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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梅花的消解与语言的突围 zt   
所跟贴 梅花的消解与语言的突围 zt -- nunia - (3444 Byte) 2006-11-03 周五, 上午5:17 (604 reads)
nu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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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时间与死亡:任洪渊汉诗的英雄之旅 (209 reads)      时间: 2006-11-03 周五, 上午6:09

作者:nunia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时间与死亡:任洪渊汉诗的英雄之旅

林童

第一次接触到任洪渊的诗,是在十年前。那时正在鲁院学习,不少写诗的同学谈起任洪渊与众不同的诗和他那狂放不羁的性格。我又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也将《女娲的语言》借来观赏。在我感到震惊的同时,也看出了他这一路诗风将在中国诗坛必然落寞的身影。由于离正式开始文学批评活动还有相当长的年限,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的诗学。

我和任洪渊见过一次,2004年夏天的一个周六,在法国文化参赞的家里,那时树才准备搞中法诗歌交流。虽是初次见面,但他那四川人的牛脾气也可见一斑。他先是对我和朋友编的《百年中国新诗流派作品金库》的一条标准提出了异议,即“无组织无纪律的闲云野鹤”不入选。他说的时候很有激情,看上去愤愤不平,但后来又来了一句:“这只是开玩笑,我很赞赏你们年轻人的敢想敢做,毕竟你们为诗歌做了一件大好事!”可见他的解构能力很强。在谈到写作的时候,他的本真与自我反讽的童心暴露无遗。他说:“我在读到别人好诗的时候,一拍大腿,格老子的,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他对好诗的态度和个人的局限性有着清醒的认识,这足以让人尊重。

写这样一个有个性的诗人的评论,最好也用个性的笔法。任洪渊的诗,与他的诗学的关系密切相关。我在研读了《女娲的语言》后,感觉在谈诗歌的时候,再与他进行诗学对话,效果会更佳。写诗的人多,真正具有诗学理念的诗人,毕竟屈指可数。另外,评论可以从文本出发,并不一定非要依赖于文本。格老子的,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以另外的方式来谈论任洪渊的诗歌及诗学呢?十年后再来读《女娲的语言》,更多的是思考。



一、放射源:十字与圆



要谈论任洪渊的诗,不能不谈到十字与圆,这是他诗及诗学的放射源。这也可以说是进入任洪渊诗的心理基础。从这个源头出发,我们就能够一步步走进他的诗歌世界。走进去,不至于被纷繁复杂的语言之花迷住了双眼,有如走进了八阵图,也才可以潇洒地走出来,像徐志摩那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是因为康桥已在心中。

任洪渊的十字,并不是基督教里的十字架,即受难与救赎,而是他生命的偶然相遇。在他的理念里,十字与圆,地平线与落日,只有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或者是参照物的变化,除此之外,并没有本质的区别。1956年,还不到20岁的任洪渊,就写出了短诗《地平线》:



地平线限制不了我的视野

那不过是天和地虚设的界限



我们继续朝前走吧。地平线

随着我们前行的脚步不断移前

从这首短诗可以看出,这时的任洪渊,虽然还仍然是群体性的思考,多多少少带有那个时代的公共成份——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但为他后来的思考埋下了种子。地平线与地球的关系,加进了人,所形成的动与静的关系,不就是十字与圆的关系吗?还在任洪渊上中学时,他已经与他诗歌命运相关的十字与圆相遇了:“几年里,我每周都要两次乘船渡过长江与蛇山互相撞断又互相连结的地方。”人到中年,他才将这种相遇写成诗,这就是《黄鹤楼》:



流不断的时间穿过蜿蜒而来的空间

一个座标一个新的方向

我的楼穿过身上的 十字

和头顶的 圆

接一只只自由的黄鹤追我的黄鹤

这是任洪渊的时空观。时间在流动,已逾数千年,即使离唐代诗人崔灏的黄鹤,也有一千多年了。往事不可追,通常的做法是凭吊,借古伤怀,或借古主讽今,以缅怀过去的辉煌。但是任洪渊并不打算走这条路,在他的空间里,却是英雄已逝,越到后来越成僵化。他必须要打破这种僵化。僵化就是所谓传统,十分庞大,但已经没有生机,简直就是死亡。他必须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因为他不仅要让死去的英雄复活,而且更要做创造的英雄。

