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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五:“青州风物”等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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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五:“青州风物”等四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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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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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五:“青州风物”等四节 (785 reads)      时间: 2006-3-05 周日, 上午11:34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五:“青州风物”等四节

作者:包天笑

◆青州风物

我在山东青州府计两年多,第一年,未带家眷去;第二年,方携我妻震苏及新生的一女可芬偕往。幸而有几位南方教员,已携有家眷在此,即以本学堂而言,有杜安伯的夫人,她是苏州人;有胡菊如的夫人,她是上海人,也是最近从上海来了。此外,府尊曹耕翁的见媳,也是苏州人,他便是彭诵田的女儿。此间首县益都县知县李搢臣(祖年),一家又都是常州人,他的衙门里师爷,大半是常州人,而携眷来此者亦甚多。

青州府的房屋,也尽是北方式,庭院却很大。我们家中,雇用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僮儿。老妈子名张嫂,年约四十左右,做事很勤恳。僮儿年十四、五,名唤犬儿,也很活泼诚实,及至我们回南时,他坚欲跟我同去,我以其母在青,未允携归。本地人多睡坑,我们不惯,然此地无藤垫粽垫之类,只有高梁杆子所做的牀垫,睡了倒也觉得很为安适。此间无楼房,全都是平屋,较讲究的方为砖地,否则都是泥地而已。

自胶济铁路通车後,青州府适在铁路的中心点,亦渐成为山东一大城市。故此间居然也有洋货小现,洋货来自上海的,也有来自天津的。日用必需之物,如洋皂,洋火之类,市上亦均有售处,不过本地人却难得用。各方来此的人也不少,便带了那些舶来品来了。市上购买杂物,数目少的用钱票,从一千到十千(一千即名一吊),那种钱票,都是破烂不堪。数目大的用银块,几两几钱,临时用天秤称之,傍置一夹剪,分量如太重,则夹去一块。

青州府仅有一条热闹的大街,店肆林立,我们如果买过一两次东西,他们便认得你了,叫得出你的姓,知道你住的地方。

大概他们对於南方人,是一望而知的。假使你买了东西,身边的钱不够,你尽管拿走好了,他们信得过你。掌柜和夥计,都是很客气,买了东西出来,常常送你到门口,口中不绝地道谢。最妙者,这里有一个邮政局,局长也是青州府本地人,此外有一两位邮差兼助手。我们和他熟极了,寄信可以坐到他办公桌上,自已打邮戳。因为来信有一定时间,胶济路的上行车与下行车,都在青州府交车,而我们有信没信,只要等火车站上的邮差回来,便知道了。

在青州府的第二年,上海的时报已出版了,我便去定了一份时报。本来学堂里也有一份新闻报,要等府衙门里看过後,然後送来,已隔了好多天了。我在南京蒯公馆的时候,中外日报新出,我就自己定了一份中外日报。人家说,这是我体己的报,实在说:报纸总在日求进步,中外日报出版後,报纸有一进步,时报出版後,报纸又有一进步,我是不喜欢墨守而喜欢创新的。

我从学堂里回到家里去时,邮局是必经之路,我最注意的,今天有没有报纸寄来呢?还有我所购的新书、所定的杂志,有没有寄来呢?那时并没有信箱之类,那位邮局长给我安放在一处,我喜欢自己去领取。最可笑的,是在第一年,我要寄家用到苏州去,而青州和苏州的邮汇不通,并且币制不同,因为苏州是用洋钱的,青州是用银子的。但是小包邮件是可通的。邮局长说:「你可以把整只的元宝,当小包的邮件挂号寄去,已经有人试过了。」恰好我的每月薪水是五十两元宝一只,於是由麻布包扎缝好,到了苏州,由公估局估定,到钱庄兑换,倒极为便当了。

我喜欢吃闲食,也是我们苏人的习惯吧?青州也有乾果店,糕饼店,其食品也为可口,我有时也常去光顾。中秋时节,也有月饼,但这种月饼,不同於苏州月饼、广东月饼。我乃知全中国各处,都有月饼,除了一例是圆型以外,便有种种的不同。我也曾吃过七八种不同的月饼了,倘然开一个全国月饼展览会,倒也很有兴趣呀。此间宴客,以海参席为最阔绰的了,不有什么鱼翅之类,可见山东是个简朴守俭之乡。家常菜则猪肉鸡鸭之外,鱼类较少,虾蟹更少见。

还有,此间的菜蔬颇佳,胶州白菜,尤所驰名,味极腴美。本地人吃面食,山东面粉,在美国面粉未来倾销以前,亦为国中首屈一指。他们不大吃油,南方人助非油不可,此间本地人是吃得很苦的,但我们都有得吃,一切不受什么影响。这时香烟还不曾流行,我们南方人,都是吸旱烟与水烟的。我在四十岁以前,什么烟都不吸的,但是青州人却喜欢吸一种黄烟,短短的一根烟管,藏在袖子里。我初到这中学堂里,有许多学生,都是吸那种黄烟的。有一天,那位国文先生正在上课,我到课堂里去看看,却见烟云缭乱,原来那些年长的学生们,一面听讲,一面偷偷地在吸烟。我便下了一个谕帖:「学生们不许吸烟」,但也只能办到上课时不吸烟,他们的斋舍中不能免了。

这种黄烟,是山东本地出产制造的,气味很不好闻,我在学生们走近身时,就闻到这种味儿,因此知道他们还在偷吸的。(还有他们喜欢吃大蒜,这气味亦难闻,但是不能禁止的)又有时,在路上遇见了他们,总见他们手中携着一枝短烟管,下垂一个烟荷包,见了我,连忙把烟管藏在背後,但我早已看见,也只好佯作不见了。

