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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世界很精彩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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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
[个人文集]
警告次数: 1
加入时间: 2005/12/05
文章: 2251
经验值: 7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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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河边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本文将近来写的几个短贴修改后集在一起（第一节至第六节），又加上新写的一节（七、交换是文明的基石），希望将一些未澄清的概念加以厘清，能形成一个较完整的思路。最后将一年前写的旧帖作为附录，希望可以给读者提供一个不同的分析欧美债务问题以及与此有关的制度问题的视角。我同时将新写的第七节单独提出作为跟贴放在下面，读者可以关闭本页直接看下面的跟帖。谢谢！
今天的世界很精彩 （一）
今天的世界很精彩！
不过今天的世界也常常让人觉得恍惚，一会听说美国早已是个破产的国家，一会又有人说中国的经济马上要崩溃，再过几天又来了恐怖袭击，然后又来了海平面又升高了的新闻，加上专家大师们的悚人之语，不犯晕乎也难。笔者以为如果我们能具备一点基本的政经常识，思考问题就不会轻易地被牵着走，有助于在独立思考的基础上作出自己的判断。这是笔者写此文的目的，所以我从政经常识的第一条开始。
一、政治经济001
0、劳动与财物
财物在这里说的是个人劳动所创造的私有财产，人靠劳动生存，劳动是生活不可少的内容。这话像是说废话。我之所以要说这段废话，是因为看到有关财富是否是劳动的创造的争论。这个争论之所以让人犯晕，是因为有人误以为劳动=财富，这是一个错误的概念。财富来自劳动，中间有个“来自”，这个“来自”中间有很多名堂，不搞清楚它就说不清劳动是否创造财富。例如，一个人可以在地里劳动一个季节，收获的白菜却连本钱都卖不出，何谈财富？可是我们所有人吃的白菜又有哪一颗不是来自劳动？（不过本文不涉及“自然资源”这一特殊的财富，以免将问题弄得过于复杂。）
1、财物与财物的存放
当人能够保有个人劳动所创造的财物后，就有一个财物的存放问题。在古代，个人的财物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即私有领地里），个人财物的多寡取决于个人的生产能力；同等生产能力的个人财物的多寡取决于个人的生产效率。结果人们发现，在同等生产能力下，有一个最简单有效的增加个人财物的办法：进行个人间的财物交换。
有了这个发现，随着时代的发展，个人的财物有了两个存放处，第一是私家领地，第二是一个叫做市场的地方。市场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从具体的如“菜市场”那样的有形市场扩展变化为有形市场加无形市场，例如今天的股票市场就是无形市场。穷人与富人的差别除了私家领地里存放的财物多寡不同，更多的是在无形市场里存放的财富不同。不仅如此，存放在无形市场里的财务还有衍生功能，甚至早有人分析说，有的人只要靠存放在无形市场里的资本就可以把他人的财物（即劳动）归为己有。
2、市场与货币
如上所述，在市场存放财物是为了交换，而财物来自劳动，所以市场在逻辑上就是交换劳动的地方。那么，上面提到的资本又是什么？也是劳动（力）吗？这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将问题暂且放下，先来看交换。
交换很容易明白，古代就有：米面换布匹，鸡蛋换油盐，这样的方式在经济落后的地方仍然存在。中国人彻底摆脱这种交换不过才40年吧。可见以物换物的交换与经济不发达紧密相连。既然前面说了，交换可以发挥个人的劳动效率，而同等生产能力下劳动效率高的创造的财物就多，这就是说，交换的效率愈高就有助于产生愈多的财物。人们于是自然想到了工具，希望有交换工具可以用来提高交换效率。这样就产生了货币，币指钱，货币就是可以用于财物交换过程的钱。古代人用过各种钱，甚至包括大石头，结果发现金子做的钱最好用，于是钱又叫做金钱。可是金子又是财物，可以当作财物来交换，结果金钱就有了财物与钱币的双重身份。时间久了，人们有时忘了金钱的作为货币所负有的工具身份，只记得它是财物了。但是，金钱的双重身份始终没变过。
3、货币与金融
货币是交换所用的工具，是待交换货物的等价物；交换在市场里进行，所以一旦取消了市场货币就没了用处；即使有市场，如果规定交换只能以物易物，货币也没用处。曾有人认为私有财物刺激人类贪欲，而贪欲是人类罪恶之源，又因为货币就是金钱，金钱就是财物，所以取消货币就是建设没有罪恶的社会的第一步。柬埔寨共产党就曾经在夺权后做过这样的实验，结果当然是失败，因为人不能退回原始生活。
所以货币不能取消，不仅不能，还要不断加强它助益于交换的工具性，于是就有了各种货币工具，例如支票就是最简单的货币工具。其他的如贷款、债卷、透支、抵押、股票、信用卡、等等，名目繁多。社会为了保证货币及货币工具的有效性又发明建立了相应的组织，例如当铺、银行、交易所、等等，于是就逐渐产生了一套组织和与之配套的货币工具，加在一起统称为金融系统，通常简称金融。回到前面“资本是什么”的问题，资本就是金融系统里用作投资的金钱，而投资是为了生产财物，所以才有人认为资本可以夺取他人的劳动，也才有上面说的柬共的实验。
有了金融，交换效益提高的同时，市场也就跟着扩大，因为市场愈大含有的可交换财物数量与品种就愈多，更容易满足交换者的需求。于是随着经济的发展，世界终于走到了今天的全球化，也就是全世界都成了一家市场，或者说，全世界的人最后都要在这同一个市场里进行交换。一个人最基本的交换物就是他的劳力，然后才有其他。
随着人类生活的进步，人类的需求愈来愈多样，人类的劳动能够产生的财物愈来愈多样化。远古时代，人的所有劳动只能满足果腹之需，现在因为效率提高，绝大部分劳动是为了生产诸如音乐、旅游、美术等满足精神需求的产品，甚至包括飞往月球。
