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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四:“到青州府去”等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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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四:“到青州府去”等三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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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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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四:“到青州府去”等三节
(925 reads)
时间:
2006-3-01 周三, 下午5:46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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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四:“到青州府去”等三节
作者:包天笑
◆到青州府去
当我正在侘傺无聊的当儿,忽然有到山东青州府去办学堂的一事。
先是那一天,我妇翁陈挹之丈,来视其女,并对我说道:「昨天遇到彭诵田先生,详问你的地址,说是要来访你。」我觉得很为惊异,苏州彭氏,是吴门第一家大乡绅,状元宰相,簪缨不绝,其发甲还在潘氏之前。他们世居葑门,俗称旗竿里彭宅。所以称为旗竿里者,因他们住宅门前,有八根旗竿(清制,凡状元、大学士,门前都得竖有旗竿,可以悬旗),因是得名。不过到了清末,也没有人做大官了,但诵田先生,还是一位两榜,当了京官好多年,至今解组归田,在地方上当一名绅士。
那个时候,好像端方在当江苏巡抚吧,自命为开通人物,也想厉行新政。为了地方自治张本,请省内绅士担任公益事务。其中有一个节目,叫做「讲乡约」,在清代的皇帝的谕旨中,也常有此一条。几位绅士主其事,他们自己不讲,约了几位老学究来讲,每逢三六九,在玄妙观里寿星殿开讲。从前「讲乡约」,大概依照「圣谕广训」中词意,推阐一番,现在不免要变通一些了。我的岳丈,便是讲乡约老学究之一,而彭诵老则为轮值之绅士,他们所以相识。我这时急急问道:「为什么要访我?有什么事吗?」我岳丈道:「好像是关於办学堂的事,他未详言,我不大清楚。」
我想:办学堂的事,一定是彭氏小学堂的事了。彭氏小学,吾友汪棣卿等诸人在办,何须来问我?难道办女学的事,又有人发起了吗?胡思乱想了一阵,不过想到彭诵田先生到吾家来造访,我的房屋湫隘,他们是轿马出入的绅士,也许我不在家,有失迎迓,他是乡前辈、乡先生,既有所事,不如约了日子,我去拜访他。吾岳丈亦以为然,说:「你是晚辈,应当如此,明天我给你约定日子,你去见他就是了。」
两天以後,我去拜访彭诵老了。他是不住在葑门旗竿里老宅里,住居在他的丁香巷新宅里,招待在他的花厅会客室里。原来是他的一位亲家曹根荪先生(名允源),也是苏州人,丙戌进士,由部曹而外放山东青州府知府(当时中国府治尚未取消,故各省知县之上,有知府一级)。
满清政府,废科举,办学堂,谕令全国各省,每一府要设立一个中学堂,每一县要设立一个小学堂。青州府这个小学堂,已经设立了,但看看不像是一个学堂。曹耕翁是由京官而外任,已经很干练了,但是办学堂是个外行,他想请一位懂得办理学堂的南方人,整理此事。
那位曹耕翁便拜托了这位彭诵老了,要他在苏州物色人材,因为听说近来家乡风气开得很早,学堂也开得不少,最好聘请一位家乡中人,而於新旧文学都能贯通的人,来办理这个学堂,他可以放心了。彭诵老又说:「这个青州府中学堂监督的事,我想阁下一定能够担任,所以我前天同你令岳丈说了。」我那时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这是我的自卑感,试思我是一个读私塾出身的人,从未进过洋学堂,一向坐那些冷板凳的人,忽然要我去当一个官学堂的监督,如何吃得消呢?什么叫做监督,监督就是现在所称的校长,在前清初办那些官立的大中小学校的时候,不称学校,而称学堂;不称校长,而称监督;这也很奇怪的。
这个到山东办学堂的事,忽然飞到我头上来了,真是睡梦里也不曾想到,正不知彭诵老何以看中了我?我当时辞谢了,我说:「我一则年轻学浅;二则我也没有办过学堂。现在我们苏人中,到日本去学习过师范回来的人很多,何以不请教他们呢?」但是彭诵老却一定要我去,他说:「我已考虑过了,觉得你去是最适宜的,我已问过几个人,他们也一致推荐你。老实说:到山东去办学堂,要比苏州容易得多,曹耕翁又是我们的同乡,你不必推辞了。」