益都县是青州府的首县,县令李搢臣先生,(名祖年,江苏武进人,年约四十许),他也是一个进士,所谓榜下知县。这人很开通,我们常常到他的县衙门里游玩,走得比府衙门还勤,因此他们有几位幕友,我们也都熟识了。倘到府衙门里去,必定要有什么事,或是谒见太尊,而县衙门却由我们随便到处跑,加以李搢臣又是好客健谈,对我们一点不搭官架子。在前清,无论那一个县衙门,都脱不了绍兴师爷。惟有益都县衙门里,竟找不到一位绍兴师爷,所有刑名、钱谷,都是常州人。初意,我以为这位李大令引用同乡之故,後来知道当幕友的常州人,在山东却有一大部份势力,在绍兴师爷的势力范围内,可以分一杯羹。

那时候,中国司法尚未独立,审官司乃是知县的职务,我在家乡,从来不踏进县衙门里去,也有朋友,约我去观审,这时刑讯尚未废除,当用刑时那种惨呼哀号之声,我不忍闻。现在到了青州,在益都县衙门里,我倒看过几次审强盗,审奸情的案子。

审强盗,用夹棍,用天平架,说起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这还不算非刑。但是山东民情强悍,盗案最多,有些在刑求之下,死去活来,他们咬紧了牙关,死不肯招。我问搢臣:「何必要用严刑呢?」他说:「这些都是证据确实,一些没有寃枉的,不过刑事重口供,如果没有口供,是不能结案定罪的。」

至於有些奸情案,他都在花厅上审问,这些都不是上等人家的事,女的本来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到这时候,做了监犯,也都是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了。男的更是丑陋,断不是戏剧中所描写的苏三起解,三堂会审了。重大的案子,女犯也要用刑,用几枝小木棍,夹在指缝内的,名为拶子,把它收紧了,据说是痛澈心肺的。我笑向李搢臣道:「你这样焚琴煮鹤,不太煞风景了吗?」他说:「这是国家法度。不过那种奸情案子,到了你们小说家的笔下,总是帮着女人的,可以装点成一篇恋爱传奇小说,而我们总是酷吏呀!」

青州府也有土娼,我们学堂里教英算的胡菊如,在他太太未到青州来的时候,为了解决性欲,曾去领教过。县衙门里有两位师爷,也做过入幕之宾,他们很熟习这种门径。有一位姑娘,大概是十八九岁,说是此中翘楚,胡菊如和她发生了关系,留髡之夕,嫌她的被褥不乾净,把自已的铺盖,先派人送了去,明天再送回来,一时传为笑柄。我笑说:「你真是诗经上的『抱衾与裯』了,古来只有女人如此,今乃出於男子。」

我以好奇心,每到一个地方,要看看那边的娼妓风俗,除家乡以外,在上海,在南京,也都曾跟了朋友,到过妓院。但此刻到底是一个学堂监督,不敢问津。有一次,在我学堂里的办事处,从纸窗里,塞进一张匿名信来,上面写着:「英文教员胡老师,在某一夜,到某土娼家里,品行有亏……」云云。我给胡菊如看了,他承认不讳,确有此事,那就可以知道学生们也恰巧光顾到这位土娼家里,被他们撞见了。我经此一吓,愈不敢去观光了。

然而到我卸了青州府中学堂监督之任,在离青州前几天,终究观光了一次。那位姑娘穿了一套红棉袄、绿裤子,扎了裤管的,不大不小的脚,睑上粉白脂红,额上留了一圈刘海发,背後拖了一条大辫子,这是她们的时髦装束。她体健躯高,似一匹高头大马。她的装饰是土气极了,但是活泼憨跳,不作遮掩羞态,倒也有天真可取处。青州府无论男女,都比较全省为俊秀。我想:就像这位姑娘,改换了装束,衣以锦绣,教之歌舞,到了通都大邑去,不就成为一位名伎了吗?

青州地方,气候可以养蚕。土壤可以种桑,因此在那里,开办了一所蚕桑学堂,那是一个省立学堂,而由益都县县令为之监督。里面所讲的教员,大学是浙江省的杭州与嘉兴人(记得有一位郑辟疆君,还有朱君,已忘其名,他们都是史量才的同学)。因为杭州先有一个蚕桑学堂,而他们都是在此中毕业的。山东本来出生一种野蚕,名曰柞蚕,织成了一种丝织物,光洁坚实,销行各省,称之曰府绸(因由济南府销行,故名),又号茧绸,(我曾有此质料之一袍),现在既是考察下来,山东宜於桑蚕,气候与土壤都适合,於是就在青州开了一个学堂,这也是开风气的意思,而这笔经费,也是益都县所开支的呢。

这个学堂,在养蚕的时期,概不上课,完全实习,那时的学堂,便成为养蚕场了。过此以後,便依然上课,大约与普通学堂相同。照中国古时说法,养蚕以女子为宜,亦应招致女子的。但山东的女界,尚未开通,而且还都是缠了小脚的,所以这学堂全是男生。学堂中除了学生以外,教员中是清一色的南方人,所以我们也常去游玩。我曾询李搢臣:「养蚕是妇女天职,何不设立一女子蚕业学堂?」他说:「一个男学堂也维持不易,还设立什么女学堂。」至於男女同学,当时还未敢作此想。

青州府蚕桑学堂,也是我们常去游玩之地,因为那些教员,都是南方人。有一次,我们到那里去游玩,他们刚购置得两架显微镜,那也是蚕桑学堂的必需品,所以为检验蚕子之用。他们告诉我:「可以看一切微生物,并可以看人类的精虫,你要试试吧?」我以为开玩笑,但他们说:「不开玩笑,我们的朱先生已经试过,就是用佛家所谓『非法出精』的手术,在玻璃片上验过。」我说:「到底精虫是什么样子的,可以赏鉴吗?」他们说:「形似小蝌蚪,有条尾巴的,很为活泼,我们不能制标本,看过只好放弃了。」