任洪渊说:“不管走到哪里,不管离黄鹤楼多么远,我是永远也走不出长江与蛇山相交的神秘的十字和圆了。”这是因为:“无时空体验也许是生命最神奇莫测的秘密了。”他为自己所设置的时空命运,也就是他的诗歌命运——这无处不在,无穷无尽的十字和圆,到底有什么关联呢?实际上,十字就是圆的直径,或者是圆里的内容,使得圆不显得过空,而且有了看得见、甚至摸得着的点与线。因为他要为自己建立一个唯一并永恒的自由的家园,所以他所说的圆也好,空间的0度和时间的0度也好,我们都可以当作同一物事来对待。0就是圆,无论站在哪个点上,也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都是一次旅途的开始。当然,你也可以从消极的角度认为,无论从哪里出发,最终都会回到出发点。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追求圆呢?应该追求不完美。直线的无尽头或曲线的坎坷也无尽头,都比圆更具人生意义和美学意义。特别是曲线,可能更符合黄金分割原则。所以,任洪渊的圆,是不可理喻的命运,需要具体的地平线或十字的行动,这就是任洪渊的行动美学。



二、女性之美:女娲的语言



任洪渊对女娲的语言的命名或情有独钟,这是与他对女性之美的认识紧密相应的。在这里,我们可以将他的十字与女性之美划上等号。任洪渊的女性之美,与世俗所讲的外在美和心灵美并没有多大的关联,而是语言之美,即他的诗之美。

大凡诗人,很少有不被女性之美触动心灵的琴弦的,然后发而为诗,很容易留下爱情的经典。虽然中国古代的爱情诗不算发达,但《诗经》的第一首《关关雎鸠》并不是像后来理学家所言,是歌颂后妃之德,而是实实在在的情诗。男女关系的不平等,既然男尊女卑,是很难产生爱情的,更多是的亲情,亦即夫妻之情。倒是婚外情更容易“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得青楼赢幸名”。

五四以降,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虽然任洪渊在不到20岁开始写诗,但他的习作期特别的长,既有时代因素,也有自身的原因,那就是他还没有遇到他生命中的女神。这种相遇要等到他40岁。对一个诗人来说,是晚了些,但毕竟相遇了。诗神待他还是不薄的,这注定了被诗神拣选之后的任洪渊,能写出足以令世人惊奇的诗篇了。任洪渊要“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令我奇怪的是,任洪渊这次生命的奇遇,在他的心灵里,不是找到了女神,而是——母亲!看来,任洪渊有着极强的“俄狄浦斯情结”,从F·F开始,并延伸到他的女儿身上:“她和她的女儿, F·F和T·T,一个引我沉入生命本体的黑暗,一个为我升起自明的语言之光。”这是他写作的动力,也是他追寻过程的兴奋剂和助燃器。

如果我们比较任洪渊的诗《巫溪少女》和舒婷的《神女峰》,就会发现二者的巨大差异。他是以男人的理性和哲人的思辨来观赏那些美丽的传说的,而且近距离观赏与思考的时候,不过是拟人化的自然景观。因此,他和那些风景是有隔阂的,并不能如面对自己的亲人或友人那样亲切地交谈,而是借景抒怀。人是主体,风景依然是客体。“我的土地,再也负担不起一个/冰冷在石头上的期待和呼唤”;“你是我的发现。我创造了你/一块风雨雕刻的岩石/复制了我心中的形象”;“我还给了你一双眼睛/像她的一样,深邃,辽远”;“我还在你的嘴边嘘了一口气/传给你她的声音和现代的语言”。这些诗句不能不说非常漂亮和惊警,但让我们感到了他和 “巫溪少女”之间不可逾越的心理界限和无法平等的鸿沟。对于受过人定胜天教育的诗人,的确是太看重人的伟大与骄傲了:



