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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ZT: 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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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ZT: 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节选   
NABC60






加入时间: 2008/04/24
文章: 2900

经验值: 136653


文章标题: ZT: 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节选 (361 reads)      时间: 2009-9-23 周三, 上午2:12

作者:NABC60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军队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

疲累不堪而且被台湾亚热带的湿热烘得汗流浃背的七十军,晕头转向地走下了小鲍布的坦克登陆舰,投降的日军代表也被安排在码头上向胜利者的军队敬礼。胜利者却气急败坏、自顾不暇。在货物和辎重的磕磕绊绊、挤来撞去下,一团混乱上了火车,驶往台北。

台北比基隆还热,街头人山人海,人体的汗气和体温交揉,人堆挤成背贴着背的肉墙,在肉墙中,人们仍旧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父母们让孩童跨腿骑在自己肩上,热切而紧张。

作家吴浊流的小说让台湾少女“玉兰”的眼睛,就这样第一眼看见了“祖国”:

满街满巷都是拥挤的男女老幼,真个是万众欢腾,热闹异常。长官公署前面马路两边,日人中学生、女学生及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长长地排在那边肃静地站着。玉兰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受了很大的感动,以前瞧不起人,口口声声讥笑着“支那兵,支那兵”神气活现的这些人,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祖国的军队终于来了。队伍连续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伞,玉兰有点儿觉得诧异,但马上抹去了这种感觉,她认为这是没有看惯的缘故。有的挑着铁锅、食器或铺盖等。玉兰在幼年时看见过台湾戏班换场所时的行列,刚好有那样的感觉。她内心非常难受······(吴浊流《波茨坦科长》)

大概在同样一个时候,二十二岁的彭明敏也正从日本的海军基地佐世保驶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鲍布那艘登陆舰。

战前彭明敏在东京帝国大学读政治学,不愿意被日军征召上战场,所以离开东京想到长崎去投靠兄长,却在半途遭遇美军轰炸,一颗炸弹在身边炸开,他从此失去了一条手臂。日后成为台湾独立运动领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港上岸,第一次接触祖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上我们看到一群穿着褴褛制服的肮脏人们,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台湾人。我们的人力车伕以鄙视和厌恶的口吻说,那些就是中国兵,最近才用美军船只从大陆港口运送到基隆来。

中国人接收以后,一切都瘫痪了。公共设施逐渐停顿,新近由中国来的行政人员,既无能,又无比的腐败,而以抓丁拉来的“国军”,却无异于窃贼,他们一下了船便立即成为一群流氓。这真是一幅黯淡的景象。

基隆火车站非常脏乱,挤满了肮脏的中国兵,他们因为没有较好的栖身处,便整夜都闲待在火车站。当火车开进来时,人们争先恐后,挤上车厢。当人群向前疯狂推挤的时候,有人将行李和小孩从窗户丢进车里,随后大人也跟着凶猛地挤上去占位子。我们总算勉强找到座位,开始漫长而缓慢的行程。从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风,座椅的绒布已被割破,而且明显地可以看出,车厢已有好几星期没有清扫过了。这就是“中国的台湾”,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日本的台湾”。我们一生没有看过这样肮脏混乱的火车。(彭明敏〈自由的滋味〉)

如果彭明敏看见的七十军可厌可恶,那么杨逸舟眼中的七十军,就是可笑可鄙的了:

有的用扁担挑着两个笼子,一个装木炭、炉灶,一个装米和枯萎的蔬菜。士兵们有的是十几岁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迈的老兵。大家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只赤脚。跛脚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肤病的也有,因为都穿着装棉的绿色军服,看起来像包着棉被走路似的,所以台湾人都叫他们为“棉被军团”。背后插着雨伞,下雨时撑着雨伞行军,队伍东倒西歪,可谓天下奇景。(杨逸舟著,张良泽译《二二八民变》)

从宁波来到基隆的七十军,就以这样一个几近卡通化、脸谱化的“经典”定型图像,堂堂走进了台湾的当代史。六十多年之后,台湾一所私立高中的历史考卷出现这样一个考题:

台湾有一段时局的形势描写如下:“第七十军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褴褛,军纪涣散,草鞋、布鞋乱七八糟,且有手拿雨伞,背着锅子,赶着猪子的,无奇不有。”