那个蚕桑学堂,我也曾去教过半年书,那是李搢臣一定要我去的,这学堂监督是专任的,不能兼职,我怎能担任别一个学堂的教课呢?」可是後来李搢臣竟直接与曹耕翁说了,我只得去担任了。我便把严复的「赫胥黎天演论」,给他们讲解,学生倒也爱听。原来这个学堂里的学生,不仅是青州府一属,别一府县的学生也有。有了这个学堂,便开了青州府养蚕的风气,现在相隔了四十余年,久未通讯,不知怎样了。

我在家眷未到青州去的时候,一年回南两次,便是暑候与年假。家眷去了以後,便又住了一年有余,我的身体不大健全,航海时常要晕船,也因青岛与上海往来,航线沿岸而行,每多风浪,但也有时风平浪静,比了坐长江轮船,还要稳定。

第一年的年假回苏州去後,交新年我已三十岁了,本预备过了新年,即携眷至青州,但我的生日在二月初二日,许多亲友,欲为我小做生日(苏州有句迷信俗语,叫做「三十弗做,四十弗发。」),且因此为我饯行,故我的行期,便须延迟数天,预备到二月初四、五日动身。谁知到了正月底,青州府却来了一封电报,要我速即来青。因为「学生不受约束,夜间逾墙出游,太尊晋省未归,拟派一营兵,驻扎学堂周围,以阻学生跳墙。」

我得电大骇,因想这可要闹出事来了,什么派营兵驻扎学堂周围,是什么人的主张,而太尊又晋省拜年去了,必是那些幕友们的轻举妄动。我立刻打了一个电报去:「请将学堂门夜间勿锁,尽让学生们自由出入,营兵未驻者勿驻,已驻者即撤,请待我来处理。」原来学堂规定在正月二十日开学,学生在未开学前,已纷纷住堂,以斋舍为旅舍,而正月下旬,青州府尚有些新年景象,学生夜出游玩,亦属常情。

学堂向来规例,夜间到九点钟,大门上锁,无论何人,不得出入。监学先生,自然守此成规。但虽然算是开学,监学及一部份教员未来。新年里,学生颇好嬉游,见学堂大门已锁,无法出入,可是斋舍周围,一带墙垣,并不崇高,墙垣以外,便是菜圃麦田,他们只要填几块石头,便可一跃而出了。如果你派了营兵在那里,他们知道什么,见学生逾垣而出,便去禁阻他们,追捕他们,可不要闹出事来吗?

因此我打了一个急电去,过了我的生日,便急急忙忙的携带家眷,到青州府去了。心中却捏了一把汗,万一闹出事来,我虽不在学堂里,总是我的责任,为什么不在开学以前即行赶到呢?吾妻即宽慰我道:「要是闹出乱子,早就有电报来了,既没有电报,当然平静无事,就可以放心了。」到了青州府,果然平静无事,依照我的去电,营兵没有驻扎,大门不锁开放,学生自由出入,也就不必有跳墙的事了。其实也有几个学生,夜来要出去游玩,新年一过,也不想出去了。因此我想到古人有两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的有此种道理呢。

我到了青州府,曹耕翁也已从济南回来了,对於学生夜来跳墙出游的事,我也不去查究,自今起始,照旧规定下午九点钟锁门,十点钟息灯睡眠。学生们也循规蹈矩,再没有什么爬墙头的事了。青州府的学生,可算循良了。

◆青州归来

在我到青州府中学的第二年深秋,从府衙门里得到一个消息:山东巡抚周馥,将升任两江总督,山东巡抚却调了一位杨士骧来了(号莲府,安徽泗县人,光绪十二年翰林),那时政府对於督抚,时常调动,原不足异,可是这一调动,与曹耕翁却大有关系,并且连带了与我亦有关系。因为这位新抚台杨公,与曹耕翁是儿女亲家,曹耕翁的第二位女公子,便是嫁给杨抚台儿子杨琪山为妻。

照清代的官制,上司与下属如果是儿女亲家,那个当下属的照例要呈请廻避。那末这一回杨士骧到山东当巡抚,青州府知府的曹耕翁,自然要呈请廻避了。曹耕翁一调动,我这中学堂监督,恐怕也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我这个职位,虽由彭诵老所推荐,实仗曹耕翁所支持。我是不惯与官场中人相处的,很带有书呆子脾气,但曹耕翁是同乡,他对我一点不搭什么官架子,虽不过两竿宾主,也还和洽,换了一个别人来,我恐怕难能与他周旋呢。

不久,周馥走了,杨士骧来了,曹耕翁呈请廻避的摺子也上去了。他为了廻避人家而调动,是不会提空的,又有了他亲家的帮忙,便调任了湖北襄阳府知府。(後来听说来到任,又调了湖北汉阳府知府,兼八卦洲厘金总办,这是他的老同年陈夔龙任两湖总督,特别照应他的,此是後话。)

我在这里办学堂,不是他的幕友,不能跟他走的,我便先向他辞职。曹耕翁极力劝我不要辞,他说:「学堂办得方有成绩,学生们以及地方上,对於你的感情也不坏,你又何必辞呢?」那时李搢臣兄也来劝我,他说:「等新任来了,你觉得不能相处,请到我们蚕桑学堂来,不过有屈你一点就是了,至於待遇也与中学堂监督一样。」

不久,新任的青州府知府发表了,是一位姓段的,记得是河南人,他的大名,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了。起初,我惴惴然怕是放了一位满洲人来,我和他有点叙不下去,这时我们的胸中,还充满了排满的思想,实在满洲人中,也有较开通的。据曹耕翁说:这位新任的段太尊,也是进士出身,年纪较轻,不过四十多岁,我心中为之一慰,既然是读书人,还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谁知这位段先生上任以後,在两三个月内,我一连碰上了他好几个钉子。这是在曹耕翁时代从来没有过的。他接印後,我以宾师的地位,不曾先去拜谒他,只写了一封信去,我想他心中先已不高兴了。但他也不曾到学堂里来过,接印後三天,忽然传下一个命令来:「明天上午,太尊到学堂里来拜孔,吩咐监督,牵领全体教员,一同在礼堂行礼,学生亦一体参加。拜孔以後,太尊要对学生,加以一番训话。」这个命令下来後,就很使我为难了,我且申说一下:

