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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苏沪往来”等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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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苏沪往来”等四节
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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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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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钏影楼回忆录》之十:“苏沪往来”等四节
(1157 reads)
时间:
2006-1-19 周四, 下午6:03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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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钏影楼回忆录》之十:“苏沪往来”等四节
作者:包天笑
⊙苏沪往来
自从东来书庄开设,他们举我为经理以後,我常常到上海去,因为许多日本的图书,不必从苏州向日本邮寄,上海虹口,已有日本书店,我们可以自去选择。我认识了两家,要什么图书,可以托他们到东京去定,邮寄也很方便。还有日本出品的文具、纸品,虹口也有批发出售。再有的,上海近来新出的书籍杂志也不少,出版、发行的地方,各各不同,他们也有的委托东来书庄为苏州代销处,大概以七折或八折归帐,都是卖出还钱,不须垫本的,那种生意,大可做得,所以也须到上海招揽与接洽。
那时苏州与上海,火车还未通,但小轮已经有了。小轮船苏沪往来,也不过十五六个小时,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开船,到明天早晨七八点钟,便可到了。小轮後面有拖船,小轮不载客,後面的拖船载客。有散舱,有烟篷,还有叫做「大菜间」的,房舱比散舱宽舒,一个房舱,可睡四人,所谓大菜间者,并无大菜可吃,只不过比较更宽敞一点而已。烟篷只是在拖船的顶上,头也抬不起来的,得一席之地。当然,价钱也分等级,你要舒服,便不能不多出一些钱。不过在船上只有一夜天,吃完夜饭,即行睡觉,一到天明,便到码头,比了从前苏沪往来,坐船要三天两夜,那就便利得多了。
可是从前旅行,比了现在,还是麻烦得多。第一、就是行李的累赘,像我们出门旅行,至少要有四件行李:一是铺盖;二是皮箱;三是网篮;四是便桶。现代的青年人,恐怕都不知道了,不嫌词费我且琐述如下:
先说铺盖:铺盖就是卧具,从前的听谓客栈、旅馆,都是不备卧具的,客人要自带铺盖。不要说住客店了,在一家商店做店员,也要自带铺盖,所以停歇生意,名之曰「卷铺盖」,南方人称之曰「炒鱿鱼」,即由此而来。比风由来已古,文词中所云「襥被而行」亦即此意。这个铺盖可大可小,要是在严冬,或是年老怕冷的人,还非有重衾厚褥不可呢。
次言皮箱:皮箱即衣箱,以前没有人穿西服,这长袍马褂,皮的棉的,就是一大箱。你如果不带了,天气忽寒忽暖,怎么办呢?而且这衣箱,都是笨重非凡,不似近来的新式的皮箱,可以举重若轻的。直到如今,凡是旅行者,无论到什么文明的地方,一只旅行的皮箱,总不可少的呀。
再讲网篮:这是一种竹制的篮,篮面上张了一个网,旅行家称之为「百宝箱」。所有面盆、手巾、雨鞋、纸伞,一切杂用之物,都安置其中。有些先生们,凡家常用惯的东西,一切都要带了走,茶壶、饭碗,亦在其列。至於读书人,则书籍,文具,也是不可须臾离的。到上海来,总要买些东西,没有网篮,就不可能安放。
最後谈到那个便桶了,便桶就是马桶。庄子所云:「道在屎溺」,苏州人不能似北方人那样上厕所、登野坑,而必须要一个马桶。但旅馆里不备此物,务须贵客自理(那时抽水马桶,尚未出世),於是行李中不能不有此一物了。不但有马桶,有些常常出门旅行的老先生,还要带夜壶箱。苏州出品的夜壶箱,做得很为考究,方方的像一只小书箱,中置青花瓷的夜壶,上有一抽斗,可放笔墨信笺之类。箱门上还刻了字,有一位老先生的夜壶箱上,刻了一句古人诗曰:「诗清都为饮茶多。」我问:「何解?」老先生笑道:「诗字不与『尿』字同音吗?」
