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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闲话（四）

断章师爷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9/08/25
文章: 615

经验值: 27036

标题: 雪天闲话（四） (770 reads) 时间: 2011-2-26 周六, 上午6:44

作者：断章师爷 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雪天闲话（四）

断章师爷

前几篇分别谈了梁鼎芬、张佩伦和吴大澂等清流人物，他们绝大多数出身翰林，以针砭朝政为时尚，个性大抵狂狷不羁，一派名士习气。然而内中真正的风流名士却是宗室子弟宝廷。宝廷，字竹坡，隶满洲镶蓝旗，郑献亲王济尔哈朗八世孙。济尔哈朗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侄子，与皇太极是堂兄弟，骁勇善战，收降祖大寿，生擒洪承畴，平江南，定中原，可谓战功累累。

尽管家世显赫，宝廷的童年生涯并不快乐。任翰林院侍讲的父亲很早就被罢职（原因不详），自此家道中落，宝廷不得不寄附于姑母家度日。咸丰八年（1858）19岁的宝廷应试科举未中，落第的宝廷生活落魄穷困，几沦落为社会底层，“家业荡然，僮仆尽去，自操洒扫之事。” 同治七年（1868）29岁的宝廷再次应试，终于荣登金榜。这年的新科状元是苏州人洪钧（顺便牵几句枝蔓，洪钧先生雅好舆地之学，出使俄国时，见了一份俄人绘制的“中俄交界图”，视为奇货，不惜重金买下。其实图上的帕米尔被画在了沙俄境内，不明就里的洪钧请人把地图译成中文后送交北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后者也不经核对就印制存档。这位状元公活生生当了一回十九世纪的蒋干，他的小妾就是著名的赛金花。），宝廷中第六名进士。先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馆，擢升侍讲，可谓子承父业。以后宝廷官运亨通，由詹事府少詹事、文渊阁直阁事、而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不到十年，从七品的编修升为二品的侍郎。然而，由文学侍从一跃为实权大臣的宝廷骨子里仍然是位风流倜傥的真名士。

《清史稿》中提及宝廷“（光绪）七年，授内阁学士，出典福建乡试。既蕆事，还朝，以在途纳妾自劾罢。”这一节语焉不详的文字后面其实蕴藏着一段风月艳事，被蔡元培先生誉为旧文学殿军的李慈铭曾写了一首绝妙的七律予以讥讽

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娘上使槎；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曾因义女弹乌桕，惯逐京倡吃白茶；
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首句“昔年浙水载空花”的本事载于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中“（宝廷）素喜狎游，为纤俗诗词，以江湖才子自命，都中坊巷日有踪迹。癸酉（1873年）典浙试归，买一船妓，吴人所谓‘花蒲鞋头船娘’也。入都时，别由水程至潞河，及宝廷由京城以车亲迎之，则船人俱杳然矣，时传以为笑。”用现下的话来说，风流的宝廷老爷被撑船的浙江骗子放了一次“白鸽”，着着实实吃了一次哑巴亏。

事隔九年，宝廷又去福建主持乡试，此行十分得意，慧眼点中了八闽才子郑孝胥（后沦落为汉奸）为解元。一路顺风顺水，攀花折柳，到钱塘江搭乘“江山船”，见船女美貌，纳为妾。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次美人不再托运，而是随船携归。没料到走漏了风声：“今由钱塘江入闽，与江山船妓狎，遂娶之，鉴于前失，同行而北，道路指目。至袁浦，有县令诘其伪，致留质之，宝廷大惧，且恐疆吏发其事，遂道中上疏，以条陈福建船政为名，且举荐落解闽士二人，谓其通算学，请转召试，而附片自陈，言‘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典闽试归，至的州，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明目张胆，自供娶妓，不学之弊，一至于此！闻其人面麻，年已二十六七。” （见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

这就是宝廷的全本故事。其中“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两句因为对仗工整，作为名联流传至今。宝廷出身镶蓝旗，所以谓之八旗名士。江山九姓事见范宗《越谚》“江山船者，其户皆隶于建德，亦曰建德船，世言陈友谅部曲共九姓陈、钱、林、李、袁、孙、叶、许、何，明太祖锢元，不齿诸民，故其子孙无寸土，惟船于家，男作船户，女多流娼……”宝大人新纳的这位花娘的芳名是“珠儿”，究竟出自九姓的哪一家，未见诸文。据说该女“面白有麻，长身窈窕，骨体皆媚，天生尤物也”就是通常所谓细白麻子水蛇腰一类的风骚女子。曾朴的《孽海花》中第七回“宝玉明珠弹章成艳史，红牙檀板画舫识花魁”，讲的就是这一桩公案，其中的情节渲染得活色生香。

“曾因义女弹乌桕” 这一句另有故事。“弹乌桕”按字面上的解释是指弹棉花这个行当，浙东有句顺口溜“金鸡叫，雪花飘；乌桕磨盘杉木梢”，弹棉花的基本工具就是一张黄牛筋制的弓和一个乌桕树制的磨盘。这儿暗喻宝廷参与弹劾工部尚书贺寿慈一事。