我还说容我思考,彭诵老竟好像已经决定似的打电报到青州府去了。後来知道他也询问过别人,一则,他们因为不要那班在日本留学回来的师范生;二则,苏州人怕出远门,谁愿意老远到山东这个地方去,他们在苏州舒服惯了,起居饮食,都不方便,家乡有个职业,就安居乐业吧。还有,诵老有位公子,号彦颐,在日本留学多年,我和留日学生的苏同乡,常有接洽,也许是彦颐将我推荐,不过诵老并未说出来罢了。
回家与震苏商量:从前因为祖母老病,不能远离,现在祖母已逝世了,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正好向各处走走。恰巧有此机会,山东也好,山西也好,虽然没有办过学堂,粗枝大叶,约略也晓得一点。缩在苏州,觉得不大有出路,上海一时也没有机缘。不过现在去山东,不带家眷,往後再说。山东与江苏,虽为邻省,已是北方气候,起居饮食,一切都有些不同了。
决定以後,彭诵老去电,青州知府曹允源的关聘便来了。因为那个中学堂,是属於青州府的官立学堂,青州知府领有个督办名义,学堂里的一切经费,都是府里开支的。监督由府里聘请,这个学堂监督,好像与府主有宾主关系,似从前书院里的聘请山长一般。我的薪水,是每月白银五十两,因为青州地方,不用银圆,更无洋钱,还是以银两计算的(小数目即用钱票)。五十两银子,恰好是一只元宝,在南方可以兑换银圆七十元左右。我自从受薪以来,以每月束脩二元始,至此亦可算是最高阶级了,私心窃喜,学佛者也不能戒除这一个贪字呢。
随着关聘而来的,还致送了一笔川资,是五十元,那是彭诵老处代垫的了。以五十元的川资,从苏州起身到青州,大概是很敷用的了。那是从苏州乘小火轮至上海,在上海耽搁一二天後,便趁搭海轮到青岛,然後再由青岛坐胶济铁路的火车,便到青州,也可以算得跋涉的了。
那时候,我还有两位同行的人,却也不很寂寞。原来青州府中学堂,还聘睛了一位教英文的教员杜安伯君,那也是曹耕翁托彭诵老介绍的。那位杜君的父亲,也是一位老先生,我在朱静澜师读书的时侯,他与朱师为老友,常来访问,早已识他,却已忘其名。现在这位杜安伯君,是上海南洋公学毕业的,年不过二十四、五,新结了婚,这回去青州,带了他的新夫人同行,有此伴侣,也是有兴味的事。
我到了上海後,急来抱佛脚,买了一点近来新出的关於教育的书,以供研究。自己想想好笑,我还是做教书先生,旧教育改换新教育,换汤不换药罢了,终究跳不出这个框子。安伯夫人是第一次到上海,虽然无多耽搁,也不免要稍事游玩。我没有携眷同行,也只有访问访问几位老朋友。第一件事,我们便要去定好到青岛去轮船。
那个时候,差不多大半个山东,全是德国人的势力。为了在曹州杀害了德国两名教士,他们便占据了胶州湾,开辟了青岛租借地,筑一条铁路,由胶州湾直达山东省城济南,这便是所谓胶济铁路,一切统冶管理权,都属於他们的。就是从上海到青岛的轮船,也是德国的商船办理的,非但侵夺吾国的航海权,连别国也不许问津。我们当时便托旅馆里的帐房,先去定好了船,那家船公司,唤作亨堡公司,有好几条船,在中国沿海驶行。上海和青岛的船,每星期对放一次,行走只有三十六小时,那船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了。船主当然是德国人,船上的买办,便是中国宁波人,本来德国的商业,在上海、天津,已经占很多数了。我在这时候,只乘过江轮,还不曾乘过海船,我的身体又很弱,惴惴然,怕的是要晕船。但想到反正只有三十六小时,无论如何有风浪,总还可以忍受吧?
我们定的是房舱,舱中共有四榻,两上两下。我和杜安伯夫妇共三人,空了一榻,也不招外来人了。我睡在上榻,让安伯夫妇对面睡下榻,这样的上下床,似乎很为适宜。安伯新夫人,不过二十一二岁,而且是缠了小脚,她从来未出过远门,上船下船,都要人扶持。一面要照顾行李,一面要扶持这位新夫人。不比我没有挈眷同行,行李较为简单,他们有了女眷,什么东西都要带了走。这也难怪,因为各处的习俗不同,不能不预为之备呀!
我们当时趁的那条船,是一个外国文名字。房舱每客十余元,连饭菜都在内,饭是到帐房里去吃的,全是宁波菜,好在我们都带了路菜。一出吴淞口,稍一颠荡,我已坐不起来了,不要说行动吧。我恐防要呕吐,把一只洋铁面盆,放在枕边,幸而还没有吐,但安伯夫人已掌不住了。那时只听东有呕吐之声,西也有呻吟之声,虽然茶房来招呼吃饭,只好敬谢不敏了。
好容易熬过了三十六个钟头,船到了青岛,我们都住在一家唤做悦来公司。这家悦来公司,也是宁波人所开设的,从前没有旅行社,而悦来公司却已有这个规模。他们从事转运事业,招待往来旅客也是一部份的业务,我们是在船上早接洽好的了,好在那几条船上,从买办以次,也全都是宁波人。近几年来,中国开辟商埠,第一个先到的便是宁波人,其次的方是广东人。
他们开疆辟土,勇往直前,这个功劳着实不小,商场里没有宁波人,就像军队裹没有湖南人一般,不能成事。并且他们乡谊极重,拔茅连茹,便自然而然的集合成市了。