这四件行李,刚成一担。苏州那时没有人力车,只有雇一个脚夫挑出去。那时苏州的小火轮,还是日本人创办的,唤作「大东公司」,轮船码头,在盘门外的青旸地日本租界,从城里出去多么远啊。後来中国人自己也办了一家小轮公司了,唤作「戴生昌」,旋在阊门外分设了一个码头,那就便利得多了。至於上海的小轮码头,全在苏州河一带,这些小轮船,都开往苏州、杭州各处。
到了上海,便住旅馆,那时还没有旅馆的名称,只唤做客栈。船抵码头,便有客栈里派出招揽的人,此种人名曰「接客」。对於接客,有一种好处,便是可以把行李交给了他,自己雇了人力车,到住所旅馆里去,不然,你与这些码头小工,搞不清楚,正添不少麻烦呢。我到上海,常常住在宝善街(即五马路)一家客栈,叫做鼎升栈,这家客栈,也未必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此较熟一点,茶房与接客熟了,那就方便得多了。
那时的上海,还没有新式旅馆,普通的客栈,每天每人只要二百八十文,食宿在内(二百八十文:等於银圆二角八分)。不过那是以榻位计的,大的房间有四五榻,最少的房间亦有二榻,尽管不相识的人,可以住在一房。否则你除非包房间,以榻位计值也是可以的。每日昼夜两餐,也是照榻位开的,房间若干人,取共食制度,不能分餐。另有一种客寓,专招待官员来住居的,气魄大一点,价钱不免也贵一点。
上海有一种家庭旅馆,那是最舒服的最安适的了。我本来也不认识这家旅馆,那一天,我要到上海去,有一位祝心渊先生也要到上海去(祝亦曾随着江建霞到湖南做学幕看文章,现在苏州开一个私家小学校,是最早的,有名的「唐家巷小学」)。旅行有伴,那是最好的事了。在船中对榻而眠,他家中有不少书,尤其有许多明末清初的禁书,收藏不少,现在渐渐出笼了,此番到上海,大概与书贾有所接洽。
我问他到了上海,住在那一家旅馆里?他说:「住在雅仙居」。我觉得雅仙居这个名字很别致,上海客寓,总是什么平安、高升等名字,因问:「雅仙居是何型式,有何特别之处?」他笑道:「一个小客寓耳,不过是苏州人开的,於我们苏州人很相宜,店主还是一个女老板,我到上海,住在那里,贪其可以吃苏州菜,价钱也和别的旅馆一样,不过小账我们多给一些。你倘然没有一定的旅馆,也住到雅仙居来,我们可以谈淡。」我闻言欣然,因为心渊先生比我年长一倍,也是个才识开明之士,可以随时请教。并且雅仙居是苏州人开的,也可以一尝家乡风味。
原来这个雅仙居的女主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苏州女人,她嫁了一位湖州丝商(从前经营生丝出口的,很多湖州人)。他们本来住居在上海的(有人说是黑市太太,那也不去管它了),後来那位丝商故世了,遗下了她,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儿名字唤作「金铃」,现在也十八九岁了,生得很为美丽,也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丝商故世後,无以为生,母女二人,便开设了这家雅仙居。
雅仙居开在近福州路的市区,是上海所谓弄堂房子、石库门三楼三底,他们把这房子隔成不少间数,便做成一家客寓。这是一家小客寓,但特别是家庭式的,不用什么男茶房,男的只有一个打杂的,女佣人倒有两人。关於客人的饭食,女主人亲自下厨房;女儿略知文墨,便做了简单的账房。最使人赏识的,就是开饭开在客堂里,店主东的母女和客人共同进食,而苏州菜的合乎旅客口味,尤其是女主人的拿手。
住在雅仙居的都是熟客,陌生的难於问津。它那里有两帮客人,一帮就是做丝生意的,也许是与女店主已逝世的丈夫是同业,他们住很久,常是包月的。一帮便是苏州客人,也是老客人,深知底细,爱吃苏州菜的。那不过到上海来有点业务上的关系,或者游玩一次,至多不过一星期,那是短期的客人。
生长在上海的女孩儿,当然比在内地的要活泼伶俐一点,何况她是一位俏丽的女郎。吃了苏州菜,还想一餐秀色,但她的母亲管束甚严。我友吴和士,从日本留学回来,和我同住在雅仙居,他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对於金铃颇为倾慕,捉空儿便与金铃作絮语。可是其母从不许金铃踏进客人的房间。和士乃与金铃隔着窗子谈话,一在窗外,一在窗内,但一闻母唤,如惊鸿之一瞥去矣。我调以诗曰:「茜窗玉立自亭亭,絮果兰因话不停。安得护花年少客,敢将十万系金铃。」和士叹曰:「在日本,房东家女儿,虽共相调笑,了不足怪,中国妇女,总是那样闭关自守呀。」
但我难得住雅仙居,因为它码头上没有接客,许多不便,除非在苏州有伴,同来上海,他们是住惯雅仙居的。我最初来上海,好像是为了到南洋公学(到现今交通大学的前身)来考师范生的,虽然在七八岁的时候,为了父亲的病,来过上海一次,以後一直没有来过,隔离了十余年,当然大不相同了。这个时期很早,似还在戊戌政变之前,中国正提倡兴学。兴学应当是小学、中学、大学,层层向上,但中国兴学,却自上而下,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开学校必先有师资,而中国师资没有,教那班从事八股八韵先生们去当教师是不行的,只有这一班高材生,到国外去学习师范,然後可以回来当教师呢。