第一、学堂里就没有礼堂,也没有设孔子的什么神位。因为学堂是云门书院改建的,房屋无多,除了添造学生斋舍以外,其它并没有造什么房子。只有两个课堂,还是勉强的,此外都是散屋,万不能做礼堂。现在他要率领全体教员学生行三跪九叩之礼,这如何可行呢?不得已与监学商量,把一个大课堂,改作为临时礼堂。而且还要备许多拜垫,除了太尊自己的拜垫,是自己带来的(前清官场是如此,都是自己带拜垫,如拈香、祭神等),此外只得向别处去借了。

第二、除太尊外,要监督及全体教员学生一同跪拜行礼。监督不生问题,从小上学时,就拜孔子的了。学生也不生问题,可以强制执行,说起来,你们山东人而不拜孔子,也似乎说不过去。但是这位英文教员胡菊如,他们全家是天主教徒。更有物理、化学两教员,也是本地教会中人,他们只信上帝,岂能拜孔,不得已只好由他们临时请假了。此外教员中,也有不大愿意拜孔子的,只好请他们看我薄面,委屈一下了。

第三,这位段太尊,明天是翎顶辉煌,衣冠整肃的来了,他穿了官服,我们陪拜的也应穿官服了。学堂里有几人有官服呢?如监学李先生,本地国文教员,至少有红纬帽一顶,但我就没有官服,而且我带祖母的孝,尚未满服(本来祖父母之丧,是期年,因我是承重孙,须服两年又三个月),素衣冠,做既来不及,借又无处借。并且我在这个时期中,对於衣服,一点也不注意,一件黑布马褂,袖子已经破了,夷然不以为意。山东的天气,比较江南冷,而我只是棉袍子、棉马褂,并不穿皮衣服过冬,好像自己要锻炼一下耐寒的身体。那时不但我没有官服,南方来的教员,谁也都没有带官服来,既没有官服,只得穿便服了。

这一天拜孔之礼,总算拉扯过去了,但是说要对学生训话,却并未实行。据云,另有要公,必须打道回衙去了,那倒使我轻松一下,不然,他训话一番之後,至少我也要说几句恭维他话吧。不过他留下一句话,说是以後每逢朔望都要来拜孔。其实青州府也有学宫,也有大成殿,你一定要拜孔,也可以尽管正式到那里去。而且地方官各府各县,也从没有规定每逢朔望,必要拜孔谒圣的,那岂不是故意给学堂捣蛋吗?但他是青州府知府,又是学堂的督办,办学堂的经费,要从府里发放的,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他要怎样,只得依他怎样了。所以每逢朔望,行拜孔典礼,好似串一出戏,那倒不来管它了,而这一天的上午,为了把课堂权作礼堂,并且为了谒圣,便不能上课了。上午谒圣,下午学生便藉词休息了。起初还像样一点,後来教员溜之大吉,学生则「如不欲战」,我劝他们帮帮场子,好在一个月只有两次,後来连太尊也不能如期来了,但是我们倒要预备呀。

有一次,为了学堂某一件事,必定要与府里商量请示,我便写了一封信去。那是曹耕翁在任时,一向是如此的,有例可援。可是这次那里的号房(收发处)拒绝不收,把原信退了回来。问他们是什么原因呢?说是:「送来的信,没有红签条,不合程式,况且我们大人,老太太在堂,避免那些没有红签条的信封,送到上头去,碰过了钉子,所以不收。」原来有这么多的忌讳,那真是出於孝心吗?他们官场中最怕丁艰,丁艰就要弃官守制,是做官人最犯忌的事。

我说:「这容易办,换一个信封就得了。」(原来苏州那些笺扇店,古色古香,制了这种有瓦当文、钟鼎文的信笺信封,有朋友送了我两盒,我便带到青州,不经意的用了。)那时我便换了一个红签条的大信封,里面的信笺也换过,开头写了几句恭颂他的四六句子,然後方说到正事,想没有话再说了。至於说不合程式,一个学堂监督,对於他们地方官,应用如何程式,当时也没有规定,只好我行我素了。我觉得曹耕翁在任时,我太脱略了,什么程式不程式,我完全不知道,但官场中最讲究程式,直到辛亥革命以後还不能改。

又有一次,段太尊到了学堂里来,学堂里有一间会客室,上面有坑,坑上铺以红昵的垫子,有铜痰盂,有瓷帽架,富丽堂皇。十足是个官样文章。以前曹太尊来,也是先到这会客室坐地,如今段太尊来,也在那里坐地。那个监学兼庶务的李先生,为了会客室四壁空虚,挂了一些从上海购来的植物、动物彩色图画。这都是日本印刷品,那动物图中属於水族一类中,有许多鱼类龟类的标本。段太尊看了,觉得很不须眼,便叱问道:「谁主张把这忘八也挂在这儿喇?」立命撤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那样思想不开明,实在我已没有法子再和他周旋了。这时他又觉得学堂里的课程表,不合他的意旨,要加以重新修改。我不等他的提出,便把辞职书送进去了。他在面子上,也加以挽留,但我知道不过虚与委蛇而已。总之我总算客气的离开这青州府中学堂监督之职了。

这在两年以前,学风起初很不好,学生们到学堂里来,好像是住不要钱的旅馆。因为膳食、住宿、杂费,全是学堂供给的,上课无一定时间,吃饱了饭,出去游玩,晚来回到斋舍里住宿,再自由也没有了。这两年来,不敢说如何进步,总算是上了轨道。以曹耕翁的努力,学生也增加到八十人。