德国人对於山东土著的人,太不客气了。名为青岛,其实是个胶州海湾,德国人没有来时,是一片荒寒的海滩。然而那个地方,冬暖夏凉,气候最佳,虽近北方,是个不冻海岸。为什么德国人一下子便挑了这个地方呢?可见他们觊觎已久,中国有此好地方,不加注意,别人家早已留意,一旦有事,乘隙便来攫夺了。德国人来了以後,斩荆除棘,便在这个区域以内,把居住在这里的土著,尽行驱逐出去,要建造西式房子,不许造中国式的房子,原来住在这胶州海湾的山东人,都移到一个唤做大包岛的地方去,真是喧宾夺主了。
山东人本来也是以强悍著称的,登、莱、青一带,绿林中人也很多,他们也不怕洋鬼子。据说:德国人待之尤酷烈,初来的时候,也曾吃过山东佬的苦头,後来他们定打了一把极大的剪刀,捉了强盗来,就把他齐颈一剪刀。有人说:「这太惨酷了。」他们说:「你们中国人捉了强盗来,也不是杀头吗?那里去找道地的刽子手,这不比更爽快,更筒捷吗?」这是悦来公司的帐房先生讲的。
他又说:「在青岛可分别出四等人来。」我问:「怎样的四等人?」他说:「第一等人,不必说了,自然是他们的白种人,尤其是德国的官商,志高气扬,不可一世。第二等人,中国的官员,或是济南省城来的,或是别省大官,经过此间的。第三等人,便是我们南方来的商人,和他们有生意上往来,他们好像客气一点。第四等人,对於山东的土著乡民,十分虐待,简直奴仆不如了。」听了这样的分成阶级,真令人痛叹不置的。
我们在青岛只躭搁了一天,明天便搭了胶济铁路的火车,到青州府去了。胶济铁路的火车,也分三个阶级,便是头等、二等、三等。购买火车票,我们早就托了悦来公司去办理,我们初来此间。搞不清楚的。原来购买胶济铁路的火车票,分用三种币制;如买头等车票,用银两;买二等车票,用银圆;买三等车票,则用铜圆(这种铜圆,是青岛特制的,他处不可通用)。
起初,我问悦来公司:「中国人也可以坐头等车吗?」因为我坐到青岛来的德国轮船,中国人就不能购最高级的舱位,如一般人们说的大餐间之类,故有此问。他们说:「很少,总是外国人居多,不过他们也没有规定不许中国人乘坐。」我想:既然没有规定中国人不可以坐,我们何妨坐一次,即使价钱贵些,究属有限(因为胶济路直达济南,在青州府只不过全路之半),但杜安伯不赞成,他的不赞成是合理的,因为我只是单身,而他带了夫人,却要出双份呢。
我们到了车上,我看了看头等车,颇为华丽,每间可坐六人,另有玻璃窗可以关住。二等车也还好,是长条的皮椅,亦甚清洁。但三等车便不堪了,三等车并无坐位,所有旅客,都坐在地上,行李杂遝。有的便坐在行李上,乡下人的鱼肉菜蔬,也杂乱地放在那里,腥臭难闻,那是别处铁路的火车上,从未有的。
头等车里果然都是外国人,可是二等车里也有不少外国人,在我们的车厢里,便来了一个德国兵,正坐安伯夫人的对面。这些德国小夥子。对於中国的妇女,不大有尊重的态度,目灼灼看着安伯夫人。但是你不去理他,他也不敢怎样无礼。安伯却是懂得英文的,他有些看不惯,便操着一句英语说道:「她是我的太太」。不想那德国兵,也戏谑地操着英语,指指自己的胸脯道:「不,她是我的太太!」这时安伯夫人已面涨通红,而安伯也弄得很窘。我忙说:不要理他,他们不过开开玩笑而已。果然後来那个德国兵,见我们不理,他也没有什么无礼态度,过一站,便下车去了。
不过德国人,在胶济铁路上,已是骄横成习了。数年以後,有一位黄中慧君,在胶济铁路头等车里,被德国人拖了出来,因为黄中慧是个名人,上海各报都登载了这则新闻。不知为了何事,也似我的要硬坐头等车吗?黄君愤恚,要与胶济路办交涉,小事一桩,有何交涉可办。所谓「弱国无外交」,中国积弱之余,被外国人欺负的,岂仅黄中慧一人呢。
◆记青州府中学堂(一)
火车到青州府车站,约在下午两三点钟,因为在青岛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去,府衙门里已经派人到车站来接了。
安伯夫妇和一位先在青州府中学堂教算学的胡菊如同居,他们早先已约定了,我没有带家眷来,就住在学堂里。
我到学堂还没有坐定,正想去拜谒这位青州府知府曹耕翁,堂役忽报:「太尊来了!」太尊者,知府的尊称,(清制:知县称大老爷,知府以上,方称大人,不过太尊是知府专有名称。)原来在青州府的文官,以知府为最尊,他每次出衙门,必定要放炮吹打,所以合城皆知,他要到那里去,也先有人快马通报,因此学堂里,也先已得到了消息,堂役们即赶紧来通报。
果然不一刻儿工夫鸣锣喝道,府大人已来了。他是翎顶辉煌,朝珠补服的坐在会客厅里,这就使我很窘了。因为那时穿了祖母的孝服(我母亲的孝服未满,又接穿了祖母的服,因为我是承重孙),虽然有一套素衣冠,却不曾带来。这时他衣冠整肃的先来拜客,面我却便衣出迎,未免失礼不恭。但这也无可如何了,不过我当时曾经和彭诵老曾轻说过:我是不懂官场规矩的,诵老说:曹耕翁最和易可亲,熟不拘礼的,到此也没有办法,只得穿上了一件布马褂,便去迎接他。我以乡长者之礼,依苏俗唤他为老伯,并请一切指教。又说:「在守制中,未具衣冠,殊为不恭。」他说:「我们概不拘礼。」又说:「我们做了官,只能衣冠桎梏的了。」
