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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请斑竹帮忙:哪里有胡平,龚小夏等的文集(国内能访问的)?   
所跟贴 请斑竹帮忙:哪里有胡平,龚小夏等的文集(国内能访问的)? -- Anonymous - (64 Byte) 2001-11-06 周二, 上午12:52 (1266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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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犬儒病——当代中国的精神危机 (542 reads)      时间: 2001-11-06 周二, 上午1:39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犬儒病——当代中国的精神危机



·胡平·



  人心不会熄灭,但它可能蒙上灰烬而不再燃烧。灰烬本来是燃烧的产物,但它反过来

又抑制了燃烧。



  拨开灰烬,你会看到重新燃烧的人心。

                              ——作者手记



  当今中国最流行的是什么主义?答:犬儒主义。



⊙ ⒈犬儒主义的来龙去脉



  犬儒主义(Cynicism)是个外来词,中文里本来没有现成的对应词汇,通常

将它理解为讥诮嘲讽,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这些理解大致不差,不过,我们若想对犬儒

一词有更完整的把握,有必要略略追溯一下它的起源和演变。



  我们知道,犬儒主义是古希腊的一个哲学流派,其代表人物是西诺普的狄奥根尼。这

派哲学主张清心寡欲,鄙弃俗世的荣华富贵,力倡回归自然(这使人想起老庄哲学,想起

某些魏晋名士)。据说狄奥根尼本人住在一个桶里(又有一说是住在瓮里),以讨饭为生

。有人讥笑他活得象条狗,他却不恼。“犬儒”之称由此得名。关于狄奥根尼,有段故事

很著名,一天,亚历山大御驾亲临,前来探望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狄奥根尼,问他想要什

么恩赐;狄奥根尼回答说:“只要你别挡住我的太阳。”

 

  和玩世不恭恰恰相反,早期的犬儒是极其严肃的,狄奥根尼是一个激烈的社会批评家

。他立志要揭穿世间的一切伪善,热烈地追求真正的德行,追求从物欲之下解放出来的心

灵自由。狄奥根尼确实愤世嫉俗,他曾经提着一个灯笼在城里游走,说:“我在找一个真

正诚实的人。”

 

  随着犬儒哲学的流行,其内涵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后来的犬儒派们发表宏论,竭

力鼓吹清贫生活的无比美好,甚至把人们正常的感情也讥为愚蠢。一位名叫德勒斯的犬儒

派就说:“我的儿子或妻子死了,那难道就有任何理由应该不顾仍然还在活着的我自己,

并且不再照顾我的财产了么?”(这使人想起庄子死了老婆鼓盆而歌的故事)超脱到了这

一步,未免就有些矫情,就和冷酷分不清界限了。还是这位德勒斯,某富翁送给他一笔钱

,他收下了,对富翁说:“你慷慨大度地施舍给我,而我痛痛快快地取之于你,既不卑躬

曲膝,也不唠叨不满。”这里暗含的逻辑是,金钱本是无所谓的东西,我若拒绝你的馈赠

,倒显得我把金钱看得太重,太当回事了。我若收下金钱又表示感谢,那也是把金钱看重

了,当回事了。因此,正确的做法就是,只要你肯给,我就若无其事地收下它。不要白不

要,要了也白要。这种态度看上去很洒脱,但好象又有些无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问题在于,金钱本来是重要的东西,不是不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在生活中还应该有别的东

西比金钱更重要。所以,在坚持更高价值的前提下看轻金钱是高尚的;没有更高的追求却

又摆出轻视金钱的姿态就不是高尚而只能是做作了,因此,倘若是无功受禄,正常人总会

感觉不安。这就是为什么德勒斯以不把金钱当回事为理由而若无其事地收下别人的馈赠,

会给人以不知廉耻之感。早期的犬儒派是依据一种道德原则去蔑视世俗的观念,后期的犬

儒派依然在蔑视世俗的观念但却失去了依据的道德原则。这就引出了一个始料不及的后果

:既然无所谓高尚,也就无所谓下贱。既然没有什么东西是了不得的,因而也就没有什么

东西是要不得的。不难想象,基于这种无可无不可的立场,一个人可以很方便地一方面对

世俗观念做出满不在乎的姿态,另一方面又毫无顾忌地去获取他想要获取的任何世俗的东

西。于是,对世俗的全盘否定就变成了对世俗的照单全收,而且还往往是对世俗中最坏的

部分的不知羞耻的照单全收(别充假正经)。于是,愤世嫉俗就变成了玩世不恭。

 

  狄奥根尼坚持真善,揭穿伪善,这种批评精神被后来者扭曲得面目全非。一位人称嘲

讽者吕西安的犬儒派以揭穿伪善的名义,压根否认世间存在有真善。在吕西安笔下,那些

天真地追求德性的人都不过是大傻瓜而已。按照这派人的看法,世间之人只有两种,要么

伪君子,要么真小人。犬儒一词后来的含义就是把人们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归结为纯粹的自

私自利。不错,犬儒派既嘲讽有权有势者,也嘲讽无权无势者,但前者并不在乎你的嘲讽

,“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后者却必须赢得人们的同情支持。所以,犬儒派客

观上是有利于强势者不利于弱势者。这样,犬儒派就从现存秩序的激进批评家变成了既得

利益者的某种共犯合谋。

 

  犬儒一词的演变证明,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其间只有一步之差。一般来说,愤世

嫉俗总是理想主义的,而且是十分激烈的理想主义。玩世不恭则是彻底的非理想主义,彻

底的无理想主义。偏偏是那些看上去最激烈的理想主义反倒很容易转变为彻底的无理想主

义,其间原因何在?因为,许多愤世嫉俗的理想主义者在看待世界时缺少程度意识或曰分

寸感,对他人缺少设身处地的同情的理解,不承认各种价值之间的紧张与冲突,这样,他

们很容易把世界看成一片漆黑,由此便使自己陷入悲观失望,再进而怀疑和否认美好价值

的存在,最终则是放弃理想放弃追求。“世界既是一场大荒谬、大玩笑,我亦唯有以荒谬

和玩笑对待之。”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在现实中屡屡碰壁之后才变成犬儒的,但正如哈里

斯所言:“犬儒不只是在过去饱尝辛酸,犬儒是对未来过早地失去希望。”



  说来颇具讽刺意味,早期的犬儒是坚持内在的美德和价值,鄙视外在的世俗的功利。

可是到后来,犬儒一词正好变成了它的反面:只认外在的世俗的功利,否认内在的德性与

价值。王尔德说:“犬儒主义者对各种事物的价钱一清二楚,但是对它们的价值一无所知

。”



⊙ ⒉专制与犬儒



  密尔早就指出,专制使人变成犬儒(这使人联想起王夫之的话:“其上申韩者,其下

必佛老”)。共产专制既是一种极端的专制,因此它更会使人变成犬儒。在共产专制下,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容易变成犬儒。统治者变成犬儒,因为他们早就不相信他们口头上宣

讲的那套理论和原则,他们只把那些理论和原则当做维护权力的手段以及镇压反抗的借口

。在被统治者方面,当他们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实际上处于被愚弄被压迫

的境地,很容易转而对一切美好的价值失去信心。尤其是在试图反抗又遭到严重的挫折之

后。这样,他们就可能放弃理想,放弃追求,甚至反过来嘲笑理想,嘲笑追求——吃不着

葡萄就说葡萄酸。这样,他们就变成了犬儒。当然,统治者的犬儒主义和被统治者的犬儒

主义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广义地讲,它们都可以归入犬儒主义。

 