我到南洋公学去考师范,是和马仰禹一同去的,那时主持南洋公学的是胡二梅,也是一位两榜先生。他出了一个题目,总之是轻史上的,很古奥的,现在我已完全不记得了,我胡乱做了一篇,自己也不满意,明知是不能取中的。及至揭晓,我与马仰禹俱名落孙山。因为这个师范生,考取以後,不但不要学费,而且还有津贴,并且有资送出洋希望,因此大家趋之若骛。但在未考之前,便有一种谣言,说所取的名额少,而报考的人数多,非有关节嘱托不可,这也是一个无从证实的谣言。这次录取的记得有刘厚生(垣)诸君,後在上海,亦为老友。
我最初到上海去,住旅馆是「满天飞」,总想找一家洁净些,安静些的,可是住来住去,都是一样。而且我又不惯与那些陌生人同房,倘然自己包一个房间,又未免费用太大。那时我在上海朋友很少,只有杨紫驎,我到上海,必定去访他,他还在中西书院读书,难得同他吃一次番菜。这时上海戏馆已经很多(都是老式的),我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兴致去看戏。至於什么女书塲、夜茶馆,更不敢踏进去了。那个时候,苏州人家,不让青年子弟到上海去的,他们说,上海不是一个地方,好似一只黑色大染缸,堕落进去便洗不清了。
⊙烟篷的故事
公元一九○○年(光绪廿六年)岁次庚子,那一次我也到了上海。前章所述,我到上海,不是常住在实善街鼎升栈吗?到了那里,恰巧楼上有个小亭子间,是占两榻地位的,我便把它包了。所谓包者,就是一个人出两个人的钱,本来每客二百八十文一天的,现在出到五百六十文一天。如此则不容有个陌生人来同居,而饭菜也可以丰富些。有一盏电灯,夜里不出门,也可以看书写字,没有人来打扰,好在住居的时候不多,所费也还有限。
本来预备住四五天,至多一星期,因为那时候,北方正在闹义和团,风声鹤唳,时常有种种谣言。正想把所办的事,料理清楚了,即行回去,有一位老友庞栋材(别号病红,常熟人)来访我,他办一个诗钟社,出了题目,教人做两句对联,然後评定甲乙,予以赠奖,这也是文人无聊之事,而当时洋场才子所乐为。可是其中有广告性质的,有似後来的填字游戏一股。庞栋材所办的诗钟社,便是那种性质,而诗钟的评定与发表,每日却附录於「苏报」的後尾,当时的报纸,亦没有副刊之类。
庞君的意思,要我为他代理一星期,因为他急欲回常熟一次,当然不是白当差,也自有报酬的。我那时也喜欢弄笔,什么做诗钟、撰对联。很有兴趣,正是投我所好。尤其每天必要到苏报馆一次,我还不知道报馆是如何排场,说如何权威,正要瞻仰,趁此我且把苏报馆说一说。
「苏报馆」最初是由胡铁梅创办的,其时为一八九六年(清光绪廿二年),用他的日本籍老婆驹悦名义,向上海的日本领事馆登记(上海那时的报馆,挂外商牌子的很多,以此为护符也)。但这个报馆不发达,便移转给陈梦坡(号蜕庵)接办。陈梦坡是湖南人,曾做过知县的,因案罣误革职,便携眷住到上海来,大概宦囊有几个钱,便出资盘受了这家苏报。
那时的苏报是怎样的呢?说来真是寒伧得很,开设在英租界棋盘街一家楼下,统共只有一大间,用玻璃窗分隔成前後两间。前半间有两张大写字枱,陈梦坡与他的公子对面而坐,他自己写写论说,他的公子则发新闻,有时他的女公子也来报馆,在这写字枱打横而坐。她是一位女诗家,在报上编些诗词小品之类,听以他们是合家欢,不另请什么编辑记者的。再说那後半间呢,一边是排字房,排列几架乌黑的字架;一边是一部手摇的平板印报机(什么卷简轮转机,上海最大的申、新两报也没有呢)。这排字房与机器房,同在一房,真有点挤了。前半间沿街是两扇玻璃门,玻璃门每扇上有苏报馆三个红字。推门进去,有一小柜,柜上有一块小牌,写着「广告处」,这位专管广告的先生,和气极了,见了人总是含笑拱手,惜我已忘其名,後数年苏报案发,这位先生也陪着吃官司呢。
我每晚到苏报馆一次,便在这个广告柜上一具纸制的信箱内,收取诗钟投稿。对於陈梦坡,我见他老气横秋的坐在那里,不敢与他招呼。那个地方,也没有一只可以安坐写字的桌子,只得回到栈房里去了。可是这个鼎升栈的小亭子间,白天倒还清静,一到夜里,便喧闹起来。原来推出窗去,有一个小月台,月台对面,正是一家妓院(上海称为长三堂子),因为楼下恰是一条堂子弄堂,每到了上灯时候,酒绿灯红,哀丝豪竹,全是他们的世界。
那条弄堂很狭,我房间外面的月台,和对面那家妓院里的月台,不但可以互相讲话,伸出手去,竟可以授受东西。我为了避嚣,时常把窗门关了,但是房间既小,关了窗很闷,开了窗的时候,对面房间里的人,时来窥探,年轻的少女,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有三四人之多。我这时虽然已经二十岁出头的人了,还是非常面嫩,见了年轻的女人,便要脸红。她们见我如此,便故作挪揄,尤其那班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吵得厉害,有时呼我「书踱头」(吴语,即书呆子之意)。有时装出我近视眼看书的状态,这种顽皮的女孩子怎么办呢?我只好不去理睬她们。