这个青州府中学堂监督,是青州府里聘请的,好像人家请了一位西席先生,而他们以尊师之礼,一定要先来拜见。他去了以後,我立刻便去回拜。他请我在花厅相见,什么升坑咧、献茶,完全是一套官场仪式,使我真有些吃不消。幸亏我在南京蒯礼卿先生处,稍为懂得一些,不然,真的要闹出笑话来咧。譬如官场的会客送茶,那茶是不能轻喝的。徜然主人招呼用茶,或是客人自己端茶,傍边的仆从人等,立刻高声喊「送客!」客人便立刻起身了。但是我呢?当主人端茶时,他便招呼一声道:「随便喝!」只这「随便喝」三个宇,仆从们有了暗示,便不喊送客了。
为了学堂的事,我初来时,茫无头绪,自然要和他详谈一下,他也谈得非常坦白而诚恳。他说:「我们是科举出身的人,当京官磨蹬了好几年,放了外任,对於现在办学堂的事,完全外行。至今政府要厉行新政,通令外省各府要办中学堂,各县要办小学堂。这里本来有个云门书院,我把它改办了一个中学堂。起初以为也照从前的书院制度,选取几个高材生,在此肄业就是了。那知现在的新法必须要英文、算学、理化等等,要成为一个新式学堂规模,那就要请一位专家来办理了。彭诵翁推荐阁下到此,一切都要借重了。山东虽是圣人之邦,风气却还闭塞得很,据说:青州一府,还算是较优秀之区咧。」
原来青州府城内有三座学堂,一座是青州府中学堂,那是青州府办的官立学堂;一座是益都县小学堂,这是益都县办的官立小学(益都县是青州府的首县),还有一座是青州蚕业学堂,是省里办的,而由益都县兼管的,因为这地方宜於养蚕呢。这三座学堂以外,便只有私塾了。晚清自拳变以後,上下内外,都想变法厉行新政,办学堂对於外任府县,上司有个考绩,不能马马虎虎,於是他们遂有不得不办的趋势了。
青州府这个中学堂,对於学生真是优待极了。不但是不收学费,而且供给膳宿,所有膳宿费一概不收,并且还有膏火,真是极尽招徕之道。因为当时此地风气未开,父兄都不愿子弟到这种他们目为洋学堂里去读书。青州一府所辖有十余县,十余县里的青年子弟,都可以到青州府中学堂来肄业,然而来者却很寥寥。在我初来的时候,学生还不到六十人,但到後来渐渐扩充,到我两年以後走的时侯,也仍不过八十余人。因为学生全都住在学堂里(他们是各县来的),斋舍有限,再添学生,便要再建斋舍,并且府里的办学经费,也有一定限度,不能随意扩充呀。
学生是由各县保送而来的,并不是像科举时代的县考府考的考取的。据说:当时徵求学生,也和徵兵一样难。贫家子弟,不是没有读书的,他们大都务农为生,要在农隙时,方才读书,谁能舍农业而出门读书呢,富家也持保守主义,不相信那种用夏变夷之法,他们还是相信科举不能废,考试有出路。所以这个中学堂,虽是极力徵求,百般提倡,来者究竟不多。
我在这个中学堂里,却有几位学生,年龄比我大的。我那年是二十九岁(旧历虚岁),他们有年龄过三十岁的。
这时候大家拖着一条辫子(我也拖着一条辫子),我见那些学生,有的是红辩线的,有的是黑辩线的,不解何故?因之请问於那位监学李先生(他是监学而兼庶务的),他是安徽人,年约五十左右,是一位老山东了。他告诉我道:「这里面有分别,凡是红辫线的,是没有结婚的人;黑辫线的,是已经结婚的人。」我一看,学生中黑辫线的人很多,那都是已结婚的人了。已结过婚的人,要他们来当学生,住在宿舍里,半年不得回去,无怪他们视学堂为畏途了。
这些学生中,有已进过学的秀才四五人,而且还有一位举人先生,这使我很为惭愧,因为我只是一名诸生,而我的学生,却是一位孝廉公,这如何说得过去呢?我便去请教曹耕翁,他说:「他虽是个举人,学问也浅薄得很,他是本地益都县人,其人颇想知道一点新学,他要进中学堂来,我们也不好拒绝他呀。或者,请你特别给他谈谈,他是只领膏火而不住斋舍的。」我便约了他谈谈,此公姓李,年不满三十,果然,除了八股之外,一无所长,但其人甚为谦抑,常对我「老师」「老师」,叫不绝口。我想:在我们江浙两省中,一个举人,往往有目空一切,而自命有绅士资格了。
这个中学堂,是此地的云门书院改造的,云门书院不知何时建造,我未考据,大约甚古。因为距离非远,就有一座云门山,在青州是著名的。自从改了中学堂後,只不过把房子修饰了一下,无多改建。据说:本来是没有斋舍的,後来添建了斋舍。这些斋舍,土墙泥屋,与青州那种普通民房一样,作为学生修习之地。学堂中空地甚多,如果经费充裕,再添造数十斋舍,也绰有余裕。进大门後,一条很长的甬道,直通到大厅,这个厅现在已改为课堂了,东西两侧为会客室及学监室。後面一大院落,还有厅事、房舍,我与有两位住在学堂里的教员们,便住在那里。傍侧又有一园子,园虽荒废,但是里面古木参天,都是百余年前大可合抱的柏树。进门以後的甬道两傍,也排列着很多的柏树,还竖立着几块碑碣,是一种学院威严的气象。
我到了第二天,便和学监李先生,同到各处巡视一下。第一件事是改正课堂。原来的课堂,朝南正中,设一师位,桌上围一大红桌围,上设笔架及朱墨笔砚。学生的桌子,坐南面北,正对着师位。我命他们立即撤去,这不像是课堂,而像衙门里审官司的法堂了。乃改为师位向东,什么大红桌围,及朱墨笔砚等,一概除去。并命制了高一尺的讲坛,又备了一黑板及粉笔之类,学生的坐位,也改为坐东向西。这个课堂,已改为嵌玻璃的纸窗了,倒也很明亮。但是中间进门处,却又装了一个大红黑镶边的棉门帘,这是北方规矩。不必去改它。
