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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看《一江春水向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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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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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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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笛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重看《一江春水向东流》
芦笛
铁木推荐的YouTube网站不错，收集了许多旧电影。这些天来日以继夜，和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一样瘫在床上，醒过来就看，不但看了“解放”后的许多党电影，还看了三四十年代的《乌鸦与麻雀》、《马路天使》、《上海屋檐下》以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下称《春》片），让老婆子把饭菜都端到床上来侍候我，这烂日子过得实在蝎虎。
《春》片我曾在60年代初看过，印象非常深刻，在电影院里哭成了泪人，小心眼里认定那是艺术杰作。后来在文革中看了许多西方文学名著，品味渐渐提高了，这才悟出廉价煽情只能算小市民艺术，真正的艺术必须含蓄蕴籍，用京戏术语来说就是“不瘟不火”。这道理金庸已经在《笑傲江湖》中讲过了。莫大掌门的胡琴拉得太过凄凉，没有把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分寸，在雅士如我者听来便俗不可耐，只能掩耳疾走。
因此，后来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全国人民哭出了泪海，我就觉得无聊，当下想起了《春》片，觉得论搞这套，敬爱的慈父领袖金首相决计不是咱们的蔡楚生、郑君里的对手。
果然，这次重温《春》片，我一点都没感动，绝对不像看平平淡淡的《金色池塘》、《廊桥遗梦》那样，看得热泪盈眶，盖那电影从头到尾透着虚假。而且，哪怕是极大夸张了的“旧”社会的黑暗，和“新”社会的光明比起来也太是小巫见大巫了，实在让人没法感动。
《春》片的大致情节如下：
男主角张忠良原来在上海某个纺织厂作职员兼夜校教员，乃是个热心爱国公益活动的愤青。他和该厂女工素芬喜结连理，生了个儿子。但不久抗战爆发，张加入了救护队，先撤到武汉，后来又被日本人俘虏，逃脱后只身流浪到了重庆。
素芬和张母以及孩子则回到了张的老家乡下。但该村被日本人占领。日本人强行征用耕牛，村民没有活路，乃请张父作代表向日本人请愿，被日本人吊死在村前大树上。张弟本是村小教员，为此参加了当地的游击队，张母、素芬和张子先在农村苦撑苦熬了一阵子，后来又回到上海讨生活。
Meanwhile， 张忠良到重庆后，因为曾被日本人俘虏，丢失了所有证件，原来的单位拒绝接受他，又因衣冠不整无法找到工作，成了流浪街头的老告（“告化子”＝叫化子）。一日他忽然在旧报纸上看到他在上海认识的某千金王丽珍的地址，当即找上门去求助。
这王丽珍认识张忠良，乃是因为她是张在上海的厂主太太的表妹，有时到该厂组织的娱乐晚会上作客串演出（“旧”社会工人福利之好，是今日“当家作主”的工人阶级无法梦见的，夜校、文体活动等都组织得相当好。赶明儿有空我也效法唐德刚写点“口述历史”，把“旧”社会的童工回忆录整理出来，给大家见识见识），而张乃是工厂剧团的活跃分子，由此结识了张。王丽珍的表姐夫因为万贯家产在上海，只能和太太留下来，而王丽珍则逃难到了重庆，靠依附她干爹某企业的董事长庞浩公，过着安富尊荣的海皮日子。
衣冠不整的张忠良找上王府后，王很讲义气，当即就将老告张忠良收留在自家的小客房中，替他买了新衣服，并缠着干爹庞浩公，要庞为张找个工作。庞开头觉得为难，但却不过王的情面，便把张安排在自己的公司里当职员。
任何神志正常的同志看到此处，都会为王丽珍的侠义心肠感动吧？这种好人如今上哪儿找去？令人无法理解的是，编导却试图告诉观众，这就是张忠良堕落的开始。而那堕落过程更令人无法理解，乃是张无所事事造成的！