有一天,卢栋材到鼎升栈来访我,他走到我窗外的月台上,向对面一望,他说:「嗳呀!这是金湘娥的房间,我曾经到那里吃过花酒的呀。」他又指着对面一位年纪较长,约有十八九岁,斜倚在月台栏干上的说道:「这个噢作阿金的,也算上海北里中的名叶(当时上海妓院中,称姑娘们为花,称侍女们为叶),你住在这里,真可以称得『流莺比邻』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那时我想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金姐!」庞栋材踏出月台,便唤着她。又给我介绍道:「这位你们朝夕相见的二少,也是苏州人,是你们的同乡呀。」又向我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金湘蛾家的阿金姐。」那个阿金也打着苏白道:「庞大少,奈同子二少,一淘过来白相呀!」我怪栋材,闹什么玩意儿,又是硬派我做二少。栋材道:「不是你有一位令姐吗,你在上海,不要做一个迂夫子呀。」原来庞栋材算是一个「老上海」了,他和小报馆里的李伯元等,长在一起,於花丛中人,颇多驯熟,听以认识了她们。李伯元便是别号南亭亭长,写「官场现形记」的这个人。
从此以後,那班女孩子们,不再对我揶揄了。有时在对面月台上见到阿金,也对我点点头,报以微笑,我觉得阿金很美而且很大方,但我那时从未涉足青楼,也觉得十分矜持。这时候,正是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城的当儿,而上海酣嬉如旧,为了有三督联保东南之约(三督者,粤督李鸿章,江督刘坤一,鄂督张之洞也),不过北方闹得厉害,难免不扰及南方。有一天,不知从那里来了一个谣言,说是洋兵要占领上海,军舰已开进吴淞口了。中国人那时是最容易相信谣言的,这个谣言不翼而飞,便到处宣传,人心纷乱了。
不但是上海,这个谣言便立刻飞到苏州,还加添了许多枝叶,说上海如何如何。我祖母因我在上海,老不放心,竟打了一个电报来,教我即日回苏。那时候,苏沪间还没有铁路,只有小轮船可通。我接到了电报,立刻到苏州河一带内河轮船码头去一问,各小轮船公司的船票,尽已卖光了。那种往来於苏沪之间的小轮船,本来拖了好几条船的,这次拖得更多,竟拖了六七条之多。
每一条拖船上,都是拥挤非凡,而且船价没有一定,随便讨价。多带行李,还要加价,一只箱子,就要加两块钱,以前是没有这个规矩的。我想:今天不走了吧?但祖母急想我回去,母亲亦在悬盼,说不定明天还要拥挤,还要涨价。有一家戴生昌小轮公司,我有一个熟人,和他情商,他说:「除非在烟篷上,或者可以想法,但是你先生怎可以趁烟篷呢?」我说:「不管了!只要能搭上去,就可以了。」
一张烟篷票,卖了我四块钱,在平时只要两角五分,那也不去管它了。不过他还关照我,买了票就到船上去,烟篷上也是挤得很的。我回到客栈里,拿了铺盖便到船上去,果然,烟篷上已经挤满了不少人了。所谓烟篷者,在拖船顶上布篷之下,身体也不能站直,只好蛇行而入。向来所谓上等人,从没有趁烟篷的。
我钻进了烟篷後,便打开了铺盖,因为打开铺盖,就可以占据了一个地盘。当我正在满头大汗摊开铺盖的当儿,忽听人堆里有人唤道:「二少!你怎么也来了呀?」我回头看时,却正是我寓楼对面金湘娥家的阿金。我那时也顾不得羞惭了,便道:「买不到票子,没有办法,只好趁烟篷了」。她笑道:「人家说:『太少爷拉东洋车』(按,此为上海一句俗语,指少年落魄之意),现在时世,大少爷趁起烟篷来了。」她便爬过来,帮我摊被头。又低低的说道:「和你掉一个位置好吗?」原来她的贴邻,是一个不三不四,像马车夫一样的人,她有些怕他。我明白她的意思,便给她掉下一个挡,做了他们之间一个缓冲。
船一开行,就吃夜饭了。饭是船上供给的,但只有白饭,没有菜肴,仅有一碗公共的咸菜汤。我临行匆促,没有买得路菜,谁知阿金倒带得不少,她说都是小妹妹送的,酱鸭、熏鱼,硬把顶好的塞在我饭碗里,说道:「吃呀!吃呀!吃完数算!」我很觉难为情,但又不能不吃。吃完夜饭,船就渐渐开得快了,天也渐渐黑了,烟篷上只挂着一盏朦胧略有微光的煤油灯,渐渐的鼾声四起了。我是睡不着,但睡在我隔邻的阿金,微阖双目,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没有。
到了十二点钟以後,我还是睡不着,而且还有些刺促不宁,原来我的小便急了。和阿金调换位置以後,我睡在里挡,而阿金睡在外挡,如果我要到船边,拉开布篷去小解,必然要爬过阿金身上,我只得且忍耐住了。但越是忍耐,越是忍耐不住,更是睡不着,已经忍耐过一个钟头多了。阿金也已有所觉察,张开眼睛来,微笑道:「二少!阿是睡不着?」我没有法子,只得告诉她要小解,她道:怎么不早说呢?好!我让你爬过去。」
