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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重庆往事之白人苏(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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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重庆往事之白人苏(zt)
六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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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经验值: 816
标题:
中篇小说:重庆往事之白人苏(zt)
(959 reads)
时间:
2006-9-03 周日, 下午5:50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中篇小说:重庆往事之白人苏
作者:江一桥
1:那时两派死了人,都按《为人民服务》中所说,要开个追悼会。追悼会不放哀乐,通通放毛泽东答李淑一的《蝶恋花》:“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遗体旁多有下跪的俘虏,之后由俘虏挖坑掩埋,如群情难平,当即枪毙一两个俘虏是常有的事。大仗后,死了人,两派都这样做,由此武斗越演越烈。某次,有人突发奇想,要战友站着死,竟挖个窄窄的直坑把包裹的尸体竖埋。这样一来,头距地面浅了,半月后腐味四荡,不得不挖出来重新掩埋。
一个俘虏被枪毙了,推下坑后,发现血汪汪的枪眼旁,有个指拇大的毛泽东像章。之前忽略了,他被反捆,衣服皱巴巴,袖珍型像章在前襟折皱里。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际,某司令走来挥挥手大而化之道:“一起埋掉算了!”
“一起埋掉算了!”这句话犯了弥天大罪,至于下令枪毙俘虏,对后来归案的某司令而言,倒退居其次。此案牵扯到苏比。得到命令,没有犹豫或推诿,离俘虏三步远,就那么面对面,用半自动步枪朝其胸膛开一枪。无任何仪式,简单,就那么匆忙扣动扳机。那人如同哑巴像根木头饮弹倒地。
当时苏比十七岁,外表和内心其实都很软弱。然而,就这一枪,书面语施刑者或刽子手的名谓,将跟随他终身。
2:重庆长江南岸有条河街,河街有幢抗战时下江人置建的青砖小楼,现今苏比和贺弯弯还住在里面。内部早已裂隙四起,楼板皆吱嘎作响。虽如此,小楼外观不过时,开发商算计着装修其内部后,用作怀旧的酒吧或茶楼。
河街与市区的朝天门隔江相对,当下是商业的黄金地段,已经被重新命名为南滨路。
已知天命的苏比,仍单单调调的身材,显著特征是皮肤白,老街坊相遇依旧叫他白人。是遗传,父母皮肤都好,他天生有副好皮肤。小时候,夏天下河,伙伴被晒得像煤球,他皮肤最多发红,红后隔天又通身白如雪。白就显眼,姐姐苏琴下河坝找他,远远就看见了。每每这时,光屁股的伙伴一边大喊大叫白人的姐姐来了,一边扑咚扑咚跳进激流。听不得别人叫弟弟白人,听见了,苏琴的脸色会很难看。那时,贺弯弯还挂鼻涕,老是跟屁虫般跟在苏琴后面。如跟着来了河坝,苏比要用沙团击她或浇河水湿她,总之,一心想把她弄哭。可在苏比面前,贺弯弯从来不哭,直到现在。
3:一九六六年秋,苏比在学校写大字报斗老师搞得热火朝天。一天,贺弯弯来学校叫他回家。在路上,贺弯弯始终不讲其事因,只说苏琴姐叫他必须回去。走拢河街,远远的看见青砖小楼关着大门,门外围许多人。这些人见苏比回来了,纷纷说“白人回来了!白人回来了!”苏比从中穿过,上前敲门,并大叫:“姐姐,我回来了。”敲了好久,贺弯弯也敲。
“是不是苏比回来了?”姐姐在楼上问。贺弯弯大声回答:“是,苏琴姐,苏比哥回来了!”于是听见苏琴下楼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相当缓慢。
门吱呀一声开了。让进苏比和贺弯弯,苏琴立即把门关了,并说:“弯弯,你不许上楼。”回身挡住贺弯弯后,苏琴走在了前头。
姐弟俩上楼进了父母的房间。父母平躺在大床上,各自蒙着白色的床单。父母已经变成尸体两具。床边的独凳上,放着杈棍和麻绳,显而易见,这是父母生前最后使用的物品。
“比比,爸爸妈妈上吊死了。”姐姐说。
“为什么?”苏比嘤嘤地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我哪知道呀!”姐姐已无泪水了,这时强打精神又说,“派出所来人看了,说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要叫人拉走,我没让,我想我俩应该守一守他两个。”苏比上前要掀床单看看父母,被苏琴坚决地制止了,她怕弟弟看见那还垂在外的舌头。
天,黑了下来,楼下门外的那些人自动就散了。天黑尽后,楼下贺伯伯端碗油灯上来,划火柴点燃安放在了床下。他说了些安慰话,诸如人死都死了,死了就算了,及早死早解脱、早死早投胎等等。跟着贺妈妈端两碗白糖开水上来,叫姐弟俩喝了。
“弯弯哩?”苏琴问。贺妈妈答道:“她已经睡了。”
“她怕不怕?”苏琴又问。贺妈妈回答说:“怕啥子唷,你爸你妈平日那么好的人,她不晓得怕!”
待贺伯伯贺妈妈下去了,苏琴对苏比说:“是贺伯伯把爸爸妈妈从上面取下来的,是贺妈妈给他俩擦洗身子,换的衣服和裤子,记住,比比,今后一定要报答贺家!”——说“上面”二字时,苏琴抬手指着天花板上的吊扇。
苏比视线便跟着姐姐的手,去看天花板上的吊扇,心里十分的疑惑:这吊扇怎么就承受住了两个人的重量呢?
4:第二天上午,裕华纱厂来了许多人。来后窃窃私语,都说没想到,就这么自己上吊死了。苏琴的同学王金宝,暗示苏琴要少讲话或不讲话,免得被抓着把柄上纲上线。他要留下来帮忙理料后事,苏琴对他说可能对你影响不好,叫他跟那些人一块走了。下午,贺伯伯借来一辆板板车装了,姐弟俩和贺弯弯跟在板板车后头,就这样拉去火葬场烧了,然后捧回两个白色的骨灰罐。
无任何仪式,其过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文革”正轰轰烈烈,吊死两个旧职员,不足为奇。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贺伯伯抱他两个下楼。在楼梯转角处,怕被碰挂,换手那么顺了一下,白色的床单一个角就散开了。由此,苏比看见了父亲的舌头。抱母亲下楼,同样,苏比又看见了。长长的舌头茄子似的紫。父母本瘦弱,死了犹如空壳两具,贺伯伯抱得轻飘飘的——许多年后,讲当时感受,贺伯伯用的就是轻飘飘这个词。
安置好骨灰罐,苏比回学校去了,苏琴守在家里当了逍遥派。
白天,贺伯伯贺妈妈上班走了,苏琴关了大门和贺弯弯在楼上打毛衣,天黑了,两个在一张床上睡觉。渐渐有了传说,说青砖小楼楼上的窗户,夜里有两个鬼脑壳跳舞,鬼脑壳紫色的尺长舌头一伸一缩,还唱毛泽东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等等。于是,胆小者夜里不敢单独经过这里。青砖小楼成鬼楼。
成为鬼楼也好,几乎无人来打扰。
王金宝来过几次,每次都说是路过。敲半天门,敲开了,苏琴站在楼下厨房那块空地与他说话,不递开水,还拉贺弯弯在旁。王金宝是裕华纱厂技校红卫战斗队的头头。动枪炮后,有次他敲门进来,把苏琴和贺弯弯吓一跳,他腰杆上别两颗手雷和一把大号驳壳枪。
5:青砖小楼倚长江南岸岸坡而建。一楼一底,苏家住楼上,贺家住楼下。两家人进出一个大门。楼梯转角下是共用的厨房。厨房里端有个小门。小门外是二十多米高的用条石垒的堡坎。因不断有水从这儿下去,堡坎表面布满青苔,条石的缝隙长两棵黄桷树。黄桷树不大,根却爬到河坝去了。
6:有遗书留给苏琴。按遗书所嘱,苏琴看后立马烧了。
五七年两口子差点成右派,那以后两个小心谨慎,厂里应该无宿怨。“文革”开始,两口子惶恐不安,干脆自行了断。其过程应该是这样的:男人的手,搭在女人的肩头上,登上独凳,用杈棍杈着麻绳从吊扇的叶片对过;之后,男人把杈棍递给女人,待女人把杈棍放好了,就拉女人上来。俩人背靠背,凳面小,两个相互帮衬着,把属于自己的绳套送到自己的颈项。
也许男人问女人:“好了吗?”女人答:“好了。”也许男人没问女人,女人也投有说好了,就那么心有灵犀地同时一蹬脚,独凳倒了,俩人悬了空。
吊扇上海货,木质的四叶片,叶片用绸缎包裹再刷中国漆;拉线开关,只有一个平稳的转速。是把真资格的老吊扇。这吊扇怎么就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哩?疑惑中,有半月,苏比不断想象和推敲父母上吊的细节,而且反复拷问其心理。结论是:父母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看过手抄本《一双绣花鞋》,其开端阴森的所在地,就是南岸河街。在自己房间东敲西打过,想找出联络图、密电码、绣花鞋之类。爷爷曾是裕华纱厂的股东之一,青砖小楼是爷爷抗战时置建传下来。十七岁的苏比,心境相当混乱,痛恨上辈人的历史背景,乃至在心里诅咒父母:你两个上吊死了也好!