4、金融与财富
财物在现代因而就是可以为人所用的各样有形与无形的产品-服务。有了金融以后，财物就通过金融抽象为财富，完全数字化了。所以在金融体系里，财物在数字上还有正负之分。例如100头牛是财物，如果这100头牛恰好养在印度某地禁食牛肉的地方，100头牛可能会成为负值财富；一个画家画出来的作品直到有人购买前就难以确认它作为财富究竟是正值还是负值。
从劳动开始，由劳动到劳动产品，到产品交换，到市场，到货币，到金钱，到金融，再到财富，然后又回到新一轮的五花八门的日益增加丰富的劳动产品，人类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变化，变得愈来愈富裕。今天坐在华尔街某个办公室里电脑前的某人可能拥有千万之巨的财富，和一个拥有两家汽车工厂的老板一样的身价。而一个仍然在偏僻乡野种地的农人虽然日日辛劳，可是却几乎没有财富。而这一切都和金融有关，没有金融，上面说的那个劳动-财富链就断了，就会出问题。这就回到了本文开头提到的财富与劳动的关系的问题。原来答案并不复杂：只有在市场里进行了交换的劳动才可能成为财富，否则就是无效劳动，无效劳动反倒会减少一个人的财富。
所以在现代生活中，一旦市场破坏了，财富也就没法形成，甚至要饿死人。例如金融危机爆发时，现代人都吓得各自捂紧了口袋，再不多花一分钱，前面那位华尔街的伙计和汽车厂老板都可能会一夜间失去各自的财富，甚至连饭都没的吃。而那位没有财富的种地农人却因为他的劳动与金融（市场）无关，所以不受影响，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个什么金融危机。那两位失去的财富的人不可能再回到农耕生活，不要说他俩，还有他们的雇员，以及更多的相关人们都会在一个生产效益极高、财物极富裕的社会里因此面临“生存威胁”。这是因为出现这样的情况时，就是市场“崩溃了”。尽管这些人仍有劳力，但是现代社会只允许他们在市场里交换劳力，市场没了，他们的劳力也就没了去处，也就会面临断了粮道的困境；甚至有剩余的维生财物的人想救助别人也可能没法将自己多余的财物运到需要帮组的人手中。
5、大萧条与2008年
上面假设的情形其实早就发生过多次，除了在很多个体身上，美国上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本世纪2008年的经济危机，都是这样的涉及亿万人的例子。两次灾难不同之处在于2008年的市场几乎已经是全球市场，比较80年前的市场大很多。并且这个巨大的市场又是可以通过很多国家政府进行开通与分隔的，一国的成败可能影响到另一国人民的死活，这就是今天的世界。
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就是交换停止了，没有交换，市场就等于不存在，所以叫做“市场崩溃了”，人们放在市场里的财富就“蒸发”了，或者废弃了。为了防止这样的灾难，2008年后美联储向市场里投入大量资金来替代人们捂在口袋里的钱，保证市场不致“崩溃”，待人们恢复信心打开口袋后，再将投入的钱收回，这就是美国人干的所谓“狂印钞票”；同样道理，中国政府也向市场投入4万亿资金来保证市场运转，两家的不同在于如何收回投入的“润滑剂”。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由于市场愈来愈复杂，会变得愈来愈难处理，需要大家的合作才行得通。
6、路在何方？
明白了上面的道理，再来看国际事务，再来思考各国会如何制定自己的国内、国际政策这样的问题，才能有个靠谱的观察点。面对现实，为自己的利益，难道美国的出路就是要“遏制”中国？中国的发展又究竟是“崛起”还是上面所说的全球化的一部分？欧洲国家的改革难道可能不理会这样的现实？其他尚在发展的国家是否应当更好地融入国际市场？一个国家融入市场后又用什么来与他人交换？富国是否有责任帮组穷国？等等，等等，太多的让人头大的问题。
二、金融与借钱
上面说到金融与现代社会的财富创造密不可分，可以说，没有金融就没有今天人类的富裕生活。这金融的本质是什么？
汉语常常表达不严格。例如“借钱”与“借债”这两个词，当人们说“不能靠借债过日子”时，它的意思与“不能靠借钱过日子”相同。可是钱可以借，债却如何借？我猜想，或许是汉人自古怕欠债，想到借钱就想到了欠债，所以把借钱说成借债，意在强调“借钱的后果很严重”。
其实不仅古代汉人怕借钱，洋人也怕借钱，或者怕借出钱。汉文化里一向有“父债子还”一说，强调欠债的严肃性，洋人则专门有欠债人监狱，将未能如约还债的欠债人关进牢房。据研究，英国在18～19世纪每年因为欠债入狱者平均有一万人。美国的法律系统开始照抄英国，也是将欠债不能归还的人关进牢里。不过美国的商业文化发展快，比英国更早意识到这种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概将欠债人丢进大牢的害处，于1833年正式立法禁止了欠钱违约入狱的做法。
汉人迄今至少在认识上还是认定“父债子还”理所当然，不过现实生活里好像是父母替子女还债的多，尽管法律并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中国法律虽然没有规定个人的欠债可以发生血缘连带责任，但是政府自古就管制借贷。据《中国法制史》（张明等）的研究，西周就有债（即责）的规定，分为侵权与不当得利、违反契约两种。违反契约又分为违反买卖契约与违反借贷契约，发生借贷纠纷的找到官府解决就一定要凭借贷契约官府才受理。
可见古往今来不论在哪里，借钱都不是一件小事。像今天美国这样几乎人人欠债的情形是过去一百来年金融创新的结果，没有它，就不会有今天的富裕。这话听来奇怪，难道富裕生活不是劳动而是借钱弄出来的？说清这中间的道理，又得从市场的故事说起。
市场是人们交换劳动的地方，有了这一交换才有所谓的“劳动分工”，即个人做自己擅长的事，这才有高效率，大家取长补短，最终实现财富的更快积累。但是劳动的交换尽管是当下的事，但交换的东西却是过去产生的。例如甲与乙谈好每小时10元由甲为乙油漆外墙，时间共3小时，总计30元。看来这当下的谈判是说的尚未发生的事，但甲的油漆技能却是他过去的投资，乙的30元也是他过去的劳动，大家不过将储蓄拿出来交换，再经过必要的处理（当然也是劳动）变成各自想要的东西。