於是她就蜷缩了身体,让我从她的被头面上爬过去,可是一揭开布篷,外面的一阵寒风吹进来,令人发抖。原来那时候,已是旧历九月的天气了,我连忙退缩进来。这时江深月黑,船因开得快,重载以後,颠荡倾侧,站在船舷上,又无栏杆,危险殊甚。阿金见我缩进来了,便问:「怎么样?」我说:「站立不住,危险得很。」她说:「那末不小便,这是要熬出『尿梗病』来的呀!」
那时她便想出一个办法来,解下了她的一条白湖绉纱的裤带来,把我拦腰一缚,教我站在船舷上去,她在後面紧紧拉住。果然,这方法很灵,而我也胆大了不少。小解过後,我也就此舒服了,得以安眠。她嘲笑我说:「吃这样的苦头,真正作孽。」她这时又问:「讨了少奶奶没有?」我摇摇头,表示没有。她笑说:「快点讨少奶奶吧!可以服侍你。」她又问我道:「为什么急急要回去,真怕洋鬼子打到上海来吗?」我告诉她:「祖老太太打电报来,一定要教我回去。」我回问她道:「你呢?你为什么急急要回去呢?」她说:「乡下有信来,要教我回去。」我问:「为什么要回去呢?」她有点含糊其词了。
天微明的时候,大家都起身了,因为那船很快,七点钟就可以到苏州。起来时,一阵忙乱,大家都是打铺盖,把卧具卷去,这时,她帮我打铺盖,我亦帮她打铺盖,但我於此道是外行,有点尖手尖脚,一样的帮忙,还是她帮我的忙帮得多。虽然我当时已经二十以外的人了,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身躯比我小,气力好像此我大。她这时便对镜梳掠,我坐在她傍边,她问我:「还要到上海吧?」我说:「是的。」「还住那客栈吗?」我说:「是的。」我回问道:「你也仍在金湘蛾那里吗?」她笑了一笑,也说:「是的。」
回家去了两个月,时局平静,北方虽是联军进城,两宫出走,而上海酣嬉如旧。不知如何,我虽与那个青楼侍儿,仅有同舟一夕之缘,却是不能去怀,我觉她是一个又温柔,又豪爽的女孩子。我这次到上海,竟然坐大菜间了,价值仅及上次烟篷的四分之一,船过金鸡湖,口占一绝曰:「短篷俯瞰碧波春,一梦温馨岂是真?两岸青山看不尽,眉痕一路想斯人。」痴态可掬如此。
到了上海,当然仍住在鼎升栈,幸喜这个小亭子间仍空着。第一、要看看对面金湘娥家的阿金来了没有?可是推窗走到月台上一望,不免大失所望。原来金湘娥已经调到别处去,而换了一家陌生人家。问旅馆里的茶房,他们也不知道。当夜我到一家春番菜馆进西餐,我知道番荣馆的侍者(上海呼为西崽),他们都熟悉各妓院的近状,向他们查询。他们说:「现有三个名叫金湘娥的,不知先生要那一位?」我对此茫然,不得已,把三个金湘蛾都叫了来,没有一个家里有阿金的。有位小姑娘说道:「上海堂子里名叫阿金姐的,少说也有十几位,你真是沙里淘『金』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怅然而已。
过了两天,我又遇到庞栋材了,告诉他与阿金同船回苏州的事,并且托他访问阿金。他道:「嗳呀!我在中秋节前,好像听得说阿金过了节,就要回到乡下去嫁人了。因为她从小就配了亲,男家已经催过好几次了。阿金虽在堂子里,人极规矩,有许多客人要转她的念头,却转不到,嫁了人,也不会再出来了。」说到那里,他又笑道:「老兄还自命为道学派,只同船了一次,已经把你风麻了,无怪崔护当年,有人面桃花之感了。」
我为什么琐琐写此一节,这是我未成熟的初恋,也是可嗤笑的单恋,此种事往往到老未能忘怀的。後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题名为「烟篷」,在小说月报上列出的,便是这个故事。
⊙名与号
中国所谓上中阶级的人,一向都是有名有号的,除了名号之外,还有许多别号以及小名等等,如果一个文人,更有许多的笔名。我的最初的名字,唤作清柱,这个名字,是姻伯姚凤生先生给题的。原来我父亲的名字是应埙,号韵竹;我祖父的名字是瑞瑛,号朗甫;而我曾祖的这一辈,是「大」字辈。大概是我父亲请凤生先生为我题名时,说出了辈行,凤生先生便拟定了二十个字,成了四句五言诗道:「大瑞应清时,嵩生岳有期,………」当我小时候,还能很清楚的背出这四句诗,现在却只记得上面十个字了。
为了这个排行,在我一代,应得是用「清」字辈份了。至於那个「柱」字,大概我的八字里缺木的缘故,因此在名字中要选一个木字偏傍字了。但是这个「清」字,是当时的国号(大清国),底下不可乱加什么字,於是题了「清柱」两字。我们这位姻伯,是不是祝颂我将来成为皇家栋梁的意思,总之是出於他的好意是无可疑的。所以我自从上学起一直到进学止,一直用了这个名字,从来没有更易。
到了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看看新书,渐渐有了一点新思想,又发生了一种民族意议,感觉得现在统治我们的一个异族,而种族革命的呼声,又在呼唤我们的青年。我那时就感到我这「清柱」两字的名字不妥当,朋友们问起这两字有何意义,是否真要做皇家栋梁?令我惭愧,於是我便毅然决然的自己改名了。