  按照欧文·豪的分析:极权主义有三个阶段,(一)、乌托邦,令人心醉神迷的天堂

理想,它诱发了狂热,而狂热则导致了(二)大规模的恐怖和人间地狱,然后,狂热与恐

怖被耗尽,于是,(三)、人们变得玩世不恭,“看透一切”,政治冷感,即犬儒主义。

 

  我以为极权主义有四个阶段,在狂热和恐怖之后常常还发生过反抗,在反抗受挫之后

才会出现普遍的犬儒主义。极权统治靠人们的狂热而建立,通过大规模的恐怖而得以巩固

,但是,狂热和恐怖都不可能持久,最后是靠着人们的消沉与冷漠,极权统治才得以维系





⊙ ⒊史密斯笔下的俄国人



  美国记者赫德里克·史密斯在他那本写于一九七六年的《俄国人》一书中,向读者讲

述了在勃烈日涅夫时代弥漫于苏联社会的犬儒主义。我们知道,自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批

判斯大林后,苏联社会出现了所谓“解冻”即有限的自由化时期。随着自由化运动的深入

推进,苏共当局重新加强控制。其后,赫鲁晓夫被黜,勃烈日涅夫上台,进一步压制自由

化运动,致使该运动渐趋沉寂。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犬儒主义蔓延,构成当时社会的一个

显著特征。

 

  史密斯发现,在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实际上已经很少有人相信,首先是苏共领导

人自己就不再相信(顺便一提,不久前,勃烈日涅夫的侄女柳芭发表回忆录,其中写到,

勃烈日涅夫当年曾对自己的弟弟说:“什么共产主义,这都是哄哄老百姓听的空话。”)

史密斯引用一位莫斯科的科学家的话,“意识形态可以起两种作用——或者是作为一种象

征,或者是作为一种理论,两者不可得兼。我们的领导人把它用来作为一种象征,作为断

定其他人是否忠诚的一种方法,但它并不是这些人身体力行的一种理论。它不是活的理论

”。好比赵高在金殿上指鹿为马,以此测试群臣,看谁是跟自己的谁是不跟的。一位高级

编辑指出,现今当政的这些苏共领导人是没有信仰的人,“是一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

他们所要的是权力,纯粹是权力”。这位编辑说,虽然上上下下的人都不再相信官方的意

识形态,而且对各种事情也并非没有自己不同的看法,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场合,他们却照

旧举手拍掌,重复着官方的陈词滥调。人们明知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是逢场做戏,“可

是你必须去玩它”。

 

  许多俄国人既然抱着看破红尘的态度,因此,当他们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真的

坚持某种理念,某种理想主义,简直觉得惊奇。在一次国际和平大会上,一位苏联代表团

的成员就对美国代表的较真深感意外。他私下问史密斯:难道这些美国人真的认为他们能

够发挥作用,能够影响现实政治吗?

 

  史密斯认识一个苏共少壮派官员。看上去此人是充满矛盾的复合体。他一方面在和朋

友谈话中批评时政,攻击腐败,俨然是个改革家;另一方面,他又对本国的政治感到自豪

,为自己能身处权势集团而踌躇满志。他清楚地知道斯大林时代的恐怖,也不愿意再回到

那个时代,但与此同时,他又对斯大林靠强权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红色帝国而十分骄傲。一

方面,他很乐意向别人显示他的思想解放,根本不相信官方的教条。另一方面,他又对自

己善于掩盖个人观点,对自己在党内会议上以善于发言著称而得意。其实,这正是苏共新

一代官员的一种典型——无信仰的、犬儒式的机会主义者。“可见,”史密斯总结道,“

个人只要服从听话,不公开向意识形态挑战,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不是关键问题。”

 

  伴随着看穿一切的思潮的流行,物质主义也开始泛滥。这后一点倒也情有可原。经过

了半个多世纪的折腾,俄国人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共产党许下的诺言又在哪里?无怪

乎人们会这样想:“人只活一世,而这一世是短促的。所以,请给我一点东西吧。别老是

许给未来呀!”物质主义的泛滥进一步冲掉了残存的理想主义。许多人为了一点点物质利

益——为了一次出国机会,为了分得一套房子或搞到一部新汽车——甘愿放弃自己的独立

政见。这样,当局无须乎再采取大规模的恐怖措施,就足以控制住它治下的广土众民。

 

  少数勇敢的持不同政见者依然在发出他们的声音。在起初一段时期,他们赢得了广泛

的尊敬,虽然敢于公开表示这种尊敬的人不多。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到后来,当局对异议

人士泼污水,在一部分人中间竟然也得到某种响应。史密斯对此大惑不解。一位名叫瓦连

京·图尔钦的异议人士对他解释说:“人群中有一种难以相信的犬儒主义。诚实的人使得

那些沉默的人由于没有大胆说话而有负罪感。他们无法了解别人怎么会有勇气去干他们本

人所不能干的事。因而他们感到不得不攻击别人以安慰自己的良心。第二,根据他们自己

的经验,他们觉得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在欺骗自身之外的每一个人。苏联人好象妓

女一样,因为自己是妓女,便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苏联人认为整个世界是分为党派

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党或那个党的成员,根本没有真正的诚实,根本没有人支持真理。

如果有人说他是公正的,是只讲真理的,那么,他就是在说谎骗人。这种犬儒主义给当局

帮了大忙:使知识分子就范,把不听话的异议人士排斥于社会之外。虽然人们可以到西方

去旅行和收听西方的电台。但只要普遍存在着这种犬儒主义,他们就会认为那不过是另一

派在说话,所以也就值不得当真了。这种犬儒主义提供了极权国家今天的稳定,以代替斯

大林时期的大规模恐怖。”

 

  在新形势下,正象一位数学家讲的那样:“提倡玩世不恭是控制的基本方法。”



⊙ ⒋共产党与犬儒主义



  严格地说,犬儒病的发生并非只在共产专制的末期。早在共产革命兴起之初,犬儒的

病毒就已经侵入其中。

 

  从一开始,共产党便与犬儒主义结下不解之缘。

 

  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是一种极其高调的理想主义,但与此同时,它也是一套相当阴暗的

犬儒主义。准确地说,它是理想主义与犬儒主义的奇特结合。一方面,共产党立志要一劳

永逸地结束世上一切苦难与罪恶,在人间建成天堂。这自然是理想主义。另一方面,共产

党又认为,既然他们的目的是如此崇高美好,还有什么手段是不可以采用的呢?因此,共

产党可以一方面对所谓旧社会旧制度发动极其苛刻的道义讨伐,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行为

