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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北大荒故事004·孙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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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北大荒故事004·孙小雪   
老金在线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436

经验值: 2453
文章标题: 北大荒故事004·孙小雪 (580 reads)      时间: 2002-6-11 周二, 下午7:04
作者：老金在线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北大荒故事004·孙小雪

作者：金刚





“闯关东”之前，我被班主任老师按照兵团建制封为班长，辖下十余人。来到农场后，当局仍委任我为班长，与一位上海知情汤宝龙共同管理十营一连二排三班的军政要务，以示恩宠。但我领导无方，胡闹，懵懂，不久即被罢黜。刘凤瑞指导员说我是“扶不起来的天子”。赵旺、河马也颇为我可惜，说：咱自己人里怎么也得有个当官儿的，你不干，咱这出门儿在外的就“朝里无人”了！我当时脑袋里一团糨子，不知自己究竟能干什么、要干什么，总是“唿咚”一想往东，“唿咚”一想往西，天一脚、地一脚，整日在幻觉幻想中载沉载浮。我以为离开呆腻了的街区换个地方就会快活，就会前途无量，就会……事实上，我说不清我到底要什么。从一开始，我就失去了方向感，我压根儿就是个找不到北的人。



话说我到农场的第二天，汤宝龙以一个老班长的身份约我这个新班长“谈心”，地点选在了礼堂也就是食堂的大门外。



我们谈了些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大请了，但那天发生了一件事儿，我至今记得。



这事儿成为后来一件事儿的源头。当然，这个源头也不过是前此一系列事件的结果，比如，我如果不做班长，汤宝龙也就不会约我；班主任老师如果不是心血来潮，也不会封我；毛泽东如果不调遣中学生“上山下乡”，黄兽医也不会来我们学校做动员，我也就不会“闯关东”，也就没有那么一档子事儿；我爹我妈如果不生我，毛泽东的“上山下乡”运动也就没有我这一号，没有我这一号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事儿；汤宝龙的爹妈如果不生汤宝龙，也就没有他约我“谈心”这码事，那当然也就没有后来的事……肯定不能这么往上推。这么往上推就会没有穷止，人会越推越眼晕。



且说汤宝龙——



汤宝龙坐到食堂窗下一条木棱子上，跟我比比划划。我现在还回忆起在八月的阳光下，汤宝龙从眼镜儿后面打量我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似乎在向我刺探什么。他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精明，令我自愧不如。我能感觉到他的妩媚、他的柔韧。从一开始，人汤宝龙就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坐不住。我一开始是坐在他旁边的。我觉得别扭。我不习惯和另一个人靠的那么近。我就站了起来，踩在烂泥里，东瞅瞅、西瞧瞧。不断有姑娘们从宿舍走出，到水房去打水……



黎海歌没有出现。



鸭蛋出现了。



鸭蛋是在水汽蒸腾的窗口出现的。



我看到鸭蛋拎了一桶水，“啾”的叫了一声，将水泼出窗外，浇在汤宝龙身上。



很快就知道了，那是一桶滚开的屉锅水。



王十福连长到宿舍找我。我还没看到他就闻到了“蛤蟆头”的香臭味儿。吭、吭。



“金刚啊，你去趟前屯儿。去找老孙头儿。找他要点儿獾子油来。”他说。



“要獾子油？干嘛？”我问。



“汤宝龙烫得不轻，擦上獾子油好得快。你去吧。就说我让你找他的。”



“老孙头儿？哪个老孙头儿？”



“孙万山。前屯儿就那一个老孙头儿。你进了屯儿，一打听就知道了。”



我就去了前屯儿。



老孙头儿叼着一只烟斗，正在当院擦拭一杆老式双筒猎枪，见我进来，并不站起，也不停下手中的活儿，只看着我问：



“啥事儿啊？”



我对他说明来意。心理暗暗有点儿不快，感觉遭了冷落。



老孙头儿把枪靠在木墩儿上进了屋。



我就端详那杆枪。枪很旧很老，但很亮很干净。枪口上有几个小小的疤痕，像是用铅还是锡补上了。枪托泛出经常被人摩挲的手光，枪筒擦得油光锃亮，空气中飘逸着一股淡淡的铁腥味儿。