原来这学堂最初设立时,只有国文,教师有总教习,副教习等名目。至於英文、算学、理化等课程,都是没有的。国文先生上课,没有一定时刻,他要上课了,使令堂役向斋舍去摇铃召集。上课时,教师并不点名,亦不讲解,命学生们圈点什么书(从前书本,都无圈点的),由教师指定,师生们均默坐无哗。不过有些学生,看书有看到疑难的地方,可以请教老师。老师坐在课堂上,觉的有些倦了,随时可以下课。此外便是学生们到斋舍的自修时期。那些学生肯自修吗?看闲书,着象棋,还算是安份守己的,否则便溜出去胡闹了。
学生上的什么课呢?曹耕翁已告诉过我了,他曾经托人在上海买了十部资治通鉴(某书局石印的),分给学生们圈点,供给他们研究史事之用,这便算是历史课了,至於地理课却是没有。处在这时候,中国也没有什么合乎中学生的教科书,只不过选读几篇古人的文章,如「古文观止」一类的东西。不过我们此番来时,在上海,杜安伯为了选取英文教课书,我也选取了几种合於中学程度教材与参考书,以资应用。自然这一回,要定出一个课程表来了。每一天,上课几小时,逢星期日休假,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马马虎虎了。
学生的斋舍里,我也看过,脏得不成样子。我写了几张条子,请学监李先生,贴在斋舍里,要他们保持清洁,自己扫除。所有被褥衣服,要自己整理。学堂里所用工役有限,不能来服务,要养成学生自治之风。学堂里虽然也有几个茅厕,然而学生们都喜欢在草地上大便,粪秽狼藉,臭气薰人,因请李先生招人把这几个厕所修治整洁,以後再不许他们在草地上大便。饭厅里也去看过,学生们是吃馍馍的。(南方人呼为「包手馒头」,又称「高脚馒头」,作椭圆形。)
此外有小米子粥,煮得非常稀薄,也有几样蔬菜,大蒜是家常必需品了,肉类就很少。我们南方去的先生们,是吃大米饭的,鸡肉荤腥,鱼类比较少一点,无论如何,不能与他们学生同餐。学生们的饭食是包给厨房的,每一学生,每天若干钱,学生告假,却要扣算的。但是厨子却来诉苦,说是:「先生们(他呼学生为先生,呼我们为老爷)在饭厅上尽管吃,我们没有话说,但是他们吃完以後,还要带几个到斋舍里去,常常闹馍馍不够吃,我可亏负不起呀。」
我问李先生:「果有此事吗?」他说:「确有此事。因为这个缘故,厨子不肯包饭,便换了几个厨子。而且每次开饭,学生总嫌厨子馍馍太少,不够吃,甚至要打厨子,饱以老拳。他们每一餐,要吃四个馍馍,像我们南方人,吃两个已经够饱了,可是他们吃了四个,还要带着几个走,厨子就吃不消了。」我说:「现在只有理喻他们一番,如果在饭厅里,不要说四个,就是五个、六个,也尽他们吃,要带出去,可是不能。」李先生去劝说了一番之後,学生们不承认把馍馍带出去。我说:「不承认最好!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要以後不带出去,那就解决了。」
但是过了两月,厨子又不肯做了,说是先生们依旧带馍馍出去,并且敲破了他的盘子。那个时期,苏沪之间,学生闹饭堂,风行一时。记得我友叶楚伧,在苏州高等学堂肄业,也是为了闹饭堂而被开除。(说来可笑,饭厅里每桌坐学生八人,有一样菜,唤做「虾滚水豆腐」,是苏州家常菜。端上来时,楚伧用筷子一掏,说我们有八个人,而里面的虾只有七只,怎么吃呀?於是附和他的同学,便把台面一翻,卷堂而去。)其实这是当时学生不满於高等学堂监督蒋君,闹饭堂是借端发挥,楚伧被开除,就此走广东闹革命去也。
不过我当时想到学生果然喜闹事,厨子也多刁顽。就是说砸破了一只盘子,这种粗劣的盘子,能值几文钱,他便大惊小怪的把破盘子,送给我看,好像是我打破了的,我心中很是生气。我就说:「厨子不肯做,另换一个。」李先生虽是唯唯答应了,但是他说:「府里限定学生饭食费若干,厨子若是亏本,谁也不肯做的。」
那时学生又举代表来说:「厨子供给馍馍,不够吃饱。」那我真担当不起呀!传到曹耕翁处,他要说:我是请你来办学堂,却教学生饿肚皮。我发狠道:「我也上饭厅,与学生同吃馍馍。」几位南方来的同事,劝我道:「何苦呢?你的身体不大好,吃一星期,就得生胃病。况且他们仍旧拿馍馍,你近视眼,看也看不见。」
我试了半个月,实在吃不消,因为我从小娇养惯,父母宠爱,对於饮食的营养,向来是好的。後来做了教书先生,适馆授餐,都是富家,待先生馔肴,又都是最丰的。从来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饭食,但是在我饭厅里同食的时候,却还安静,以後厨子又向学监先生噜苏不已了。他们的斋舍,我是通常不大去的,因为这是李先生的责任。有一天,我偶然进去观察一下,却见斋舍里剩余的馍馍,丢在墙阴屋角,任它霉烂,如此暴殄天物,实难隐忍,明明拿了,而又矢口说不拿,而且拿了以後,又尽量糟塌,这我可生气了。於是我请李先生,站在从饭厅到斋舍的通道中,一全一个的搜检,搜出了一大堆。因为他们所穿出的大褂子,袖口有一尺多宽,藏几个大包子在内,还绰有余地呢。
因说:这一次不记名,搜出的还给厨子,以後可不能再拿,要记出他的名字来了。这位李先生,初时还不敢搜检学生,恐怕得罪了他们。他是一位好好先生,越是不敢得罪他们,他们也就不大客气。我说:「你不要怕,由我负责,越怕越不成功,你若一再让步,那就闹饭堂,打厨子的风潮来了。」但是我後来想想,也不免自悔孟浪,青州府的学生还是驯顺的,要是在上海等处学潮正盛的时候,敢於搜检学生,我这中学堂监督,怕不被他们拳而逐之吗?