所以那天追悼会结束,某司令对苏比说:“白人,你去拉个俘虏出来给我枪毙了!”故而没有犹豫或推诿,把枪一横,他顺手指了个俘虏厉声道:“你,给我出来!”——这俘虏就此完蛋。
7:除父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和执枪枪毙俘虏外,十七岁这一年里,苏比的经历太激烈,激烈得现在的人难以相信它发生过。动枪炮前杀钢钎时,苏比曾被另一派抓获。经许多的周折,这天下午,在南岸区区委区政府所在地的上新街的一栋大楼里,他身上脸上粘许多纸条被揪着推了出来。
这儿是个广播站,下面大街上听众多。是示众——当时两派都这么搞——得低头认罪或反戈一击以求生路。
苦苦笑—笑,左肩膀稍稍抖动一下,右肩膀跟着也抖动一下,酷似个服输认错之小丑,几个揪他的人便松了手。于是,楼上和下面大街上的人,全屏息睁着大眼看他如何表演。
出乎所有人想象,他高呼毛主席万岁,原地起跳。
跃过阳台栏杆,他直直从三楼而下,先是咔嚓一声担在行道树上,随之跌翻一转,手脚裹扯着树枝树叶,訇然落地。
奇迹出现了:无损伤。爬起来,撕掉脸上残余的纸条,他朝楼上的人打个榧子,跑了。
目瞪口呆。看他一溜烟跑不见了,看热闹的人方才议论纷纷。有人认得他,说他就是河街那个父母都上吊死了的姓苏的白人。有人说这白人命大,必有后福;有人说这白人聪明,晓得朝树子上跳;有人说白人喊了毛主席万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保佑这个白人。总而言之,所有在场人——不管是哪派的——都认为这是个奇迹,从三楼跳下来无丁点损伤,居然爬起来还朝上面打个榧子,跑了!
过几天,苏琴从贺伯伯嘴里听得此事,吓得差点脱气,好半天回过神来,立即拉贺弯弯去了上新街。
“天呀,多亏了这棵树!”苏琴围着救命树转了好几圈。
贺弯弯则想人非非,说苏比哥可以嘛,从三楼飞下来还跑脱了!
8:二○○○年后的某一天,苏比和贺弯弯来到这棵树下东瞅西看。
是棵黄桷树,主干相当苍劲了,枝叶茂盛如盖,其间却有团阳光直直射下来,该是苏比当年身体折断其枝节,而留下的空缺。
“当时是不是计算了的,下面有这棵黄桷树,你才敢往下面跳?”贺弯弯问。
“记不得了。”过往岁月已成梦中之马,苏比似乎淡忘了。
贺弯弯又问:“传说你喊了毛主席万岁的,是不是真的喊了的唷?”
显而易见,贺弯弯这话有嘲讽揶揄之意,苏比却老老实实回答:“那时年轻嘛,真的喊了的!”
贺弯弯又问:“从上面往下跳,在空中是啥子感觉?”
正好站在那团阳光之中,是柔和的初春的阳光。苏比仰脸眯着眼朝上看,看了半天,方才淡淡地回答:“弯弯,我真的记不得在空中是啥子感觉了,当时好像没感觉吧,一下子就下来了。”
怕贺弯弯再问什么,苏比赶紧离开这儿。
9:一九六七年旧历闰八月,俗谚道:“闰七不闰八,闰八刀枪杀。”
动枪炮之后,说重庆局势腥风血雨不为过。南山是苏比他们这派的大本营,他们被赶出了市区。八月初某夜,另一派摸上山来偷袭,激战一夜,双方死了些人。天亮,山上开追悼会,除高音喇叭放毛泽东答李淑一的《蝶恋花》,会场两侧,悬挂的也是他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掩埋了战友,枪毙了俘虏,某司令决心打场反击战。由此,苏比领了任务,夜里潜下山来侦察。
任务完成,苏比顺道摸回了家。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一方面向姐姐报平安,另一方面想让姐姐和贺弯弯玩玩自己的手枪。一把伯朗宁小手枪。他甚至想带姐姐和贺弯弯下河坝去过过枪瘾,如可能的话。
苏琴开门,见了弟弟,高兴得了不得。苏比上楼,苏琴敲了贺妈妈的门,借两个鸡蛋,捅开炉子煮荷包蛋。煮好端上楼,见贺弯弯正在玩苏比的手枪,同时还惊诧诧连连说这么小的手枪呀!