你是我留下的一尊塑像

一个憧憬

一个美的观念

作为我的纪念碑,代表今天

与任洪渊的冷静和思辨相比,舒婷就非常感性与激情。因女性长期处于被看的地位,现在正是争取男女平等的大好时机:“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舒婷在《致橡树》中已发出这样的声音,当她面对神女峰时,拟人化的山峰,那些欣赏者,刚好是被批评的对象,因为舒婷是把神女峰当作姐妹来看待的,所以她用了亲切感极强的“你”。是的,美丽的梦与美丽的风景能变成石头,“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既然如此,“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大可不必贴上女性意识觉醒的标签,虽然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成立。这种物我同一,且又放到人类最炽热的情感——爱情——中加以无所顾忌的抒写,感人且可爱。定格化的纪念碑与鲜活的美女,这是他们留下的思索和标记。

也就是说,F·F只给了任洪渊青春的撞击,打开了他诗歌的门,但并没有真正启迪他的心智。真正让任洪渊有了诗歌抱负的人是他的女儿。他从呀呀学语的女儿那里发现了自己的诗国天空,他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这种移情作用让他发现了女娲的语言。

我不知道任洪渊是不是把诗仅仅看作语言问题。在1980年代,比他年轻了20多岁的诗人韩东提出了“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论断,对当代中国新诗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任洪渊对语言的追寻,让他对几千年的文明/文化产生了极不信任感,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前人写完了。任洪渊的反传统就是要摆脱传统本身,这也是那个年代反传统者的共同心声,因为传统之重已经压弯了后继者的腰,连头也抬不起来。既然传统已是沉重和沉痛的负担,那就应该返回到传统之前。我没有研究过任洪渊与非非主义的关系,非非主义提倡回到前文化,任洪渊提倡必须回元初语言,也就是女娲的语言。他有一首写给女儿的诗,叫《词语击落词语 第一次命名的新月》,当张若虚、王昌龄、李白、苏轼这些“饮月诗人”的月亮齐刷刷坠入意识的黑暗深渊之后,一轮新月升在了任洪渊的心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月亮。在明月的照耀下,任洪渊开始了诗歌的创造。由是我们看到了一个汉语诗人的乌托邦:“我只想走进一个汉字 给生命和死亡/反复/读/写”。这也是该诗的标题。

按理说,任洪渊倡导回到元初语言,那是没有经过污染与过度污染的语言,我认为应该是生命语言。但任洪渊无法摆脱他哲人的身份,即使在他所写的大型组诗“女娲11象”里,也并不是真正的语言之诗,而是文化之诗。

他试图建造一座语言的巴别塔,却用了文化的方法。个中原因,很值得探讨。



三、与亡灵交流



究竟用“对话”,还是用“交流”,我反复地思考,最后选择了“交流”。二者区别在于:前者建立在同被写者平等的基础之上,后者无论是赞美还是批判,写作者与被写者的关系是不平等的。

任洪渊因女性之美的撞击,如果是在他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或情感泛若洪水的青年时代,或许可以写出感情丰沛的情诗,但这次火星撞地球的人生经历,却是在人到中年之际,就不能不有所顾虑。这种顾虑一方面表现在他理性的思考,也可以视为性格因素,另一方面就因他是饱学之士,做学问肯定是优势,但写诗就未必是优势。无论是从他所涉猎的题材,还是他所用的语词,都表现了历史的重负对他的影响。



1、历史与司马迁

四川诗人向来多豪情,如果走出四川盆地,更是豪情万丈,到了燕赵之地,同样能咏慷慨悲歌之音。唐代诗人陈子昂所作《登幽州台》的豪情与悲怆,即使在现在,也足以笑傲江湖。任洪渊长期生活在北京,虽寻幽州台而不见踪影,但他也有着陈子昂一样的孤绝,而且还有着不为世人所理解的苦闷。其实,就现实生活而言,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是诗人的时代,正是时代的苦难和诗人的身心苦难,成就着有创造性的诗人。

任洪渊能够凭一己之力改写历史吗?显然不能。但他可以改写自己的历史,即诗歌史,这已经足够。他还想做得更多。何谓历史?就是在时间和空间里偶然所发生的重大事件。既然已经发生,改写并不是历史,而是对历史的观点——面对同一事件,评价不同而已。与其说任洪渊是在改写历史,还不如说历史已成为他的镜子,他在鉴照自己的时候,却看到了古往今来的许多足够卓越的人物,并成为他的镜像,所以我们看到了他诗里所写的,历史人物占据了最大的篇章。