学生的思想也渐改正,很有几个人肯用功的,可惜他们年龄太大了。有几个和我比较亲近的学生,当我离开青州府的那一天,还到车站上送我,这使我不禁有些惭愧感想呢。

在我离开青州府的时候,南方来的几位教员也联袂走了,并非和我同进退,实在也觉这位段太尊有些叙不下。胡菊如後来有朋友介绍到上海申报馆当会计,一直到他故世。杜安伯回到苏州当英文教员,好像在草桥中学也教过书。徐粹庵回到常熟,忽然留了一部大胡子,但过了几年,胡子又剃去了。此君乡誉不大好,他的哥哥徐念慈,却是不寿,中年即逝世了。

做官人往往相信运气,曹耕翁是光绪丙戌进士,他这一科,有徐世昌、陈夔龙、杨士骧等,都是同年,偏他与杨士骧结成了儿女亲家。他最初简放直隶(今河北)宣化府知府,那时杨莲府不过是直隶通永兵备道,道府非直属,不用廻避。乃杨累擢至藩司那便例应廻避了,於是调任青州府知府,不意杨又追踪而至,升为山东巡抚,又要廻避,再调湖北襄阳府知府。其时,陈夔龙已是湖广总督了,未到任以前,谒见陈筱石,陈筱石说:「老同年仕途蹭蹬,我既在此,应得帮忙,请不必到襄阳府本任,我以鄂督名义,奏调署汉阳府,兼八卦洲厘金总办,或可稍充宦囊,便即归营菟裘吧。」但他一直老书生本色,不善经营,恐亦未有所得。

辛亥革命以後,他回到苏州故乡来了,苏州人因他是乡前辈,推他为省图书馆馆长,即在沧浪亭对面的可园中。其时我已移居上海,那一年回苏之後,便去访问他。他送了我一部是他自己的诗文集,是木刻大本线装的。还约我请吃便饭,我以来去匆匆辞谢之。他的长公子恭翊,即彭诵老的女婿,在外交部当差,曾做某处的领事(似为纽丝纶,已忘却了),次公子恭植,後为李搢臣的女婿,早故。李搢臣,後升山西大同府知府,旋擢巡警道,革命以後,曾任山西财政厅长。有一天,我在上海法国公园遇到了他,已自山西告病回来,观其走路蹒跚,语言塞涩,恐是真病,未几亦谢世了。後又认识了他的弟弟李祖虞大律师,又认识他的一位公子李宗瀛兄,这都是後话。写到此,归结了在青州府的登场人物,可以闭幕了。

◆移居上海之始

我在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和上海的诸友好,频通音问,我所交游的,当然是一班文人。那时上海的文化,愈益进展。商务印书馆自被火烧後,加股增资,延请了张菊生(元济)设立了编译所,编译了许多新书,大事扩张,其它,新的出版家,一家一家的开出来了。出版的书,自然各种都有,关於政治、经济为大宗,其次也涉及各科学,而最特出的,乃是小说,曾孟朴在上海办了一个出版所,名字就唤做「小说林」,顾名思义,这个出版所,不必问,完全是出版小说的了。

他们不但这出版所称唤做小说林,还出了一个月刊,也叫「小说林」。孟朴自己写「孽海花」长篇小说,连载在这月刊,颇足哄动一时。原来「孽海花」本来是吴江金松岑发起的,借一个名妓赛金花,以贯通前清同光之间的轶闻史事。那时我国日本留学生,在日本办了各种杂志,江苏留学生办的,就唤做「江苏」。孽海花本在「江苏」上发表,「江苏」停办了,金松岑只写了三四回,无心再写下去,因为孟朴高兴写,他在北京,知道这班名公钜卿的轶事甚多,便让给他写了。

我在青州时,孟朴也曾写信给我,徵求小说稿。我在那时候,自己还不敢创作什么长篇,只偶然写几篇短篇而已。短篇大都是文言,长篇应为是白话,但译作虽是长篇,亦用文言,这个风气,自然要说是林琴南先生开的了。我从上海到青州府去时,也到虹口去选择了几部日本小说,不论是什么名家非名家的,记得有一部唤做「银山女王」,还有几种名字也已经忘了,随时译寄给他们,他们倒也欢迎。

自从时报出版了,我在青州即定了一份,虽然要隔了三四天,方可以寄到,但青州没有出版物,几等於空谷足音。中国的报纸,我觉得自中外日报出版後,革一次命。以前报纸自己每日没有专电,从时报起始,方每日有专电了。以前报纸上没有小说,从时报起始,方登载小说了。我很赞成时报的编辑新颖,别出一格,没有陈腐气,除社论外,所写短评,简辟精悍,仅仅数语,能以少许胜人多许。亦有笔记、诗话,狄平子所写;小说大都陈冷血执笔;皆我所爱读。

我此时益技痒,偶亦投以笔记、短篇,立见登载,并寄来稿费。既而狄楚青、陈景韩均以书来,询问近状,并暗示与其在山东那种地方办官学堂,何不到上海来帮帮我们的忙呢?同时曾孟朴也有信来,意思说:高兴到小说林里来吧?我们正虚左以待呢。这时曹耕翁走後,正感到这位段太尊的难於伺候。我想即使放弃了这只新式冷板櫈,也不愁没有啖饭地,於是我便浩然有归志了。我是到了明年(一九○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夏历二月中旬,才到了上海来的。因为辞职以後,便觉得「无职一身轻」,在青州的朋友们,都劝我过了新年去,我与吾妻商量,也觉得回苏州过年,未免太局促了,在异乡过一个新年,也别有风趣。我虽然到了青州府两年来,竟没有到过省城济南,在正月下旬,又同几位友朋,到济南去一游,揽赏大明湖,历下亭风景。回来後,又遇这个时候,天气不好,航海有风,又躭搁了好多天,但我觉得归心如箭,不能久待了。