明白了上面的道理再来看借钱，事情就不同了。如果上面的例子是通过双方立约甲向乙借30元，这个发生于市场里的行为就变得蹊跷，因为这里面乙付出了自己的劳动积累，甲则只有一个承诺。这个承诺取信于乙的前提是乙查看了甲的各项条件，认为乙未来可以兑现承诺。多数情况下，这样的承诺都能兑现，所以借贷才一直有人干。但未来的事情是否发生永远是一个未知数，总有借贷违约的事发生，所以借贷的事也一直有人不愿干，也才会一旦发生了承诺不兑现时要打官司。
研究金融的人后来发现，原来正常的借贷在经济活动里属于“远期交换”，即交换双方的一方是在用自己的潜力（尚未形成财富的能力）与对方交换。例如上面甲向乙借钱，如果甲有修理汽车的本事，用借来的30元买套合适的工具就能开始给人修车，于是一周后还了乙的30元还剩30元，这个结果无论对甲本人和市场都是好事。如果对于借贷加上某些约束，例如要求借方提供某种抵押，借贷的偿还就更有保障了。正因为大多数借贷都能兑现，所以借贷活动才一直存在。少数借贷不能兑现，虽然是坏事，但借贷活动总体来说对于社会还是利大于弊，因此社会应当鼓励借贷才对。这样一来，那就不应当把少数还不了钱的人关进牢里，因为很多人会吓得不敢借钱，吃亏的是大家。这就是美国制定法律取消欠钱违约坐牢的理由。
不仅如此，美国还是最早实行“有限公司责任”的国家，规定借钱办公司的人一旦公司破产，借钱的人的偿债责任止于公司财产，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不受债权人追讨。结果美国人公开办公司，经济活力很快超过欧洲，仅凭这个设计就把欧洲拉下了一截，所以欧洲后来纷纷效仿，现代有限责任企业的概念才传遍全球。
在这样的概念下，欧美逐渐形成了“资产负债平衡”会计方法，它不同于中国人习惯用的古代会计方法。后者是基于“进出平衡”的原则，财富的积累是在“进大于出”的条件下实现的，所以中国人说“财主都是抠出来的”，省吃俭用是国人的传统致富之道。
而在欧美的致富原则下，致富的秘诀在于善用个人的资产。因为有一个市场，个人可以交换的资产就是他人的需求，所以一个人的资产就包括可以通过市场进行交换的（可以满足他人需求的）所有有形与无形资产。他人也是通过市场来评估一个人的价值，决定如何与一个个体进行交换。例如学生贷款、房屋贷款、信用卡发放、等等，后面的道理都是借贷，所基于的原则就是上面说的“资产债务平衡”原则。例如一个人成功地发表了一部作品，出版商可能与作者签约买下他的尚未动笔的作品，先付一笔定金，作家也因此可以早早享受他的潜在资产，他的消费当然有益于社会。这样做的人多了，社会需求增加，经济自然繁荣。理解了这个道理再来看前面提出的“金融是什么”的问题，原来金融不过是一种打理财富的方法，目的是利用已经创造的财富来发掘人创造财富的潜力，加快财富的创造。
所以一个人的经济状态（贫与富）在发达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是由个人的资产负债状况决定的，不是单看进出是否平衡；而从长远看则是个人拥有的创造财富的潜力与开发这个潜力的可能性。放大到社会，一个社会的贫富也是由资产负债状态决定的。例如美国的债务非常高，但与美国的总社会财富相比却只有5%（有不同的估计，我随便选一种），所以美国是一个富裕的国家；美国未来的经济状态取决于它的潜力与开发这一潜力的可能性。
话虽这么说，实际的社会生活却远不是这么简单。例如美国的总资产不论如何测算都是一个天量数字，但是还债要用货币，如何把资产变现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私有制下所有的资产都有主，都受法律的保护，不是政府可以随便将其变现来还债的。用“资产负债”概念来计算的人能够通过结果得到安慰，但解决不了实际的还债问题。政府要有钱来还债，还是只有税收一门，这就引起了税收该如何分摊的社会问题。
这样的问题不是美国独有，欧洲也有，其他的发达国家都有，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正在紧紧跟上。中国的债务究竟有多大众说纷纭，因为数字有些问题，但不会是小数字。民众担心之余，看见政府掌握着印刷钞票的权力，看见物价上涨了，就想到国家在印票子。一说到印票子，国人就立刻吵个没完，因为一来这事属于国家秘密，国人多半搞不懂是咋回事；二来总有人拉着美国人印钞说事，因为美元是国际通货，中国手上有价值二万亿美金的美国政府债卷，美国人如何有不想赖帐的道理。
欠了钱最好能不还----如果这事能做到又没有风险又不受惩罚的话，我想它是所有债务人都想干的事。所以假定美国人不想还债并非没有道理，再进一步假定美国人要利用美元的国际通货地位滥印钞票来赖帐也不是不合逻辑。不过前提应当是要满足上面说的第一句话：如果这事能做到又没有风险又不受惩罚。
能做到吗？----当然能，美联储有这个权力。
没有风险吗？----美国债务20%在外国人手上，80%在本国人手上，如果算上地方债务，本国人占比就更高。这样算来，通过印钞来赖帐，如果外国人损失1美元，美国人就要至少损失4美元，其中还不谈对于经济的损害，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等。这个风险美联储承担的起吗？
不受惩罚吗？----美国法律规定广义货币M2不能超过GDP，美联储的头头不怕坐牢？也许，如果你相信美国的最高法院与金融界早就串通了一起作案的话。
下面引杨连宁一段博文：“你知道印钞=发债，滥印钞=滥发债。本国广义货币M2余额136万亿，早已是GDP的2倍了，债务余额也是GDP的2倍（“我国金融机构债务、政府债务、居民家庭债务与非金融的企业债务合计，总债务规模高达130万亿以上。仅2012年的国内企业债务已高达GDP的2.21倍”（刘煜辉语）），世界各国的M2/GDP都在1倍以内，债务余额/GDP也都未超1倍，独有中国在翻倍地印钞。为什么我国印钞翻了番？还不是由于人民币独创成了“双发货币”？”（见杨连宁：李克强说出了货币双发的秘密，链接 http://blog.ifeng.com/article/42726718.html ）
尽管我宁愿杨的数据靠不住，不过中国目前实行的以大力赶超为目标的举国体制一直是以投资而不是创新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导致了在解决就业压力的同时又承担了追求GDP的压力，这的确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它使得中国经济对于滥发钞票有难以抑制的需求。中国的发展得益于开放国门，加入世界经济体系，过去30多年中国在这一体系中得益最多是一个事实，世界因为中国的发展而得益也是一个事实。但中国的发展不可能自外于世界其他地方都要遵循的规律，尽管它有自己的例外的地方。一切都还需要时间，成年人的学习逃不过一个unlearn的痛苦过程。