中罔顾最起码的道德约束。这显然又是犬儒主义。一方面,共产党把人的理想悬得极高,

另一方面,它又把现实的人看得极低。它对未来人类的看法之所以高度的理想化,恰恰是

因为它对现实的人类的看法是十足的犬儒式。共产党的阶级分析理论和阶级斗争理论,实

际上就是认定人是彻底自私的动物,利己是人类行为的唯一动机;由此,共产党断言在社

会分裂为不同的阶级的情况下,不可能存在有普遍的同情心和正义感,超阶级的自由民主

只能是一场骗局。但只要通过彻底的共产革命,消除了阶级存在的社会物质根源,全体人

类的利益便达到充分的和谐一致,利己与利他的矛盾便不复存在,利己主义也就随之消失

,具有最完美人格的共产主义新人也就随之出现。在这里,前提是犬儒主义的,结论却是

理想主义的;或者说,理想主义的结论却是导自犬儒主义的前提。共产党自命为无产阶级

的先锋队。一方面,共产党宣称,除了无产阶级的利益、人民大众的利益,共产党别无任

何自己的特殊利益。这看上去很谦虚,也很富理想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共产党又坚称唯

有它自己才“代表”了无产阶级,“代表”了人民大众,而被它代表的无产阶级和人民大

众本身倒未必有资格算得上无产阶级,算得上人民大众(列宁明确宣布,无产阶级不能自

发地产生无产阶级世界观,必须由共产党从外部将之灌输给无产阶级)。这不只是理性的

狂妄僭越,更严重的是,它为那些骨子里什么也不信的犬儒主义者们攫取无限权力大开方

便之门。所以,并不奇怪,尽管共产党以它的理想主义大旗召唤了许多理想主义者投身其

间,但是在共产党内部,理想主义者们往往不能占上风,倒是那些犬儒式的机会主义者们

更吃得开。

 

  讲到共产党、尤其是中国共产党的犬儒主义,我们还必须提到它的武装斗争的历史。

不要忘记,中共是经过二十多年的武装斗争才夺得政权的。和中共的武装斗争历史相比,

俄国的十月革命差不多只能算是一场武装政变,乱中夺权。一般来说,假如暴力革命经历

的时间越长,斗争越残酷,在这一过程中,革命党人就越是容易把革命的初衷置诸脑后,

越是把胜利、把权力当作狂热追求的最高目标,以至于到后来,他们不再把权力当作实现

理想的手段,而是反过来把理想当作夺取权力和垄断权力的手段。因此,他们就很容易从

理想主义者蜕化为犬儒主义者。据说在六四之后,中共某元老讲过一句话。他说:“共产

党的江山是牺牲了三千万人的生命才换来的。谁要想推翻它,谁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乍一看去,此话甚是不通,当初共产党闹革命不是为了让人民当家作主吗?如果人民要求

政治改革,结束一党专政,实行当家作主的权力,共产党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不过,你

没法用这话去驳倒那位中共元老,因为他们早就把什么人民当家作主的理想扔到九霄云外

了。

 

  我们知道,从一开始,共产党就否定议会道路,主张暴力革命。这本身就表明它不相

信民主,其实也就是不相信人民。一般来说,革命者决心使用暴力实行他们的主张,那不

仅表明他们对统治者不抱幻想,同时也表明他们对人民感到失望,失望于人民的所谓愚昧

无知与自私怯懦。道理很简单,如果没有一定数量的民众向统治者认同,为统治者效力,

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民众在政治上冷漠麻木,袖手旁观,统治者就成了孤家寡人,如何还

能成功地抗拒改革呢?主张暴力革命的孙中山就不讳言他对中国国民的素质估计很低,所

以他提出在革命胜利后要通过军政、训政和宪政三个阶段逐步实现民主。共产党的情况则

还要复杂得多。一方面,共产党更不相信人民。在漫长而残酷的革命岁月中,共产党历经

多次失败,几度濒于绝境。不难想象,他们该有过多少孤寂,多少沮丧,多少怨愤。这就

容易使他们对民众、对人性的看法变得十分阴暗。然而,靠着那套先锋队的理论和无产阶

级专政的理论,他们很可以把自己对人民的失望以至蔑视掩藏在一层看上去理想主义的外

衣之下。另一方面,共产党又发现,国民党的不民主为他们攻击国民党提供了堂皇的理由

,而国民党专制的不彻底又正好为这种攻击提供了现成的空间。于是,他们就摆出了民主

斗士的姿态,利用国民党专制的不彻底,抨击国民党的不民主,自己却早就打定了要更专

制的主意。

 

  在八一年,针对着一些人提出制定出版法的要求,陈云作出内部批示,明确拒绝了这

一合理要求。陈云说:过去,我们就是利用国民党的出版法和国民党作合法斗争。现在,

我们绝不允许别人也利用这样的东西和我们作合法斗争。这段批示以共产党官场上少有的

坦率揭示了中共统治者的内心世界。这段批示告诉我们,其实,早在中共夺得政权之前,

他们就打定主意不要自由,不要民主,不要法治。那时候,他们在表面上反对国民党的霸

道,暗地里却在嘲笑国民党的愚蠢,嘲笑国民党居然也作茧自缚,在自己通过的法律面前

还有所忌惮,从而给对手开展合法斗争留下一定的空间。那时候,他们在口头上反对国民

党不民主,心底里却想的是,等以后我们掌了权,连这点民主也决不答应——“我们才不

会象你们那么傻呐。”

 

  这当然是典型的犬儒主义。还要补充一点,众所周知,陈云是中共党内有名的“老右

倾”。毛泽东发动大跃进,陈云是党内高层中仅有的几个没跟着发烧起哄的人物之一,文

革中更是从一开始就靠边站。可见,犬儒与否和所谓极左路线并没有什么关系。



⊙ ⒌从“高尚的谎言”到“赤裸的暴力”



  汉娜·阿伦特把极权主义的组织结构比作洋葱头,最核心是党的领袖,然后依次是领

袖周围的小圈子、精英组织、党员,最外层则是党的追随者和同路人。她指出:“极权主

义运动的整个等级结构,从天真的同路人到党员、精英组织、领袖周围的小圈子、领袖本

人,都可以被描述为一种由轻信和犬儒等不同态度的奇特混合”,而“层次越高,犬儒态

度就越是压倒轻信的情形”。也就是说,越是外层的人越是天真轻信,越是核心的人越是

犬儒。这是不难理解的,譬如极权主义的欺骗性宣传,圈外人或许信以为真,圈内人既是

谎言的制造者,当然不是受欺骗。问题是,圈内人为什么会存心制造谎言?其他那些由于

接近核心而了解到谎言是谎言的人如何又能心安理得地维护谎言?下面一个例子或许有助

于说明这个问题。

 

  一九二七年春,中共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在上海准备武装暴动,被国民党镇压而遭

到失败。根据张国涛在回忆录中所讲,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与新任中共总书记瞿秋白对革

命失败后的局势进行讨论商议对策。他们认为,中国革命是失败了,责任问题要有个交代

,虽然是按共产国际指示行事,但不能让共产国际担负责任,因为莫斯科威信的丧失,将

会影响世界革命,也会助长托派攻击斯大林的气焰,更会使中共党员不信任共产国际的领

导,所以只能由中共挺身而出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责任由中央政治局全体担负,中央的

领导就会破产,所以还不如把全部责任推到陈独秀一人身上,其他人则站在拥护共产国际

的英明领导的立场上反对机会主义路线,这样才能稳定中共中央的领导。

 