这是台湾历史上哪个时期?
(A)日本治台时期
(B)国民政府时期
(C)行政长官公署时期
(D)省政府时期(海星中学考卷)

正确答案,当然是C。

******

海葬

1945年10月17日在基隆港上岸负责接收台湾的七十军,在台湾的主流论述里,已经被定型,它就是一个“流氓军”、“叫化子军”。

任何一个定了型、简单化了的脸谱后面,都藏着拒绝被简单化的东西。

我在想:当初来接收的七十军,一定还有人活着,他们怎不说话呢?流氓军、叫化子军的后面,藏着的历史脉络究竟是什么?他们从宁波突然被通知,跨江跨海三天内来到一个陌生的海岛,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七十军那样褴褛不堪,后面难道竟没有一个解释?

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七十军的老兵。

这样想的时候,国军将领刘玉章的回忆录,射进来一道光。

日本投降后,刘玉章代表中华民国政府率领五十二军参与越北的接收。按照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发布的命令,“在中国(满州除外)、台湾及北纬16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境内之日本将领及所有陆、海、空及附属部队应向蒋介石元帅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国国军。

时间,几乎与七十军跨海接收台湾是同步的,五十二军在接收越南之后,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舰艇从越南海防港出发,穿过台湾海峡,赶往秦皇岛去接收东北。

和七十军肩负同样的任务,走过同样的八年血战、南奔北走,穿着同样的国军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样在横空巨浪里翻越险恶的台湾海峡,五十二军的士兵,却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刘玉章的回忆录里:

船过台湾海峡时,风急浪大,官兵多数晕船,甚至有晕船致死者,乃由船上牧师祈祷,举行海葬礼。

忆前在越南接收时,因战争影响,工厂关闭,无数工人失业,无以维生,曾有数百人投效本师。是以越南终年炎热,人民从未受过严寒之苦。本师开往东北,时已入冬,御寒服装未备,又在日益寒冷之前进途中,致越籍兵士,冻死者竟达十数人之多,心中虽感不忍,亦只徒唤奈何。(刘玉章〈东北戡乱战争亲历记〉《传记文学》第33卷第6期至第34卷第5期)

刘玉章充满不忍的文字告诉我的是,啊,原来习惯在陆地上作战的士兵,上了船大多数会晕船,而且晕船严重时,也许并发原有的疾病,是可以致死的;原来一个一个的士兵,各自来自东西南北,水土不服,严寒酷暑,都可能将他们折磨到死。

那些因横跨台湾海峡而晕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亲人如何得知他们最后的消息?在那样的乱世里,尸体丢到海里去以后,会通知家人吗?

******

草鞋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七十军的老兵,在台北温州街的巷子里,就是林精武。所谓“老兵”,才刚满十八岁,1945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经飘洋过海成为接收台湾的七十军的一员。

“在登陆舰上,你也晕船吗?”我问。

他说,岂止晕船。

他们的七十军107师从宁波上了美国登陆舰,他注意到,美国人的军舰,连甲板都干干净净。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热情的美国大兵请中国士兵免费用、尽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岁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岁来自密西根的小鲍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驶向福尔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乌乌的怪物”,浅尝了几口,美兵大声叫好。

兵舰在海上沉浮,七十军的士兵开始翻天覆地呕吐:

头上脚下,足起头落,铁锈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内而外,天翻地覆,船动神摇吐到肝胆沥尽犹不能止,吐得死去活来,满脸金星,污物吐落满舱,还把人家洁净的甲板弄得肮脏,恶臭,真是惨不忍睹。(林精武《烽火碎片》,林精武自印。页9)

这个福建来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肠寸断,一面还恨自己吐,把美国人干净的甲板吐成满地污秽,他觉得“有辱军人的荣誉,败坏中华民国的国格”。

打了八年抗日战争的七十军士兵,在军舰上整个东歪西倒,晕成一团。林精武两天两夜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肚子呕空,头眼晕眩,“我在想,这样的部队,还有能力打仗吗?然后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林精武口述,龙应台专访,2009年6月26日。台北师大路林精武家。)

扩音器大声传来命令:“基隆已经到了,准备登陆,为了防备日军的反抗,各单位随时准备作战。”

全船的士兵动起来,晕船的人全身虚脱,背起背包和装备,勉强行走,陆续下船,美军在甲板上列队送别。林精武边走下码头,边觉得惭愧:留给人家这么脏的船舱,怎对得起人家!