显然,任洪渊登上心灵的幽州台上,并不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最先看到的并不是女娲,而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他将这辑诗命名为“司马迁的创世纪”和第一首就是写司马迁,可见司马迁在他心中的重量。司马迁是创造者,任洪渊也要做创造者,前者成为他的榜样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从司马迁和《史记》,看到了实现诗歌乌托邦的可能性与可行性:



永远今天的史记

这首诗的标题叫《司马迁 阉割,他成了男性的创世者》。司马迁是先就在写《史记》再受的腐刑,还是因为受了腐刑后像他在《报任安书》中所说,才发愤而著《史记》,我没有查考,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写出了《史记》,后世的史书,也以之为本。不但史学,就是文学,也以之为宗。在任洪渊的心里,司马迁是怎样的呢?



他 被阉割

成真正的男子汉 并且

美丽了每一个女人

这就是说,历史上那些美女,是因为司马迁把她们写进了《史记》才变得美丽的,并不是她们本身有多美。进入《史记》之后,不但有了历史形象,而且有了文学形象。历史形象没有血肉,文学形象则血肉丰满,具有极高的审美性。当然,女娲也一样。女性之美,并不在于她们本身的性感,而在于通过男性的眼光的过滤,才光彩夺目。

我并不否认司马迁和《史记》的伟大,但中国文化到了司马迁时代,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推动这种变化的主角有三人,男一号是汉武大帝刘彻,男二号一是司马迁,一是董仲舒。我称之为两个文化事件,一个英雄业绩。两个文化事件,一个就是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另一个就是司马迁和《史记》。这是汉武帝对中国文化的双重阉割,通过这双重阉割,完成了他的英雄业绩。在这之后,沿着太监文化的方向飞速发展,特别从宋代始,就是名符其实的太监文化了。其特征是:有心,没头,也没脚。心是用来揣测与算计的;而头是用来独立思考的,并通过口公开说出来,脚是用来走路的。所以,太监文化多心学,缺哲学。我在《司马迁的睾丸》一诗中写道:“在司马迁之后/谁没有睾丸/谁就最英雄”。在这一点上,我和任洪渊的价值取向是有差异的。他赞美,我反讽。

无论是叫汉武帝时代,还是叫司马迁时代,都标志着英雄时代的结束。在对待项羽的态度上,我和任洪渊也有着巨大的差异。他在写司马迁时就说:“第二次他从撕裂自己 分开了世界/一半是虞姬/一半是项羽”;然后接着就是为项羽作颂歌——《项羽 他的头,剑,心》,这个“可以长出百家的头/却只有一颗 心” 的人,算得上是末世英雄,也可以说是战神,在这点上,我没有异议。我们的分歧在于,任洪渊说项羽:



一把火 烧掉了秦代

七百里的黑色

火焰成灰 黑色七百里

他点燃自己的一柱血

最后的火花

俯看烧掉了自己

上升为光明

我没有看到任何光明的影子。我所看到的,恰恰是红卫兵的祖师爷,和一个只喜爱乌骓与美人,却残杀无度的嗜血狂:



在司马迁之前的英雄

是一把火烧了阿房宫的愤青

每攻占一城

就杀掉男女老幼

最后也杀掉了自己

日无光

月晦暗

坑杀降卒20万,还可以说是为了自身安全的因素而采取的对策,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孺,无论如何也难以算得上顶天产地的英雄业绩吧!关于司马迁的结论,我们也自然不相同了。在任洪渊眼里,他是创造者,是英雄,写出了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光辉巨著的《史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他说:



拒绝 坟 泥土

他走进历史的第二次诞生

从未走完的过去

没有终结的现在

已经穷尽的明天

我只是把司马迁当作了集大成者,因记传体并非他的首创,左丘明的《春秋》已开了先河,虽然其容积有限。我也看到了《史记》的负面影响,后来的史家,很难有司马迁的独立精神,把历史写帝王将相的家谱就在所难免了。如果说司马迁是西西弗斯式的悲剧英雄,他的继任者们,要么被帝王权威阉割,要么自我阉割,虽有健全的生理,却无健全的心理与至少独立的品格和治学精神。我不无悲观又不无希望地写道:



