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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军队”与“人民政府”的悲剧──我们的民主和他们的民主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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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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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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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人民军队”与“人民政府”的悲剧
──我们的民主和他们的民主之一
芦笛
蒋彦永大夫上书事在网上披露后，我写了首诗，奉和武汉蒋品超及随便二网友：
“我绝望地凝视着
微微颤抖的手指
鲜血一滴滴
从指缝中溜走
又一个年青的灵魂
在乳胶手套的苍白中
渐渐冷却
无影灯
冷冷地狞视
雪白的纱布上
怒放的猩红
我咬住下唇
深深地切下手术刀
断裂的筋腱
在指尖痛楚地呻吟
又一段破碎的肢体
残缺地永别
那曾经姣好的身躯
凄怆的墙壁
默默地映出
雪白的纱布上
怒放的猩红
猩红
曾经是
我滚烫的热血
猩红
曾经是
我赤诚的心灵
猩红
至今还是
我的旗帜
我的帽徽
我的领章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着那无边的
猩红………”
我原以为此诗太过明白浅露，不料贴出后却引起了读者的困惑。蒋品超以为我是搞笑，随便则认为我那是愤怒的反讽。其实，我不过是试图展现一个军医在抢救为他的军队、人民的军队开枪射杀打伤的无辜民众时的内心感受。
可以想见，彼时彼刻，在蒋大夫心头沸腾着的，该是何等复杂的情感：伤员最初到达时的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伤员接二连三地涌入时的不能不相信……接着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震惊，失望，愤怒，悲伤，痛苦，幻灭，耻辱，甚至羞惭……
这也就是六四之夜，我泪眼模糊地守在异国的电视机旁时，那如怒潮一般翻卷在我心头的情感。我敢说，在那一夜，从西单、六部口倒下的民众，到天安门广场上的惶恐悚栗的愤青，直到海外亿万守在电视机旁的左中右华人，心头翻滚着的也是同样的震惊、痛楚、难以置信的复杂感觉。
老芦算是共党统治下觉醒最早、对我党本性认识最深刻的中国人。４０年的教育与再教育，使我早就在理性和感性上对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作了深入的系统批判。六四前我一直疯狂反对学运，是我们那儿唯一没上街游行声援国内学生的老右派。事前我已预感到镇压在即，但屠杀还是让我震惊到几乎彻底丧失神志的地步。
６月３日那天，我在路上遇到朋友，他告诉我政府已经广播了紧急通知，要广场上的学生疏散，我只觉得心头给紧紧地篡（左有手旁）住了，立刻跟他说：
“糟了，就在今夜动手！”
他难以置信地看看我，摇了摇头走了。此前我早和他有过无数次激辩，他对我的悲观主义不以为然，我却无法理解他的革命乐观主义。但说实在的，我虽然知道政府一定会以铁腕无情镇压，但那毕竟是理性上的冷静分析得出的结论。在感情深处，连我也不相信政府真会大开杀戒，起码不会用那种大规模屠杀的冷血方式。
如果连我这最懂毛共的老同志都如此，周围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前见老马居然堕落到写起“科学幻想小说”来，胡编乱造，造谣诬蔑公费生一心想把事态弄大，巴不得政府开枪，以便他们找借口赖在美国，云云。老芦自长眼睫毛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低劣的捏造。
当时的情形完全相反，所有的留学生们无论是公费是自费，来自大陆还是台湾、香港、新加坡，一律如同中了邪，人人陶醉在革命伟大胜利的集体催眠幻觉里，三天两头去街上集会示威，声援国内愤青，那情景很像景山公园中大众练“鹤翔桩”的群魔乱舞。让我时时想起列宁同志（不是加人的人中管盗版，是正版列宁）的教导来：“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谁都以为胜利在即，谁都没想到政府会血腥镇压，遑论利用镇压来作为滞留国外的借口。我所在的大学里，唯一作出悲观预言、并自始至终反对学运的，就只有我这“遗世而独立”的老同志，为此还多次蒙受了那些积极分子的满天唾沫花雨。
这就是群体催眠的作用。早在大跃进、文革初期、周恩来逝世等无数场合，我就领教过它的威力了。如果说连海外学生都会如同中了邪一般，国内那些愤青就更不用说了。据戴晴回忆说，当时他们曾到广场上去试图说服学生散去，不料一到那儿就受到集体气氛感染，完全给carried away，改变了态度。