生怕走火,苏琴要弟弟把枪收好。苏比回说关了保险的,没事。
自父母死后,这楼上毫无生气,看弟弟一边吃荷包蛋,一边和贺弯弯有说有笑,苏琴心里舒服极了。然而这是战时,苏比回家是深入敌占区。他已经暴露,并且有人跟了来。
苏比的荷包蛋还没有吃完,大队人马就到了青砖小楼外。门外的情况,被楼下贺伯伯发觉。他蹑手蹑脚上楼,把手指竖嘴上做噤声,见他们三人发愣,他就着急地用另一只手,指向窗外。
是宿命,大队人马的指挥者是王金宝。
他下令隐蔽起来,等白人出来再捉拿,务必捉活的!对他而言,此时此地微妙得很。他想来得巧妙点,等着后面的好果子吃。苏琴对他越来越冷淡,可貌由心生,他越来越喜欢现在这么沉沉寂寂的苏琴,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所以他不想伤着了苏比,还想掩饰自己参与了此事。总而言之,他知道苏琴为了弟弟会不顾一切,他得好好利用眼下这机会。他认为这机会是张难得的好牌。
10:为了弟弟,苏琴确实不顾一切。
苏比要开门冲出去,他不能把战场摆在家里。苏琴坚决地阻止了他。她要用调包计把楼外的人引开,让苏比从厨房小门吊下堡坎而逃。
危急之时,两个女人比苏比镇静,且顿生计谋。为了麻痹外面的人,苏琴一边装扮,一边和贺弯弯大声说话。穿了苏比的衣服,扎了皮带,把头发绾起来戴了苏比的军帽,楼上灯不关,下得楼来,贺弯弯还急中生智,去厨房拿根黄瓜斜插在苏琴的皮带上,当了手枪。之后,贺弯弯开了大门跨出去站定,伸脖子四处望一望,像个开路的前哨兵,她回头对门内招手道:“苏比哥,我们走。”
苏琴出来了,两个遮遮掩掩大步急走。
最初几分钟,王金宝也被她两个骗了,尾追而去。
贺伯伯忙开了厨房小门,叫苏比抓着那根他父母上吊用过的麻绳,从堡坎上往下吊。
走了三四十米,听见后面跟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紧,毕竟是两个平常女子,苏琴和贺弯弯忍也忍不住同时回头看。穿帮了。
“上当了,不是白人,是两个女的!”他们大叫,返身去找苏比。
苏比刚下到河坝,他们砰砰开枪从小巷撵下去。
苏比无路可逃,只有扑河。
重庆的地理特征是,在岸坡上多远,也能看清低度的河坝和河面的情况,夜里亦如此,因有两岸的灯火和水的反光。苏琴和贺弯弯返身追去,在一小巷的出口处,就看见无路可逃的苏比直端端扑了河,也看见跟去的枪弹打在河面溅起朵朵水花。一屁股坐在石梯上大口喘气,苏琴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完了,怕要到唐家沱收尸了!”——唐家沱,重庆专门收浮尸的地方,那儿是长江的一个大回水沱。
贺弯弯不以为然道:“苏比哥是野鸭子,淹不死的,这次肯定又跑脱了!”
挨苏琴在石梯上并排坐下,贺弯弯眼睛虽然死死的盯着河面,手却绕过去把苏琴腰上那根黄瓜扯了出来,递到嘴里咬得嚓嚓响。
11:隔一天,王金宝又来敲门。
苏琴叫贺弯弯下楼开门。
王金宝对贺弯弯说:“白人没事,我看见他凫到江北去了。”
“你能肯定?”贺弯弯问。
“肯定。我亲眼看见他凫过去的。”王金宝说。
贺弯弯不说话了。
“弯弯,你啷个不说话了哩?”王金宝就着急地问。
贺弯弯眼晴朝楼上看。
本想来解释,前天夜里如不是他用心良苦的阻拦,打起来,小楼恐怕要被炸塌,可苏琴连楼都不下,更莫说听他解释。王金宝便懊悔一张好牌被自己打臭,怏快地离开小楼。
12:没有惊惶失措,苏比抓着贺伯伯递来的麻绳,中途借黄桷树的根为落脚点,荡几荡就荡到河坝。他手脚细长,动作简练,如不被发现,顺河坝往下到白沙沱即可返回南山。
可王金宝他们撵下河,他只有扑河。
这儿是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处,水的流速比枪弹还快。一个潜水,他已出去近百米。是熟路子,算看家本领。小时候,夏天天天在这儿放滩钻船肚皮或从高崖跳冰棍入水。又一次大放滩而已。自由式累了换蛙式,蛙式累了仰游。仰游是歇气。这时候,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水线在脸颊唇边起起伏伏,水流声像被掐着揪着,呜呜地传进耳膜。时不时,拖着红尾巴的枪弹从上空划过,无声无息,如同流星划过。简直附着在河面上了,天与地凝集成一个点,就悬在脑门处,宛若伸手可摘。可以这么说,十七岁这一年里,苏比的心境此时最为舒坦平和,他甚至奢想就这么躺着漂啊漂,漂出三峡,漂到大海去。
扑河前,听到追来的人中有王金宝,他知道王金宝想成为他姐夫哥,因而不大担心姐姐和贺弯弯。
鞋和枪不知在那儿掉了,苏比在江北溉兰溪爬上岸。见近处有个打水趸船,他一边抹头发上的水,一边踏上跳板往趸船上走。
跳板尽头站着个水手,待他走近了,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相貌平和,水手问:“从南岸凫过来的?”苏比点点头,同时说:“我的手枪掉在河里了。”
“掉了就算逑了,未必然你还有办法把它打捞起来不成!”水手话音硬朗,眼睛不怎么看人,跟着水手又说:“算你娃命大,你娃再往下漂,就漂到唐家沱去了。”苏比笑一笑,回说:“我晓得,从小就晓得,必须在这儿收滩上岸,不然就到唐家沱收尸了。”——这儿的河床和水势成之字形,历来,河坝游泳的大崽儿都要这样告诫小崽儿:必须在江北的溉兰溪收滩上岸,否则,就只有到唐家沱收尸了。
水手叫苏比脱了湿的衣裤,并帮他拧干了晾在一篙杆上。
“夜里不能生火,对岸的王八蛋,看见光亮就要当靶子来打。”水手一边说,一边倒碗凉开水递给了苏比。其时怕枪弹,两岸的民居外墙都用石块垒了自保。水手睡觉的舱房也垒了石块。就是苏琴也把朝河的窗子钉了厚厚的木板。
光身子坐在缆桩上,苏比不好意思地紧紧夹着双腿,生怕水手看见了自己的生殖器。这时候河面月光粼粼,长江后半夜特有的气息,有点腥味的气息,正弥漫开来。涨水了,水手忙碌起来,打水趸船得随水势往上移动。
抽了水手的三支烟,见东方吐白,河心起了薄雾,苏比便起身穿了未干透的衣裤,又央求水手找了双旧解放鞋套在脚上,与水手告别,上岸去了。江北,他们这派称之为解放区。
13:溉兰溪打水趸船上的这个水手,当时四十岁,瘦,排骨兮兮的,眼睛总眯着不怎么看人。苏比在与他告别时,借着晨曦,看清楚了也记住了他那张具有特色的脸。
“看面相,你娃有牢狱之灾,小心点唷!”当苏比转身踏上跳板时,水手在他身后如是说。十年后,在川南某劳改农场,在那荒凉的大山上,苏比与这个水手再次相会,方知他真的会看相。这个水手,年轻时到缅甸贩过枪支,曾有过三个老婆,于是苏比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的知识。
14:苏比扑河横渡长江的这天夜里,某司令派了多个侦察小组下山,由此,有人顺道做了另一件事。
上新街三十九中某战斗团的头头李某某,半夜睡在家里,听见外面有人清清楚楚呼他的名字,他便披衣开门出来问“哪一个”时,一把冲锋枪抵住了他的胸脯,三十发子弹使其胸脯成蜂窝状。天亮后,有人数了的,整三十个枪眼,一个也不少。尔后一度怀疑是苏比所为。到现今,此案仍是悬案。
15:“两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毛泽东发了话,且有意带出最后这个“嘛”字,表示其绝对的权威和无穷之味道,又显举重若轻、轻描淡写等等。于是两派立马放下武器谈联合之事。有几个回合,一会儿这派得圣旨扑腾—阵,一会儿那派也从北京讨得圣旨,反过来再闹一阵。总而言之,不管哪派得势,即刻秋后算账。成标准动词,秋后算账大行其道。想想亦必然,谁也跑不脱,死了躺进圣殿里的也跑不脱,只是时间的早与晚罢了。
重庆大街小巷贴满漫画。漫画里,某司令肩披黑色斗篷犹如蒋匪头目,那刽子手被几笔勾画成斜端枪的小虾米。相反,被枪毙的俘虏,则浓墨重彩成视死如归的英雄。其要害是那句“一起埋掉算了”的反动话。
敢把毛主席像章埋了,好可恶、好反动哦!苏琴和贺弯弯看了漫画,如是议论,还说这个龟儿子的某司令才最该被枪毙!可她俩万万没想到,漫画上斜端枪的刽子手是苏比。
某司令到北京开会,从会场直接去了监狱。消息传回重庆,苏比被抓了。抓了立即捆了游街示众,并押到墓前给死者下跪磕头,还打得厉害。死者已被这派封为烈士,建了高大的墓并且立有花岗岩的碑。
苏琴听到此事,当即瘫倒在床。贺弯弯跑去看了,又跑回来对苏琴说:“再这么下去,苏比哥肯定要被打死!”
