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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六四是一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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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余世存：六四是一面旗 (379 reads) 时间: 2002-6-06 周四, 上午9:03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六四是一面旗

余世存

我去年这个时候写了一篇关于六四的文章（《八九一代是丑陋的：我的一点意见》），在网上传播后差点被口水淹死。这让我想到六四这个题目真是碰不得，不仅在官方那里是禁区，而且在六四余孽那里也只有哀悼的份儿，只有称颂的份儿，只有山呼的份儿。人们或者说我是叛徒，或者说我有道德的优越感，或者说我看不起新人类们，或者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以至于一些以六四精神自居的网友们要把我的“妖血”用来祭伟大的六四之旗。

但他们忘了，我自己也是六四余孽里的一员。六四确是一面旗，但这面旗下目前只有孤独的战士。在不知道多远的远处，才有一些张望者以为接近了真理或天命，并以为自己肉身成道，可以对我或别的人张牙舞爪；他们跟那些犬儒者们不过是同一枚硬币。

我确实有一点儿六四情结。在今天到来之前的一两个月里，我就“蠢蠢欲动”，“不甘寂寞”，想为六四写点儿什么了。但直到今天，到我在北京街头走来走去地时候，我仍未能想好怎么写。用论文，还是用诗？每一种形式里都有着我急迫想说的话。我怎样写才算“庶几”一浇胸中块垒？有一个网友曾友好地说过，我那篇文章情绪性太强，我今年能够理智一些，从容一些吗？

我想说什么呢？好像无穷得难以理出头绪。关于六四似乎是说不尽的。我跟六四的关系，我那时只是一个尚未发蒙开窍的大学生，六四之于我，就像五四之于北大学生罗家伦、傅斯年、许德衍等人一样，但我没有罗、傅、许等人的作为、功绩和学术成就。不过，就像五四影响了一代北大学生一样，六四也影响了我。至少越到后来，影响越深。李朝晖先生把六四作为影响八九一代人和七十年代人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许很多人并不同意，但我自己却深以为然；回过头看我自己的人生轨迹，六四确实是重要的，它是一面旗，始终立在那里，让我随时照见个人命运的趋炎或背叛，它是一个标杆，供我测度人格成就的高度。五四之后的背叛跟六四之后的背叛（今天的现实）也有某种相似。鲁迅感慨的高升者退隐者沉沦者也是今日国中最重要的社会人格。有人写过《五四之死》的文章，仅仅十三年的时间，人们用行动已写出了无数六四已死的文章。但是，我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

似乎还可以说一说我与社会的沟通。我最想交流的对象是孩子们，十三年的时间，新新人类们已《正在发育》（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写的一本书的题目，她好象已出版了第二本书了）。我不想跟他们说，我老了，无所谓了，而你们代表新天新地，你们正年轻；我不想跟他们说，你们对，我错了，你们的生活令人羡慕，我的青春也是美的，不过美得浪费；我不想跟他们说，我纠缠于六四别有用心，别有怀抱，你们的忘记将是错的。我想跟他们说，不是很久以前，有一件事，一个国家的政府跟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学生有了一点儿矛盾，百万的人民在广场上要求对话，军队在庆典的广场跟赤手空拳的学生和民众发生了冲突。我想跟他们说，六四影响了我。布莱希特，致后代人，假如你们谈起我们的弱点，请不要忘记了这个时代，你们逃避的正是这个时代。但是，我想跟他们说，你们在一直延续到今天的这个时代里无处藏身，仅仅因为你们在北京上海，在体制内使你们不觉不自由而不能感知这个时代，就像美国人不能感知自己的国，尤其不能理解自己的国给世界留下的印象一样。你们在六四之后出生，你们觉得一切存在的都显得有理，一切原来如此的现在也该如此。但是，我想跟他们说，我们本来可以过得更好的，我们本来可以使自己更自由，更有创造活力，更富有同情心的。只要想一想，例如，仅仅几年的工夫，由别人发明的虚拟空间在我们这里也被征用管制，我们网上的汉语知识总量并没有扩大多少，而且日益单调，荒诞，无趣；而且，在北京广为流传的一个消息是，我们所有网上交流的信息都在监控之中，不定什么时候你的或我的电脑里的内容全被复制偷窃，我们的私密空间完全是有些偷窥癖患者眼里的好材料。到处都是“老大哥”，到处都是丁爷，到处都是安小姐。1984。war is peace;　freedom is slavery;　ignorance is strength.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权力。这就是你的我的时代。