贺寿慈是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二甲第四名进士，因不愿投入权相穆彰阿门下，不能点翰林，用作吏部主事。宦海升迁数十载，光绪三年晋升为工部尚书。侧身高位的贺寿慈已不再保留当年不愿厕身“穆门”的清风亮节，行逾不检，颇有贪名。一个叫李春山的山西商人在琉璃厂开了一间“宝名斋”的字号，暗中巴结上了当朝大老贺寿慈。李春山曾精心挑选了一名绝色美女给贺寿慈，尚书大人不仅欣然“笑纳”，而且也从府中挑了一名婢女赐给李春山以示回报。婢女被娶进李门后，自称“诰封五品”，俨然官太太气势。贺寿慈与李春山也走动频繁。贺每次去李家，该婢女总是亲热地称他“干爹”。有了尚书大人这个靠山，“宝名斋”的生意日见红火，李春山自然不忘孝敬贺寿慈。

也是合该贺李这两人要出事，竟然撞在张佩纶这个靠参官起家的太岁爷爷枪口上。却说，一日张佩伦去逛琉璃厂，无意中踏进“宝名斋”，见书架顶上有一部书颇抢眼，便劳动伙计搬下来瞧瞧。偏偏伙计狗眼看人低，以为这位也是不出钞票看戤壁书的穷酸，于是很不客气地讥嘲了他一番，大意是你先生存心要买，我就上去取；若只是翻翻看的话，也就别消遣我了，等日后您大爷有钱了，我再来侍侯。锋头正健的张佩伦怎么受得住这股龌龊气，得知“宝名斋”的后台是贺寿慈，张佩伦连夜拟就一份翰墨淋漓的参折“臣闻山西人李钟铭即李春山，在琉璃厂开设宝名斋当铺，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戚，招摇撞骗，无所至。……不知所捐何职？顶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书贾，而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无疑义。……应请饬下顺天府该城御史，将李钟铭即行驱逐回籍，不得任令逗留潜藏，以致别滋事端
”

倒霉的李春山首当其冲，被都察院请去“喝茶”，随即进行审讯。顺藤摸瓜牵出了贺寿慈。继张佩伦后，清流中的另一员大将黄体芳又上一奏，直指贺寿慈“复奏欺罔”，言辞更为激切。于是贺寿慈不得不自请处分，结果是“降三级调用”。

这下轮到宝廷登场了，他也上了一本，奏曰：“贺寿慈补授都察院左都副御史，闻命之下，朝野骇然！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权衡，权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权衡之有？……”

至此贺寿慈只得“即行开缺”，回家养老。他的儿子贺良桢正在江西南昌做知府，闻讯赶紧把老子接去安享晚年。工部尚书一职，落到了苏州人潘祖荫手上。上面介绍的就是“曾因义女弹乌桕” 这一句的始末。丢了官位的贺寿慈，后来依子定居天津，以书画自娱，生活得逍遥而滋润。据高拜石先生考证，贺氏老而弥健，比杨振宁教授更加给力，八十岁那年还生了个儿子贺良耘。良耘之母即李春山进献的那名绝色美女。

再回过头来说宝廷，他弹劾自己的奏章呈上去后，闻者无不惊讶。见了奏章，清流派领袖李鸿藻尤感难堪，李曾叮嘱宝廷此行务必自珍，不料还是闹出来这样一桩风流笑话。倒是军机处恭亲王一系的宝鋆看到后笑曰：“佳文佳文，名下不虚哉。”李鸿藻尽管胸中郁闷，也只得顺水推舟：“究竟是血性男子，不欺君父，然亦无由曲庇。”最后拟定“着交吏部严加议处”吏部则对宝廷革职处分。

关于宝廷自劾的理由，自然不是奏章中的门面话。后人分析他的自污系激流勇退的借口。高拜石先生举宝廷的《江山船曲》为证：
　　……
　　那惜微名登白简，故留韵事纪红裙。
　　……
　　本来钟鼎若浮云，未必钗裙皆祸水；

由上引诗句不难揣摩作者的心理。曾朴在《孽海花》中提及此事：“一日，（宝廷）忽听得庄仑樵（张佩纶）兵败充发的消息，想着自己从前也很得罪人，如今话柄落在人手，人家岂肯放松！与其被人出首，见快仇家，何如老老实实，自行检举，倒还落个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体统。打定主意，就把自己狎妓旷职的缘由详细叙述，参了一本，果然奉旨革职。”《钱江画舫录》中也有：“宝竹坡侍郎纳船妓珠儿事，谈者言人人殊。其实宝以国事日变，清议不容，盖借风流罪过以冀免祸也。…… 信陵君近妇醇，即师此意。”

弃官后的宝廷生活相当清贫，远不如张佩纶洞房花烛拥少妻的日子那样温柔甜蜜。据《清史稿》记载：“筑室西山，往居之。是冬，皇太后万寿祝嘏，赏三品秩。十六年，卒。”

最后，再啰嗦一句。清流阵营中的那位后起之秀，“貌似大盗”的文廷式在《知过轩随笔》中借左宗棠之口对于张佩伦和宝廷作了比较：“左侯（左宗棠）之初次入都也，陈宝琛、张佩纶皆终日诣其门，而宝廷独不与。其出任两江也，则宝廷、邓承修实留之，而佩纶则深诋之，左故重宝而轻张。”
　　

　　
　　
　　

作者：断章师爷 在驴鸣镇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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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看，师爷功夫深湛，佩服 -- 芦笛 - (0 Byte) 2011-2-27 周日, 上午1:18 (132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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