在从前,已入学的人,要改换他的学名,也有点小麻烦,而在学署里也要花些手续费,这是为乡试会试起见。我可不管这一套,便自行主张改了。我读「论语」,有两句道:「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我觉得这「毅」字可用。因为我自己觉得对於求学处事,都缺少毅力,用这个毅字为自己警惕之意。起初我想改单名,大家说不好,因为我上有一姊,排行第二,而苏州人的土音,二与毅声相同,例同张三李四之类。於是又想改为「君毅」两字,但君字用於号者多,用於名者少,觉得君字不及公字大方,而且我们祖先有位包孝肃,是妇孺皆知,大家都称之为包公的,因此也就用了这个「公」字,定名为公毅。
当时的名片,并不流行那种外国式的、雪白的、像云片糕似的小名片,而是大红纸的大名片。因为那时,红是吉祥的颜色,白色是忌讳的。那种名片上的字,常常请名人名书家写的。我改名以後,就请我的谱弟戴梦鹤,写了一个是魏碑的,到後来,也曾经由几位名人写过,记得请张季直写过一个,请章太炎写过一个,木刻都精工。最後还请狄平子写了一个,他做了锌版送我,那时已经不大流行老式名片了。後来老式名片渐行废弃,我这些名片木戳,都不知丢往那里去了。
谈起名片,颇有许多趣事可述: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有集藏名人名片之癖。先集状元的名片,现代人如洪钧、陆润庠、翁同和等,我都有了,先代的也觅得两三张(张謇那时尚未中状元),至於榜眼、探花,苏州就可抓一把(我还有张之洞的名片),翰林更不必说了,总共也收集到近百张呢。这个东西,後来我迁居上海,一古脑儿送给一位朋友了。
再说:当时的风气,凡是一位新进士、新翰林,初中式时,出来拜客的名片特别大,本来七寸的名片,放大至近尺。而名片上的名字,则亦顶天立地,费念慈这个「费」字,足有两寸多。到後来,慢慢缩小,到授职编检,已缩小许多,至出任疆吏,就和寻常一样了。但有一可笑的事,苏州的妓女,也用大名片,竟与此辈太史公看齐。我们坐花船,吃花酒,召妓侑觞,她们照例送来名片一张,请爷们到她那里坐地。这个风气,最先也曾传到上海,我曾得到林黛玉的大名片一张,简直与那班新翰林者无二。
最坏者藉名片为招摇、需求、欺骗、威胁之用。就小事而言,苏州有各处私家花园,虽然开放,亦收门票,但只要某绅士一张名片,可以通行无阻。或介绍一个佣仆,或为亲友说情等等,这名片亦有用。大之则所谓不肖子弟,仗其父兄势力,用彼父兄的名片。招摇撞骗,向人欺诈。那些结交官场的恶地主,动不动说:「拿我片子,送官究办。」以威吓乡下人,这名片的为害烈矣。
我的话不免又支蔓了,我将叙入正文:有名必有号,自古以来,中国上、中阶级的通例。至於下也者,不但无号,抑且无名,就以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叫下去了。我在十五岁以前,是并没有号的,还有,一个人题他的号时,总与他的名有关联,古今人都是如此。但我若题号时,必与原来的柱字上着想,又是什魔栋臣、梁臣之类。可是我的号,并未与名有联关,这个号,倒是我祖母提出的。其时中国有一种风气,往往在他号中,有他祖父号中的一字,而加以一「孙」字。譬如他的祖父的号是云伯,云甫之类,他的孙子,便可以取号为云孙。为了我的题号,祖母笑着说:「他的祖父号朗甫,就取号为朗孙吧。」祖母不过因为怀念祖父,随便说说,并不是要决定如此。但後来没有另取一个号,我就把祖母所说的朗孙二字,随便用用,不知不觉,便成为我固定的号了。
中国人的命名,於他们的宗族,是大有关系的,如用名字排辈行,不容紊乱。兄弟间则以伯仲叔季为次序,古来就是如此,传至於今,仍复如此。除以承继其祖取号者,亦有承继其父取号,譬如父号云伯、云甫者,其子号少云,幼云者,不计其数。这是宗法社会,不独中国,外国亦有此风,不过他们的姓名,很多鲁苏,不及我们的简捷耳。
我的小名叫德宝,现在已经无人知道了,这也是,祖母所题的名字。当时我祖母及父亲、母亲并其他尊长,都呼我以此名。平辈中长於我的呼德弟、宝弟,幼於我者呼德哥、宝哥,佣人们呼我为德宝官(苏俗:对儿童的尊称,不论男女,都呼曰官),稍长,即呼为德少爷、宝少爷,但宝少爷三字较顺口,在我十二三岁时,凡我的女性的长辈,都以此宝少爷三字呼我。我记得读「易经」时,有两句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我便写下来,做了我小名的嵌字联。
这年「天笑」两字的成为笔名,也是出於随意的,到了後来,竟有许多朋友,不知我的原来名号,只知道是天笑了。最先用这个名字时,还是在译「迦因小传」时,用了这个笔名叫做「吴门天笑生」,在那时的观念,以为写小说是不宜用正名的,以前中国人写小说,也是用笔名的多,甚而大家不知道他的真姓名是谁,要探索好久,方才知道的(其时同译的杨紫驎,他的笔名是蟠溪子)。
