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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君(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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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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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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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桥本君(续)
芦笛
老桥的“民族尊严”观念之敏感,似乎并不亚于咱们这些为自卑情结苦苦折磨的中国人。我从电影、出版物中得到的日本民族和日本社会的观念,一概被他斥为扯淡。连举世公认的日本人的敬业精神,他也要否认,似乎那是什麽丢脸的事儿。记得有一次我跟他说起日本人工作真玩命,干活时都得一路小跑,这话在我算是一种恭维,而他却似乎当成了污辱。以后他一见我在干活就要说:“你工作真努力,真努力,我们愚蠢的日本人真懒,一点用处都没有!”这笑话不算笑话、讽刺不是讽刺的话,他却说而又说,几乎成了我们的见面寒喧,让我实在是腻透了,忍不住要想起他的部下关於他“毫无幽默感”的评论来。
以他的敏感,自然不久就察觉了我的仇日情绪。他比田中君狡猾,从来不会主动撞到我的枪口上来。我对他也客气得多,因为他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据他说,他祖父是中国人,据说还和廖承志是一族的人,到日本留学后娶了个日本太太,入了日籍,抗战爆发前被人杀死在上海。凶手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双方各执一词,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我恍惚记得三十年代上海曾出过一桩杀害日人的血案,战后查明是日本人雇用中国流氓干的。可我把这话告诉他后,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说:“这些都是宣传,谁知道真相?”言外之意似乎是:“反正我们打败了,随便你们怎麽说我们也没办法。”
不过他也不是否定一切事实。一次闲谈中,他无意讲起美军占领,话里话外透出了怨恨。我听不下去了:
“桥本,你们日本人怎麽这麽忘恩负义!被美国人占领是你们的福气!世上哪有这种占领军,不但提供大量援助,还帮你们搞政经改革,复兴经济!要是你们让俄国人占领了,你就等著过好日子吧!你以为还会有今天的日本吗?怪不得人家说日本是美国喂大的牛,这牛长得比母牛壮了还要吊在乳房上吸人家的血!说句实话,我倒巴不得中国被美国占领,可惜咱们没那个福气!”
他不说话了,我又逼紧一步:“怎麽样?我说的难道不对?”
“对。”他很不情愿地回答,我却说不出的得意:这算是我俩辩论以来他惟一服输的一次。可没多久,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又涌上心头,忍不住要爆发出来:
“你知道你们日本人欠我们中国人多少债?你以为没有我们中国,你们会有经济奇迹吗?要不是中国落在共产党手里,你们也不会变成美国的盟国!原来是我们才是他们的盟国!本来人家美国人是要援助我们,帮我们改革社会,帮我们复兴的!你们用的是我们的钱,知道吗?而且,要不是我们在朝鲜、越南打仗,你们又怎麽会发那些横财?我看过松下的回忆录,他的工厂就是因为韩战爆发才在一夜之间绝处逢生的。你们的起飞是用我们的牺牲作代价的,你知道吗?”
桥本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说的都没错,不过你不能把这些说成是你们中国人的恩惠。帮助日本人并不是你们原来的动机,是不是?”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就算我能昧著良心,我也没有那个脸皮硬说我们当初是无私援助日本,那的确不是我们的动机。然而我们的动机是什麽呢?干了那麽多蠢事、死了那麽多人、贴进了那麽多家当,我们想从中达到什麽目的、得到什麽好处?什麽也没有!我们中国人活在世间的惟一目的,或者说是上帝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就是损人不利己、专门坑害自己的国家,而且据说这就是无上荣光的“骨气”和“爱国主义”!
我和他的别的交锋却一向败多胜少,我从来也没能让他相信日本人当年确实在中国作恶累累。在他看来,凡是谴责日本侵略的话都是宣传。田中君后来又回来过几次,我曾带著他和桥本看《华夏文摘》上的“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库。老田比较耿直,当场就叫起来:
“这照片不对啊!那时军队的制服可不象这个样子!还有那几个挂在电线杆上的脑袋,我记得好像是蒋介石的军队干的。就算不是他干的,光是几个脑袋,谁知道是谁杀的、什麽时候杀的?还有那堆尸体,旁边连个日本人都没有,你凭什麽说是日本人杀的?”