美联储最近宣布了将利率向上微调，它的意思就是自2008年以来首次减少向市场投放润滑剂。美联储用的记账方式是“资产负债平衡”原则，在这个原则下，政府多印出的钞票不能算作资产，只能是借债，所以一定是要还的。借的钱要还，所以借的债永远不会成为财富，财富只能来自劳动。不过对于用“进出平衡”原则思考的人来说，如果他的企业得到政府印出的钱是可以不还的，那“借”钱就是致富的机会了。美国有的大企业如GM在金融危机发生时债务曝光，银行惜贷，发生周转不宁，政府要不要给它一笔钱这个问题在美国引起激烈争论，最后因为担心倒闭引发连锁性失业危机，更加重金融危机，最后政府干预。不过钱是贷给它的，现在这家企业起死回生，借的债也还上了。中国当然也有这样的企业，差别在于从政府那里借的钱要不要归还。恐怕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关键在于操作是否透明。
如前所述，货币在市场经济里不只是金钱，更是润滑剂，所以市场一旦缺失货币就会垮台，比扔一个原子弹还厉害。 经济学所基于的假设是“人是理性的”，所以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算账，市场因此才可以运作。但市场缺钱的时候，人又都因为恐惧而不愿意投钱，这样看去人在整体的行为上又是非理性的，这时市场就不灵了，要靠政府干预。借钱就是这整个游戏里的一环，因为在政治经济生活里，人恐怕永远是理性的个体，非理性的整体。
三、政府的手
尽管借贷活动是金融创新，有着开发个人潜力的作用，所以有利经济繁荣，但显然不是所有的借贷都有着开发个人潜力的效果。这个问题的解决在过去比较简单，通常由借贷双方自己解决。可是那样效率太低，所以逐渐发展出中间人职业，专干审核的工作，众人把自己的资本交给他，由他去找要借钱的人。于是贷款成了投资活动，借钱也就成了“生产”活动，不过“产品”的形成周期较长，有时要等上很多年，例如大学生贷款就是一例，不仅周期长，也有风险，如果市场分析有误或发生预期外变化，学完了找不到工作，那样一来就出不了“产品”，相当于办个企业没成功一样。
企业办不成开办人承担有限责任，但是学生贷款如果还不了帐的话，个人该承担什么责任？现代法治国家一般都有个人破产保护法，本质上和保护企业开办人一样，使得个人在社会里的经济活动必须承担责任，但又不至于因为积极参与经济活动风险太大，会使人不敢作为。不过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碰到有人借用破产保护故意赖帐怎么办？现在还没有周到的办法来防止这样的赖帐行为，只能建立信用系统，将破产人的信用分数降低，使他以后难以再借钱。像这一类的借贷形成的债务（包括公司债务）不属于国家债务，这样的债务因此也不是政府要负责的债务，它的化解得靠市场来解决。但是，如果一个社会里这样的负债情况很多的话，就难以避免会出现大量的信用问题，当然不利于市场经济的发展，因为健康的市场经济不能建立在大量的不良信用之上。这时就要有政府制定一些规则，规定构成借贷契约的必要条件，防止出现上述情形。所谓政府的regulation 就是这件事。但是，如果防范过紧，虽然可以减少欺诈，却又会影响经济繁荣，所以我们常能见到规则在不断变动的事。
那么，政府欠债又是咋回事？是不是政府也要借钱来发掘“潜在能力”来繁荣经济？法治国家里政府是个法人，如同个人一样有受保护的法律权利，也像个人一样受法律的约束。在这个意义上，政府也是一个“人”。所以政府除了国防责任外，也要“劳动”，例如维持社会秩序、建设基本设施、开办学校、进行社会集资来支持福利事业、等等。对于政府作为法律人的各种行为一向有争议，除了政治制度方面，在经济方面就是政府是不是也要进行经济活动。古典经济理论讨论的市场，其中没有政府也来参与交换的角色，政府只是维持秩序的人。后来人们发现，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政府就在市场里参与交换，例如古代很多政府都专营食盐，或是粮食；加上后来经济危机中政府的作用，人们都同意政府不可避免地有市场角色，争议变成倒底政府的市场角色究竟该如何扮演。
政府为人民所创造，为人民而存在，其基本职能是维持社会秩序，因此政府的经营也应当只是与社会稳定有关的行业，并且还不应当牟利，否则就会产生腐败，这就是西方对于政府的基本认识。政府的运作需要资金，资金来自税收，民主制度下由民意代表审定政府的预算决定拨款的多少。正常的情况下拨款与预算一致，于是就有收支平衡。理论上国家的所有财产属于民众，政府名下的财产也是属于民众，政府只是看管而已。不过，尽管这些内容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在实行中却漏洞百出，大社会的实际运转总是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例如，政府对于科学研究与技术开发的强大促进作用是一个人所共知事实，可是其投入全是来自纳税人，有人比较美国与苏联的太空计划，认为两家都是政府计划，效益没有差别。但是，若比较其他公、私行业的竞争，美国的私营行业都领先于苏联的国营行业。但人们又发现，如互联网这样的重大发明其实就是来自美国政府资助的研究。
所以，政府角色如何规定是一个难题。首先，究竟哪些行业必须由政府经营就是一个人见人殊的问题。再次，经营好坏总是与激励机制相联系，不追求利润的经营又如何保证质量？更难的是，随着经济的发展，家庭结构发生变化，原来属于家庭的责任例如养老变成了社会的责任，该政府管还是社会组织管？如果社会组织管，究竟是商业运作还是慈善运作（盈利问题）？如果政府管，钱从哪来？等等。所以今天的政府早已不是昨天的样子。早期的美国政府很小，白宫是人人可以进出的地方，造访者可以坐下来和总统聊几句，喝上一杯茶，远不是今天的模样。因为有了经济的发展，世界的大战，民众意识的进步，各个社会集团的利益博弈，法治下的美国政府才会经过差不过250年的时光成为今天的巨无霸模样。尽管有这样大的变化，美国的政府债务的主要部分却不是因为要借钱来开发政府的“潜在能力”造成的。