司马迁不在《史记》里

他在帮助人们

寻找睾丸

任洪渊还写了很多的英雄人物,除司马迁项羽外,还有“用最黑的一夜辉煌了一生”的伍子胥,“毁坏了脸,他自己面对自己”的聂政,“挖掉眼睛的一刹,他洞见了一切”的高渐离,“断足,没有凯旋的穷追”的军事家孙膑;还有“推倒十二座金人,力静止在她的曲线”的美人虞姬,“她烂漫男人,烽火桃花”的冷美人褒姒, “随她逍遥,游在日神的光上的”庄子妻。这些男人女人,共同构成了任洪渊心中的创世图景。



2、文化之诗与语言之诗

如果仅从题材和内容来看,为了横向比较的方便,任洪渊的诗完全可以归入到文化寻根诗的类型。我最早读到这类诗,是被称为朦胧诗人杨炼的长诗《诺日朗》,他或许是第一个大量写作这类诗并形成风格的诗人。其后,第三代诗人欧阳江河、廖亦武、宋渠宋尾等,也以文化寻根诗名世。任洪渊写得最多时是在1980年代中后期。那时,文学界的寻根与先锋形成两大派别,并成为文学思潮。显然,任洪渊也是寻根文学大潮中的中坚力量。

进入1990年代之后,不知道任洪渊的写作是怎样的。但文化之诗和语言之诗开始诗学观念上的分流,只不过文化之诗的写作者不再从中国古代去寻求写作的源泉了,他们找到通向世界的桥梁和轨道,主要是向西方靠拢。这就是后来被称为学院派或“知识分子写作”。比如王家新诗中西方的大师,也成为了类型,我称之为“帕斯捷尔纳克情结”;桑克在论述王家新时,就称为人物诗。语言之诗发展成“民间写作”,其中的“下半身”更是纵情享受语言及肉体的狂欢。这就是任洪渊所讲的“头与身永远的战争”,“文化与生命的……冲突,分离,重新相互寻找”。他所讲的最理想的方式是:“人不能不是一种文化形态——上升为文化的生命和转化为生命的文化。”这当然好,但太难了。因为文化之诗和语言之诗因诗学观念的冲突,终于发展成“盘峰诗会”。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民间写作”及“下半身”的中坚力量,曾直接受过任洪渊的教导。以他思想的开通,他一定是支持他的学生的诗歌革命的,但与他的诗歌之路南辕北辙。虽然任洪渊诗学提倡向上,但在他内心深处,也有着向下,甚至再向下的力量,只不过并不是由自己来完成。一代人办一代人的事,然也!



四、孤独的英雄情结



任洪渊的诗歌之路,其实就是他的汉诗的英雄之旅。不论是诗歌的原因,还是性格的原因,注定了他的孤独与寂寞。他也意识到了这种尴尬。这种尴尬在于他的年龄和所受的教育,并因此而产生的诗学观念的差异。他的诗学观念,多多少少发生了时空上的错位。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他既走不出19世纪,也走不出司马相如和邛崃。



1、走不出19世纪

19世纪,这是任洪渊真正的文学之根。至少在1950—1985年这段时间,大学的外国文学,差不多等同于西方19世纪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前的不过是陪衬,之后的20世纪文学艺术,都不过是“腐朽没落的帝国主义”的产物,是大毒草,一般人是连批判的权利也没有,更不要说批判地继承了,早已像麻风病一样被彻底隔离起来。这种无知发生在号称具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的确令人称奇。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任洪渊,大多数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无不受到19世纪西方文学的滋养,诗人的偶像无不是:俄罗斯的普希金、莱蒙托夫,匈牙利的裴多斐,德国的歌德、海涅、席勒,法国的雨果,英国的拜伦、雪莱、济慈等,他们都是积极浪漫主义的旗帜,名副其实的“当代英雄”。