桥本却一声不出,只是满脸不屑的冷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那模样几乎赛过了当年法庭上的春桥同志。他的沉默比田中的抗辩还令人著恼,我禁不住七窍生烟,跳了起来:
“桥本!你好歹是个中国人……”
“对不起,我是日本人。”他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可你爷爷是中国人,按中国人的习惯,你应该算中国人……”
说到这里我骤然停了下来,连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到了可笑的地步:我怎麽能把这家伙当成中国人呢?有理不在声高,难道这就是反驳老田的方式?莫非我还要靠“统战”的手腕去分化瓦解对方?但除了这,我还能说什麽?人家的诘难的确非常有力,就凭著这麽几张破照片,能证明什麽问题?就算我证明了它们都是南京大屠杀的真实记录,比起那“三十万”的指控来,这区区几张照片未免也太苍白了吧?
一刹那间,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一串念头: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没有认错的能力,他们是绝对不会主动认罪的;而我们也绝对没有能力象犹太人一样逼著他们认罪。老桥说的一点也不错,这是宣传。我们只有宣传的本事,再不然就是骂人。我们拿不出铁的证据来,永远也拿不出来,我们没有那个本事。更糟的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感到有这个需要,这是本民族的思路盲点,几乎是一种生理缺陷,就象一个人永远咬不到他自己的胳膊肘似的。充其量,我们只拿得出《华夏文摘》上刊载的那种所谓的调查材料,通篇是惨不忍睹的拙劣宣传,没有一个确凿的数字,没有一段过硬的证言。五十五年了,我们连死人的名单都没本事拿出来,只有闭著眼睛狂吼的本事,指望人家就此吓破胆,跪在我们面前苦苦求饶。这种没出息的民族,还配要求人家向我们道歉谢罪麽?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万念俱灰,浑身说不出的疲倦,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什麽也懒得再说了。
过了良久,田中怯怯地问我:
“你没事吧?”
“没事,”我疲倦地挥挥手,“你们走吧。”
上天注定了我还要承受咱们那伟大宣传的backfire(注:中文中找不到意思相近的词,只好“说话洋气”一番了)。有一次我跟老桥开玩笑,管他叫“太君”,孰料这小子茫然无知,我只得把那两个字写下来,他依然不解。我告诉他当年日本人横行中国的时候,每个中国人都得管皇军叫太君,否则轻则挨打受辱,重则得让鬼子用刺刀挑了。他反问我“太君”是什麽意思,我说我怎麽知道,那是你们日本话。可他却告诉我日本话里没有那个词。我大奇,然而估计这小子不会说谎,正踌躇间,他又开始阴笑了:
“你们的宣传水平太差,连日文都不懂就要编些日本话出来……”
“什麽宣传?”我急中生智,“那是协和语!就是日军和汉奸在一起编出来的一半日文一半中文的杂种话!你知道吗:‘太’是伟大的意思,‘君’是皇帝的意思,那意思就是说一个普通的日本兵在中国就神气地象个伟大的皇帝似的。难道你们的士兵动不动就打人的耳光也是宣传?”
“那倒不是宣传。那些军人都是农民,又蠢又无知还傲慢。我父亲是大学生,入伍后一样被打。农民麽,你知道,哼哼!”这小子,势利的跟个中国人似的。“你知道,以前日本没有免费教育,所以农民都去上军校,因为军校不要钱。就是这些无知的农民把国家引入了灾难。他们当然会编些可笑的词出来。”
我长吁了一口气,好容易才逃过了被他嘿嘿冷笑一番的下场。那时真没想到,今天林思云和小春先生会在坛上考证这个“太君”问题。早知道那不是日文,我也不会露这个怯。不过在我看来,两位也不免胶柱鼓瑟,先不先就认定了此词曾为沦陷区广大人民普遍使用。其实,我们看到这个词的地方,全是在中共的出版物上,而那种东西的可信度大家都知道。除非国民党时代的出版物上也有这个词,否则我猜这可能是后人臆造出来的。编此词的“日文根据”,大概是二三十年代的归国留日学人的文章,其中普遍使用“某某君”这个词,如同鲁迅和郭沫若在文章中写什麽“一匹猫”似的,让大家都知道了日本人互称某某君。再加个恭维的“太”字,这个词就这麽出笼了。