泪水哗哗流,苏琴主张全无。贺弯弯说:“可以去找王金宝,王金宝那次走时,说过有事去找他,他绝对会帮忙!”
听了贺弯弯的话,苏琴止了泪水下楼出门去。
王金宝听了苏琴的诉求,拍胸脯夸下海口,并立即叫了一帮兄弟伙,赶到墓前大打出手,硬是把苏比劫了回来。
15:跪在墓碑前几个小时,死者的亲属更是下狠手,边打边咬牙切齿道:“今天打死你这个狗杂种的白人!”现场极其混乱,气氛是同仇敌忾,围观者也可对满脸污秽的苏比煸耳光踢脚尖,近乎不打白不打,打了就打了。打趴下了,还得拼力爬起来面对墓碑跪着,不然,极有可能等同只死耗子给踩碎了。
苏比全身无寸好肉,全是大片大片的青或紫,小便还带血。苏琴生怕弟弟就此死掉,长时间守在弟弟床前掉眼泪。“他命硬,命大,跳楼扑河闯过了那么多的险关,这次也会闯过去!”贺伯伯贺妈妈如是说。
苏琴天天熬稀饭喂他。贺伯伯半夜去排队,用两家人仅有的肉票买了对猪脚(其时,凭票也很难买到猪肉),贺妈妈炖了,分几次端上来给苏比一个人吃,于是,一个星期后止住小便里的血。
在床上养一个多月,慢慢可以下床走动了。
是秋天,苏比听了姐姐的话,不再出门。白天趴在窗子上看两江汇合处的渡船,看渡船在波涛中过去又过来。其时河里还有许多无动力的木船,听得到拉纤者的号子。木船有时要升起帆,帆多数有补丁,花花绿绿。傍晚,木船靠岸泊了,船尾升起袅袅炊烟。天气越来越凉,河水由浑浊变成荷叶般淡绿,大片的河床裸露出来。夜里,待姐姐和贺弯弯睡了,苏比要下楼开了厨房小门,倚在门框上看对岸市区的灯火,看缓缓出港的船只,看船只孤独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看累了,便对着市区和河水撒尿。尿柱在半空被河风吹得漫漶无际地消失,总听不到它的触地之声。有上河风或下河风,有时—注尿忽上忽下,像一种游戏,似乎成瘾。之后,关厨房的小门上楼,走进父母的房间,在黑暗中仰头长久注视那把老吊扇,甚至找出那麻绳和杈棍在手把玩,一如与父母进行心灵的交流和对话。有预感,自己的事没完,肯定没完,如同溉兰溪打水趸船上那个水手所说,有更大的劫难等着自己,也许小命难保!在十七岁结束进入十八岁之际,苏比猛然成熟许多,由内而生对这个家,对这幢小楼,对眼前的景物有了深深的眷恋。这儿才是依靠和归宿呀!
这期间,除了听姐姐的话,苏比一改对贺弯弯那点小恶作剧,亲妹妹样待她,尽逗她开心,时不时给她讲些武斗中的见闻。例如杀钢钎时,在石油技校前的厮杀。那时,厮杀前,两派要派出流动哨,把观看的群众远远隔离。一派喊“完蛋就完蛋,誓死保卫毛主席!”另一派就读毛泽东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双方列方阵。方阵前五排是端钢钎体格健壮的敢死队员,其后是戴藤帽背军用挎包的散兵。最前列,是领喊口号的指挥官。双方将接触之时,指挥官发出讯号,后面散兵即把挎包里半截砖、鹅卵石、硫酸瓶掷向对方,如同炮火轰击。只几分钟接触,先乱阵形一方节节后退,胜方也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各自鸣号收兵。不一时,双方派出无武装人员,扶回自己的伤员及清理战场。每次如此。
“喔,这跟古时候杀仗差不多!”贺弯弯眯着眼总是听得入神。
苏比点头道:“对头,那时讲点义气注重形式,就是那次我被抓了,押去上新街广播站,也没打我,只要我反戈一击表个态就成。可动了枪炮,真真是你死我活,见血封喉,还枪毙俘虏。”
抓住这话头,贺弯弯忙问枪毙俘虏之细节。当时有没得太阳?那俘虏喊了毛主席万岁没有?是不是挨一枪就死了?是往前面倒的,还是往后面仰的?毛主席像章,难道说真的被一起埋掉啦!?
贺弯弯正值发育初期,人显得稚嫩紧致,在苏比前全无害羞。最初苏比吃屙洗全在床上进行,是她帮着苏琴完成。有时夜里,她歪在苏比床的另一头睡了,苏琴也不叫醒她。
16:许是两个女人内在的气息滋养了苏比,他没有留下后遗症。
可刚刚养好伤,苏比又被抓了。这天下午,苏琴拿着粮证上街买米去了,苏比和贺弯弯开了厨房的小门,各自倚在门框上看河里的一条木船。木船挂着花花绿绿的帆,正从南岸借着风力斜斜地渡向江北。正渡到河心之时,有人敲门,贺弯弯以为是苏琴买米回来了,便跳蹦着去开门。门开,门外站着一个军人,军人身后是一群带红袖章的民兵。
“你们找哪个?”贺弯弯问。
“苏比。”军人说。
“白人、白人……”那些民兵大声嚷嚷。
他们拥了进来。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贺弯弯去厨房提了暖水瓶准备给他们倒开水,可他们要上楼。
这时,苏比从厨房小门外走了进来,并平静地说:“我在这儿。”
那军人一挥手,几个民兵扑上去扳手腕揪头发,一条粗大的麻绳把他捆了。
像捆牲畜一样使劲地捆,苏比的双手立即被捆得发白,他痛苦地哼哼起来。贺弯弯就着急地大声求情:“求求你们,你们捆轻点嘛!求求你们,你们捆轻点嘛!”在这过程中,她手中的暖水瓶被碰碎了,于是地面全是热水,冒着蒸气四处流动的热水。
就像条牲畜,几个民兵在前牵着那粗大的麻绳,苏比踉跄着在后被带走了。
“你们把他抓到哪里去?”贺弯弯从门里追去出连连问。没人理她,连那个军人亦不回头,也不回答她。她便扭头往街上跑,跑到半道看见扛着半袋子大米的苏琴,远远的就尖叫起来:“苏比哥被抓走了。”
米袋子无声地从苏琴的肩头滑落下地,她快速上前抓住贺弯弯的手问了两句,就按贺弯弯所说的方向追赶。可她沿着河街一直追到上新街也没有追上。最后她见人就问,看见我弟弟苏比没有?被问的人就问哪个苏比。她说,白人呀。于是有人说看见了的,说像捆猪儿似的押走了;但押到哪儿去了,谁也说不清楚。
贺弯弯把半袋子大米扛回小楼,就出门去找苏琴。天擦黑的时候,她两个在路上相遇。“弯弯,这次你比比哥完了,肯定完了。”看到贺弯弯,苏琴汪汪地大哭起来。贺弯弯上前牵着苏琴的手,也不晓得说安慰话,就让苏琴汪汪地一路哭着往回走。
17:苏琴泪涟涟的再次去央求王金宝。
王金宝拍胸脯,激动地表示,一定要把苏比再次弄回来。但这回,他已经无能为力。某司令民愤极大,且有大逆不道把毛泽东像章埋了之罪状,苏比这个刽子手,自然难逃其咎。市里成立专案组,王金宝压根靠不拢更莫谈插手;再之,其父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大尾巴掉着。不过,王金宝很快打听确凿了,苏比被关押在南岸区拘留所。
王金宝还拍胸脯,提虚劲,想方设法安慰苏琴,实质是在等待机会乘虚而入。