  这段故事透露了共产党领袖们所共有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领袖们看来,要让群

众坚定不移地投身革命,就必须让群众对领袖的英明正确抱有坚定不移的信心,因此就必

须编造和维护领袖英明正确的神话。不错,神话就是谎言,但这是“高尚的谎言”(柏拉

图语)。它是革命的需要,政治的需要。为了维护这个神话,就必须文过饰非,把一切功

劳归于领袖,把一切错误推给别人,就必须压制对领袖的批评,压制自由讨论。我们知道

,谎言总是有漏洞的,因此,为了防止谎言破产,就必须不断地编造新的谎言去补充,去

圆谎。于是,单一的谎言就迅速发展成一套弥天大网。伴随着谎言系统的发展,在共产党

内部也发展出一套强力禁制系统,一套铁血纪律。

 

  照理说,谎言系统与铁血纪律的形成只是为了夺取革命的胜利。不幸的是,它们并不

会因为革命的胜利而自行消亡。事情往往是相反的。由于掌握了全国政权,共产党更可以

把它的谎言系统和强力禁制系统扩展到整个国家,从而将之发展到更完整、更严密的地步

。共产国家宣称自己是人民的国家,但是党的领袖们清楚地知道,那充其量是“为民作主

”而不是“由民作主”。现在,有越来越多的材料表明,在五六年底五七年初一段时间,

毛泽东看来确实考虑过是否实行真自由真民主的问题。他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号

召“双百”方针,主张言者无罪。他甚至在和某些人个别谈话时讲到中国的问题不只是官

僚主义,而且是专制主义,说现在还是在训政时期(见李慎之《大民主与小民主》)。可

见在当年,虽然有许多人受惑于共产党宣传,把专制误认为民主,把不自由误认为“最大

的自由”,但领袖们自己却一点不糊涂。当毛泽东发动鸣放整风时,越是圈内的人越是不

当真,越是圈外的人越是当真,也就是说,越是圈内的人越犬儒,越是圈外的人越轻信。

至于毛泽东本人,先前号召鸣放整风,俨然一个理想主义者,后来又发动反右运动,分明

又是犬儒主义。毛泽东翻云复雨,正好说明了他是真犬儒主义假理想主义。

 

  专制者的犬儒主义可以有两套不同的说词,第二套比第一套更犬儒。在奥威尔的小说

《一九八四年》中,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是这样理解党的专制权力的,他说:“党并非

为自己的目的才追求权力,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党之所以追求权力,乃因为一般

群众是脆弱的、怯懦的动物,他们不配享受自由,或者说不能认识真理,必须由那些比他

们强有力的人来统治他们,有秩序地欺骗他们。人类只能在自由与快乐二者之间选择其一

,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快乐比自由更好些。党是弱者们的永恒的守护神,是为人民服务,

它是为了善才作恶,为了他人的快乐而牺牲自己的快乐。”

 

  可是,身为统治精英的奥布来恩却嘲笑史密斯的这番见解。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党

完全是为了自己才追求权力的,我们并不关心别人的利益,我们只关心权力。不为荣华富

贵,不为福禄长寿,只是为了权力。…我们不同于以往任何寡头政治集团,因为我们知道

我们所从事的活动是为了什么。其他任何人,甚至那些和我们相似的人,都是胆小鬼和伪

君子。他们没有勇气承认他们的动机。他们自称甚至相信他们掌权并非出于自愿,只是暂

时的勉为其难;他们自称甚至相信在不远的未来就会实现自由平等的快乐天堂。我们的看

法不一样。我们知道,从来没有人是为了放弃权力才掌握权力。权力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专政的目的并不是革命,革命的目的就是专政。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折磨的目的就是折

磨。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

 

  上述两种犬儒主义在实际上常常互相交织而难以分清。那些“为权力而权力”的犬儒

主义者往往要把自己的立场加以合理化,要自己说服自己他们是在为着一个高尚的目标。

许多以高尚的目标为由而把持权力的人,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为权力而权力”。譬如当今

的某些中共领导人,他们一方面坚称如果没有共产党的专政就没有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稳

定,而且也确实下工夫发展经济稳定社会,但另一方面又打定主意宁肯天下大乱经济崩溃

也决不肯放弃一党专政。



⊙ ⒍是“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还是从“权力向暴力转变”?



  越到后期,中共越是变得犬儒主义。在六四事件和苏东事件之后,中共的犬儒化是如

此显著,以至于一批少壮派要忍不住将之诉诸文字,化为纲领。所谓《太子党纲领》(即

《苏联剧变之后中国的现实应对与战略选择》)一文就是一个例证。

 

  在《太子党纲领》中,作者提出:“我们党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从革命党向执政

党的转变。苏联事变后,这一转变更加紧迫。”初读这话,令人莫明其妙。共产党已经执

政四十多年,怎么到如今反倒提出向执政党转变的问题来了呢?若说在毛泽东时代,中共

一直高举“革命”大旗,不断革命,不断搞政治运动,致使经济建设受到很大冲击;可是

,这种局面不是早已随着“四人帮”的垮台,特别是在邓小平主政以来就已经结束了吗?

 

  认真分析那段文字,以下几句话颇堪玩味,作者批评共产党“用群众中的民粹主义情

绪来束缚党的手脚”,“几十年来形成的骄民政策,对群众只敢讲廉政和勤政,不敢讲严

政”;作者认为,“苏联、东欧和中国的六四事件的经验表明,政治反对派用以攻击共产

党的武器,有时恰恰就是共产党尚未进行有效转变的一些革命理论”,“自由化分子最爱

用的口号就是反腐败、反官倒,群众运动天然合理等……”。上述几句话,且不说有的完

全不是事实,例如,共产党什么时候实行过“骄民政策”?什么时候“不敢讲严政”?问

题是,在这些含糊暧昧的词句后面,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其实,《太子党纲领》的意思无非是说:过去,在理论上,共产党总是声称它的权力

是来自人民群众(毛语录:“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人民给的”),共产党总是以人民的

名义发号施令,人民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因此,在过去,党从不敢正大光明地、理直气壮

地压制人民。对于来自人民的反对意见,党唯一的办法是宣布对方不是人民,是“反革命

”,是“一小撮”,或者是“受蒙蔽”,由此才能获得压制的合法性或正当性——这就叫

“民粹主义”,这就叫“骄民政策”、“不敢讲严政”和“群众运动天然有理”。这套理

论,倘放在革命时期或许有益而必要,但在执政时期就是无用而有害的了。如果继续采用

这套理论,只会作茧自缚,给反对派提供思想武器。

 

  应该承认,上述观点确有其道理。这再次证明了共产党专制不同于传统专制。在传统

专制下,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是毫不含混的两件事,彼此都不认为双方是平等的。皇帝是上

天的儿子,不是人民的儿子。地方官被叫做父母官,不叫“人民勤务员”。统治者固然需

要体察民意,但是不一定要遵循民意,因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意不是最后

的依归。老百姓可以向上陈情,但决不可“作乱犯上”,人民不是国家的主人,没有什么

“主权在民”。现代共产专制则不同。起码是在名义上,共产党接过了若干民主概念。共

产国家甚至比民主国家更热衷于抽象地抬高人民的地位,譬如在自己的国号上格外加上“

人民”或“民主”的字样,以此表示自己取代“资产阶级民主制”的合理性与历史必然性

。但这样一来,诚如《太子党纲领》所言,共产党也就使自己面临一种巨大的危险:一旦

广大人民一齐起来发出呼声,拒绝承认人民政府的人民性,我们的“人民政府”就失去立

足之地了。在苏东事件中,有示威者打出标语“我们才是人民!”就这样一句简单的口号

,共产党政权的合法性便荡然无存。

 