其实最应该说的话似乎仍是纠缠我们时代的，现状和人，其中的人活力、希望何在？但今天就是六四。

寻找对于现状的命名无论难易多无意义，那多是懒汉、“导师”、大师、“等待戈多者”、信徒们的工作和精神支柱。十三年来人们就是这么度过的。到今天，民运在海外只能作妇人泣吟，但还没有人写得这么优美：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望兮，惟有痛哭。到今天，伦理之文明、意识形态之国、理想精神之人早已死亡，邦无道，其中活跃着的却都是像模像样：教授、自由派、知识分子、医师、讼棍、戏子、大亨、官吏、奸商、娱记，等等。但是，写下这样的文字又有什么用，今天就是六四。

我就像在交答卷一样，我其实根本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今天是六四。

对我来说，做一个中国人是难的。但今天，看看媒体就知道，做一个中国人多是相当轻松写意的，愤青吧，小资吧，明星吧，触电吧，上网吧。那么，“你是没本事”。你不激动吗？祖国母亲，人民群众，国家利益，主权，民族感情，一流的大学，国际化大都市，等等。奇怪，为什么我经常记起我是一个中国人？在美国国务院里，我直率地跟他们争论，你们为什么利字当头，你们不是有理想主义吗？他们一摊双手，理想主义，那是学者总结或命名的，他们自己制定政策并没有那么想。反过来，你们为什么要求我们理想，一旦有干涉主义，就会有人提醒我们，你们美国人常常忘记了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我说，但你们也常常忘记了自己在很多国家眼里属于世界的中心。他们说，是的，是这样，但那又如何，我们只熟悉自己，只愿意关心自己，这也是选民的意愿，你看看我们的媒体就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地方新闻，我们只愿意关心自己生活的地方，其他地方，其他国家，多是一无所知，你们中国人是不是也常常忘记了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今天是六四。我想，我们倒是常常记得自己是一个人，是一个感觉良好的人。千万别把这样的人当人。但在自己的国，国人多已如此。春天的时候，一个美国的学生到中国做个人访问，他访问了三十多个中国的学者，因为震惊，他把结果告诉了我。在提问影响中美关系的重要因素时，中国人的答案几乎都是冷战结束，改革开放之类；但是，他所知道的美国人的答案多是六四，虽然美国人很少在中国人面前问起六四，但他们心里一直有着六四，那个可笑国家里的可敬的人民。是啊，我们太把自己当个人了，其实我们远未属于人，为了人，服务于人。转型过去了，改革结束了，历史终结了。就在这里为不义之财之名之权而沾沾自喜，小心看护吧。就在这里生活吧，在这里升官发财，在这里愤青又小资吧。

但今天是六四。六四是一面旗，它覆盖了我们广阔的国土。它会像五四一样成为民族的纪念。只是它今天格外冷清。历史并没有结束，无声的国度里如其农民所说“叫天天高，叫地地厚”，但会有一个说法儿的。六四已经铺展，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它卷起，埋葬。因为那是几代人的理想。在千百万人的理想面前，个人的反动不过是徒劳，哪怕是一个时代的反动。诗人早就《预感》了：

我正像一面被辽远的空间所缭绕的旗帜。

我感到将来的狂飙，而必须忍受它们，

当下界万物还瞢然不动：

门还轻柔的关着，烟囱里仍然是静寂：

窗子还未曾震撼，尘土还沉重的堆积。

那时我早已料到风暴如海的翻腾。

把自己铺开，然后又陷回自身里，

我自己扭脱而在风暴里

我是完全孤独的。

　　　　　　　　　　２００２年６月４日写于北京

作者：Anonymou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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