这时候学生潮水般涌向农村,接受再教育,而技校生非常幸运分配了工作。苏琴到裕华纱厂细纱车间做了挡车工,王金宝作为革命的新生力量,坐进办公室,成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如此一来,为了弟弟,苏琴频繁去找王金宝。
一天,王金宝喝了酒,趁着酒性硬把苏琴往里屋拽,说进去嘛,进去了我给你看件稀罕物!拽了进去,他办蛮按苏琴在床上,得意扬扬掏出所谓稀罕物要苏琴把玩。
苏琴在下动弹不了,只得由他安排。
可王金宝没把握住,离多远就泄了。
泄了酒亦醒了,王金宝不好意思地爬起来,手在裤子上东揩西抹。苏琴却一把抱住他,咝咝道:“再来一次。”
惊喜万分,王金宝立即找毛巾把手擦干净,急急地脱光苏琴,再脱光自己,俯身下去搂住苏琴。苏琴棉花似的柔软,雪白的脖子和乳房这时透红,像要喷出血来。平日想死想活想的就是她这副模样,王金宝顿觉齿颊生津,稀罕物再次跳蹦着勃大起来。
正要进入之时,苏琴睁着大眼,平静地说:“金宝,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你答应我,一定要保住我弟弟比比。”
连连赌咒发誓,同时一只手往上扶了那发烫柔软的腰肢,一只手在下帮忙送进那腔熊熊燃烧之火焰。至此,苏琴认了王金宝这个男人。两个倒相依为命,而且王金宝很听苏琴的话,也不怕外人笑他粑耳朵。
18:从一开始,苏比的案子便呈旷日持久状,无明确定论。
最初两年,苏琴生怕弟弟走父母的老路,每次去拘留所要反复叮嘱:“比比,想开点,事情早晚会有个解决,我们苏家还要靠你来传宗接代唷!”其用意,苏比自然明白,可他总用敷衍的眼神来对抗姐姐,沉默着绝不流露领情之意。相反,有时还故意做出心灰意冷的萎缩相。之所以如此,苏比怕的是姐姐走了父母之路,得给她理由来鼓励自己。这过程,应该也就是鼓励了她本人。
在拘留所六年,苏比的皮肤更白了。同舍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有的二进宫三进宫,进来见白人还在里面便喷喷称奇。漫漫长夜,苏比常常梦见自己扣动扳机的那一幕。其刑场不可说毫无细节,在扣动板机前的瞬间,他曾提醒自己两肩要夹紧,枪托抵死右胸,因为目标太近,怕后坐力伤了自己。挨枪子的人,平日可能就是个话少之人,当时,嘴巴紧闭,两眼盯着苏比。
惊心的是,每每梦见那一幕,那人总要睁着大眼问他:“你为什么要枪毙我?”这嗓音沙哑而艰涩。梦醒,这嗓音总在耳际两三天内缭绕不去。人头杯子人血酒,某传说中某大王的一种游戏,这时的苏比认为它是真的。回想自己十七岁这一年里所经历的事情,表面看极宽泛仿佛毫无关联,实质固定了他的人生。具体讲,余生有可能在这潮湿阴暗的牢房里度过。这不啻当头棒喝:完了,我得把这牢底坐穿!
19:王金宝很少去河街的青砖小楼,他有点心虚,怕老丈人丈母娘来找他的麻烦。在楼上,他看见过蒙着白床单的两位老人。王金宝是家里的长子,他家房子不宽敞,但可以住。苏琴住进王家,平日四班三运转累得很,大倒班了,又要筹划去拘留所看苏比,苏琴隔几个月才回河街上楼看一看。
在中学呆一年多,贺弯弯也成所谓知识青年去农村接受再教育。贺弯弯一走,小楼楼上就空了,只贺妈妈时不时上楼开了房间,帮着扫一扫抹一抹。鬼楼的传闻,正被荒漠的岁月稀释。其实那时的钟表的摆动同现今一样,可对贺弯弯而言,那些年是太难熬太折磨人了。年底从农村回来,她要上楼一个人住一个多月。她一点不害怕,甚至敢在那大房间那大床上睡觉。房间里,立柜上安放两个白色的骨灰罐,老吊扇仍悬在天花板上。到了探视时间,贺弯弯跟苏琴一道起去拘留所看苏比。
她去了,苏比的话要多一点,她就讲些知青的故事给他听。
一次,苏比问:“弯弯,你平日做些啥子活儿?”她骄傲地说:“夏天下田插秧,薅秧、割谷子、打谷子,冬天学大寨修水库,挖泥挑土样样都做的。”
苏比又问:“一天挣多少工分?”她声音小了许多,说:“八个工分。”
苏比问:“八个工分值多少钱?”她艾艾的说:“六分钱!”
苏比在心里替她算账,算后再问:“年底分红,能分多少钱?”
“分锤子个钱,还要倒补钱!”贺弯弯居然冒出句粗话,把苏比和苏琴吓一跳。
有一年,从农村回来,特别想看见苏比,可不到探视时间,贺弯弯就一个人去拘留所对面的高坡上蹲着,长时间观望。还就望着了。一群犯人从舍房出来在高墙下的院坝转圈儿,光头,穿相同的囚衣,又离那么远,她一眼就认出白皮肤的苏比。像个傻姑娘,蹲在那儿伸脖子张望,同时想象每天吃八两、脸色纸样苍白的苏比哥在哨兵的呵斥中不断喊报告的情景,不禁泪水长流。之后,她又去这样望过好几次。
20:毛泽东活到八十二岁死了,曾信誓旦旦誓死保卫他的人,南柯一梦,且处境都不妙。换言之,这是一次更大的秋后算账。转瞬间,王金宝进了特殊学习班,好在跟大案血案无关联,学习半年多,出来了。出来到前纺车间干自己的本行,保全工,在技校他学的这个。
苏比正式判了:十七年。服刑地在川南,那里是个高山茶场。
贺弯弯顶替母亲,从农村回来进了裕华纱厂,并且到细纱车间当了苏琴的徒弟。
车间的活儿相当累人,接了班,八小时内手脚几乎无空闲。最难熬的是上夜班,凌晨四五点,她们往往要靠嚼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才不瞌睡。好在她俩手脚麻利,身体还可以。苏琴硬是从操作能手到小组长,再做到了工段长。这期间,除上班,她两个最大的事是替人顶班攒够时间,就坐火车转汽车上山看苏比。年年如此。苏琴三十岁后,因王金宝是长子,其母亲天天吵着要孙子,犟不过,她怀上了。怀七个月的时候,她和贺弯弯又上山,她怕生了娃儿后没机会了。挺着大肚子坐火车再转汽车,上山后,队部的管教干部见状吃惊不小。他们这个分队,有十来里不通车,要走两小时崎岖山道。
传苏比出来见了。说几句话,苏琴指了自己的大肚子,说:“比比,今后可能只有弯弯一个人上山来看你了。”
想不到苏比一反常态,生硬地说:“贺弯弯,你今后不要来了!”转而又说刑期满了他不想下山,要留在山上当拿工资的技术人员,又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山上的空气和水,还大讲特讲这山上的茶树果树如何如何的好。
先怔住了,稍后苏琴上前给他一个耳光,叫起来:“你说的啥子,我们年年大包小包提着千辛万苦上山来看你,是吃错了药呀!你、你、你真没出息!重庆南岸河街有你的家,有你的房子,还有个弯弯在等你。你身上穿的毛衣、毛裤哪件不是弯弯给你织的,你难道要我们苏家断于绝孙吗?天啊,居然说习惯了这里,我苦熬这些年为什么呀,爸爸,妈妈,你两个在天上帮帮我呀!”