  正是深切地感受到共产政权的这一内在弱点,《太子党纲领》建议,中共务必要改换

自己的理论,放弃已经不合时宜的革命口号,要向老百姓摆明“我们统治你们”的姿态。

这就是所谓“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譬如奥威尔笔下的《动物农场》,几只猪高举

“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革命大旗,带领其它动物推翻了主人琼斯的统治,建立起号称由

动物们自己当家作主的新社会,尔后不久,聪明的猪们就修正了原先的革命口号:“一切

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是,”猪们加上了新的半句话——“有些动物比另一些动物更平等。

”这就防止了其他动物利用“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这一过时的革命口号反过来挑战猪们

的统治权。这就叫及时地完成了“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

 

  大家都还记得,在六四事件之后,人们普遍认定共产党已经丧失了统治的合法性。这

就是说,原先共产党统治的种种理论依据,诸如“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共产党

社会是最大的民主”,“共产党代表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如今已经彻底破产。

我当然不是说,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是在六四这一天才丧失的。从理论上讲,共产党统治

从来就没有获得过合法性。早在六四之前,就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认清了这一点。八九民

运本身就是人民质疑共产党统治合法性的伟大壮举。我这里无非是说,六四事件毕竟是一

个显著的标志,“人民的政府”公然下令“人民的军队”屠杀人民。这不能不使得一切为

中共统治合法性进行辩护的说词彻底破产。然而现在的问题是,这样一个丧失了合法性的

统治并没有随之垮台。它依然立在那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人解释说,六四之后,中共继续开展经济改革并取得了可观的成就,这就为中共统

治赢回了合法性。另有一种解释说,今日中共扮演了国家利益或民族利益的保护者的角色

,因而其统治便具有了合法性。这种解释误解了政权合法性的意义。一个政权做出了某种

政绩,这是一回事。一个政权具有合法性,这是另外一回事。如白鲁洵所言:“没有一个

政权愚蠢到把成功的政策作为其统治合法性基础,因为合法性的本质就在于它不管实行了

怎样有偏差的政策而仍旧承认这个政权。”好比婚姻的合法性,如果不经女方同意(在古

代则需经父母同意)并办理结婚手续,单单是因为男方对女方做出了一个合法的丈夫所应

该作出的某些事情,那决不等于双方就具有了合法的婚姻关系。否则,强奸、强占和婚姻

还有什么区别。反过来,一对合法的夫妻,即便一方或双方出于某种原因未能很好地完成

丈夫或妻子的应尽之责,只要未经过必要的程序解除婚约,该婚姻的合法性就依然存在,

也就是说,丈夫依然要承认妻子是妻子,妻子依然要承认丈夫是丈夫。这一点放在任何时

代都不例外。

 

  今天,中共已经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它之所以还在统治仅仅是因为它掌握着统治的

权力,此外再无其他理由。权力一词已经用得很滥很泛。人们常常把任何具有强制性的力

量都称作权力,这就和暴力一词分不清界限了。严格说来,权力是和暴力不同的。强盗拿

着手枪要我交出钱来,这是一种情况。政府派人向我收税,这是另一种情况。你或许可以

说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交钱都是出于被强制。如果我不交,强盗会开枪打我,政府则会抓

我坐班房。然而这两种情况分明又很不一样,因为我承认我向政府交税是应该的,我承认

政府有权要我交税,但强盗并没有类似的权利。可见,政府的强制力才叫权力,强盗的强

制力只能叫暴力。概括言之,凡是得到被强制者承认其正当性的力量叫权力,凡是不被我

们认可的强制力叫暴力。罗素说得好:“假如一种权力完全因为它是权力而受人尊重,并

无其他任何原因,这种权力就是暴力。因此,一旦传统不再为人所承认的时候,原先的传

统权力就变成暴力。”

 

  现在,我们总算懂得《太子党纲领》的真正含义了。声称要完成“从革命党向执政党

转变”,其实就是承认和宣布从权力向暴力转变。照纲领的作者们看来,共产党统治的合

法性外衣横竖已经百孔千疮,现在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干脆摆明了我们(中共)就是靠

暴力实行统治。暴力自有暴力的好处,失去了意识形态的自我粉饰,同时也就免去了意识

形态的作茧自缚,从此更可以方便行事。走到这一步,共产党的犬儒主义也就走到了它的

极点。



⊙ ⒎为什么“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



  苏东事变后,有人讲过这样一句俏皮话:“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这话的前半句

容易理解,后半句则令人深思。为什么那些主动进行改革的共产国家非但没有延长其一党

专政的寿命,反倒加速了它的灭亡呢?

 

  大致上讲有两条原因,一条是一般性的,一条是特殊性的。一般性原因即所谓“期望

提升律”,既得陇,又望蜀。人们越是在某些领域赢得了自由,他们就越是对其他领域还

存在的不自由感到难以忍受,他们就越是要求赢得更多的自由。在统治者方面,诚如托克

维尔所言,专制统治最脆弱的时候,常常不是其政绩最恶劣的时候,而是它开始改革,从

而使其弊端公开显现暴露的时候。特殊性原因在于,共产党的改革,即便在初期只限于经

济领域,也具有自挖墙脚、自掘坟墓的意义。因为共产党的经济改革是改掉社会主义,引

进资本主义。它的改革不是自我完善而是自我否定。过去,共产党压制自由民主,唯一的

法宝就是给对方扣上“资产阶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名,一旦共产党自己就在心

照不宣、路人皆知地带头走资本主义道路,带头当资产阶级,那么,它还有什么理由再去

坚持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去压制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呢?因此,随着改革的日益

深入,共产党内部的分化也就日益显著。那些正直的共产党人,既然他们在经济上主张改

革,赞成私有制市场经济,他们在政治上也就顺理成章地主张开放,认同自由民主制度。

这样,一方面,在民间,有越来越大的要求自由民主的压力;另一方面,在党内,有越来

越多的人同情和支持社会上的自由化运动,至少也是出于理亏心虚而不肯严厉地压制自由

化运动。两者交互作用,彼此强化,于是就加速了共产专制的败亡。

 

  我们知道,在改革初期,在中共党内,经济上的改革派往往在政治上是温和派。反过

来,政治上的强硬派也往往是经济上的保守派。其实,党内保守派之所以反对经济改革,

主要不是出于经济上的理由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们担心经济改革会瓦解共产党统治

的意识形态根基,从而直接危及共产党的专制权力本身。据说,当年蛇口经济特区搞得有

声有色,颇引起一班“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忧心忡忡。他们问:“难道这还能叫社会

主义吗?”有人回答得很妙:“只要是共产党在掌权,就叫社会主义。”于是,这些“老

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也就放心了。

 

  由此,我们可以澄清一种流行的谬误。许多人把邓小平路线称为实用主义,应该说邓

小平路线不是实用主义而是犬儒主义。因为实用主义强调理论与实践相一致,邓小平路线

的特点恰恰在于理论与实践相背离。正象近年来中共干部中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说社

会主义,干社会主义,是极左派。说资本主义,干资本主义,是自由化派。说社会主义,

干资本主义,是邓小平派。”时至今日,邓小平派的“说社会主义”的欺骗性早已被世人

看穿。照理说,谎言一经识破就不再具有效力,但奇怪的是,邓小平派的“说社会主义”