有人问我:这「天笑」两字,有何意义?实在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随便取了这个字罢了。我当时还有许多笔名,不过这只是许多笔名中之一而已。只记得子书上有一句「电为天笑」,那是好像一句非科学的哲人的话,而诗人又常常引用它。要是从前人的诗句上,我也可以找得出这两字可以联合的,最先如杜工部的诗中,有两句道:「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近人如龚定庵诗句中,有「屋瓦自惊天自笑」的句子,谭嗣同也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句子。我只是腹俭,徜真要检寻,古人诗中,关於此两字的,恐怕还多。但这也不过牵连附会而已,实在说来,都与我这笔名无何关系。
我最初用的是「吴门天笑生」,共有五个字,後来筒笔一些了,只用「天笑生」署名,仅有三个字。再到了後来,便只署「天笑」二字,及至後来到了上海的时报馆,常常与陈冷血两人写极短的时评,他署一个「冷」字,我署一个「笑」字,这是从「吴门天笑生」的五个字,缩而成为只署「笑」的一个字了。
当时我有不少的笔名,後来都放弃,这也是文人积习,自古已然。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别号,唤做「包山」,我自己姓包,而又叫做包山,这不成为包包山了吗?但古人早有其例,如大家所知道的文文山等,我也算是仿古。以包山为号的,古人中有位陆包山,他是著名的画家,但不姓包。包山并不是没有这个山的,属於苏州的太湖中洞庭东西两山,那个西山,就是名为包山的,因为它是包於太湖中间的意思。我用包山两字作别号,在结婚那年为最多。因为我这位新婚夫人,她虽然原籍是溧阳,但是生长的地址则在洞庭山。有一位画家任君,还为画了一幅「包山双隐图」,而我的谱弟,为我写了一个木刻封面「包山书简」,是北魏体的。
我的笔名之多,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什么轩馆缕阁之名,恐怕也都用到。只有两个,到老还是用着,一个叫做「秋星阁」,一个叫做「钏影楼」。有时写点笔记之类,常是写着「秋星阁笔记」,或是「钏影楼笔记」,有时我高兴写日记起来,也是写着「钏影楼日记」的。
⊙钏影楼
秋星阁与钏影楼,两个笔名,我是常用的。秋星阁这个名儿,我曾经用了在上海开过小书店,现在且不必去说它。至於钏影楼这个名儿。我用得最多,有好几方图章,都是刻着钏影楼的。人家觉得这钏影楼三字,未免有点脂粉气,好像是个应该属於女性所使用的。又怀疑着这钏影楼三字,好像是个香艳的名词,有没有我的什么罗曼史在里面?其实这钏影楼的名词,我不过纪念我母亲的一段盛德的事实罢了。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一天,是旧历的大除夕了,那时我父亲从事商业,境况比较地还好。我们是习惯地在大除夕夜里吃年夜饭的。那时的吃年夜饭,并不像现时所流行的邀集亲朋,来往酬酢,因为各人自己也要回到家里吃年夜饭,只是家人团聚,成了一个合家欢。像苏州那些大家庭、大家族,到那一天,妇女孩子聚在一起,常常有数十人、百余人,不为奇。但我家吃年夜饭,只有六个人,便是祖母、父亲、母亲、我们姊弟二人,以及长住在我家里的那位顾氏表姊。
吃年夜饭已经在夜里十点多钟了,为的是在吃年夜饭之前,先要祀先,这便是陆放翁所谓家祭。苏州人家,对於家祭极隆重,一年有六次,如清明、端午、中元、下元、冬至、除夕,而除夕更为隆重。
而且也要必须等父亲从店里回来以後,然後设祭。大除夕这一天,无论那一家商号,都是最忙的一天。及至我父亲结好了账,从店里回来,已经要九十点钟了。吃年夜饭,照例要暖锅,装得满满的,还有许多冷盆,喝着一点儿酒,大家说说笑笑,吃完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钟了。虽然大除夕的夜里,人家有通宵不睡的,但是我们小孩子是要瞌睡了。
母亲在大除夕的夜里,每年常是不睡的,到深夜以後,还有什么封井(苏州人家每个宅子里都有井,除夕要封井,至初五方开)、接灶(送了灶君上天後,要於除夕夜里接他回来)、挂喜神(祖先的遗容,新年里要悬挂起来,有人来拜年,还要拜喜容)、装果盘(自己房里点守岁烛,供果盘,还用以待客)等等的事。除此以外,还要端正我们两个小孩明天元旦穿新衣服。父亲也还没有睡,他在算算家庭和个人的私账,一年到底用多少钱。
其时已经元旦的凌晨两点钟了,忽听得叩门声甚急,是什么人来呀?本来大除夕的一夜,讨账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甚至於天已大明了,只要讨账的人手提一只灯笼,依旧可以向你追讨,一到认明是元旦,只可说恭喜了。但是我们家里的账,早数天都已清还,并不欠人家的账呀!
