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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三 [学术]版本比较：刍狗、丧家之狗和丧家狗

LS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26
文章: 284

经验值: 2788

标题: 皇甫三 [学术]版本比较：刍狗、丧家之狗和丧家狗 (617 reads) 时间: 2007-5-25 周五, 上午12:14

作者：L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现存文献中，最早把孔子与狗联系起来的是庄子，《天运》篇里，那狗叫“刍狗”，草编的，祭祀用，用完就扔，是古人发明的一次性便宜货。庄子这么说的：“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繡，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中以文繡，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

孔子西游来到卫国。在这儿碰见鲁国老乡，道家大师金，颜渊得意地问人家：“您觉得我们老师这次卫国之行意义如何？”大师金说：“可怜呐，你老师要倒霉啦！”颜渊立马儿跟人急了：“你这话怎么说的？”大师金见他连刍狗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耐心解释：“祭祀之前的草狗，装在竹匣里，盖着绣花儿缎子，主读祝文的人斋戒后方敢接过来。不过，这东西一用完就扔了，行人踩头踏脊，踢过来踢过去，拾草的捡回去烧饭。谁要是把这东西再装进竹匣，盖上绣花儿缎子，走哪儿带哪儿，睡觉也把草狗吊在床头儿，他就是不做噩梦，也是时时刻刻被梦魇压着。现在你的老师领着你们一帮弟子，把先王用过扔了的草狗捡来，走哪儿带哪儿，睡觉吊在床头儿。所以就出事儿啦，瞧瞧，你老师在宋国大树下讲习礼法，结果大树被砍了，去卫国游说，连脚印儿都被铲了，他倒霉就倒在商周旧礼上，这是不是噩梦啊？你们让人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开不了火吃不上饭，说死就死，这不是让梦魇压着吗？

讲这故事的庄子，居高临下，把儒家思想说成使过的刍狗破烂儿，透着对孔子及其弟子们的轻蔑。在一个开放竞争的时代，硬要让各国放弃利益和前途，回到商周，这不是自找倒霉吗？那时的思想领域里，道家是领导，庄子有理由鄙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诸子百家里，儒家只是个笑料。时代大潮像旋涡一样飞快地淘汰跟不上趟儿的思想，到了最后，人文科学里只剩下以和平为己任的道家和追求个人解放的杨派道家，天下人所信非杨即墨。

历史也会走回头路，偏偏最落后最边远的秦国统一了天下。秦国靠的既不是经济和军事实力，也不是深入人心的先进思想，天时、地利、人和一样儿不占，用了百家中地位最低的纵横家，挑拨离间得了逞，翻脸不认账。竞争没了，个性没了，书烧了，知识分子坑了，车同轨，书同文，穿一样儿的黑衣，说一样儿的普通话。

历史上最暴虐的王朝也是最短命的，掐头去尾12年，完了。

刘邦是个聪明人，吸取秦中央集权的教训，打下天下赶紧分，封了七个异姓王。政治家都是流氓，局面一稳定，刘邦就撤了异姓王，逼着人家宣誓，立下非刘不王的轨距。流氓归流氓，到底儿还是分了，而且比原来分得更彻底，一下子封了9个同姓王，分了又分，出来22个诸侯国。萧何制定帝国的指导思想是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推行与民休息和轻徭薄赋的宽松政策，农业税只收3.33%。萧规曹随，举世无所变更。惠帝、高后 “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 ，丞相陈平， “好读书，治黄帝、老子之术” 。黄老之术玩儿转了，经济搞活了。汉初人吃人，皇上出门儿都没驾体面的车，使的杂毛儿马；到了景帝时，中央大仓里粮满为患，国库里的钱花不动，穿钱的绳子都沤烂了。天下最容易的就是发展生产了，只要政府不管，老百姓很快就会富起来。文景之治是无为治出来的。

形势一好，就有人捣乱。捣乱的往往是马屁精，晁错给景帝出了个削番的馊主意，削诸侯的地给皇上作郡县，加强中央集权。连晁错的老爹都看不下去了，骂他倒行逆施，没好下场。晁错说，他是为了皇上好，不削藩皇上就没权。老爷子说：“你这么干会闹得天下大乱，咱们家也不得安宁。”晁错只认皇上不认亲爹，活活儿把老爷子气死了。老人家的话应验了，削藩引起七国之乱，大臣们联名上书要求杀晁错，晁错稀里糊涂被腰斩了。腰斩，最惨的大刑啊。这小子要是当初听他爹一句，也不至于落到这步儿。