谁知这一回,到了船上,遇着一次极大风浪,为生平所未经过的。因为我几次航海,都不晕船,而且有两次真是风平浪静,好似在长江船上一般,这次却吃不消了。自上船以後,便不敢进食,呕吐频作,雳苏已病不能兴,连三岁的可芬也呕吐了。那个浪头,高过於船楼,只听得甲板上唿朗朗一片水声。他们把上下舱门全都钉起来了。船是德国船,德国人是有勇气的,船上的职员与水手们,大家穿了雨衣雨靴,一致在风浪中工作与搏斗,只听得呼唤声、水声,闹成一片。

船行至半途,忽然抛了锚,船上有开炮的声音,我觉得奇怪了。问起了船上人,原来是前面发现了一个水雷,他们要开炮打沉了水雷,船方开行。那时中国的海面,怎么有水雷呢?原来还是上一年日俄战争时候,留下了遗物。那水雷是不生眼睛的,而且他们的战争,就在中国的近海,水雷没有扫净,它便到处飘流了。这个讨厌的战争遗物,总是危险的东西,所以即使航行时不碰着它,或者以为时间长了,不能起什么作用,可是看见了它,总要把它毁灭,自己不受害,也怕别人受害,这也是他们航海家的一种公德心呀!

到了上海以後,我们就住居在汉口路一家新开的旅馆里,那时候的旅馆,已进步得多了,我们便包了一间房,饭食另计。我想在上海游玩几天,然後回到苏州去。即使我在上海就事,家眷住在苏州,亦无不便。苏沪铁路造成,早已通车,往来不过两三小时,可云迅速。可是到了上海以後,天天下雨,这一次,下了二十几天的雨,我们在旅馆里阻住了,因为带了很多的行李,还有小孩子,下雨天不便回苏,因此一天天的拖了下来。

可是有许多朋友,都劝我,家眷何必要回到苏州去,就居住在上海,岂不甚好?从前你有祖老太太在堂,不能离开苏州,现在仅有夫妇两人,和一个女孩子,只是一个小家庭,你既在上海就事,便没有回苏州的必要。那一天,我去访问杨紫驎谱弟,适遇他的哥哥杨绶卿在家(他是一位孝廉公),也劝我住在上海,因为他最近从苏州来,知道近来苏州的近况及生活问题。他说:「有许多人以为住在上海费用大,住在苏州费用省,我最近调查一下,衣、食,住、行四个字;衣物原料,倘是洋货,还是上海便宜,不过裁缝工钱略大,但难得做衣服,或自己能裁缝的,没有关系;米是苏州便宜,青菜与上海相同,鱼肉丰富;所差者房租上海要此苏州贵两倍多,但只是一个小家庭,也不过上下数元之间;在行的方面,上海有人力车,车钱支出较多,但倘使家眷住居苏州,免不了一个月要回去几趟,一去一回,这笔火车费,计算起来,倒也不小咧。

被他这样一分析,觉得从经济上着想,住上海与住苏州,也相差无几。更有一件事;现在上海风气,往往对於职员,不招待膳宿,即使有可以膳宿的,也总觉不大舒服。如果借住在亲戚朋友之间呢?上海寸金地,挤人家也不好,而且可以白吃白住在人家吗?一样要贴费给人家,倒成了苏沪两面开销了。若是住旅馆,那是费用太大,更不合算了。

因此与震苏一商量,便决定住在上海了。既然决定住在上海,便要立刻去寻房子,虽然天常常的下雨,也要冒雨进行了。到那里去寻房子呢?我却有一个目的地的,便是向新马路一带进行。所谓新马路者,後来的派克路、白克路一带地方,从前都呼之为新马路,因为那地方的马路,都是新开辟的呢。

为什么我要那地方进行呢?这有几个原因:一则、那地方是著名的住宅区,我有好多朋友和同乡,都住在那个区域里,彼此可以访问和招呼。二则、从前金粟斋译书处,就在白克路登贤里,我在那里住过,路径比较熟悉。三则,曾孟朴小说林编辑所,也在新马路梅福里,此刻虽没有说定,将来恐成为事实,而到时报馆去,也不甚相远。为了这几个理由,我所以向新马路一带进行。

但是说容易却也不容易,我一连去跑了三天,有种种关系,都觉得不合适。而且近几年来上海日趋繁盛,因此空屋子也就不多。直到了第三天,已经跑到了爱文义路一条河浜边(这条浜,原名陈家浜),有条衙堂,唤做胜业里,是个新造房子,里口贴了召租,说是一间厢房楼要出租,实在那地方已经出了我目的地的范围了。我便不管什么,便跑进去看那房子。

我叩门进去,有一十八九岁的姑娘,静悄悄的在客堂里做鞋子,客貌甚为美丽(就心理学家说:这个印象就好了),我便说明要看房子,便有一位老太太出迎,领我到楼上看房子,本来是两楼两底,现在只把楼上一个厢房间出租,因为房子是新造不久,墙壁很乾净,厢房朝东,後轩有窗,在夏天也很风凉,一切印象都好,我觉得很为满意。

我问她租金若干,那位二房东老太太先不说价,详询我家中多少人?是何职业?何处地方人氏?我一一告诉她,她似乎很为合意。她自己告诉我:他们家里一共是五人,老夫妇两人外,一个女儿,便是刚才所见的,还有一子一媳。他们是南京人,但是说得一口苏州话,因为她的儿媳是苏州人。她说:「我们是喜欢清清爽爽的,如果人多嘈杂,我们便谢绝了。你先生是读书人,又是苏州人,我们不讨虚价,房租每月是七元。」我立刻便答应了,付了两元定金,请她们把所贴召租,即行扯去。

回到旅馆,就与吾妻商量,请她去看过一遍,以为决定。她说:「我不必去看了,你以为合适就是了,我在上海,一切不熟悉。」她又说:「既已看定了房子,最好能早些搬进去,住在旅馆里,花钱太多,而且实在不便。」上海借房子,就是那样便利,今天说定了,明天便可以搬进去。