气疯了,苏琴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还手撕脚踢苏比,其声酷似挨刀断气之声,其肚子更是急剧地起伏。生怕坏了苏琴的胎气,贺弯弯一边搀着苏琴,一边连连对苏比说:“苏比哥,我再不上山来了,我回去就嫁人,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有预谋,苏比几天不洗脸,耳弯耳背有积垢,脖子也黑糊糊,似乎习惯了当下贱人。他敛眉低眼任姐姐撕和踢。两家大人认过娃娃亲,但他知道无约束力,自认有罪之身不配贺弯弯,下决心表明态度。除此之外,他不能看着贺弯弯干熬着等自己,这样岂不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
苏琴和贺弯弯下山的时候,天,偏偏下起雨来,两个淋成落汤鸡。苏琴肚里像揣着团冷风,冷进骨髓了。贺弯弯则少有的沉默着,眼睛只盯着远处的苍茫的群山。
21:两个月后,苏琴生个儿子,取名王书苏。
产假满去上班,厂里照顾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到财务科当会计?她跟她母亲一样是打算盘的高手。略微沉思了一会,说:愿意。
于是苏琴去财务科坐了她母亲当年的座位。财务科的老同志讲,她坐的靠椅就是她母亲当年坐过的。
22:再上山是王金宝。
头次见面,王金宝大翻老账旧账。说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从墓地劫回来,你早被打死了;又说那次你从南山下来摸回家,要不是我动心机,你家小楼已被炸塌,哪还有你白人扑河凫到江北的解放区;尔后你关在拘留所,我跑来跑去找人想帮你解脱;你正式判了,又是我找人帮忙你才得以送到这茶山,要不然,你去新疆挖煤炭了,等等等等。老账旧账翻够了,便嘲笑苏比居然想在这儿当一辈子的二犯人,说重庆南岸有你的家、你的房子,你姐姐眼巴巴望着等着你,你犯贱呀……越说越激动,指着苏比的鼻子近乎在骂。
苏比老犯人了,管教干部晓得是姐夫哥,没干涉。王金宝拍掌跺脚嘲笑够了,把带来的卤菜烟熏鹅及酒摊开,邀两个管教干部一起吃了。当天没下山,在队部的接待室和苏比挤在小床上,各睡一头。
以前派别不同,两个没有直接说过话,而今派别分歧没了,倒是讲起那两年那些事和那些人,两人有许多共同语言。王金宝始终不讲贺弯弯,讲着讲着像要睡着了,苏比忍不住用脚碰他,轻轻叫:“姐夫哥,姐夫哥!”
“嗯,有话要问,就叫我姐夫哥!”王金宝装出不耐烦。
“弯弯嫁人没有,姐夫哥!”苏比声音更轻了。
“嫁什么嫁,弯弯说了,今生今世,只嫁你苏比!”
“她这么烈!?”
“喜欢你呗!”
“她一个眯眯眼,我不喜欢的。”
扑嗤笑了,王金宝坐了起来,说:“眯眯眼迷死人。”又说:“给你讲,现在流行眯眯眼!”苏比觉得新奇,认真地问:“山下现在流行眯眯眼?”王金宝将计就计,说:“现在全国都迷恋眯眯眼,好多电影电视明星都是眯眯眼,外国也是这样,还专门做手术成为眯眯眼。例如……”
当了真,苏比睁大眼连连哦哦地称奇。
之后王金宝讲这些年贺弯弯的生活,讲啊讲,讲得实在困了合眼想睡,可窗外的风呼呼的,他哪里睡得着。门像有野兽在拍,老砰砰地响。时不时,树林里传来树梢相互纠缠扯斗的啸声,极像个个面色如菜的犯人的吼叫。最奇异的是,风声稍弱,无意中睁眼,就看见成缕的乳白色的东西往房里乱钻,他吓得惊跳起来:“白人,快起来,外面失火了!”——他老是白人苏比及比比混着叫。
蜷在被窝里的苏比,纹丝不动,只轻声道:“哪里就失火了,是雾,起雾了。”
“这么大的雾啊,还往屋里钻!?”平息下来的王金宝重新躺下,哪再合得拢眼,乳白色的雾,漫过来严严实实的包裹了他。他哆嗦着缩成一团,在被窝里庆幸自己武斗中未沾血欠命案,要不然,来这山上伏宕十几二十年,妈唷,那屈死了。
23:用王金宝“文革”中的经历来诠释昙花一现,最恰当不过。听从召唤,扯旗帜造反,得以坐办公室当几天厂革委会副主任,转眼,滚回车间当保全工。
王金宝秉性耿直,爱喝点小酒,喜欢帮朋友的忙,也还顾家。他自己总结:文化大革命的最大收获,就是得到苏琴这个女人。现今这女人给他生个虎头虎脑的儿子,由此叠加,他滋生了趁乱世得美人的成就感。所以苏琴处处替苏比打算,他一点不反对。对这个皮肤比自己老婆还白的内弟,从内心讲,王金宝挺同情他。
贺弯弯已是传统中的大龄女子。她一心一意等苏比,而苏比是个枪毙过人的刽子手,她身边的同事都替她想不通。小时候,苏妈妈问贺弯弯,长大了愿不愿意搬到楼上来住?她反问,为什么要搬到楼上住?苏妈妈说当我的儿媳妇呀!那我愿意!从那时起就当了真,她一心一意等着哪天上楼当媳妇。楼上所有的东西对她有吸引力。小时候迷恋那些老柜子、老板凳、老吊扇,而今苏比哥的一系列遭遇,反而与日俱增使她沉迷其中。自然,她清楚得很,等待的本钱就是消磨掉自己的青春年华。
除此之外,她父母坚决支持她。老两口对贺弯弯说:“只要苏比不死,你就可以等他!”——贺家和苏家是世交,爷爷辈曾患难与共,他们的经历暂不叙述。
苏琴遵父母遗书所嘱,每月象征性收一块五角钱的房租。遗书还特别交待:贺家在小楼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任何时候都不能撵他们走。
24:刑期满,王金宝带了新衣裤上山叫苏比换了,带他一道下山回家。换了新衣裤的苏比,毫无劳改犯之残留,整体仍单单调调,皮肤老样子的白,筋骨则因长期强力劳动显得紧凑了。王金宝对苏比说:“你是个过得旧的人,你现今依然是标标致致的白人苏。”
回到重庆南岸,回到河街,走进青砖小楼,苏比百感交集。楼梯、房间、立柜、窗户、河风,都使他陶醉。十七年了,世界变化很大,可这儿视线所及基本没变。当天夜里,开了厨房的小门,又对着滔滔不绝的长江和市区撒尿。似梦游,尿柱仍被河风吹得漫漶无际地消失,听不到触地之声,倒是两行热泪扑扑砸地。三天三夜,哪儿没去,吃了睡,睡了吃,再就是楼上楼下或围着青砖小楼转呀转。堡坎上的黄桷树,树身长得不多,根须则发达,相互叠着缠着艺术品似的爬得更远了。青苔依旧,厚厚的布满坎壁。夜里睡在床上,又听到低沉的美妙的笛声,出港去夜航船只的笛声。
之后,苏琴同他长谈一夜,问他的打算及今后的路怎样走?没想到,姐弟俩的想法非常接近。于是去涂山公墓立碑安葬了父母的骨灰,紧跟着由苏琴操办,在小楼里简简单单办三桌酒席,没添置任何新家具,苏比和贺弯弯结婚了。
25:过了新婚之夜,苏琴把贺弯弯和苏比叫到原先父母的房间,开了那个牛皮箱子,从箱底拿出两根金条和一个玉手镯递到贺弯弯手上,说:“这是我们苏家给儿媳妇准备的。”
同金条手镯放在一起的还有半张残存的照片,父母的。另半边,苏比小时候见过,据说是父母的同学,同学穿着国民党军服。这,应该是父母上吊寻死的原因。
金条沉甸甸,手镯泛绿光,贺弯弯捧着没有流露出惊喜之色,好像早知道有这金条和手镯。苏琴对贺弯弯说:“弯弯,你可以把金条拿去打几样首饰,好好享受一下!”