文景之治离不开一个大明白人，文帝之姬，景帝时的太后，武帝时的太皇太后，史称窦太后。窦太后眼瞎了，可是规定景帝与窦氏宗族必须习黄老之道，坚持休养生息与无为而治。窦太后瞧不起儒家，把与她辩论的辕固生轰进猪圈，让这位名儒用他的儒术跟猪斗去。由于窦太后的坚持，景帝在位期间，儒家一直不得重用。

武帝登基，找了几个儒生推行建元新政，独尊儒学。窦太后知道了坚决反对，毫不手软，罢了侄儿窦婴和武帝舅舅太尉田玢的官，杀了几个新政要员。只要老太太在一天，武帝再也不敢尊儒。老太太一死，就变了天，武帝征召天下名儒策问，采用了董仲舒“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对策，“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确立了儒家在思想领域里的霸权，儒术成为录用官吏的前提。

与辕固生、董仲舒齐名的还有一位大儒韩婴，文帝时拜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史称韩太傅。韩婴曾与董仲舒论辩于汉武帝前，司马迁言：“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

韩婴讲学授徒，著述甚丰。他喜欢改编，有时改得面目皆非，比如庄子讲的孔子那故事，在他笔下成了：

孔子出卫之东门，逆姑布子卿。曰：“二三子引车避，有人将来，必相我者也，志之。”姑布子卿亦曰：“二三子引车避，有圣人将来。”孔子下，步。姑布子卿迎而视之五十步，从而望之五十步。顾子贡曰：“是何为者也？”子贡曰：“赐之师也，所谓鲁孔丘也。”姑布子卿曰：“是鲁孔丘欤！吾固闻之。”子贡曰：“赐之师何如？”姑布子卿曰：“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喙。从前视之，盎盎乎似有王者；从后视之，高肩弱脊，此惟不及四圣者也。”子贡吁然。姑布子卿曰：“子何患焉。污面而不恶，葭喙而不借，远而望之，羸乎若丧家之狗，子何患焉！子何患焉！”子贡以告孔子。孔子无所辞，独辞丧家之狗耳，曰：“丘何敢乎？”子贡曰：“污面而不恶，葭喙而不借，赐以知之矣。不知丧家狗，何足辞也？”子曰：“赐、汝独不见夫丧家之狗欤！既敛而椁，布器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之，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

韩婴的版本与庄子版本的主要区别在于：一，把道家师金换成神相姑布子卿，描写这人相面绘声绘色，从而定下孔子有圣人之相；二，把颜渊换成子贡；三把刍狗换成丧家之狗，以示孔子忧国忧民不得志。庄子笔下兜售过期废品的孔子摇身一变，成了在逆境中坚持正确路线的圣人。

司马迁去掉了姑布子卿这个人物，调整了地点和背景，故事改成：“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

史记版本的丧家之狗一出，就确立了它的权威地位。

治古的李零先生把“丧家之狗”换成了“丧家狗”，只损一字，又一个全新版本。

回到《天运篇》，韩婴、司马迁、李零三个版本都腰斩了庄子的故事，大师金教训孔门弟子的话还没说完呢：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囗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空间移动，水里最好的工具是船，路上最好的工具是车。因为船在水里好使，而把它用在陆地，这就是胡来了。难道古今不也和水陆一样吗？周鲁不也和船车一样吗？如今让蕲废鲁制行周制，等于在陆地上行船，劳而无功，注定遭殃。这是不懂没有一种制度放之万代皆准，顺应时代变化才有出路。你难道没见过桔槔这东西吗？引，它就俯下把水桶放下去；放，它就仰起来把水桶吊上来。是人引它，不是它引人，所以俯仰都不得罪人。三皇五帝的礼义和法律尺度，不在于同而在于治。三皇五帝的礼义和法律尺度，就跟山楂、梨、橘子、柚子一样，味道不同，但都好吃。礼义和法律尺度，都是应时而变的。今天有人剥了猴子皮做周公之服穿上，还得呲牙咧嘴，这样表演才算到位。古今之别，犹如猴子同周公的区别。西施有病，疼得捧着心脯子皱眉头。有个丑女人见人家皱眉头很美，回家也老捧着心脯子皱眉头。那嘎的富人见了，吓得关紧大门不敢出来；穷人见了，带着老婆孩子紧躲。这女人只知道皱眉头美，而不知道皱眉头为什么美。唉，你老师完啦，可惜！可惜！

四个版本比较，还是刍狗这个最佳，足见庄子悟性之高，眼界之远大，且妙趣横生。韩版狡诈，无中生有。《史记》版貌似考证纠误，实犯了史家大忌。李零想正误，却从根儿上错了，错上加错不等于对。

作者：LS 在罕见奇谈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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