老孙头儿家里拾掇的干净利落，我一走进篱笆院就感觉到了。站在如此幽静的篱笆院里，往日读过的庄子、陶渊明、王维什么的就来招惹我了。我想象着古人的隐居生活，恨不能也弄几间瓦房，栽上菊，种上柳，临窗置一书案，去写一部流传不朽的名著。当然，要有丫鬟、小童伺候，要有心爱的女人陪我……



老孙头儿出来了，手里捧着个罐子——那就是獾子油了，我想。



“找块干净布，蘸着它，隔三差五的抹上几次就好啦。”他说。



他的口音里有一股冀中平原的乡土味儿。



我正应着，篱笆外跑进了一个女孩儿。



这女孩儿蓦地见了我，一下愣在那里，好象我是天外来客。我也有点儿发愣。我一下子就直觉到：这个女孩子喜欢我！让我快活的是，我也喜欢她！我的《北大荒日记》为此留下了一堆乱码，令我难以辨识；但即使落在了时光后面、往事匆匆变幻，我还是回忆起那一天我被自己感动了……我并不经常这样……我感到这女孩儿像是从云端、从水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浮过来的，她还要这么漂浮下去，如果我不捞上她来，她就不知漂到哪儿去了……那一瞬间，我有了疼爱。心头微微拧动。世界如此荒诞，而我已被感动……那一瞬间，身体内部被人类通用的火把照亮，我突然窥见了我的纵深，不禁大为惊异。这女孩儿就这么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我。她瘦弱的身上透出外祖母一样的气息，让我感到信赖、感到仿佛血脉相连的亲族温情……我能回忆起，她是从外面跑进篱笆院的，在有限的距离中，她发现了我，像一下撞在透明的墙上，突然就站在那里了。用一种诗意或无聊的说法，我和她也许可以这么站到地老天荒……



“你叫啥名儿啊？”



老孙头儿把罐子放在木墩儿上，问我。



“谁啊？我？我叫金刚，您啦。”



短短的一瞬间，我就像经历了一场梦幻。



“小雪，给你金哥倒水去。”老孙头儿说。



她就从我身边跑过去了。她的背影显得更瘦弱。



我和老孙头儿聊了一会儿，知道他常年打猎、挖参，小雪是他的女儿。



小雪沏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放在木墩儿上。她弯下腰来的时候离我很近，我嗅到了一股奶香味儿。



我说：“谢谢你啦啊！”



她就笑了，我听见她说：“哼，你咋这么会客气啊？”说着，将一只小木凳拿给我，她自己也找了只木凳坐下来。



我就像跟她认识多少年似的聊上了。



我俩对面坐着，她静静地听我说，俩手托着腮，俩胳膊肘儿支在膝上，俩大眼儿盯着我。老孙头儿鼓捣那杆老掉牙的双筒猎枪，叼着烟斗——早就灭了火，还一个劲儿地吧嗒。我感到这场景挺象一幅画儿。



我走的时候，小雪抱着那罐獾子油，送了我挺老远。



路上，我跟她吹牛，白唬城市里的事，我说我跟河北老八、十三太保、四十九中六兄弟都是“过命的哥们儿”，古人叫“刎颈之交”。我说我曾经一个人对付过仨“小玩闹儿”，把他们“修理”得服服帖帖，跟孙子似的。我说我拜师学艺，学过武术、摔跤，也学过水墨丹青。我说我读过唐诗宋词、《古文观止》、鲁迅、《资本论》、“三言二拍”、《聊斋志异》、“毛选”、《云山雾照》、《三侠剑》、《牛虻》、《磨刀石农庄》、《海底两万里》、《神秘岛》，看过“老么多”小人书……我想给她留下一个“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的印象。



小雪一直把我送出屯子。我回头看她，只见她蹦蹦跳跳，在道边儿一拐弯儿不见了。我像个二傻子似的在路上愣了好半天。



我与孙小雪有过的一场缘分，被我可耻地葬送了，这是后话了。至今我仍然惭愧着我的行为。我知道，我这个人整个就是一场失败。假如可能，我真是想从头活过。有个叫列宁的俄国人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可是这话我听上去就象列宁在为他青年时期的错误做着辩护。反正，我不会原谅我年轻时犯过的错误——那些错误让我害羞……



孙小雪算是我的第一个——真实爱过的人，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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