这套谎言似乎依然很有效,中共依然可以在“说社会主义”的名义下去压制所谓“资产阶

级”自由化思潮。其间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普遍流行的犬儒心态。汉娜·阿伦特发现,

“极权制度的巧妙之处恰恰在于它取消了要么揭露谎言、要么迫使领袖言行一致的现实”

。因为“广大党员和精英集团的犬儒态度解除了领袖被迫面临的压力”。这些人非但不去

揭露谎言,不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而促成权力的性质转换,相反,他们对这种挂狗

头卖羊肉的做法大表佩服,对权力堕落为赤裸裸的暴力的现状大表赞赏,以为那是高明,

是老辣,是有政治智慧。可见犬儒病已经深入到何等程度。

 

  罗素指出:“当维持传统权力的信仰和习惯趋于失势的时候,不是渐渐地为基于某种

新信仰的权力所取代,就是为暴力所取代。”共产国家推行改革,其结果是导致了原有的

意识形态即传统信仰的破产。在苏东各国,专制权力转化为民主权力。八九民运功亏一篑

,使中共暂时得以幸免“改革找死”这一劫。六四屠杀彻底消解了共产党统治的合法性,

促成了中共政权由权力向暴力的转变。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公开声称不问姓社姓资。

至此,共产党不再担心别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为它已经不再需要意识形态的乔装打

扮。现在,维持暴力统治的手段只剩下了暴力自身,而协同这种统治的心态也只剩下了犬

儒主义。



⊙ ⒏犬儒心态与恐惧,兼论“难得糊涂”



  如果说共产党犬儒化的根源是“为权力而权力”,那么,民众犬儒化的根源便是恐惧



  共产专制是谎言加暴力,与此相对应,其治下的人民则是轻信加恐惧。严格说来,轻

信和恐惧是互相矛盾的。当我们把谎言误认作真理的时候,我们同时也就把暴力误认作正

义的力量,误认作人民自己的力量,我们就不会对之感到恐惧。如果我们在“无产阶级专

政”面前感到恐惧,那就说明我们将它视为异己之物,我们其实并没有把它当作自己的力

量。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人的确是既轻信又恐惧,同时兼有这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

这就是奥威尔所说的“双重思想”。在这里,轻信是表层意识,恐惧则存在于下意识。

 

  不妨举个小例子。在过去,假如在我们的亲友熟人中有一个被戴上帽子的右派分子,

通常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免和他深入接触。我们很少会认真询问他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

。凭着直觉,我们其实不大相信他真是“敌人”,但是我们并不去努力了解事实的真相。

这表明我们下意识地害怕了解事实真相,因为我们担心真相会动摇我们对党的信仰。有时

,我们分明知道别人是被冤枉的,但是我们并不为他公开地鸣冤叫屈,因为我们害怕被株

连。这表明我们从骨子里并不相信我们的制度是公正的制度,是讲理的制度,是保护好人

的制度。这就是说,即便在我们自以为对共产制度最为信仰的时候,我们的信仰其实也是

很表面化的,在信仰的外壳下包藏着的是恐惧。轻信和恐惧之所以能够在同一个人的头脑

中共存,无非是因为我们平时总是把恐惧赶到地下室,避免让它直接与轻信面对而已。

 

  这已经是犬儒主义:我们下意识地不相信我们上意识所相信的东西。如果说统治者的

犬儒主义表现在他们其实并不相信他们口头上标榜的原则,而只是把那些原则当做维护权

力的手段;那么,民众方面的犬儒主义就表现在我们也并不信仰我们声称的原则,而只是

以此来掩饰我们的恐惧,为我们屈从权势加以合理化。因此,毫不奇怪,随着阅历的增长

,随着极权统治的谎言的日益暴露,许多人并不是奋起反抗,可见他们原本就不是真诚的

受骗者,他们先前的轻信其实并不纯粹是轻信。许多人只会变得更消极,更世故,更小心

翼翼地不越雷池一步,甚至努力去适应这个谎言的世界。如果不是在轻信减少的同时恐惧

却在增加,人们又何至于此呢?

 

  一般人常常高估了共产党意识形态的欺骗作用。他们总以为人们没有起来反对专制,

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识破谎言,没有认识到专制是专制。其实不尽然。有时情况刚好是反

过来的。正因为他们多少意识到谎言是谎言,感觉到专制是专制,若反抗必将招致镇压,

所以才出于恐惧而不敢抗争。以文革为例,文化革命既是极权统治的登峰造极,又是极权

统治空前的自我暴露。现在,许多人只是片面地强调文革的解放思想的作用——文革确实

促成了广大民众识破专制制度的谎言并造就了一小批真正的反叛者,但忽略了它的恐惧效

应——文革同时把多数人变成了逃避政治的逍遥派。作为民主墙运动一份子,我当时就注

意到,运动的参加者人数很少,年龄较轻,多数人的思想见解还谈不上透彻,有些人显然

还对当局抱有若干幻想也就是还比较轻信。相比之下,我过去结识的另一批朋友对中共的

看法,包括对邓小平的看法则要深刻得多,尖锐得多。可惜的是,后一种人往往不会参加

到运动中去,他们只是在远处予以关切,以悲观的态度而乐观其成。在八零年的北大竞选

运动中也出现类似的对比,偏偏是年纪轻、阅历少,并不以为当局是那么专制的本科生们

要比研究生们更投入。至于说在五七年的鸣放运动中,尤以青年知识分子的“右派”言论

最为大量也更其尖锐,这在很大程度上竟是因为他们中了毛泽东的“阳谋”,也就是对共

产党更轻信而造成的。事后我们不难指出,八九民运的若干学生领袖因为对共产专制的凶

残本性认识不清而未能避免六四屠杀(这话其实只有片面的真理,按下不表),可是反过

来想一想,要是他们都是从一开始就充分认识到当局的凶残,那么,还会有多少人敢于发

起这场运动,投入这场运动呢?许多成年人不正是因为对当局的凶残看得太清楚,才置身

事外,才去劝阻学生们不要上街的吗?

 

  恐惧并非犬儒。它只是通向犬儒的桥梁。在极权社会中,恐惧感深入人心,然而问题

又在于,如果人们能够直面正视自己的恐惧,那倒好了。因为怕和恨是同一事物的两面,

怕就是恨。承认恐惧,认识恐惧,必将把我们推向异议者、反对者的立场,哪怕我们只把

异议隐藏在我们的内心。恰恰因为正视恐惧必然会刺激良知,会导致良知的觉醒与反叛,

多数人才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恐惧,掉过脸去假装看不见,假装没有这回事,宁肯让良知处

于糊涂状态。这就叫“难得糊涂”。据说在六四之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横幅小小流

行了一阵。这应该不是偶然。这样的“难得糊涂”就是犬儒主义。由聪明变糊涂才叫“难

得糊涂”。“难得糊涂”是聪明的不聪明,是不糊涂的糊涂;但是,“难得糊涂”终究是

糊涂,是不聪明。只有肯思考的人才会变成犬儒,而一旦变成犬儒你就可以不再思考。只

有聪明人才需要变糊涂,这要求你必须给自己的聪明套上笼头,不让它去深入思考那些容

易惹麻烦的现实问题。日子一长,你的聪明会退化,于是,你就终于修练到难得的糊涂境

界了。“难得糊涂”式的犬儒主义无异于精神的自我阉割。它是对理智的背叛,对聪明的

背叛。



⊙ ⒐从人文精神讨论谈起



  前几年,国内知识界兴起了一场有关人文精神的大讨论。

 