据影片告诉大家，庞浩公的私人公司完全是个济贫院，养着一大群职员，如同我党干部一样，光拿钱不干活。十点半才上班，签到却一律写成八点正。上班时干的活便是效法抚远大将军韦公小宝，兢兢业业地用毛笔在纸上画乌龟。下班后便到饭馆去醉生梦死，以体现“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据说这就是张忠良的堕落环境。张喝醉后迫害妄想发作，跟请他喝酒的同事说：我感到有一种力量要拖着我堕落。这都哪跟哪啊？谁拖你堕落了？就算私人企业能像我党的机关一样专养闲人废物，那闲着也可以看看书或是干点正事啊？老芦现在天天闲着，成了自动瘫痪在床的保尔•柯察金，又该赖谁去？莫非也是某个阴谋集团的阴谋诡计？
当然这也难说，首婆很可能就是睡在我身边（其实是隔壁）的赫鲁晓妻，不是她的纵容，我怎么会堕落到连吃饭问题都在床上解决的地步？老狼也可能是那阴谋集团的要犯。我本来并不使用laptop，完全是他阴险地怂恿我买了一台，导致我的瘫痪症从此发作。过去三四个月里我也就只下地出过三四次门，平均每月一次。这堕落程度应该远远超过张忠良了。
不管怎样，张忠良就这么堕落了。他和王丽珍结了婚，变成了庞氏集团的大财东。日本投降后又成了接收大员，第一批回到上海，住在王的表姐家中，帮她转移了敌伪资产（王的表姐夫就是张原来的厂主，胜利后成了汉奸给抓起来了），并将其控制在自己手上，还顺便把王的表姐也睡了。
对张的堕落，他母亲和原配素珍都给完全蒙在鼓里。她们虽然回到上海，但没有住在原地。张回到上海去也没去找她们。素珍因为活不下去，只好让孩子去卖报，自己去给阔佬当女佣，恰好进了王的表姐的府上，与张其实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只是一直没碰面而已。张和丽珍的表姐有一腿的事，早在佣人中传得纷纷扬扬了。素芬早有耳闻，只是不知道那接收大员就是她丈夫而已。
直到某日丽珍和庞浩公也回到了上海，她表姐设宴接风，素芬去上菜时，才和张忠良劈面撞个正着，当下就达到戏剧高潮。她惊吓过度，失手摔了菜盘，而张也倍感震动，引起丽珍的猜疑。在丽珍的逼问下，素芬才说出张忠良是她结婚十载、分离八载的丈夫，他们的儿子已经九岁了。
素芬丧魂失魄地回到家里去后，忍不住把这消息告诉了婆婆。婆婆不相信，要素芬带她上门去质问她儿子。一家三口便找上门去。丽珍大闹了一场，侮辱了素芬，而张嗫嚅无语，根本不敢袒护发妻，素芬深受刺激，便离开张府，跳黄浦江死了。张母赶来现场，在江边哭诉之时，张忠良也乘车赶来，遭受了他母亲的数落。丽珍则和她表姐坐在轿车里，频频按喇叭催张回去，影片便在这喇叭声中结束。
这烂电影拍于1947年，听长辈说引起了空前轰动。大饥荒末期政府又刨出来重放，再度引起巨大轰动。这道理毫不费解：它迎合了国人的道德传统和审美习惯。几千年来在中国民间备受谴责的就是嫌贫爱富，富而忘妻的陈世美、王魁一类没良心的狗东西，张忠良不过是生硬编造出来的理当被我党包青天斩首的陈世美，该让素芬的冤魂活捉的王魁而已。
尽管品位低下，那烂电影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还是颇耐人寻味的。
第一个感觉就是，该片花绝大工夫渲染的“旧”社会的堕落极致，在今日中国只能算正常生活方式。更不用说如果“新”社会的工人阶级能过上“旧”社会的好日子，中国就算前进了一大步了。
第二个强烈感觉则是惊讶于当年中国的西化程度似非今日可比。无论是《马路天使》也好，《春》片也好，或是其他三四十年代的旧电影也罢，配音一律是西洋风格，根本不像“解放”后盛行的聂耳开创的五声音阶的吹鼓手风格（以《义勇军进行曲》亦即国歌最狗屁倒灶，该曲大概是全世界最不堪入耳的国歌，整个是马戏班的干活）。影片中的富人豪宅的室内装修与布置，绅士淑女的发型、穿着乃至风度，和同时代的英美片毫无美学趣味上的差别，不像如今的大陆电影土得掉渣，惨不忍睹，毛时代拍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一类乡土片就更不用说了。
哪怕是50年代似乎都没有后来土。党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和《英雄虎胆》都是1958年拍摄的。上面的地下工作人员如孙道临，反面角色王心刚穿的西服裁减都非常合身，似乎没有胡温那种穷措大暴发户气息。《英雄虎胆》上的王晓棠扮演的女土匪阿兰跳的西洋舞也颇像模像样。看来毛共彻底摧毁文明，化丑为美，化文明为野蛮越演越烈，越到后来越严重，其逆转中国的文明化趋势造成的后果到今天都还无法完全扭转。“解放”前的沿海城市基本和世界潮流同步，改革开放近30年咱们还没回到原来的水平。
最后一个强烈感觉是不管时代怎么变，中国永远只会学来西方的皮毛。尽管生硬编造，影片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真实的“旧”中国，那就是影片的主题歌揭示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旧”中国的西化造成了畸形繁荣，加大了文明和野蛮，财富与贫穷的差距，而今日“大国崛起”的中国更把这趋势推到了极端。或许中国人能做出的最高西化成就就是建立类似于西方的“物质文明”，内里永远只会是那个腐烂的野蛮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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