除了集体催眠的强大效力，导致可以避免的悲剧终于发生的因素很多，对此我已经在《不是英雄是恶人》指出了。简言之，当时无论是街上的愤青，是可能存在的幕后高参，是声援他们的市民，是隔洋呐喊的左中右海外华人，是蒋彦永大夫那样的现役军人，甚至是老共军头，都在潜意识里坚信不会开枪，那理由说破了，不过是不值一钱的几个简单信条：
一、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不可能下令屠杀人民。
二、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不可能对人民开枪。
三、人民是万能的上帝，军队如果胆敢开枪射杀上帝，则耶和华立刻就会从天上降下硫磺和火，将魔鬼的宫殿彻底烧毁。
这就是学运领袖和／或幕后可能有的高参动员民众去堵截军队的“思考”前提。他们信奉的还是伟大领袖在《愚公移山》中的教导：只要感动了人民这个上帝，他就会派神仙下凡把两座大山搬走。面对这据说是万能的上帝，无论是政府还是军队，都只会乖乖投降。
因此，这个棋子一落，政府就给将得死死的：你不是号称是人民政府么？如果你胆敢镇压人民，就一定会在人民面前彻底撕下面具，暴露法西斯政府的反动面目，人民就会起来把你无情地推翻。你杀的人越多，垮的也就越快越彻底。
这就是柴总指挥的战略思路，已经在她的历史性证言中展示的非常充份了，只是愚昧的中国人中没几个看得出其中荒谬来而已。其实，正如我在《不是英雄是恶人》中指出的那样，便柴玲自己，内心深处恐怕也坚信政府不会开枪。她那番痛哭流涕的百般做作，无非是演戏成癖，如同陈总统在政敌怀疑他自导自演时，痛苦万状地说：“就算我不是国家元首，也该对人有点起码尊重”似的，无非一种“悲情”煽情而已，使得日后革命成功后，她那领袖的形像更加完美高大。
正因为全体国民包括海外荞糕都深信军队决不会开枪，大屠杀的冲击波才强大到难以描述。就连我这从理性上看穿了“人民政府”、“人民军队”实质的遗世独立者，在目睹广场上火光熊熊，士兵杀气腾腾，头带钢盔，刺刀雪亮，一边行进一边开枪的镜头，都震骇到了麻木失语的地步，连泪湿青衫都懵然无觉。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北京医院工作，据他说，那天晚上，伤员如潮水一般地送了进来，病床用完了，就这么胡乱放在地下，医院动用了所有的人手，连他那个内科大夫都给抽去参加抢救伤员，血库所有的血液血浆很快就用完了，最后连绷带药棉都荡然无存……，那震骇与绝望的心情，那遍地狼籍、断臂残腿、血肉模糊、辗转哀号的伤员，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记忆里，令他永世难忘。
这就是蒋彦永大夫１５年后还要冒死上书的原因。对他来说，这打击是双倍的沉重：那是他的军队，他全心全意相信的人民的军队。几十年来，他曾为眼前火红的军旗、头上闪耀的红星，领上挂着的红旗由衷地自豪──那是无数革命先烈前仆后继、为人民解放洒下的鲜血染红的，如今它们却冷冷地渗出了人民的鲜血！
这就是六四的最大悲剧所在：毛共制造了一个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都一致坚信的神话，也就是上面说的那三条：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人民是决定国事的万能上帝。六四的枪声彻底粉碎了这神话，雄辩地证明：
一、政府会下令屠杀人民。
二、军队会对人民开枪。
三、人民不是万能的上帝，军队如果胆敢开枪射杀“上帝”，则“上帝”只会抱头鼠窜作鸟兽散。
这就是中共现政府绝对不会为六四平反的根本原因，其理由不言自明：真实的六四与“政府是人民政府，军队是人民军队，人民是决定国事的万能上帝”的神话水火不相容，要维持那神话，就只能把镇压对象定为“一小撮暴徒”。将“暴徒”还原为“人民”，也就是公开承认当时的政府是镇压人民的反动政府。这种事如果会在中共治下发生，也绝对只可能是党内权力斗争导致“翻烧饼”，如老邓把四五事件算在四人帮头上一样。
最令人遗憾的是，六四过去了１５年，海内外的“精英”们至今还没有看出真正的悲剧所在，那就是，ironically and paradoxically， 上述三神话确实是真的，蒋大夫原来的信仰并不错：那政府确实曾是人民政府，他的军队也确实曾是人民军队，而人民也确实是把政府送上权力宝座的万能上帝。否认这三条，就是试图否认历史的真实。众所周知，无庸置疑，中共上台主要靠的是人民的支持，而国府败退台湾，也确实是民心丧尽的结果。
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８９学运爆发的根本原因，竟然是原来的人民政府发生了蜕变，偏离了原来的革命立场，脱离了人民，招致全民不满抗争，最终不得不以大规模射杀人民的悲剧收场。而如今海外所谓“民运”人士们搞的那套，无非是想逆转政府的这种蜕变，重建人民的军队和人民的政府，而这才是真正令人悲哀的地方。
这种可悲现实的出现，说明了大多数中国人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们的民主”和“他们的民主”的区别，而这就是本系列下文要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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