欠了一大推国债的美国政府、欧洲政府、亚洲政府、等等，直到18世纪中叶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行国债来借钱的能力，尽管那时的欧美国家已经建立了完整的法治系统。所有的借款都要有风险制约，也就都需要风险担保，最普通的做法就是抵押，政府过去借钱也要有抵押。美国独立战争出现财政危机，急需筹钱，在税收已经不能再增，政府已经没有财产可以拿出去抵押借贷的情况下，财政总监莫里斯（Robert Morris）想出了“空头支票”，也就是无抵押物的票据，以未来美国政府的名义保证归还，通过他广泛的人脉包括当时的法国财长，于1778年3月开始在美国与欧洲大陆发行筹款，结果尽然获得成功。莫里斯的贡献使他对于美国胜利开国的功劳位居第二，只排在华盛顿之后；不仅如此，美国乃至世界各国也都从此有了政府无抵押借贷的榜样。
如前所述，政府多印的钞票在资产负债表上永远是负债，是要还的。货币的发明是为了交换的方便，市场里的财富由需求-生产来调节，在一个确定的时刻，它的量是固定的，不会因为钞票出来了就变多了或变少了，只会跟着钞票的多寡而有价格的变化。既然如此，印钞也就的确会影响市场行为。例如，本来市场只有100元货币流通，在此情况下一只鸡卖一元钱。如果要买鸡的人多了，由于鸡的数量未变，鸡的价格上升，人就知道鸡的需求增加，就会多养鸡来满足市场，这就是市场的“看不见的手”的作用。如果政府多引了钱投入市场，鸡的价格也会上升，这就会传递虚假信息，造成市场失灵。其次，钞票滥发还造成虚假收入上升，在比例税率下会让民众多交税，因此背后是政府对于民众的掠夺。也正因为这些道理，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府都不敢轻易多印钞票。但货币又的确会影响人的市场行为，例如市场货币充裕时，个人从银行得到贷款较容易，个人买房的积极性就高，所以现代国家还是要通过调节货币的发放来影响市场。但这种影响都是有节制的，例如美国规定广义货币M2对GDP不超过70%。这一定量是否合理是一个经济学问题，也许有着很多问题未被人们认识，但它的问题在我看来不是美国的富人和政府联手坑害穷人的问题。
美国政府可以发行票据后，美国并没有成为一个负债巨大的国家，因为如果政府实行收支平衡的财政政策，大量负债是不会发生的。美国的负债财政是1970年代以后开始的，这方面我一年前曾做过分析（见本文结尾附录）。一年过来了，我的看法基本没变。通过二次分配来调节居民收入，在一些人眼里就是把一些人的钱抢过来给另一些人，在另一些人的眼里则是把自己本来该得的钱给了自己。
该得还是不该得？给钱还是不给钱？这是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是法治下市场经济国家的问题，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总是在吵架。换了政府说了算的地方，这个问题就被掩盖了，人们愤愤不平的是其它“听说”的问题，包括很多人气愤美国佬尽然在大印钞票赖帐，盘剥中国人的血汗钱。有人甚至说，反正美元世界通用，美国佬债多不愁，尽管开动印钞机就是了。可是他没有想一下，如果真的如此，美国政府当初何必要伸手借债（发行国债），直接印钞不就完了。
四、买债
借债现在看来几乎是日常经济生活的内容之一，但是人类能跨出这一步却不是我们今天想像的如此简单。单说“贷”字，如今的用法不论是“贷款”还是“借贷”，意思都是“借予”，并且我还见过有人解释说，这个字的代-贝结构正说明中国人在远古用贝做货币时就有贷款的发生，可见中国古代文明的优秀发达。
中国古代文明的确优秀，不过恐怕还没有发达到远古用贝壳当钱时就知道贷款了。“贷”的本意其实是“给予”，而不是现在的“借予”，后者是随着文化的进步逐渐发生的。
前面的介绍说明，金钱的借贷是一大发明，没有它就没有金融，而没有金融就没有今天的经济繁荣，追根寻源，我们可以发现，原来今天的繁荣竟然离不开借钱。而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市场的需要，市场是为了交换的需要，钱作为交换的工具替代“以货易货”就增加了交换的速度（时间）和范围（空间），加快了财物的产生，表现为财富的积累，生活的富裕，这就是关于使用货币的内在逻辑。
一旦交换以货币进行，所有的交换就又称作“买卖”，交出叫卖，收进叫买。既然如此，只要有人愿意买的东西就可以卖，反之亦然。于是有人想到了一个问题：债务是否也可以买卖？答案是：当然可以。于是，经过百多年的发展，我们今天就几乎都生活在债务的买卖之中，恐怕没有人不靠它生活，只是人们未必清楚而已。
我们每天的债务买卖的进行靠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卡片，叫做信用卡。这玩意的来历又是美国佬的发明，主要的信用卡公司首先由美国人开办。不过开办信用卡公司没啥了不起，如今全世界的信用卡公司多如牛毛，比首先开办的VISA或MASTER业务量更大的公司恐怕早已有了，很多人因此也认为美国人早就不行了，几个数字一亮，美国的经济就早已破产了，不过说这话的人多半还是选择宁愿在破产的美国生活，----人就是如此奇怪。
美国佬的贡献在于发明信用卡的概念，没有这个概念当然也就不会有信用卡；而信用卡的概念又是和债务买卖的概念相联系，所以事情要从债务买卖说起。但是要弄清究竟是谁第一个发明了债务买卖有点像要弄清是谁第一个发明了借钱一样困难。现在我们知道的不过是美国独立以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与欧洲的贸易愈来愈发达，当时的美-欧贸易有点像如今的中-美贸易，直到19世纪中晚期，美国都是输出低技术产品，纺织品是其中的一个大项。
如同今日一样，要加快纺织品贸易就需要金融业的支持，一些有钱人就通过放债来赢利。话说这些放债人中有位名叫约翰，约翰资本小，只有100元，一般借出去后两个月收回，月利5%，每次都将盈利留下，一年下来有60%的回报。这天，钱借出去后刚一个月，碰上朋友介绍的生产商查理来找约翰借钱，也是要借100块，愿意付6.5%的月利，两个月归还本金。约翰心里叫苦，心想这笔生意看来做不成了，不过他还是抱着希望，就让查理明天再来。约翰心想，是否我也该借钱来放债？可是人家生产商有固定资本抵押，我没有，总不能拿房子去冒险吧。苦思冥想，觉得有了主意。
约翰找到朋友亨利，说，我有笔生意要做，需要钱，这里有笔100块钱的债务合同，月利5%，下个月到期，我101.5块钱卖给你如何？亨利有200块钱的资本，可是一直缺少客户，听约翰一说，心想这笔生意虽然算下来只有3.5%的利润，但总比没有生意要好太多。于是两家生意成交，约翰拿到101.5块，立即找来查理，贷给他100块，自己赚了1块半。