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一堆小山一样的雪白结晶盐。福建海边,白盐也是这样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凑到嘴里尝了一下,失声大叫:“是白糖!”大陆见到的都是黑糖,这些士兵第一次见到白糖,惊奇万分。一个班长拿了个脸盆,挖了一盆白糖过来,给每个晕头转向的士兵尝尝“台湾的味道”。

在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车站附近;日本侨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们回家乡。

七十军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战中自己出生入死,故乡则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见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在码头上就无法遏止心中的痛,大骂出声:奸淫掳掠我们的妇女,刀枪刺杀我们的同胞,现在就这样让他们平平安安回家去,这算什么!

“我还听说,”林精武说,“有两个兵,气不过,晚上就去强暴了一个日本女人。”

“就在那码头上?”我问。

“是的。”林精武说,“但我只是听说,没看见。”

林精武离开故乡时,脚上穿着一双回力鞋,让很多人羡慕。穿着那双父母买的鞋,此后千里行军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达基隆港时,鞋子已经破底,脚,被路面磨得发烧、起泡、肿痛。

军队,穷到没法给军人买鞋。有名的七十军脚上的草鞋,还是士兵自己编的。

打草鞋,在那个时代,是军人的基本技艺,好像你必须会拿筷子吃饭一样。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来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绳子开始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听得满头大汗。

林精武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他的脚就皮破血流,脚趾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锥心的疼痛。最后只好交换:十八岁读过书的福建新兵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兵,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伞、破烂不堪,是乞丐军--您怎么说?”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我也看着他,这个十八岁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直率的“力气”。

“我们是叫化子军,”他说,“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七十军,在到达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从血河里爬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宁波出发前,才在战火中急行军了好几百公里,穿着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没想过,但是,我知道,确实有一个人想过。

1946年春天,二十三岁的台湾青年岩里政男因为日本战败,恢复学生身分,决定从东京回台北进入台湾大学继续读书。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旧的美军货轮“自由轮”,大船抵达基隆港,却不能马上登岸,因为船上所有的人,必须隔离检疫。在等候上岸时,大批从日本回来的台湾人,很多是跟他一样的大学生,从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见,成批成批的中国军人,在码头的地上吃饭,蹲着、坐着。在这些看惯了日军的台湾人眼中,这些国军看起来装备破旧,疲累不堪,仪态和体格看起来都特别差。甲板上的台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批评,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这个时候,老是单独在一旁,话很少、自己看书的岩里政男,突然插进来说话了,而且是对大家说。

“为了我们的国家,”这年轻人说,“国军在这样差的装备条件下能打赢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要用敬佩的眼光来看他们才是啊。”(梵竹〈一张高尔夫球场会员证的故事--访何既明先生〉,引自蓝博洲《共产青年李登辉--二进二出共产党第一手证言》)

岩里政男,后来恢复他的汉名,李登辉。

在那样的情境里,会说出这话的二十三岁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胸怀的丘壑,应该不同寻常才是?

******

一支香

1945年9月12日,国军并没有进驻台南;小鲍布那艘坦克登陆舰把七十军送到基隆港之后,先得开往越南海防港;和五十二军一样,国军的六十二军在海防港等船。在各个码头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几百万,船,是不够用的。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 847登陆舰在11月19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二军的55位军官和499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11月25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而“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到国军,倒是10月10日国庆日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泪。(吴新荣《吴新荣日记全集》卷七)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1945年10月,在举国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买好足够的鞭炮、制作欢迎旗帜、在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11月25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所有高雄、台南的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的军队了: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走下来。其他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

彭清靠回家后对家人,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穴,我早已钻入了。”

彭明敏其实洞穿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词都没有……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彭明敏《自由的滋味》)

彭清靠“不对”的第一感觉,其实就是两个文化的对撞。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仿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1947年2月28日,台湾全岛动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冲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他仕绅代表一踏进司令部,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一夜苦刑之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下人的朴素气质。1949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1949,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1947。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分,总共十二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国军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1947年3月25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被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标,在枪口瞄准时强推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汨汨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前,垂眉跪了下来。(萧万长,龙应台专访,2009年4月30日)

(摘自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天下杂志出版社出版。)

作者:NABC60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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