  人文精神问题的提出,是因为一些年轻的知识分子痛感于人文精神的失落:商业大潮

的冲击,大众文化的勃起,使人文知识分子顿时间失去了位置,失去了影响,失去了尊重

,甚至失去了自己的语言。此论一出,在知识界立即引起相当的共鸣。也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反问,人文精神难道在过去果真高扬过吗?市场经济的发展,意识形态的淡出,社会

生活包括文化本身的的多元化,难道不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为什么当它们开始成为现实

时我们又要拒绝,又要抱怨呢?在世俗化的现代社会,知识分子本来就不处于中心位置,

因此,知识分子不应该再怀抱精英心态,再幻想着当时代英雄,而必须安于边缘,甘于本

份。另有一些论者则从不同的角度对这场讨论发表评论。他们指出,人文精神的倡导者往

往把矛头指向世俗化、商业化或大众文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专制主义这一政治现实。更

有论者提醒人们,要注意到这场讨论的形而下方面,尖锐地批评了“嘲笑道德嘲笑理想嘲

笑精神”的虚无主义、犬儒主义。

 

  人文精神讨论涉及到许多问题。这里,我只打算就其中几个问题略加评论。

 

  首先我要指出,产生于九十年代的人文精神失落感,其参照系乃是八十年代(确切地

说,是从七十年代末到八九这段时期)。事后回顾不难发现,八十年代不愧为自四九年以

来中国大陆人文精神最为高扬的时期。正是在这段时期,大量的人文知识分子成为时代英

雄。这不足为奇。我们知道,共产国家是意识形态统治的国家。共产党以一种包罗万象的

意识形态对整个社会进行全面彻底的控制。在这里,每一种控制和压迫都假借理论的名义

,因此,每一种挑战和反抗也不得不首先是理论的挑战和反抗。如果我们把批判精神定义

为知识分子的基本特征,那么,他的黄金时代就正该是意识形态统治社会的后期,知识分

子批判作为专制基础的意识形态,他瓦解了那套意识形态,从而也就瓦解了专制统治(说

明:这里所说的知识分子,不是指身分或职业,而是指社会角色。故而包括了那些未受过

高等教育也不是从事脑力工作的持不同政见者)。在八十年代席卷整个共产世界的民主大

潮中,知识分子扮演了先锋和领袖的角色。知识分子在这一时期所发挥的重大作用,恐怕

只有西方历史上的启蒙时代可相比拟。

 

  正象医生的重要性在于使自己的存在变得不重要,同样地,以消解意识形态魔性为己

任的知识分子,其重要性也不可避免地会随着其使命的完成而下降。譬如在八十年代末九

十年代初的前苏东各国,知识分子很是风光了一阵。作家当上总统,诗人成了部长,教授

被选为议员,在国会大厦里充斥着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严肃的政治性书刊风行一时。这在

当年都是很普遍的现象。不过这种情景通常不会持续得太久。这也难怪,既然知识分子所

批判的专制怪物已然寿终正寝,他们倡导的基本原则已然被公众接纳并铸入体制,他们的

历史作用也就告一段落。例如此前饱经磨难的异议人士,他们顶上的道义光环每每会随着

政治迫害的终结和政治悲情的消退而逐渐失色。当民主从理念变为运作,行动人脱颖而出

,理念人则可能脱离中心而成为背景。好象看电影,观众注目的是演员,编剧则被忽视。

民主政治是凡人政治或曰庸人政治,曲高和寡在所难免。所以,许多最早鼓吹自由民主理

念的人,待到自由民主实行后倒很容易感觉落寞。这里还不说商业化与大众文化的影响。

 

  那么,中国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应该说,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的失落感实

际上包含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方面的问题与上面所说的情况类似。在八十年代,一部在

纯学术纯艺术领域中突破原意识形态框架的作品都可以在学术圈艺术圈之外的广大公众中

引起轰动,这在九十年代就几乎不可能,因为原意识形态已经从这些领域中溃败撤离了。

在这里,知识分子是因为他们的胜利而落寞。另一个问题则全然不同。在中国,政治专制

依然存在,这个被八十年代知识分子批判的主要目标依然存在。照理说,知识分子的英雄

戏还没唱完,怎么就被抛向边缘了呢?当然,这是因为政治专制政治高压。在中国,人文

精神的高扬期与失落期是以六四分界的,这本身就给出了答案的线索。

 

  然而,答案的线索还不是答案。不错,六四事件压下了一批知识精英,但是,知识界

的批判并未因此偃旗息鼓。仔细检索九十年代大陆的公开出版物可以发现,宣扬自由化的

文字未必少于八十年代,其深度力度未必不如先前,甚至多有过之。异议人士的批判抗议

之声连绵不断,而且比六四前更加鲜明。老百姓的“什么话都敢说”的情况并没有衰减,

而且更尖锐、更普遍——如今,连不少共产党的干部也都在指名道姓地批评共产党了。甚

至当局对思想的控制似乎也比八十年代更弱而不是更强。许多在八十年代遭禁挨批的观念

,到了九十年代反而显得稀松平常,通行无阻(例如人道主义的观念)。现在,不少知识

分子和异议人士的感慨是:并非我们不敢批判,并非当局压制得太严,问题是如今的听众

数量较六四前大为减少,我们的呼声缺少广泛的回应,别人都忙着下海挣钱奔小康去了。

无怪乎一批论者要把矛头指向商业化世俗化及大众文化了。

 

  我并不否认经济大潮的冲击。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起了新一轮经改热潮,这确实

转移和减轻了政治专制所面对的压力。但我要指出的是,导致自由呼声缺少回应的更重要

的原因是泛滥成灾的虚无主义和犬儒心态。这是六四事件留下的最恶劣的后遗症。



⊙ ⒑自由民主理念——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八九民运是一场伟大的的理性抗争。在八九民运遭到暴力镇压之后,一些学生忿忿地

说:“你们说不过我们,我们打不过你们。”理性胜了——有理说赢了无理;但是,理性

又败了——理性输给了暴力。在八九民运中,示威者赢得了极为广泛而热烈的支持,二十

万大军兵临城下,硬是让自发组织起来的百万民众生生地挡在外面开不进来。这时候,人

们深信理念是有力量的,理性是有力量的,思想能够瓦解刀枪,征服刀枪。然而,六四屠

杀残酷地镇压下了民众的抗议。六四屠杀的直接后果是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愤慨。“失人心

者失天下”,人们相信这样一个杀人的政权绝不可能维持长久。而后紧接着发生的苏东巨

变进一步加强了人们的这一信念。可是,几年过去了,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中共政

权没有垮台,它依然立在那里。这不能不使许多人感到沮丧,感到失望。这就引出了六四

的另一个后果:许多人因此而失去了对理念、对理性的信仰。不管我们如何反复论证说明

六四的结局绝非必然,以期在人们心中重建对理性抗争的信仰,可惜的是,多数人一时间

不会这么想,他们更容易从那一震撼中得出一个简单化的结论:思想打不过刀枪,理性敌

不过暴力。

 