约翰心里乐开了花，心想这样一来我100元刚从借款人那里收了5块钱利息，卖出去又有1块半钱进帐，这次月收入是6.5%，这个好事还要做下去。那边亨利也想，与其自己出去找客户，还不如多问问约翰，坐在家里能有3.5%的收入何乐而不为？没过多久，债务买卖就兴旺起来了，更多的资金投入了市场，做生意的人变多了。
债务买卖不仅变多了，还有人专门搞起债务买卖市场，在那里把债务当作商品进行交易，不仅如此，买卖过的债务甚至可以重新分解组合后再行买卖。如同所有其他的各种发明，每一样发明都可以被人用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否则人就不叫人了。这样的现象恐怕应当看作“人性的内在冲突”，它是人类进步的根据，也是人类可以一夜间倒退回原始人的理由。我们后来见到的什么各种“次贷危机”等等，都是和各种债务买卖与再买卖有关，为的是筹集资金或骗取钱财。
借钱向谁借这一问题的讲究在于内债与外债的区别。内债是一国内部拥有的财富的调动，使它可以发挥金融工具的作用，比闲置在那里要好。外债则说明可能是一国拥有的财富已经没有闲置的了，只好向外面借钱。对于像美国这样的市场经济国家来说，它的国债发行有无内外区分这个问题，据我所知并没有，都是放在债卷市场上出售。如果能够实现一个理想的世界经济体，那就应当是一个不分国界的全球市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最后结果就应当如此。不过“现实很无奈”，这样的理想的实现还很遥远，尽管世界在过去100年朝着这个方向发生的变化已经是快的惊人。这个话题出了本文的范围，放下不表，要说的是：国债筹集的钱的使用也有差别，用得好可以增加社会财富，用的不好就会浪费财富，甚至引发社会的政治冲突都有可能。
不论债主是谁，现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都应当将其同等对待，以同样的方法计算利息，偿付本金。国债在这方面远比其他五花八梦的各种债卷简单。但是，除非特别限制，拿着债卷的人通常可以在金融市场里对债卷进行买卖，即使有严格的监管，各种欺诈也会发生。还有的虽然不是欺诈，但是当债务买卖经过几手，再不断分解重组的话，它的透明度就失去了，交易双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买卖些啥。可是，如同一大帮人都相信储存大蒜或郁金香可以增值时，个人就常常为利润吸引而失去理性。当游戏的参与者多到一定数量，一旦有人开始退场，“击鼓传花”就结束了。房市的次贷危机就是这样发生的，然后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眼看市场上的润滑剂都缩回头去，市场就停转了。
法治下的市场经济的原则是“没有禁止的都可以做”，所以常常是问题引发了危机后才能知道。现在有的股票市场的监管、上市公司信息的强制披露等，都是上世纪30年代股市大危机以后，经过调查研究发现问题后制定法律后才有的举措。
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从来不是没有腐败的十全十美的体制。人在法治下搞腐败与人在人治下搞腐败是两回事，混在一起谈，并说法治与人治一回事，这事早已被重复过不知道多少年了，现在还是有人重复，道理无他，因为不论前人学到了多少，都不会进入基因传给下一代，我们所有人出生后又都得从无知开始。
五、债务后面的秘密
很多中国人根据美国的天量债务（19万亿美元国债），推论说美国的繁荣富强是假的，靠得不仅是借债，而且是“透支”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所以不仅早就是一个垮杆的泥人，还是一个邪恶的坏种。美国的债务问题美国人都知道，他们也急，不过不是着急美国的富裕原来是假的，而是争吵着这天量债务如何分摊，该谁来换。所以它其实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是一个与西方现代化开始以后一直难以解决的“效益与公平”相联系的问题。如果觉得这个解释很难懂，我就再举一个例子。
老张听说老友老王家三兄弟吵翻了天，就去调解。问起吵架的原委，原来为的是债务问题。老张问他们欠了多少债，回答是100万。老张一听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三兄弟表面的风光原来都是借债的显摆，一想到王家还欠了自己省吃俭用结余下来借给王家的10万，老张火气不打一处来，立马要三兄弟说清楚，除了他老张，他们都欠了哪些人的钱。三兄弟把借条往桌上一放，老张一张张数过去，除了欠了他的10万，其他的90万竟然全部都是王家老大的放贷！老张糊涂了，问王老大为何要在自家人之间放债。不想三兄弟异口同声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规矩，亲兄弟明算账，日子虽然一起过，财产各归各。老张一听愣了，问三兄弟，那他老张的钱啥时还？王家老大说，老张你别担心，到期一定还。老张看看眼前王家的豪宅，想想王老大外面拥有的产业，说，那好，如果需要解周转之急，我这里还有10万。
其实美国的债务就是如同王家的债务。只不过对于习惯于“进出平衡”思维的中国人来说，美国早已入不敷出；而对于用“资产负债平衡”记账的美国人来说，美国的债务远小于美国的资产，说到底是债务如何分摊的问题，所以是一个政治问题。美国的经济目前仍然是最强大的经济，大在它的总量，强在它的活力，原因在于它是建立在法治+市场基础上的经济，既有市场提供的内在冲突----它是活力的来源，又有法律提供的控制----它是市场冲突得以有序化解的保证，所以才能有今天的强大。
上面的分析当然不是说美国的经济没有问题，正好相反，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制造问题的经济，因为它强调自由，天天在变化，时髦的语言叫“创新”，天天都有新与旧的争吵，所以是一个充满冲突的市场经济。冲突从来不是人类喜欢的东西，但起自欧洲的西方文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充满内在冲突的文明，争吵不断，它不是人的设计，是历史机遇的成就。为了适应这种冲突，欧洲人花了1000年，以后才有500年的飞速进步，也才有今天已经深入人心的冲突文化，所以必须有法治，合在一起就是西方生存的命脉。其他的文明包括汉文明都没有这样的经历，总觉得人家的政治是乱哄哄的胡闹，总在盼望着、相信着自己的盛世将要到了，一有小富，立刻觉得风水流转到我家了，世界是他桌上的一盘小鲜，新的霸业从此开始了。
