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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中华文明“行”在哪里?(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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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中华文明“行”在哪里?(19)   
金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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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7/06/19
文章: 1504

经验值: 61256
文章标题: 中华文明“行”在哪里?(19) (1241 reads)      时间: 2010-9-09 周四, 下午9:05
作者：金唢呐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中华文明“行”在哪里?(19)

我眼中的儒学形成和发展史（上）


金唢呐


孟子其实也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没有想到如果遇到“教而不化”该怎么办。光靠“施仁政”，还是不能有效地治理国家。冯友兰认为孟子是儒家的理想主义代表，荀子是儒家的现实主义代表，这话一点没说错。我认为这可能与孟子与荀子的个人经历不同有关，孟子一生都是无业游民，带领门徒游说各国，且不被当时各国所接受，最后只好退隐与弟子一起著书，所以没有任何实际治理国家的经验。只能说孟子是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而不是政治家。而荀子不仅做学问，而且大量的时间都是在从政，而且是在齐、楚、赵等不同的国家搞政治，既干过大学校长，还当过县太爷，看到了人间处处是刁民的事实。荀子对人性的认识比孟子更深刻，更符合人性的实际。因此荀子的思想实际上来自自己的行政经验，最后从社会实际出发，提出了建立社会秩序的整套切实可行的主张。

孟子的乌托邦只有可能在小范围、少数人、特定环境才有可能实现并短期内运行，如近现代美国、欧洲，以色列的乌托邦村（靠十几亿贷款维持的中国南街村的伪乌托邦不在此列）。而荀子的“理想国”是天下定于一尊，万民匍匐于地。要求人们无论贵与贱、尊与卑，都应各安其序（礼），提倡通过艺术以道制欲（乐），若教而不化，则主张严加惩罚（法）。他强调礼法兼治，王霸并用，就是特别注重统治者的威权，还提出了“正名”学说，强调等级制度，这些主张未必有孔、孟那样敦和、温润，但非常全面实用。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教育和惩罚两手都要硬，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教化不是万能的，没有大刑伺候是万万不能的，要以法辅礼，以暴力辅仁德。

荀子认为人与禽兽无异，“饥而欲饱，寒而欲暖”，人性本来是要争、要抢、要贪的，因为人与生俱来就有邪恶的欲望，只不过“恶”被一层层地深深包裹起来而已，是需要后天的文明教化来使其向善。若顺从人的本性而行，必会引起纷争。他主张通过教育改变人的本性，为善去恶。荀子又在此基础上建立政治哲学，在“孔仁”“孟义”之后又明确提出“礼”和“法”。

荀子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思想家和政治家中的异类，和先秦其他大腕比较，我认为荀子有下面几个特点：

首先荀子是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舍善美而求真，敢说实话的思想家、社会学家、政治家。按朱自清的说法，荀子是用功利的眼光看问题的。荀子身上已经没有孔、孟表现出来的“贤人作风”，对人性持一种不信任的否定式态度，尽可能从更坏的角度去理解人性，冷静理性勇敢地将人的本性之恶揭露出来，敢于说出尧舜与桀跖、君子与小人的本性都是相同的。实际上人人都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所以一要教育，二要用“礼”和“法”把男盗女娼憋在肚子里，别跑出来扰乱社会。

由于荀子说了不招人喜欢的大实话，以致大多数人都不太喜欢荀子，“荀学”经常作为“隐学”而存在，成了有道理、必须按照做但又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东西。唐宋以后的正统儒家很多都排斥、攻击荀子，屡次“扬孟抑荀”，荀学也被理学家排除在儒家的正统之外。在执行孔孟之道时稍有不顺，就要把荀子拉出批判，“恢复儒学的真实面目”。到了戊戌维新，康有为等干人进行文化批判与重构，中心一环则是“孔教复原”。

“孔教复原”顾名思义是要恢复“孔教”（即儒学）的原貌、真相。康有为等人所设定的前提是，孔子学说原本极好，但在孔子之后，经一些后儒之手，它已逐步变质、走样，最后让中国落到今天这个落后挨打的地步。因此，今日当务之急是揭示后儒对孔子学说的误解、歪曲和篡改，恢复其本来面目。为此，康有为等人先后描述、提供了各自的孔学、“孔教”变质史，揭露了历代后儒对孔子学说的背离、背叛，对后儒之学作了一番清算。

康有为认为，孔子学说被误解、歪曲、篡改，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因此，孔教复原工作应从“排斥荀学”、“排斥歆学”、“排斥宋学”入手。清除荀子的学说，刘歆的伪经，以及朱子的理学，最后将“中国数千年大经大法，一扫刮绝”。受老师的影响，梁启超早年也力主“绌荀申孟”，指责荀子是“儒家中最狭隘者”。（梁晚年又发生转变，对荀子持肯定态度，称之为“社会学之巨擘也”。这个梁大才子一生多变，最善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不惜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宣战”，实际上这是从激进幼稚走向成熟的表现，“不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

