我妈经常跟人说，这傻小子有一样好处：在外头干了什么事情，不用他妈盘问，不等走进门来就一口气交代得清清楚楚，倒不怕记错账。她哪里知道，所谓的交代，都是在路上精心编造好的，其中假话占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有的事情，象在太原被人抢了几百块钱啦，在天津跟出租汽车司机打的头破血流啦等等，也许不敢如实交代，但更多的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为什么也要编假话骗她呢？想到这些，我又悔又恨，心如刀绞，不由自主就喊了出来。

我先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既然已经喊了出来，也就不再顾虑其它了。于是我憋足一口气，又喊了一声。这一声大概喊了有一分钟，直到两眼冒金星，感到天旋地转，肺里连半毫升气也不剩才停下来。喊完以后半天缓不过劲来，但心里非常轻松。我闭上眼睛靠墙站着，想，要是我妈能听到，再拿笤帚敲我的头，该有多好啊！我一定要紧紧抓住我妈的手，然后把所有瞒着她的事情，包括最近五年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讲出来，然后说，妈，我再也不敢骗你了。

要是能给我这样的机会，任何与之冲突的其它机会我绝对毅然放弃，哪怕是让我当国务院副总理，或是发一笔几千万美元的大财，都不能让我眨一下眼皮。就是让我倾家荡产，让我少活10年，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皮……。想着想着，就到了后半夜。

我蹑手蹑脚摸回卧室躺下，没想到妻子根本没睡着。她两眼睁的很大，说，哎，我想过两天回去看看我妈。我连忙说，应该应该。又说，干嘛过两天？明天就动身！

作者：莫非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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