“效益与公平”的问题是一个随着人类生产效益不断提高而不断变化的问题。西方在工业化起步之初，效益至上，无数人为了效益被迫做出了牺牲，终至共产主义出世，可是并没有解决效益-公平问题。似乎有效益就缺公平，有公平就无效益。如今，市场经济下曾今为经济繁荣缓解了的公平问题由于效益的极大提高出现的两极分化而再次彰显，成为社会冲突的焦点。如果我们不回顾历史，只看眼下的社会争论，再多听听“大师”们的高论，就会觉得资本主义的末日这次真的来到了。其实19世纪曾经出现的社会冲突远比现在激烈，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有过的危机其结果也远比现在严重。
Facebook（脸书） 的创始人将99%的资产捐出来助益社会，还有很多富人的类似举动，说明通过效益获利的人们也在思考公平问题。人类是可以进步的，但总是受到自己200万年历史的禁锢，这是人类的无奈。所以人类理性常常表现为“理性的个体，非理性的整体”，单个看去是艺术家、发明家，整体看去是一群乌眼贼。《第三帝国的兴亡》作者夏伊勒（W. Shirer）曾经说，“德国人作为个体个个出色，作为整体却十分可悲”。何止德国人，哪一个民族没有这样的特点？所以，人类理性只能寄希望于每一个个体，只能从每一个人身上下功夫，自由是个人的自由。否则，人类就必然是一群无望的动物，只有靠着一个圣贤的管束才能生存。（我觉得后者基本上就是“大师”们的想法。）
中国已经走在转型路上，不过时间还太短，虽然经济发展上能几十年走完人家几百年走过的道路，但那是虚幻，掩盖了经济建设只能从当下开始，不可能从过去开始这个事实。过去500年里，人类的思想建树95%以上来自西方文明，这是一个事实，不管我们是否喜欢，国人要改变这个事实需要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努力。改变的第一步在我看来要从学会拥抱冲突开始，这事不仅对于汉人不容易，对于任何落后的民族都不容易。
拥抱冲突而不陷入混乱，西方其实花了1500年的时间；可是没有冲突就不会有进步，没有其他选择，剩下的就是学会拥抱冲突又控制冲突，恰如青春期的少年经历的冲突最多，因而最能进步但又最易失足一样。
六、回首信用卡
说了这么多，基本是围绕着借贷行为来看金融创新是如何影响到我们的生活的。借钱要还，有进有出，所以其实是人在市场里的交换行为，----将自己的财富拿去市场交换，刺激生产，自己得一份利。但市场的原则是得利必须公平，否则就成了偷盗或抢劫，而不是交换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的是透明，交易双方都知道各自手上的货物是什么。可是，人群里总有骗子，弄出花样来在市场里偷与抢。尽管如此，通过市场里借贷来生活已经成了现代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前所述，这个借贷主要靠着很多人都有的小卡片，叫做信用卡。下面说说信用卡的身世。
回首信用卡，先要从《回首》（Looking Backward：2000-1887）说起。《回首》是一本政治科幻小说，名声堪比《汤姆大叔的小屋》，不知有没有中文译本。《汤姆》发表于1852年，《回首》发表于1888年，当时正是债务买卖已经形成，也已出现通过信用方式付款的年代，但今天这样的信用系统还没影。不过《回首》却完全不是为了促进金融创新而写出的科幻故事，恰恰相反，它是一本空想社会主义的科幻作品，与《汤姆》有时代意义的联系。
《汤姆》的女作家斯托夫人（Harriet B Stowe）出于对黑奴的悲惨处境的同情与愤怒写下了《汤姆》，她的故事震动了美国社会，销量创造了据说是美国历史上仅次于《圣经》的记录。有说美国内战爆发后，林肯曾经与斯托相见，林肯对斯通说，这是您的战争！19世纪末，美国自由资本主义的发展处于顶峰，20世纪第一年美国经济总量超过英国，达到世界第一。美国在此期间出现的社会贫富差别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引起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我曾看到当年的照片，记录一家五口的新移民住在一间屋子里，夜里五口人在里面睡觉，白天就是一家人同心协力在里面工作，干的活是卷纸烟。
与欧洲的不同在于，美国人对于社会不平等问题的关注更多是来自教会，是《圣经》而不是《资本论》对于人们研究社会问题影响更大。《回首》的作者贝拉米（Edward Bellamy）的祖父辈里就有一位是在康州原Woodbury小镇的基础上创建了“伯利恒中心”（Center of Bethlehem）的著名牧师约瑟夫-贝拉米（Joseph Bellamy，1719-1790），“伯利恒中心”在1787年由居民自愿组织登记为今天康州的伯利恒市（Town of Bethlehem），现有居民约3500人。贝拉米牧师的思想建立在他对于基督教的研究，出版过20多本书，根据自己对于《圣经》的研究解读提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过于鼓励自私与犯罪，不符合新教理想；他倡导英国约门人（Yeoman）移民所坚持的自给自足的以家庭为中心的简单生活；支持美国从英国独立，但是批评美国政府的组成在思想上坚持新教徒的信仰不够。约瑟夫-贝拉米在康州曾经在教会与政界都有相当的影响，现在美国各地还有数十个伯利恒中心，都是教会办的慈善救济机构。
《回首》作者贝拉米虽然不是在伯利恒出生，但他是在约瑟夫-贝拉米思想影响下长大。据说他1880年就开始思考《回首》要表达的思想，终于在1887年成书。《回首》主人公叫韦斯特，出生于19世纪末波士顿一个富裕家庭，韦斯特不幸患有严重失眠，于是悄悄建了一个地下室来躲避噪音，晚上在地下室睡。结果有天夜里房子失火被夷为平地，韦斯特因为睡在地下室里没人知道而死在地下室里。100年后韦斯特的地下室被李特医生发现，那时已有先进的起死回生术，韦斯特被李特医生复活，此时正好是2000年。韦斯特复活后看到眼前的世界完全不同于他记忆，世界虽然商品更多，但已不再有个人拥有的差别悬殊的资本，而是民选的政府控制所有的资产，将资产按人头平均划分，人人都有大学教育，自由选择职业，45岁退休。每个人的生活靠着一张信用卡（credit card），可以用它到自己喜欢的任何商店购买所需商品。人人亲密如兄，没有贫穷也没有饥饿。韦斯特晚上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白天见到的一切是个梦，醒来一看一切照旧，贫穷和饥饿仍然随处可见。终于，韦斯特醒来了，看见自己见到的一切是真的，不是一个梦。