到了谭嗣同这儿就更激烈，康有为那儿不管怎么说败坏孔教的是个无组织的团伙，而谭嗣同则认准了荀子乃是败坏孔子之道的首恶。认为战国末荀子“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接下来败坏孔子之道的尚有叔孙通、刘歆、桓荣、韩愈、孙复等。此后，诸儒皆“出于宋儒胯下”。谭嗣同认为，在这一连串败坏者中，荀子不仅是始作俑者，而且他全面篡改了孔子学说，从此孔学“尽亡其精意”。在谭嗣同眼里，荀学的基本宗旨与孔学全然对立，孔教中原有的民主、平等全让荀子糟蹋的串了味儿。从叔孙通以下的后儒，正是继承发展了荀子尊君权、严等差、重纲常的思想，使君权愈尊，平等尽失。基于这一分析，谭嗣同得出了二千年来之政皆“秦政”，二千年来之学皆“荀学”，“二者交相资”的著名结论。以后老谭和梁启超、夏曾佑联手发动了轰轰烈烈的“排荀运动”（里面还饱含“排满”的意义），梁启超后来回忆说：“清儒所做的汉学，自命为‘荀学’。我们要把当时垄断学界的汉学打倒，便用‘禽贼禽王’的手段去打他们的老祖宗——荀子。”

文革期间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说：谁说真话谁倒霉。我看这是林彪说的唯一一句真话，结果倒了血霉。荀子也不例外，就是因为说了几句“人性本恶”的大实话，到今天还让人不依不饶。伟大领袖就深喑此道，从不明说斯大林式的社会主义工业积累就是要无情地掠夺压榨农民，还要剥夺他们享受几千年的迁徙自由，而是经常赞美农民，从手上的泥巴到脚上的牛屎，反复提示他们已经翻身得解放当家做主人，所以直到今天老农民一捧起毛选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后边江泽民也干得不赖，老江当政期间工人失业下岗、买断工龄闹得最邪乎，而江总书记却反复强调：“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是我们党和国家的政治优势，也是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重要保证”。所以拿着江选，以及将要出版的胡选横看竖看，你绝对什么毛病挑不出来，因为里面全是废话空话套话，绝对正确的好听话。

说到这儿顺便提醒一下老芦，您老这个“人民公敌”算是当定了，老中青左中右都让你给得罪的差不多了。主要是您老说了一些客观存在，但他人看不到或者不敢说、不能说、说不透的东西，不管说的对不对，有些话只要说破就要招人骂、惹人恨。不过这也不错，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尽可以像伟大领袖学习，一旦得罪人就要得罪到底的（林彪语）。既然没有阵营，也就不用担心本阵营战友的感受和反应，更不用提防来自自己同志的冷枪和暗箭，索性一切不管，爱咋咋的。以后的日子可以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倒也痛快。从这点上看，真是羡煞人也！

荀子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无门户之见，取舍百家，博采众长，是先秦思想史上的集大成者，所以荀子思想具有多元融合性的特点。我记得前边有网友问道为什么一提传统文化就只提儒家文化，按说至少也应该是儒道释三家。而且古人治国自汉代开始从来都是王霸杂用，你怎么只提儒家？其实儒学自孔孟之后，原初儒学之道统几乎断绝，逐渐变成了儒法糅合，王霸杂用，神道互陈的治国理论，跟《论语》中那些着三不着两的言论根本是两回事。这其中的变化经历了从单一化的鲁学，逐渐发展成为吸收若干齐学的鲁学，再发展到齐学化的鲁学。也就是说，孔孟荀思想的发展是由单一逐渐地渡到融合的。儒家学说创始人荀子的学生韩非子、李斯等，最后成为主张法治主义的法家学派的创始人（至少是创始人之一），促成了秦朝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建立，所以后人形容荀子是 “儒表法里”。

先秦儒学自孔孟以来，大都提倡仁、义、礼、信，君臣百姓都要在道德的世界里修身养性，认为只要这样就可以长治久安、稳定和谐。而法家认为礼乐文化修养是纯粹的浪费时间，毫无作用，应该法治取而代之。而到了荀子这里，一方面继承了鲁学即儒学的礼义王道思想，另一方面又接受了齐学法治霸道的思想，提出了礼法并用、王霸兼采，而以礼义、王道为主，法治、霸道为辅的理论。既克服了孔子、孟子只强调礼而忽视法的弊端，又克服了韩非等法家只强调用法，而忽视礼的倾向；“王道”政治主张“以德服人”，“霸道”政治主张“以力服人”。荀子认为要统一中国，必须实行“王道”，要使国家强盛，则要实行“霸道”。这样这样就可以夺取天下，巩固政权。