其实,就连“君”字也是以讹传讹。根据田、桥二君,“君”在日语里是用来称小辈的。相当于“密司特”的称谓是“san”,据说没有相应的汉字。所以,我想桥本大概是对的,这个词的出现兴许是愚蠢无知的农民党编出来的愚蠢宣传。否则就算是中国人天生爱拍异族统治者的马屁,也该用个对方听得懂的肉麻字眼,而日本人更不会逼著中国人去使用一个日语里没有的谀词。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同日本一样,农民把中国引入了至今无从自拔的灾难,造成了空前的民族文化堕落。正是这种堕落,才造成了一个中、日文中都不存在的怪字居然哄信了全国人民包括知识分子的怪现象。
有了这次教训后,以后我再探雷区就小心多了。我先后向他求证过“米西米西”、“新交新交”都毫无结果。至于“大大的”、“小小的”、“开路开路的”、“死了死了的”和“花姑娘”等等则连问都没问过,因为连我自己都知道那是小说家言,虽则这些“日语单词”在中国真正是家喻户晓。
不知怎的,越是求证这些词,我就越来越觉得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的不可饶恕的愚昧:这麽大的一场战事,这麽惨痛的民族牺牲,留在我们脑海里的竟只是一种漫画式的观念:奸淫烧杀、无恶不作的日寇,扑进村来把全村老少集合在打麦场上,架起了歪把子机枪,逼著村民交出英勇的八路,否则就要用机枪把全村人“嘟嘟”了……难道那历时八年、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到处展开的中华民族史无前例的殊死圣战,就时时处处都是这种活报剧场景?难道靠那些所谓“地道战”、“麻雀战”、“地雷战”,我们就能在暴日如秋风扫落叶、所向无敌地席卷南太平洋之时硬是苦熬苦撑过来,并最终打败了世界史上见所未见的强大的战争机器?难道一党私利要注定我们永远不可能得知芦沟桥事变、淞沪抗战、中条山战役、徐州会战、三次长沙会战、昆仑关血战、赴缅远征军的一系列战役的真相?对於二战欧洲战事的基本进程和重大战役,我能历历如数家珍,然而对于历时两倍的本民族圣战,除了平型关战役和百团大战,我的记忆里却是一片真空,这种奇怪颠倒的现象,难道不是中国几代知识分子的耻辱?难道突破我党的“户县农民画”天地的唯一途径,就只存在于当年的敌国的出版物中,而有志要知道民族圣战史的学人,就只能象林思云先生那样去打捞点其客观性难以保证的二手货?难道那些壮烈捐躯的英烈、倒在矿井里的劳工、被残酷杀害的战俘和平民、强奸至死的妇女,就永远不能被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形象,永远只能是“两千万”、“三千万”、“四千万”那些互相矛盾的抽象的阿拉伯数字,在桥本君的“哼哼”、“嘿嘿”声中软弱无力地飘散?
不管怎样,好歹桥本君还是证明了“八格牙路”的存在。这小子先是矢口否认日语里有这句骂人话。过了几天,他却又跑来跟我说,他想起来了,这词写下来大概是“马鹿野郎”,是旧式的骂人话。我问他那是什麽意思,他说就是骂人蠢笨没教养的意思。我觉得无比惊奇:比起咱们的“直娘贼”、“傻B ”、“狗日的”一类“国骂”来,这玩意儿也配叫骂人话麽?孺子不可教也,看来日本人确实是只有抄袭、没有创新能力的民族。与此同时,我也不禁再一次对咱们的宣传痛感失望:难道我们的高级政工师(相当于教授和高工的职称)们中竟没人去日本留过学?要让我编几句韩战中美军的粗话,我立刻能端出五光十色的满满一盘,而且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绝无伪劣假冒之虞,也不会是江户时代的陈货!
不过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词的出现和普及大有深意:它利用了下意识的暗示作用,一石二鸟,既勾勒出一个满脸横肉的鬼子兵的凶狠形象,又暗描了挺身抗暴的八路军战士。和“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似的,它是咱们那个文盲国度里的文盲知识分子造出来的最适合中国国情民俗的天才作品。我这个人也真是个“马鹿野郎”,充大量也只能算个半文盲知识分子──这些东西,从“太君”到“八路”或“八格牙路”,都是供内销用的,作者们在发明它们时的著眼点是教育国内人民,其服务对象根本就不是桥本这种“马鹿野郎”。我就怎麽蠢到把它们改作出口,拿这种黏土作的玩具枪去和手持三八大盖的桥太君较量?
此念一生,我从此就挂了免战牌。老桥似乎熟知伟大领袖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教导,只要他不认为我污辱了他们整个国家,这小子就从来是和蔼可亲的,“哼哼嘿嘿”一概收拾起来不用。就这样,随著“个人抗战”以我的惨败告终,我们慢慢地成了朋友。这也算是鲁迅说的“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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