◆记青州府中学堂(二)
到青州府中学堂後,有一事,觉得很难忍受。便是学生见了老师,必定要「请安」。所谓请安者,就是屈一膝以施敬礼,那个风气,是满洲入关带进来的,在北方是盛行的,而且他们已习惯成自然,见了尊长,必须如此。即使一天见几回,便请几回的安,在路上遇见,亦当街请安。可是我们南方人,实在觉得不惯。我一到学堂,便想改革此风。
一则,像那种屈膝请安,不免带有奴性(在南方仆役对主人带点官气的,也行此礼),二则,他向你请安,你也要还礼吧?不回礼似乎有点倨傲(本地尊长对於下辈是不回礼的),如果要回礼请安,我们很不习惯。
於是我们南来的教员们提议,把请安改为打拱、作揖,然而学生们对於打拱、作揖都不习惯,他们的打拱作揖,自下而上,好似在地上捧起一件东西来。见了这种打拱作揖,各教师均掩口胡卢而笑。於是我出了一个主意:以後学生见师长,既不要请安,也不要打拱作揖,只要垂手立正就是了。这个礼节,起初学生们还不大习惯,忍不住还有请安,後来渐渐地矫正了。
谈起请安,在北方,子弟见尊长,仆役见主人,下属见上司,都要请安。他们做官的人,很讲究此道,请安请得好,算是风芒、漂亮、边式。做大官的人要学会一种旋转式的请安,假如你外官初到任,或是到一处地方,有许多比你低级的,环绕着向你请安,你要环绕着回礼,这种请安,名之曰「环安」。你耍弄得不好,踏着自已的袍子,一个失错,向前跌冲,那就要失态了。还有所谓请双安的,屈两膝,身体一俯,也要讲究姿势,满洲妇女优为之,从前的官宦人家都要讲求那种礼节。
我的话又说野了,言归正传的说,初到青州府中学堂时,也颇有种种趣事:譬如课堂里的红桌帷,以及种种红的色彩,我都教他们除去了,但是这个会客厅的红椅靠,红坑枕等等,他们都不肯换。原来在中国一向以红色为吉,以白色为凶,尤其是在官场,做官的人,更为迷信,一定要触目见着一些红颜色的。他们因为客厅里是太尊时常要光临的,他来了,如果见一白无际,没有一点红颜色,是官场所禁忌的。他们既如此说,这本是官学堂,不脱官派,只好听之。其它可改者改之,不可改而无伤大雅者,也只好听之。
关於商量课程的事,首先是国文。国文教员本来有两人,都是本地青州府人,有一位已辞职去了,他们就是上课不规定时间,而上堂只是圈点通鉴的,曹耕翁告诉我:他已经在济南请了一位教员来了,这位教员,是一位四川先生,姓张的。
英文与算学,是杜安伯与胡菊如两人分担,这两人都是南方来的(胡菊如是宁波人),但又新添了理化教员两人,这理化教员那里去请呢?就是在上海,当时能教理化的人也难觅呢。可不知青州府有一个天主教堂,据说教堂里也办有一个小学堂,却介绍了两位理化教员来,一位姓白,一位姓黄,每星期来上两次课,那都是府里请他们的,我可全不管。说老实话,我也不懂什么理化,这黄、白两位先生,自已带了一本书来,口中念念有词,我也不知他们讲些什么东西。
写到此,我又有一些插曲了。有一天,府里先来通知了,说是今天下午,有两个外国人来参观学堂了。什么外国人,我起初以为又是什么德国人来乱搞吧?便请李先生来一问,原来就是本地天主教堂里的两位神甫,要来看青州府的新学堂了。我说:「我们要怎样招待他们吗?」李先生道:「不必!随便领他看看好了。」果然,到了下午,这两位种甫来了。我以为既是外国人(说是美国人),必然是西服笔挺,或者穿的是教徒的制服。一见之下,却是长长的蓝布袍子,大大的黑呢马褂,脚上双梁缎鞋,雪白土布的袜,头上一顶瓜皮帽子,顶上还有一个大红帽结。除了高高的鼻粱,深深的眼睛以外,完全是一个山东佬打扮,而且乃是道地的山东口话。李先生引领他们到课堂各处去看看,口中不绝地说:「好!好!也是!」一副谦恭下土的态度。我想:外国人到中国内地来传教,也穿了中国内地的衣服,按照中国的礼仪风俗,这真可谓「深入民间」呀。
我来当这个中学堂的监督,本来可以不但任教课的,我的关聘上,也没有要我担任教课。但曹耕翁的意思,想要教我担任一点课,属於训育之类,随便你高兴讲什么,就讲什么,上了课以後,可以认识了这班学生,不在於太隔阂,也可以亲近起来,这话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我也觉得太空闲了,好像有点无功食禄,於心不安。但是我可以讲点什么课呢?要我可以担任,而学生们可以听得进的才对。後来我想出一法,我说:我试讲讲:「论语」如何?曹耕翁大为赞成。我和曹耕翁,都是从八股出身的人,对於论语当然很熟,到了明天,立刻送了官书局精印的一部大版四书来。