  什么是信仰?信仰不只是认知,信仰更是意志。信仰某种理念不仅意味着你知道那种

理念是好的,是对的,而且还意味着你要身体力行,你要兑现这种理念。理念、理性之所

以有力量,就在于人们信仰它实行它,否则就没有力量。自由民主这套理念,信则灵,不

信则不灵。现在的问题正在于,虽然从认知的角度,许多人仍然认为自由民主是好东西,

但是他们不再信仰,不再参与,不再身体力行。他们陷入了犬儒式的悲观主义,一种循环

论证的自我实现的悲观主义:因为他们不相信自由的理想可以实现,所以他们不去为理想

而努力,所以理想当然就不会实现,所以他们就更不相信,所以就更不努力,所以就更不

相信,所以…所以…。他们知道现实是丑恶的,但因为现实是现实,他们不认为他们能够

改变,所以还是接受了现实。他们知道理想是美好的,但因为理想只是理想,理想在现实

中不存在,行不通,总是碰壁,所以放弃了理想。一旦人们放弃了理想,他们也就不愿意

再去倾听理想的呼声。他们觉得那都是空谈,毫无用处,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一位在大学

教书的朋友告诉我,过去,他在讲坛上阐述自由理想,堂堂暴满;现在他在课堂上讲同样

的内容,却听者寥寥。“现在的年轻人太实际了”,他说。“不,”我说,“是现在的年

轻人太犬儒了。”年轻人变成犬儒实在是最可悲之事,他们还不曾追求,就已然放弃;他

们还不曾长成,就已经衰老;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

 

  我们讲启蒙,告诉人们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里暗含的前提是,一旦人们认识到善,

他们就会从善,认识到恶就会抗恶。但是启蒙对犬儒们似乎是没有意义的。犬儒是不分善

恶的,但他不是不知善恶。犬儒是知善而不善善,知恶而不恶恶。有些犬儒还走得更远。

他们不但不反对恶,他们还要迎合恶,只要恶有权有势。他们变得很势利。其实犬儒本来

未必全是势利,但是既然他抹杀了善恶是非,结果到头来只剩下了势利。有的犬儒富于进

攻性。他们不只放弃理想,还要反过来嘲笑理想。说来也是,给别人奋斗泼冷水的人,往

往不是从没奋斗过的人,而是那些自己也曾奋斗过、但遭受挫败后放弃了奋斗的人。吃不

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不再奋斗了,看见别人还在奋斗就去嘲笑。这多半是以攻为守,

嘲笑别人的奋斗是为了辩护自己的不奋斗。犬儒的嘲笑也有他自己的逻辑。犬儒既然不承

认理想只承认现实,他就会把别人不顾在现实中碰壁而执意追求理想视为“傻冒”。尤其

是在现今的中国:过去,共产党实行“全面专政”,“三面架机枪,只准走一方”,给个

人留下的出路太窄;如今却是“一面架机枪,可以走三方”,只要不挑战政治上的专制权

力,干什么都行。你偏偏要朝枪口上撞,不是“傻冒”是什么?人生苦短,大家都受了半

辈子穷,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大发其财的机会,为什么非要争什么自由民主不可呢?

 

  顺便反驳一种说法。不少人认为,现今中国大陆的民运难以开展,是因为经济改革取

得实效,民众富了起来,物质主义泛滥,冲淡了政治上的追求,知识分子也获得了更多的

空间和相对的自由,所以对现状也比较满意。此论似是而非。回想八九民运爆发之前,经

济改革不是也搞得不错吗?那时还是经改的蜜月期,人人有糖吃,无非有多有少,还不象

现在,上千万工人下岗,几家欢乐几家愁。至于知识分子的处境,那时正是高峰期,自我

感觉普遍良好。八九民运的爆发,在民众方面来说,如第7节所言,主要是得陇望蜀期望

提升的结果,而不是绝对剥夺相对剥夺的产物。这反过来也就说明了,现在民运的低落,

是因为政治理想政治热情遭受严厉打压被冷冻被放弃,不是因为人们利益的满足而是因为

期望的收缩,不是因为物质主义的泛滥而是因为犬儒主义的蔓延。



⊙ ⒒玩主式的犬儒主义



  密尔说专制使人冷嘲,鲁迅说,在中国,专制使人麻木。冷嘲大概总比麻木好。可见

我们也在进步。犬儒一词,许多人感到陌生,若说起“玩主”,大家就熟悉了。其实,玩

主就是犬儒。

 

  前些年,以王朔作品为代表的调侃文学风靡一时。我们知道,作家大于作品,作品大

于观念,对作品的诠释又大于作品本身。这里,我们不讲王朔,也不讲王朔的作品,只集

中讲王朔作品的走红这一社会文化现象。学者专家已经发表过许多意见,其中不乏破的之

语。有学者指出,王朔作品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出现,但是作为一种玩主思潮在北京走俏,

有特定的背景,实际上反映了九十年代初弥漫于整个社会上下的玩世不恭的虚无感。有人

提到了“弥漫社会底层的无可奈何的失败主义情绪”。这就点到了六四。很明显,犬儒主

义是在理想主义惨糟失败后发生的。玩世不恭的心态是在严肃的追求横糟蹂躏后发生的。

巨大的精神压力会使人深感疲惫,摆脱疲惫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扔掉精神再付之一笑。为什

么要“躲避崇高”、“渴望堕落”呢?因为“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就没有人把你

当人看,你就痛快了,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坎”(王朔小说语)。阿Q每遇挫败,要么精

神胜利,要么自轻自贱,两法都有解脱之效。其实,不只是阿Q,就连一些执着的理想家

在碰壁之后也常常要自嘲一番的,自嘲就是自疗。若置身于旁观者的地位,要嘲笑别人的

碰壁就更容易。因为庄严与可笑本来就只有一步之差。

 

  玩主多刺。但刺有两种,“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则

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因为犬儒之刺,读后“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

无可为”(鲁迅语)。玩主的冷嘲热讽,是连澡盆带孩子。它使官方的说教显得可笑,同

时也使严肃的抗争显得可笑。但是权势是不在乎你嘲笑的。这话看来费解:如果有了“笑

骂由人笑骂”,这不是有了舆论监督了吗,怎么还能“好官我自为之”呢?罗素说:“自

由思想与强烈批评的时期容易发展为暴力时期。”这话也费解。其实两句话都涉及到一个

同样的背景,那就是犬儒主义流行病。当权力遭到自由批评从而失去传统信仰的支持,如

果它不是转化为基于新信仰的权力,就变成赤裸裸的暴力。暴力统治意味着民众在政治上

的消极冷漠,意味着普遍的犬儒。在暴力统治下,即便有自由批评也不足以形成与论,即

便有舆论也不足以形成政治力量。所以暴力不在乎有人批评,因为它本来就是强加于人而

并不需要人们的认同。你骂你的,我干我的,你能奈我何?另一方面,澡盆经摔而孩子不

经摔。犬儒嘲笑权势,于权势无甚大碍,犬儒嘲笑抗争,却对抗争有大伤害,因为抗争的

力量端在于道义,端在于赢得人们的支持同情。

 

  犬儒揭穿中共的真面目,但那不等于犬儒要成心和中共过不去,因为犬儒认为换上别

人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犬儒对民运同样不以为然。他认为民运无非是想取而代之。当中共

镇压民运时,犬儒的态度是:“都不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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