在屠格涅夫领着任洪渊走进19世纪之后,他坐上罗亭的马车,在风雪泥泞的路上奔驰,负载越来越多,没有尽头。他渴望成为中国的普希金。他在面对天安门事件的时候,已不再年青。虽然他到达了封锁线,离广场很近,但离事件很远。他所能做的,只是写下了不合适宜的《清明祭》。我没有从后来的《天安门诗抄》中看到中国新诗的希望,更看不到中国新诗的现代性。在中国的大地上不是没有诞生过普希金式的诗人,早已有了“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嗣同,但半个多世纪之后,自认为掌握了先进文化的中国当代文人,依然摆脱不了帮凶与帮闲的角色与命运。“为了自赎”的任洪渊沉痛地宣告:“我们不过是屈辱的一代。”在人们乐在帮凶与帮闲之中,任洪渊的反思,只能使自己成为“多余人”。另一方面,诚如他所说,早他十年与晚他十年的人,都比较容易告别19世纪,自己失落在两头的孤绝中,只能继续着自己的孤独。其实,早他十年“中国新诗派”,晚他十年的“朦胧诗派”,以及更晚的诗人,很少有孤军奋战的,集团冲锋是共同的特点。好处是相互扶持,共同前进,眼球经济。任洪渊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心仪的19世纪,无论是浪漫主义还是批判现实主义,不但是集团冲锋,更是形成文学思潮,整个欧洲遥相呼应。

浪漫主义诗歌书写着大写的人,尽情地释放着人的理性,达到了狂热的地步。大多数诗人在燃烧自己激情之际,也耗尽了自己心智。40岁才真正开始写诗的任洪渊,在激情燃烧之时,不可能不有所节制。他最终选择了美国诗人惠特漫和中国古代思想家庄子,他的诗就有了这样一个特点:充满激情但不汹涌澎湃,同时也显现出浪漫与智性的矛盾。后面将重点谈到。



2、与司马相如及邛崃的关系

任洪渊的故土情结非常浓厚。按理说,自称为既无母亲可恋也无父亲可弑,又长期与故土邛崃并没有多大联系,却仍然有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心结,确实有些不可思议。邛崃能回去吗?回去了又能怎样?还不照样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邛崃不过是他遥远的童年记忆。因此,他并不是真正要回到邛崃,而是因为邛崃与司马相如密切相关,这才是他所希望达到的《远方》:“我一步就走进汉代走进/司马相如堆砌成了赋的岁月”。这是因为,整个汉代都是他历史的故乡,他的脚步,是从汉代开始出发的:“我从小就吃着汉代的盐。历史一直停在汉的盐与铁里,停在卓文君、司马相如的琴与赋,井与酒里。”汉武帝时代的两个司马,都是他心中的英雄:一个是书写历史的英雄,一个是书写诗与爱情的英雄。他们成为了任洪渊的历史与故乡的载体。

根据推算,司马相如遇到卓文君的时候,也差不多人到中年了,从而成就了爱情的千古佳话。因汉武帝也是诗人,非常欣赏司马相如,从此平步青云,并成为汉赋大家。汉赋的主要特征在于铺排与夸张,气势磅礴,气象万千,也是激情与浪漫的。任洪渊也在40岁时相遇了他的卓文君,并因此打开了爱与诗的洪渊之闸,任我诗兴飞逸了,使之成为有着自己风骨的诗人。虽还不能与司马相如等高,也算让司马相如灵魂附体了。任洪渊的诗,赋体的特征也是非常明显的。

由此可见,任洪渊走不出西方19世纪,同样也走不出汉代。



五、选择的痛苦与迷惘



可能的情况是,从朦胧诗一代开始,包括第三代,中间代,都曾面临着选择的问题。他们所受的教育与他们所选择的诗歌之路,几乎是以脱胎换骨的方式进行的。就我而言,因是1980年代初入大学,初习阶段,耳闻目睹的也是西方19世纪文学,特别是浪漫主义诗歌,只不过我已不区分所谓积极与消极了。但进入“懂与不懂”的朦胧诗,又进入西方现代主义,不存在任何障碍,完全是水到渠成。说起来,我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还比任洪渊早两年接触到艾略特,无论是他的诗歌,还是他的评论,都对我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荒原》与《四个四重奏》,我相信已读了十遍以上,并读过不同的译本,并比较出诗人译诗与翻译家译诗的差异;对我小说产生重大影响的,也是川端康成、海明威与乔伊斯。在大学教书且教中文系的任洪渊,又是在北京,却在1985年才面对艾略特,并且没有读下去。1983年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外国诗》1,艾略特算是被重点推出,计有裘小龙译的《荒原》,外国人评他的文章两篇,赵毅衡的《荒原》解,记者访问的艾略特谈创作。由袁可嘉等人编选的《外国现代派文学作品选》则更早,影响重大。对西方现代派的认识,袁可嘉的长篇前言起到了钥匙的作用。我相信最本质的差异在于:他是要做创造的英雄,我们却深切地感受到做人的荒诞。