这些年,贺弯弯听了许多的闲言碎语,苏琴的意思很明确,要补偿她,要她稍稍放纵一下。贺弯弯却咧嘴一笑,说:“苏琴姐那么艰难的时候,都没有动用它,它是镇家之宝,我也不会乱用的。”她用手绢把金条和手镯包裹了,并庄重地锁进柜底,同时说要把爸爸妈妈的照片拿去翻拍了再放大。
流泪了,苏琴忍不住抬头看天花板上的吊扇。吊扇依旧,像在聆听,像在注视。满面泪水的苏琴,情不自禁上前拥抱了贺弯弯。
三天的婚假哪儿没去,连小楼的大门都未出一次,苏比和贺弯弯就在床上厮混。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无师自通。出乎想象的是,两个极合得来,贺弯弯丰厚且深不可测还包得紧。苏比的那东西比贺弯弯想象中的要大,其硬度和耐性也超乎了她的想象。所以,一见苏比的那东西,她便亢奋。苏比对贺弯弯的那对又圆又鼓的乳房是爱不释手,贺弯弯对苏比均匀的身体和白净光滑的皮肤更是抚摸有瘾。于是,他俩的高潮总是同时呈现。她有点疯,爱连续作战,夺损失似的。他满足她且配合默契。她常常情不自禁道,苏比哥,你可以嘛!苏比回说在舍房里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事,听多了自然会的。
贺弯弯就追问:“怎么听多了就会了哩?”
不好回答,似乎也回答不了贺弯弯的这个提问,苏比便在心里感叹:“世上原来还真有如此美妙、如此舒服之事啊!”
做累了,两个抱着长久不动,贺弯弯就问拘留所里和山上的事情。
苏比慢慢给她讲。一次讲到魔鬼管教,贺弯弯惊讶不已。
苏比讲:某次,魔鬼管教在果树林看到有个犯人在偷吃柑子。他大喝一声上前。可这犯人没停止,居然当着他的面,把一个柑子送进嘴,在手的帮助下,硬是把这个柑子囫囵吞了下去。魔鬼管教就想给这个犯人加刑期,叫犯人捧了地上的柑子皮,跟他一块去大队部。没想到的是,这个犯人在大队长面前,慢条斯理道:管教爬上树,坐在树桠上吃柑子,叫我在树下给他剥皮,这些皮都是他吃后留下的,现在他颠倒说是我吃的!如此反咬一口,魔鬼管教气惨了,本是个粗人,一时气得话也抖不清楚了。
“犯人还这么狡猾?”贺弯弯不禁问。
“犯人也是人嘛!”苏比轻声道。
“后来呢?”贺弯弯问。苏比再讲:“这件事以后,魔鬼管教更不把我们当人,开口就骂,见错就打,没多久打出了人命,他被调走了。”
“哦……”贺弯弯重重地叹一口气。
26:十七年的牢役生活是个巨大的蓄存器,又正当年轻之时,苏比怎能忘怀。绝大多数人的蓄存器只蓄存幸福和美好的往事,苏比则相反。在山上的后几年,江北溉兰溪打水趸船上那个水手也上山来了,并且在一个小组住同一舍房,这给苏比很大影响,或者说这个水手把他毕生积累的知识和经验都灌输给了苏比。
一个失恋的女子深夜跳河寻死,水手跳进激流把她救起来。救了起来,水手把她藏在打水趸船上,而且很快使她怀了孕。可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这女子的家人把水手告上法庭。女子也改了口,说每次都是强奸。由此,水手获八年徒刑。
“判得有点重,必定还有救命之恩嘛!”贺弯弯听后如是说。
苏比回说:“我们也这样说,可水手自己说:‘我老婆说我是一犯再犯,是惯犯,强烈要求法院重判。小女人的父母说我是趁人之危,也强烈要求重判。所以,我只有上山来安度晚年了。’实质当初那女子是自愿意的,甚至愿意跟水手过一辈子。当然,水手承认自己说假话,骗那女子说自己无老婆是单身汉。水手后悔的是不该让她怀孕,本想让她替他生个老幺儿,好长期拴住她,可恰恰因为这个而获罪。他本有老婆,又无生育指标,数罪并罚,他的如意算盘打破。”
水手会看面相,还会掐算,那天夜里,在溉兰溪的打水趸船上,说苏比有牢狱之灾,被他说准了。然而,跟所有会看面相和会掐算的人一样,看不准自己,他就没看出他自己有牢狱之灾!