於是排出课程,我每一星期上三次课,规定在星期一、三、五。我们这个中学,仅有一间课堂,并无班级,真是简单之至。我的讲论语怎样讲法呢?说来也甚可笑,就是用做八股文的老法子,选了一个题日,写成一篇讲义。不过八股是有排北,有规制,这所谓讲义者,算是一篇散文而已。我这个讲义,却并不是高头讲章式的,有时把时事、新政,都穿插在里面,学生们倒也觉得新鲜可喜,如果宋儒理学大家朱、程二先生当今之世,那是一定要呵斥我这小子离经叛道的了。
这个中学堂,虽然也有暑假与年假(那时中国还奉行夏历),但是学生们每逢春秋两季,必定要告假回去十余天。春天是春耕时朋,秋天是秋收时期。因为他们在学堂里,固然是长袍短褂,是一个学生,回到家里,脱去鞋袜,自己可以下田,而且他们都是自耕农,没有租佃的,他们名正言顺的来告假,我可以拒绝吗?我忽发奇想,和曹耕翁商量:我们这学堂,不放暑假与年假,或缩短暑假与年假,而改放春假与秋假,使学生得以便於农事,岂不甚佳。曹耕翁道:「您的意思甚善,但每年各学堂要放暑假与年假,是政府的通令,我们是个官学堂,不能违背政府的法令呀。」
我办这个中学堂,总算是很为顺手。第一、曹耕翁的言听计从,从不掣我的肘,自然我提出的计划,提出的要求,也是在他范围里做得到的,并不强人所难。还有,那学堂的经济权,握在府署里的,学堂里有所需要,如与经济有关系的,当然要与府里商量,经过批准。一年以後,风气也渐渐开了,又因为当时那种官办学堂,优待学生,各县的学生,也很多愿意到这个府中学堂来就学。似乎这六十位的学额太少,我常与曹耕翁讨论增额。
曹耕翁也愿意增额,伹是增额先得筹经费,而且要向省里去请示,不是贸贸就可以的。因为学生都是住堂的,就得添建斋舍,假使我们增额到八十人,那得再添造斋舍十间(以两人住一间,原有学额是六十名),并且一切饭食杂费,都是由学堂供给,培养一个学生,一年要经费若干,那是要通盘筹算一下的,而且要经省里核准。可是到了第二年,曹耕翁居然筹出一笔经费来,添建斋舍,学额增到八十名。
我在青州府中学堂时,只有两件事,与曹耕翁有些不愉快,但过去以後,也就谅解,并无一点芥蒂了。
在第二年开始,省里有命令,各中学堂要添设体操课,青州府中学堂本来没有体操课的,乘年假我回到南边来时,曹耕翁便托我请一位体操教员。我道经上海,和朋友谈及此事,那时有位徐念慈君,他是常熟人,正帮着曾孟朴在上海办「小说林书社。」他说:他有一个弟弟号粹庵,可以担任此事,粹庵是学过体操的,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多岁。我以既是老朋友的弟弟,当时也便即行约定了。
我们同到了青州,山东学生对於体操一课,甚为高兴。我於此道,实在外行,据说也都是日本学来的,名之曰兵式体操。曹耕翁还托我在上海定了六十套操衣操帽,我便转托同回上海的胡菊如兄,操衣操帽是灰色呢的,有些仿德国兵的制服。(这一项冠服,上海制就後,运到青岛後,为德国人扣留查询,多方解释,始得放行。)学生大概出於好奇心,也很高兴穿这种制服。虽然把辫子塞在操帽里,棉袄裹在操衣里,也显出一种尚武精神来。至於操场,学堂里有的是旷地,不过那里都有树木,徐粹庵还讨厌这些树木,说:「地小不足以回旋」。我笑说:「这不过几十个人罢了,难道是一师一旅,要什么大操场吗?」
过了几月,粹庵说是经学生们请求,要什么盘杠子,踏秋千架的玩意儿。他说:「这是属於柔软体操的。」我想:山东学生,懂得什么柔软体操呢?是你这个体育教师的新贡献吧。当时什么网球、篮球之类,内地尚未梦见,每天喊着「开步走!」「立正!」太无意思。姑徇所请,在操场上置一架秋千架。但学堂里每有所修建,都是要由府里派人来的,於是写信到府里去,请置一秋千架,府里也答应了,但迟迟不来装,以为此乃不急之务,几及一月了,粹庵又来催我。我说:「再等几天,待我面见曹耕翁时,提起一声吧。」
这时,我家眷已到了青州,我便不住在学堂里了。那一天,到学堂时,粹庵很高兴的告诉我道:「秋千架已经做好了,请你去看看吧」。我说:「那就很好,府里派人来做的吗?」他说:「不!是学生们自己做的」。
我想怎么是学生自己做,急往看时,原来是截去了一棵柏树,把它横钉在另外两棵柏树中间,下面系了两条粗绳,悬住一块板,据说是学生合力动手,而粹庵自然是总指挥了。
伹是无端截去了一棵柏树,被钉的两倮柏树,也受了损伤,那是一个问题来了。因为本地人对於这些柏树,很为宝贵,他们是不肯加以戕伐的,青州府中学堂的前身是云门书院,地方上的公产,算是借给府中学堂的,当时的点交清单上,还列明柏树多少株的,怎么可以随便砍伐呢,虽然这事不是我做的,可是我要负责的。当时我埋怨徐粹庵,为什么不通知我,让学生们擅作主张,但树木已经砍下来了,枝叶已经丢掉了,所谓既成事实,又有什么办法呢?