这里不能不谈到任洪渊的代表作《女娲11像》,虽然不可能详谈。对女娲的描绘,实际上是他的自画像。无论是完成从兽到人的转变,还是完全让兽身死去,而成完全的人,都急切地对世界重新命名。但在他所建立的世界里,还是没有办法走出黄河长江早已形成的象征意义。而在同时,他的学生伊沙却完成了对黄河的解构,并以《车过黄河》成名。按照常理,既然他找到了强大的文化背景,则应该如鱼得水。但任洪渊依然孤独:



拥挤在沉默里的山没有理解

声音撞碎在一条河里的浪没有理解

火山留下一张张黑色的嘴巴没有理解

追着风吼叫的狮子追不到自己的回声没有理解

从诗歌发生学与传播学的角度看,任洪渊的不被理解,与当时中国诗歌的气候和走向有关。被称为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诗人的海子,在任洪渊写《女娲11像》时自杀,用生命完成了诗歌的自我救赎。随之而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转型,以致欧阳江河发现以前的写作完全失效了,必须调整写作方向。世界不仅仅是荒原,更是碎片与一地鸡毛,还有什么英雄业绩可言?任洪渊在做什么呢?



我寻找未来

却发现了过去

我把它当作希望挖出

这种希望未必就真的靠得住,更未必就是济世良药。未来也好,过去也好,希望也好,都不过是“无穷的生喂养的死亡”,或者是“无穷尽的死亡喂养的生”。

无论是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对任洪渊来说,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他的诗学里没有它们的位置。他在短暂的迷惘之后,找到了惠特曼的草叶和庄子的蝴蝶,并且发现:“惠特曼的草叶就是庄子的蝴蝶。”于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将二者复活与嫁接:“惠特曼和庄子的超越物我与超越时间是20世纪全部诗学的灵魂。”

这是现代版或青春版的庄子,但他的蝴蝶与鲲鹏,仍然建立在古典的浪漫的美学基础上。那只翩然而至的蝴蝶非常虚幻。既然庄子是超然物我的,小与大只是体积的不同,并没有境界高低之分,根本不存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蝴蝶或鲲鹏,都是至高无尚的美学境界。庄子所讲的,只有道与技的区别。技是顺应道的,才能做到游刃有余。如果只看蝴蝶之美与鲲鹏之高,答案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虽然李商隐并不是在讲英雄业绩。

任洪渊煸动了词语的叛乱,但他没有将语言等同于生命,而是认为“只有语言才能照亮生命”,在语言与生命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智性之墙。这就是任洪渊诗歌写作的秘密。词语的复活并不能让英雄业绩也跟着复活。创造是困难的,创世纪更加困难。在处理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上,我更认可艾略特。



六、充分享有汉语言的自由天赋



在面对世界已是荒原或碎片的时代,任洪渊放飞着他的蝴蝶与鲲鹏。他从变更语言开始,以文化告终。我更愿意将他的诗当作文化诗,在1980年代文化诗的浪潮里,要说区别,任洪渊是为了创造与赞颂,杨炼欧阳江河们则是为了挖掘与展示,因此他的心理压力很大。但他对语言的观点,还是非常有启示作用的。无论是将名词还原成名词,将动词还原成动词,还是将形容词还原成形容词,也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与困境。

他认为,“汉语是一种还没有完全死在语法里的语言”,因为汉语言里存在着东方智慧和整体感觉,这就有可能真正找到女娲的语言,即汉语言的自由与自由的汉语言。我比较悲观,不相信东方智慧能解决问题。汉语言完全有可能死在普通话里。因为所谓普通话是被抽空了的意识形态语言,肯定不是诗的语言。那么,任洪渊所提倡的女娲的语言,对于诗人,永远都具有警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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