不盲从恐怕也是荀子的特点。比如在人性问题上，孟子主张本善，而荀子主张本恶，因为人生有“好利”、“争夺”、“嫉恶”等劣根。荀子也很注重心学，也曾大讲“治气养心之术”，但与“心学鼻祖”孟子所走的道路有所不同。在人性向善的方法上，孟子主张通过教化，扶植和培养善的萌芽，使善性得以发扬光大；荀子主张通过教化，限制恶的趋势，使人性之恶向善转化。梁启超认为，“化性起伪”，所讲心学也完全是变化气质、校正各人弱点的那一套功夫，与孟子存养、扩充的功夫并不相同。

荀子最后一个特点是他论证时的逻辑性，是古代思想家、政治家里为数不多的懂得逻辑思维的人。人家知道界定概念、推理论证，这点甚至比很多当代大儒都强。古今大儒们最好的一口就是一通胡搅蛮缠、信口开河、云山雾罩、胡乱比喻，然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人打晕，最后以天道代言人的身份果断拍板给出结论。这方面荀子好像是个异数，比如这“礼”，孔子口中的“礼”到底是什么，礼貌、礼节、礼仪、礼让，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模糊有模糊的好处，就是咋说咋有理。而荀子的“礼”概念上就很明确，是指区分人的等级的标准：“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所谓礼治，就是要使社会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要明白自己的所处的地位，明白自己的职责，这样就会减少冲突，每个社会成员都各得其宜，维持社会的稳定与安宁。“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再比如讨论“人性”，荀子“性本恶”明显比孔子的“性相近”、孟子的“性本善”、告子的“性无善不善论”更有说服力，更有逻辑自洽性。比如告子为说明“性无善不善论”，比喻用了不少，一会是“性，犹杞柳也”，一会又“性，犹湍水也”，但最终也没说明为什么“人性”就非得像林子里的杞柳和急流的河水。而荀子则不是这样，人家首先对“人性”下了定义：“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就是说：性，是天赋的、与生俱来的原始质朴的自然属性，其本身没有先天道德上的价值判断，是不待后天学习而成的自然本能；“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为，不可是。”凡是人可学可为的，就不是“人性”，这样他就把礼义道德排除出人性范畴。这种人性（本能）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的欲望，实质上就是“好利而恶害”（趋利避害），表现为好吃懒做、好逸恶劳、贪生怕死、淫乱好色：“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好色， 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里好愉佚”。如果顺着“好利”的本性发展，放纵人的本性，就“必出于争夺”而危害社会，致使天下大乱，产生恶劣的后果。（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所以说“人性本恶”。对付的方法就是用“师法之化”、“礼义之导”使人改造为善，进行赏罚分明的治理。

上述例子说明，荀子先是界定了“人性”的概念，然后从“人性”的表现，得出了“性恶”的结论。再从“性恶”论出发，不但证明了礼乐教化的必要和可行性，而且为“法治”提供了人性上的根据。整个过程清晰可信。所以后来信奉进化论的，从中看到了“人猿同祖”和“弱肉强食”；信奉马列的，从中看到了辩证法和朴素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想；而伟大领袖，从中看出了坚持“政治教育”和“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必要性。那场紧张严肃活泼的“批林批孔”、“尊法批儒”运动中，唯一幸免于难的大儒就是荀子。我记得当时还以荀子批孔孟，批林批孔学习资料中还有《荀子•天论》，还专门做了注释，认为这体现了法家的思想，拿荀子《天论》来批判孔子《论语》，来批判其它儒家学说。

伟大领袖喜欢荀子而厌恶孔孟，林彪就因为墙上挂了几个孔子语录惹得龙颜大怒，认定了林彪是孔老二的真忠实信徒。毛喜欢荀子估计和荀子的“人定胜天”和有关，五十年代流传一首民歌：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路，我来了。实际上是“毛主席来了”或者是“毛主席带领俺们来了”。另外毛主席好这一口可能还与荀子“法家”思想和培养出李斯和韩非子两个法家弟子的革命业绩有关。伟大领袖在接见胡志明时说：“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做了点事的是秦始皇，孔子只说空话。几千年来，形式上是孔夫子，实际上是按秦始皇办事。秦始皇用李斯，李斯是法家，是荀子的学生。”

董仲舒前边说过了，这里就不再赘述。实际上董仲舒就是通过利用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法家的集权思想和阴阳五行学说来重新解释儒家经典，把儒家学说系统化、实用化和神圣化，推论圣人所定的政治制度，也就是“大一统集权皇权专制”，不但合情合理，而完全合乎天象天意，广大臣民必须自觉且甘心情愿地遵从和认可这种等级秩序。董仲舒对儒学改造的成果就是使儒学取得了独尊地位，并长期成为传统社会的正统思想。儒家所提倡的仁义道德，可以用来缓和阶级矛盾；儒家的礼乐教化，可以用来维护封建等级秩序；儒家的大一统思想可以用来服务于中央集权。最后结果正如易中天先生所说，这是一场交易：国家把儒家思想当成思想工具，儒家知识分子从此一步登天，成了“养皮”上的“毛”，成为了官方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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