开门看时,原来是我父亲的一位旧友孙宝楚先生,形色仓黄,精神惨沮,奸像很急的样子。问其所以,他摇头太息,说是活不下去了。因为他亏空了店里一笔款子,大约四五百元。这四五百元,在从前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呢,这位孙先生,又不是一个高级职员,他一年的薪水,至多也不过百余元而已。这种钱庄上的规矩,夥友们支空了款子,到了年底,都要清还,如果不能清还,明年就停歇生意了。
但是大除夕,是一年最後的一天,孙君还不能归还这笔款子。即使借贷典质,也仅能筹到百余元。假如明年停歇了生意,一家老小,靠什么生活,况且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呢。而且苏州的钱庄是通帮的,你为了用空了钱而停歇出来的,还有那一家再肯用你呢?那末到此地步,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这一次来,当然是求助於我父亲了。不过,他怎样的会拉下这许多亏空的呢?全部是「做露水」(钱业中的卖空买空投机事业)蚀去了的。因为他是个中等职员,薪水微薄,不够瞻家,於是想弄点外快。不想这「做露水」的事,就像赌博一样,赢了想再赢,输了想翻本,就不免愈陷愈深了。
本来那种迹近赌博而输去了钱的人,有人目为那是自作自受,不大肯加以援助。但父亲和他是老友,且一向知道他为人诚实,可是到此也爱莫能助呢。父亲当时向他说道:「你若早两天来,还有法子可想,怎样直到这个时候才来呢?」原来父亲已经结束好了账,也没有宽裕,只不过留着几十块钱,以供新年之用。在新年里,所有金融机关都停滞,一直要过元宵节(俗名灯节)方可调动款子呢。
那末,即使我家中所留存的数十块钱,都给了他,也无济於事,而我们新年里没有钱用,倒也不去管它。如果立即拒绝了孙君吧?人家正在危难之中,不加援手,也觉得於心不忍。父亲正在为难之间,母亲却招了父亲到房里来,说道:「我看这位孙先生的面容不对,如果今夜这个年关不能过去,恐有性命之忧,他不是说过只有死路一条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鼓着眉头道:「我现在手头没有四五百元,可以接济他呀!假如他早两天来,甚而至於在大除夕的白天来,我还可以给他在朋友中想办法,现在已是大年夜的半夜里了,教我到那里去给他借钱呢?」母亲踌躇道:「你问问孙先生,如果不是现款,也可以的吗?」父亲道:「不是现款是什么呢?难道半夜三更,还可以拿房契田单,寻人去抵押吗?」母亲道:「何必要房契田单呢?况且我们也没有这种东西呢。」父亲道:「那末你说是什么呢?」母亲道:「难道金饰也不可以吗?」
父亲熟视母亲道:「你的意思,愿意把你的金饰,救助孙某吗?」母亲道:「救人之急,我很愿意的,你快去问孙君吧!」父亲道:「明天是个元旦呀,大家都要穿戴,而你却没有,这如何使得?」母亲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即使我有了,不戴出来,也由得我呀!况且那副绞丝镯头沉甸甸的,我真懒的戴它呢。至於老太太问起来,我会告诉她,她也是慈善而明白的人,她决不会责备我的。」
父亲很高兴,拥着母亲道:「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他便奔出去,告诉了孙宝楚,孙感激得眼泪只管流下。及至我母亲走出去时,孙君便要向母亲磕头,母亲急急避去。母亲所有的金饰,份量最重者,便是那一对金绞丝手镯,每只差不多有二两重,此外还有一只名为「一根葱」较小的,此外还有金戒指,此外还有我们孩子们金锁片、小手镯等。母亲向父亲道:「救人须救彻,请孙君尽量取去就是了。」
据估计当时的金价,除了最重的一对绞丝镯之外,再加几件零件,还有孙君自己借贷典质的钱,也可以张罗过去了。那时中国还没有钞票,要是拿三、四百块现洋钱,却是非常笨重的。此刻虽是金饰,丢出去就是钱,这时黄金是非常吃香的,最硬的东西,总而言之,孙君明年的饭碗是保牢了。
孙君临行时,向我母亲说道:「大嫂!你是救了我一条性命。」他说时,在衣袋里取出了一只圆型牛角盒子来。里面是什么呢,却是满贮了生鸦片烟膏。他说:「我到此地来,是最後一个希望了,如果这里没有希望,我觉得无颜见人,借此三钱生鸦片烟毕命了。」因为孙君平素是不吸鸦片烟的人,他藏了这生鸦片烟在身边,真是企图自杀的意思呀。
到了年初三,孙君到我们家里来拜年,他神气很高兴,因为生意到底连下去了。趁着拜年,他真的向我母亲叩一个头,母亲便忙不迭的还礼。我们还请他吃饭,父亲陪他喝一点酒,在席间,母亲便劝他:「孙先生,这些近於赌博的露水做不得了。」孙君说:「吃了这一次苦头,几乎把性命丢掉,幸而有大嫂相救,假如再要做那种卖空买空的勾当,不要说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自己呀。」
关於这金钏的事,孙君後来渐渐把这笔款子拔还,也需要一年多光景。母亲除了兑还孩子们的金饰外,从新去兑了一对比较轻的手镯。到了後来,我们的家况日落,父亲没有职业的时候,她还是把它兑去了,以济家用,以供我读书之需。我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并不痛心,我只赞礼我母亲慷慨好义,慈善救人,是一个寻常女人所不肯。她是不曾读过书的,识字也有限,而却有这仁厚博大的心肠,我们如何不纪念她。
这便是我题这钏影楼的典故。
作者:
六者
在
寒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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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芦,进来休息一下吧。里面有芦太夫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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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者
- (0 Byte) 2006-1-19 周四, 下午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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