贺弯弯扳着指头算了算年头,说:“哪天,我们带点东西上山去看看这个水手,他还得在山上熬五年哩。”
苏比说:“上山时,水手已满五十,在山上他只熬了三年。那天,在果树林里锄草,他突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双脚来回蹬几下,就死了。为了节约,管教叫人把他的草席拿来把他裹了,在他倒下的地方挖个坑就埋了。而且不许垒土做标记,说水手享受女人享受够了,在土里溽几个月可以当肥料,也算他为国家作点贡献。其实,水手轻飘飘的,身上基本无肉,就一张皮和几根骨头,管教说的贡献可能为零。”
“哦……”贺弯弯又重重的叹一口气。
27:床上的事,苏琴教过贺弯弯。
过了新婚期,见他两个还卿卿我我,苏琴悄悄问贺弯弯感觉如何?贺弯弯笑说比想象的还要好。看她一副苦去甘来的样子,苏琴心里委实高兴。本打算叫王金宝点拨点拨苏比,苏琴生怕他两个过得不幸福。
28:无单位依靠故而无所顾虑,跟当时大多数劳改释放犯一样,苏比学着做生意。时值粗糙的双轨制,做生意都赚钱。用苏琴和贺弯弯十多年节省下来的九千块作本钱,苏比东拼西撞,大钱没找到小钱找了点。其间重庆长江嘉陵江建几座大桥,经济发展快,这过程是另外的小说啦,在此不展开。物品一天天多起来,重庆大街小巷开许多火锅馆,百姓温饱基本解决。贺弯弯爱吃辣,尤其喜欢吃火锅,几乎天天想吃。她讲,上夜班,中途十分钟小息,她们姐妹伙也要凑几块钱去厂门口的小店过过瘾,全吃素菜。苏家不吃辣。小时候,贺弯弯爱偷吃泡海椒,嘴巴辣肿了且绯红,她仍坚强地一小节一小节往嘴里送。苏比看见了,要使劲羞她,还要追着喊好吃狗!现在跟着贺弯弯,苏比慢慢也吃辣了。
有了条件,苏比开个火锅馆,取名白人苏火锅。生意好。贺弯弯想方设法办病休当了老板娘。王金宝和王书苏跟贺弯弯一样,都是吃火锅的狠角,百吃不厌。王书苏常住青砖小楼,他也爱悄悄开了厨房小门,对着长江和市区撒尿。苏比问为什么?他说痛快呀痛快!苏比十分疼爱这个侄儿。
听姐姐的话,苏比翻出老课本复习,又买资料看,跟着姐姐参加自考,两年便拿了大学文凭。苏家本是读书人家,只是时运不济,之所以如此。苏琴甚至鼓动苏比去考研。苏比回说算了。
从那个水手身上,苏比学了许多鬼道道,从不用避孕套避孕药,可贺弯弯总无身孕。苏琴贺伯伯贺妈妈一派,除了关注,还时常在他两个面前唠叨。去医院检查,均无毛病。苏比推说来日方长,这事急不得。其实不然,他心里有顾虑,或者说他有点迷信,或者说他已经形成下风下水之心态,或者说自认为有罪之身,太幸福了太完美了会有报应。睡梦中,那沙哑而艰涩的嗓音还会响起:你为什么要枪毙我?那人还会清晰地现身,现身了就那么阴沉沉的盯着苏比;其嘴巴依旧是紧闭,可你为什么要枪毙我的质问,却平空响起。
29:真的有事情发生,发生在苏琴身上。
乳腺癌。住院割去一个乳房,半年后复发,转移到另一个乳房,人快速地消瘦下去。苏家的人本都单薄,苏琴更像棵秋风中的小草,那个枯哦!已无体力再切割,惟有保守疗法。这期间,王金宝完全乱了方寸,整日失魂落魄,还当着苏琴的面,眼泪汪汪。自此,王金宝彻底蔫了;未老先衰变成个小老头。苏比花许多钱,维持姐姐的生命。姐姐是母亲啊,脊背时常一阵一阵地发凉,但苏比外表极其镇定,在姐姐病榻前总笑脸相对,而且对侄儿更加疼爱。
苏琴强打精神要从医院出来,并坚持要回青砖小楼住几天。结果,她走了父母的老路。其过程同父母如出一辙。用杈棍投着麻绳,从吊扇叶片对过,站到独凳上让绳套系了脖子,脚一蹬,独凳倒了,悬空了。同样留有遗书,遗书中多次请求他们原谅,说太迷恋这儿了,加之父母夜夜都在呼叫她,等等。
苏琴上吊前一天,躺在床上和贺弯弯摆龙门阵,说二十年前就该死,只是那时苏比关在拘留所,她放心不下才坚持过来了。又说,那次王金宝把苏比从墓地劫回来,苏比养好伤常常在夜里下楼,又长时间站在父母的房间里,她都清清楚楚。那时,稍有响动,她都悄悄跟去察看,那段时间是极度地紧张啊!事实是,那时的苏比,深感罪孽大,已看不到风后面是风,道路前面还是道路的希望所在,死神,曾对他发出亲切的召唤。
苏比站到独凳上,抱着姐姐,把姐姐从吊扇上取下来。就是具空壳了,跟贺伯伯形容当年的父母一样,轻飘飘的。又是深秋,窗外河风呜呜,长江水正由浑浊转向淡绿,河床又千古不变地大面积裸露出来。在苏比的坚持下,像了当年,没有举行告别仪式,也不让王书苏再看他妈妈一眼,就拉去火葬场烧了。
30:姐姐的墓与父母相邻。墓碑上刻:她是一个好姐姐、好妻子、好母亲!
办完丧事,苏比接连几天关在父母房间里对着吊扇发呆。有短暂的消沉。之后,把王书苏送进重庆最好的私立学校。生活似乎回到正常,可他不大管火锅馆的事了,全由贺弯弯打理。变化是语言少了,近乎沉默寡言,看书的时间多了,多看历史典籍。贺弯弯小心翼翼问他,是否要专研哪段历史?抑或听了姐姐原先的话,要去考研?他说都不是,只是不想说话,就看书呗。
一天,苏比主动对贺弯弯说:“弯弯,请你放心,我绝不会走他们的老路,我会跟你相守到底!”
得到如此保证,贺弯弯眼眶热了,她忙抽身走开去开了厨房的小门,独自对着滔滔不绝的长江,痛痛快快地流了一次泪水。
当苏琴从医院出来,坚持要回青砖小楼住几天时,苏比便预感到吊扇将是姐姐的归宿。心灵是相通的,然而无法阻止,这是她最后的奢求。
回到青砖小楼,苏比旁敲侧击,试着劝说姐姐不要走父母的老路,一如当年他在拘留所里,姐姐对他的劝说。
可是,姐姐拒绝了弟弟的劝说,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她说:“比比,你人都敢枪毙,你难道还怕见到死人!?”
姐姐这话,把苏比镇住了,不敢再看姐姐一眼,他羞愧地退出姐姐的房间。
31:而今吊扇依旧一拉拉线开关,它又忠诚地转起来。苏比的父母在世时,年年要搭凳子上去擦拭,天凉了,还要用四个布套子把四个叶片套起来,所以它这般耐用。转年,初夏,贺弯弯搭高高的凳子上去擦拭灰尘。以前,贺弯弯发现电机外壳有道浅的勒痕,麻绳压花的痕迹,公公婆婆所留。而今无新勒痕,苏琴准确地把麻绳叠在了那压花之上。
32:许多年又过去了,白人苏火锅馆的生意一直都好。某天,来了个戴眼镜身段也单单调调的人。此人不沽烟酒茶,叫何述,他正在编写重庆文革史。
苏比同何述一见如故,两人整天整夜地谈啊谈,还录音。何述提的问题细之又细,反复强调是听别人讲的就是听别人讲的,是亲身经历的就是亲身经历的,二者切不可混淆。何述问苏比六七年八月八号在哪个位置?看到了什么?苏比讲,在南山上,某司令带舰队在红港(朝天门)打起来,我跑到炮阵地上去看了的,几门三七炮朝长江里乱打。何述问建设兵工厂动用坦克的事,苏比讲,我没有亲身参加,只听说用钢板铺在地上,接了高压电,坦克开上去,电闸一合,里面几个彪形大汉被烧成了灰灰。
何述跟王金宝也谈了三四天,也录了音。
何述太认真了,总说,原先假的太多太多,现在有条件了,我们留给后人的资料应当是真实可信的。
何述也问苏比:“当年从上新街广播站往下跳时,你喊了毛主席万岁没有?”
“喊了的!”苏比的回答是肯定的。
某司令已瘐死狱中。有些旧人陆续来找过苏比,有的仍说旧话老话,想利用当下某些社会问题来翻历史之案,或者说,他们企图再次秋后算账。苏比态度鲜明冷淡,且自诫:我不能再愚蠢了!
表面冷淡,心底则认为他们应该有表达的权利及可表达的方式,这,才是正常的社会或者说才是符合世界主流之社会。“文革”中,反对“文革”者是要被杀头的。
河街改名叫南滨路厂,开发商已经上门谈具体补偿事宜。
贺弯弯巴不得离开河街,离得越远越好。
青砖小楼内部早巳裂隙四起,楼板皆吱嘎作响。虽如此,苏比还是痛楚地难于割舍。某天,看到开发商打出的广告词是:我有一所房子,面朝长江,春暖花开!他便不再犹豫,主动找开发商签了合同,不要钱,而是倒补钱在原处要了同一单元的三个套间。一套贺伯伯贺妈妈住,一套王金宝王书苏住,一套他和贺弯弯住。他要面朝长江,期待更多的春暖花开。
原载:<当代>2006年第5期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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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
- (80 Byte) 2006-9-08 周五, 下午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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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者
- (23 Byte) 2006-9-09 周六, 上午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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