於是不到两天,我们便从旅馆里迁移到爱文义路胜业里蔡家的房子里去住了。

但这是一个草创的家庭,一切器具都没有,虽然我们在苏州的家具甚多,也可以运到上海来,却是缓不济急,且有许多烦杂,不如简单的在此置备一些。那时上海初流行的铁牀,还是舶来品,我就买一张双人床,其它的木器家具,也算是应有尽有,总共也不过百元左右,最要紧的是炊具,厨房可以合用,炉灶必须安排,草草布置一下,居然一个很安适的小家庭了。

◆新闻记者开场

我到了上海的几天内,即到时报馆去访问狄楚青、陈景韩两君。那时候的时报,是在福州路巡捕房对面广智书局的楼上。走上去是一条黑暗的楼梯,到了楼上,始见光明。时报是在一九○四年,清光绪三十年间开办的,到这时候,大概有一年多了吧?虽然销数不及申、新两报之多,一时舆论,均称为後起之秀,是一种推陈出新的报纸。

我知道上午是报舘里没有什么编辑人的,所以到了下午方去。到了报馆里,先见的陈景韩,他见了我,开口便说:「楚青想请你到报馆里来,可以不可以呢?」正在谈话时,楚青已来了,他总是满高兴的样子,穿了一作黑昵的马甲,胸前一连串的钮扣,向来是一个也不扣的。匆匆忙忙,好像是坐不定,立不定似的,我和他初次见面,好像我已答应他到报馆里来了,便和我当面讲条件了。

他的条件,是每月要我写论说六篇,其余还是写小说,每月送我薪水八十元。以上海当时的报界文章的价值而言:大概论说每篇是五元,小说每千字两元。以此分配,论说方面占三十元,小说方面占五十元。不过并没有这样明白分配,只举其成数而已。这个薪水的数目,不算菲薄,因为我知道我的一位同乡孙东吴君,此我早两年,进入申报馆当编辑时,薪水只有二十八元。孙君说:「就是每月二十八元,也比在苏州坐舘地、考书院,好得多呀。」(他是南菁书院高才生,素有文名的。)何况八十元的薪水,还比青州府中学堂监督的一只元宝还多咧,因此我也很满意。写论说,自然是针对时事发言,那是有时间性质的。我中做八股出身的,写论文只不过偶然为之。

也曾看到报纸上的论说尽是那种滥凋,人称之为报舘八股,但我这个科举八股,怕对於报馆八股不中绳墨。写小说,已觉得轻而易举了,并不硬性规定每日要登多少字,但至少也得像个样儿,可以引人入胜。因为时报很注重小说,狄楚青在梁启超创办的「新小说」杂志上,便写了长长的一篇提倡小说的论文,说是小说感人的力量最深,胜於那种庄严的文章多多。

陈景韩(笔名冷血)也在时报上写小说的,他写的小说,简洁隽冷,令人意远。虽然也有许多译自日文的,但译笔非常明畅,为读者所欢迎。那时候,正是上海渐渐盛行小说的当儿,读者颇能知所选择,小说与报纸的销路大有关系,往往一种情节曲折,文笔优美的小说,可以抓住了报纸的读者。楚青的意思,要我与冷血的小说,轮流登载(那时的报纸,每日只登一种小说),以餍读者之望。

单是写论说与小说,我不必天天到馆,这个工作,在家里也可以做呀。但楚青的意思,要我天天到馆,在主笔房里,另设了一张写字枱,安排了笔砚之类。他说:在报馆里天天见面,大家亲切有味,有什么问题,可以互相讨论。便是写论说,也可以对於新闻上,有所讨论商酌,每一个报馆常有论调与人不同之处,论说上或还有必须修改之处,仅仅是闭门造车,我以为是不大相宜的。

这时候,上海的报馆,没有一定的制度。不像现在那样,有社长、有总编辑,以及许多名衔。一个报舘里的两大权威,便是总经理与总主笔。名义上自然总经理管报馆里一切事务,总主笔担任编辑上一切事宜,但是总经理有时也可以干涉到编辑部,而且用人行政之权,就属於总经理(私人出资办理者,便称为报馆主人),所以当时的总经理,就等於现在的社长地位了。

时报馆,狄楚青是总经理,罗孝高当时是总主笔。罗孝高是广东人,他是康南海的学生,梁卓如的同学,因为时报馆的成立,是有康粱一部份资本在内的,所以他们推举罗孝高为总主笔。此外主笔中,也另外有两位广东人,一位是冯挺之。另一位的姓名,我已忘却了。但罗孝高除审查论说外(有时也写论文),其余两位广东先生撰写论说外,他们都不管编辑上的事。

罗孝高有家眷在沪,不住馆内,两位广东先生合居一室,因为言语不相通,很少与我们接洽。

时报的编辑新闻人员不多,除罗孝高总主笔,及专写论说的两位广东先生外,专编新闻的人,只有两位,便是陈景韩与雷继兴,他们都是松江人(那个时期,上海报馆里松江人最多,上海县亦属於松江府也),而且两人是郎舅,继兴的夫人,便是景韩令姊,雷继兴学名一个「奋」字,他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毕业生,思想明捷,笔下很好,我觉他是一个绝顶聪明人,可惜他是有病的,还是一种很深的肺病咧。

此外还有一位翻译西文的程先生,那时上海中文报,对於外国新闻,不大注重,英国的路透电,不送中文报,要从西文报上转译得来,读者也不注意,除非世界有大事发生,始登一二。其它外国通讯社,也很多尚未出版的,所以这位翻译西文的程先生,每天不过从「字林西报」译载二三条关於中国新闻的,至於编者不用,他也就不管了。还有一位专译电报的张先生,也是广东人,年纪五十多,他的译电报,可真熟极而流,看了号码,便知什么字,用不着翻电码书。时报上的专电,都是深夜方来,幸亏他翻得快,不致效误时刻。以外便是校对先生了,只有两人,都是熟手,因此报上的错字还不多。