信用卡这个概念就是这样诞生的，但它恰恰是为了一个反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社会概念而设计。《回首》里很多处提到信用卡，说到它的用法，包括它的充值、减量、等等实际操作。它的基本原理是个人相互间的信任，通过政府这个最高机构的安排来实现个人的消费，获得自己想要的不同商品。共产主义的按需分配原则从来没有提出过如何实现按需分配、如何实现选择工作的自由与消费的自由、等等，贝拉米是第一个把社会主义乌托邦社会的实际操作规划出来的人。《回首》出版后，开始并没得到足够的注意，很快通过波士顿的报人的评论而引起社会的注意，销售量一年达二十万册，在英国影响更大，据说曾经一年达到近100万册。此书一版再版，上世纪40年代美国还有再版。
尽管《回首》梦想的社会仍然是个空想，但信用卡的概念却被人们运用起来，发明了又一项金融工具：上世纪50年代美国开始发行信用卡，60年代英国成为美国以外第一个发行信用卡的国家。如今恐怕除了北朝鲜等少数几个国家，信用卡的使用已经成为世界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奇怪？----很多事情的发生并不符合常理下的想象，倒是更有点歪打正着的味道。
回首信用卡，信用卡来自《回首》。
七、交换是文明的基石
说了这么多，不论是市场也好、货币也好、金融也好、还是财富也好，这些都无非是有形或无形的存在，是人的劳动创造了这一切存在。劳动之重要在有些人看来是“劳动创造了人”（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首提此说），但也有人不同意“劳动创造了人”，认为应当是“人创造了劳动”
窃以为争论究竟是“劳动创造了人”还是“人创造了劳动”听起来有点“鸡蛋孰先”的味道，但两者都没有道出人类文明何以会发生发展的本质。我以为市场经济的出现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类生活的变化，给“人类文明究竟是如何得以发生的”这一问题提供了答案：思想的交换。或者说，人类的交换活动创造了人类文明。
我们都知道人类是社会动物，人类文明是人类的集体创造，所以文明只能是社会文明。市场的创立给个人间的劳动提供了交换的可能；没有市场，就没有交换，个人的劳动无从社会化，不仅社会财富没法积累，人类社会文明也就只能处于低级阶段，这样的现象仍然可以在尚存的原始文明人类部落里见到。通过市场，劳动得以交换，从这里开始，其后的一系列结果就是财富的积累，文明的发达。例如各种居室的建造，农业的机械化，各种交通方式的产生，股票交易所的设立，电影院的出现，电讯的发达，互联网的建成，等等，等等，一句话概括之：人类文明发生了，发展了，不断演变着。
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我们是会思想的人，而思想得以实现的内在条件是每个人肩上扛着的大脑，但大脑的功能只有在人际交流的条件得以满足时才能体现。----人际交流是大脑发育的必要条件；而能够思考的大脑必须通过交流其产品才有意义，否则再会思考的大脑都等于不存在。这一基本事实说明了关于人类智慧所代表的人类生活的两个特征：人类必须是社会性的，离开了社会，个人智慧就失去了意义；集体表达的人类智慧又必然是建立在个体基础之上，因为人类集体智慧不过是个别大脑产生的不同思想的交流汇拢而已。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推论就是：只有保护了个体，才有集体的人类智慧；如果大家都是一样的思想，交流也就失去了意义，等于减少了大脑的数量，最后必然是人类整体智慧的萎缩。
尽管财物是劳动的创造，但人类的创造之复杂完全不是动物可以祈望的，其背后的不同还是因为人的智慧。因此，市场上的劳动交换，说到底也就是人的思想的交换，可以是直接的脑力劳动（例如一本书），也可以是脑力指挥下的体力劳动（例如粉刷墙壁）。所以，市场的产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市场经济也是人类生活不可少的内容，如同言论自由是人类智慧的发育发展的必要条件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就很容易看清楚，如果没有言论自由，也就没有了思想的交流，那样一定会限制人类智慧的发生发展，人类一定陷入愚昧；如果没有了市场交换，那样就一定会限制思想产生的生活产品（有形与无形）的产生制造，人类一定会陷入贫穷。
但是，诡异之处在于，不论是思想的自由交换还是产品的自由交换，人性里所包含的“恶”总是会利用思想交流的自由与市场交换的自由来制造新的恶，例如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原子炸弹、恐怖袭击、环境破坏、等等，有的是有意，有的似无意。人类意识到这一点后，曾经试图创造理想世界来限制人的恶，但是所有的实验都证明，通过试图限制人的思想交流与/或限制人的市场交换一定导致精神生活的贫瘠与/或物质生活的穷困。
没有交流-交换的生活是安定的原始生活；交流-交换必然产生冲突，现代文明的精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们可以选择；当我们都明白了这后面的道理后，我们会做出选择；这个世界或许会有一天出现两种、三种不同的生活，不过应当是在人们都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而不是被强制或被忽悠后的选择。
附录：
也谈“美国要学中国”-----从秦晖的错觉谈起
http://www.hjclub.info/bbs/viewtopic.php?p=2867340&highlight=#2867340
进来纠正了一处笔误。
作者：河边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上一次由河边于2016-1-20 周三, 上午12:40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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