果然,曹耕翁知道了,对於这事,大不高兴。他虽然谴责徐粹庵,但我觉得就是谴责我。他是一个爱惜名誉的人,以为学堂里做一个小小秋千架,而砍去一棵可贵的柏树,地方上人一定啧有烦言。我不得已只好写了一封谢罪的信去,自承己过。截下来的一棵柏树是无法想了,幸而是较细的一棵;被钉的两棵,把它解放了,也还不致有大损伤。此外便请府里,立刻来做秋千架。我笑语同事各教员道:「为了老柏,却使老伯不大高兴(因为我呼曹耕翁为老伯),以後我们要谨慎些呀。」
另有一事,却较严重了。原来那时的山东巡抚为周馥,(号玉山,安徽人。)他不知有什么事要到青岛去,与德国人有什么交涉。从济南乘着胶济铁路火车到青岛,要经过青州府的。省里先有一个通知,给青州府知府,意思是说抚宪路过青州府,要令本府全体学生,到火车站列队迎送,以示本省兴学有效。
那时府里就派了一位幕友,到学堂里来通知一声,说是明天抚台大人过境,应请监督率领了全班学生,到火车站排队迎送。谁知这位幕友,碰了我一个钉子回去。我说:「不但是我不到车站上去迎接,连学生我也不教他们到车站上去迎送。」我说:「办学堂是为的造就人才,不是为官场中送往迎来用的,今天接一个抚台,明天送一个藩台,一天到晚,都是跑火车站,不必再读书了。」
那位幕友,碰了我一鼻子的灰回去,府里觉得这事弄僵了,又怪那位幕友不善措辞,又推了一位高级幕友王鸿年先生来。此人也是一位知县班子,他很能宛转陈词,他说:「朗兄的意思,太尊很以为然,学生岂是要他们送往迎来的。不过据兄弟们的意思,省里既然要我们去接,我们也不能不服从。也许他们要看看我们的学堂办得怎么样了,学生们整齐不整齐,倘然我们太倔强了,别的没有什么,怕的与太尊的考程有碍。我想如果朗兄不高兴去,请派了监学李先生去,也无不可。」
我听了王鸿年的话,只得转意了,便说:「既然如此,就请监学先生带了学生们去吧」。於是传谕学生,明日到火车站迎候抚军,恭听训诲。可是学生们消息很灵,已知道了这事,便来问我,要去不要去?我只得推说:「我穿了素服,没有衣冠,有所不便;再则我头痛发烧,火车站上风大得很,所以李先生陪了你们去。」结果,学生去了十分之七,十分之三没有去。
这件事,在第一次的这位幕友(安徽人,忘其姓名)来过以後,我就有一点悔心,觉得言语也说得太激烈。试思中国官场,那一个不奉承上司,惟上司之言是听。曹耕翁是位长者,又是一位好好先生,这事怕要损了他。不过前次那位幕友,神气得很,好像命令我率领学生去接官,我是有点傲气而吃不消呀!如果我对学生一番申说,学生都是青年,他们一闹别扭,那大家都不愿意去,那真是弄僵了。
到晚上,监学先生陪了学生回来了,我问怎么样?他说:「不但学生们没有见到抚台,连太尊以及益都县也没有见到,说是一概挡驾道乏。据说:抚台大人在专车里睡中觉,概不见客。」我问:「那末他也不知道学生们在车站上接他吗?」他说:「他那里知道?学生们在车站上站了班,只见一个武巡捕,手里抓了一大叠手本,喊道:『那一位学堂里的头脑?』『那一位青州府中学堂的?」他望着那班学生发怔,後来我迎上前去,他说:『着学生一概退去!』我们听了,也就退出来了。」
这件事,那位幕友初回到府里去时,不无媒蘖其词,说我怎样不近人情,而曹耕翁听後当然也就不大乐意了。到了王鸿年来过,我并不坚持学生不去车站,也赞成监学可以陪了他们去,他也渐渐释然了。及至火车站的情形,他也自己亲眼看到时,也觉得甚没意思。其实周馥并不注意什么学堂与学生,他也并不要学生去车站迎送他,都是那班下属讨好上司罢了。那时周馥已是七十多岁了,是一个聋子。有人说:「他其实并不聋,关於遇到尴尬的事,他便装着聋子,没有听见。」他在他的专车里闭目养神,但并没有睡着,深得前清做大官的技术,语云:「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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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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