报纸上,除了论说,时评(时评两字,也是时报首创,一是时事的评论,一是时报评论,有双关之意义)以外,便是新闻。新闻可以分三部,一是要闻,质言之便是北京新闻;二是外埠新闻;三是本埠新闻。要闻当然是最主要的,这时候,中国并没有通讯社,可以当天发电报,要消息灵通,便靠报馆里自己的私家专电。那些专电,大概都是北京打来的,因为前清的政府在北京,所以政治的重心,也在北京了。其次是北京通信,这北京通信,也是时报所创始,延请文学好而熟悉政情的人,观察时局,分析世事,那种通信,大为读者所欢迎。其时为时报写北京通信的是黄远庸君,江西人,前清进士,曾留学日本,後亦为申报北京通信,袁世凯帝制时代,在美国为华侨所暗杀。後来又有邵飘萍、徐凌霄诸君,也为时报写过北京通信,此二人为我所推荐。

外埠新闻,就是除了北京以外的全国各地新闻。但是就各地而言,也只有东南几个省城,或是几个通商口岸,才有访员(咱称访事),这些访事的薪水,极为微薄,每月不过通若干信,他们也访不到什么新闻的。只是邻近上海的各处,如苏州、杭州、南京,以及江浙两省的各繁盛府县市镇,时报设有分销处地方,新闻也便多一点了。但是某一地方,倘然发生了特别重要事件,那也有发专电,写通信之可能。

本埠新闻,在最初是极不重要的,报馆开在租界里,所载都是租界内的事。主要是公堂访案,专管人家吃官司的事。公堂访案就有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分别,那些访员的薪水也少得可怜,每月仅在十元以内,但是他们不嫌菲薄。因为他们是有一个团体组织的,担承上海各家报馆的本埠访员,送出来的稿子是一律的。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北浙江路会审公廨(又叫新衙门)对面,有一家茶馆,便是那班公堂访员的茶会。倘有一件官司,当事人不愿登报的,知道这个门径,或者进行了贿赂,他们就可以把这件案子,不送报馆。但是後来不行了,上海的事业,日渐繁复,本地的新闻愈趋重要,各报馆都有了外勤记者,这一班旧式的本埠访员逐渐淘汰了。

在申报、新闻报的当初,编辑方面,更为简单了,他们是所谓混合编辑。用一种只可以一面印的油光纸印的,统共只有一大张,徜然加半张的话,名之曰附张,附张上专载各省督抚的奏摺之类。正张上,开首是一篇论说,以下便是上谕,宫门抄(不是最近的),以下便是各地新闻,本埠新闻,也从不分栏的,此外便是洋行广告了,总之是广告多於新闻的。直至「中外日报」出版,方用了两面印的白报纸,可是申报,新闻报,老不改良,在我进时报的那年,还是由一面印的纸张咧。

时报上的要闻与各埠新闻,都是陈景韩编的,本埠新闻是雷继兴编的。那个时候,各地正在闹地方自治,上海本地的一班有志之士,兴教育,办实业,也正在奋发有为,在租界以外的南市、西门、闸北、浦东,也都兴盛起来,继兴是精明法政的人,所以他编上海的地方新闻,是最为适宜的。

我进了时报三个月後,楚青与陈雷两君商量以後,把编新闻的事,再一调整,是景韩编要闻,我编外埠新闻,继兴仍编本埠新闻。但是仍旧通力合作,如果有一人因事告假,其余两个人中,可以代为发稿,我们三人又商量定了,各人在他所编的一栏里,就当天所发的新闻中,择要写一个极短的时评。那时评一,属於要闻;时评二,属於外埠新闻;时评三,属於本埠新闻。

我後来这论说就不写了,起初写了几篇,交给总主笔,有的马上登出来了,有的没有登出,有的略加修改後登出。初进报界,我不知道如何立论,方合舆论,方切时局,方符体裁,自然还是学习态度。那是白纸黑字,印出来要给人家看的,当然要句斟字酌了。我向来写什么文字,既不起稿,又不修改,我妻常笑我,说我的写文章,「出门不认货」,这次较仔细一点,但没有登出,不死有些懊丧。再有写文覃的人,往往有一种偏见,见人家改窜了,心中便有些不舒服,便要根寻以何理由而改窜?倒是不登,来得爽快。

後来我问起景韩、继兴他们也不写论说,我觉得他们的文字,都比我写得好。景韩的文章,简洁老辣,即写时评、小说亦然。继兴,是日本早稻田高材生,他在新出的法政杂志上也写文章,理解鲜明,文词畅达,为什么都不在时报上写论说呢?我问了他们时,他们说:「反正有广东先生在写了,我们乐得藏拙躲懒。」於是我学了他们的样,我也不写论说,我也藏拙躲懒了。并且以後编外埠新闻稿,每月要写三十则时评,难道还抵不上六篇论说吗?

实在,当时报纸上那种长篇累牍的论文,倒不如短小精悍的短评,易於使人动目。大概普通读报的人,一份报纸到手,翻开来最主要的是要闻与专电,其次是本埠新闻与外埠新闻,就在那时候便有一二百字短文,也连带一起读下去了。到了最後,或者读读论文,事忙的人,对於政治不感兴趣的人,简直乾脆不看论文。况且那时又都是文言,没有圈点,像近日的新式符号。写论文的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成了一种滥调与老套,因此人称为「报馆八股」。

就这样,俗语说的,我就吃了报馆饭,做起新闻记者来了。当我就职时报馆的时候,我的家乡许多长亲,都不大赞成。

他们说当报馆主笔的人,最伤阴鸷,你笔下一不留神,人家的名誉,甚至生命,也许便被你断送。我的妇翁陈挹之先生,便以此告诫我,他是一位好善的长者。我想:如果我的祖母在世,也许不许我就此职业。那时的清政府,也痛恨着新闻记者,称之为「斯文败类」,见之於上谕奏摺,然而我素喜弄笔,兼之好闻时事,不免便走上这条路了。


作者:六者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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