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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认识极私统治哲学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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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认识极私统治哲学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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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认识极私统治哲学的本质 (481 reads)      时间: 2005-8-06 周六, 下午2:50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认识极私统治哲学的本质


我们对于极私统治哲学的讨论已多,但这样的统治观自秦汉以下绵延两千多年,甚至影响至今日;我们遂不能不多做一些讨论,以进一步理解它的一些本质,并作一些必要的澄清,以免看倌将本书所定义的极私,与寻常所谈的私、自私、私心等有所混淆。


根据我们上述的分析,大致可以得出下列这样的「极私统治哲学流程图」。要化成可以演算的「公式」,看来似乎还待努力,但要得出下列的「流程图」,却一点也不难。


图:极私统治哲学流程图(略)

图:秦汉以后政治运行的因果关系图(略)

从上二图我们可以轻易看出,极私统治哲学从帝王人身之最大满足出发,透过阴阳、儒、法等各家学术为之缘饰,以合理化、合法化「满足帝王人身之最大欲求」。这种状况,其实不只是官僚阶层在为帝王之人身最大欲求服务;就另一层次来看,也等于是小民要为统治阶级的官僚群服务。就我们从历史上所见,帝王虽然仅一人,但帝王的欲望通常极奢;他们都爱宫室之美、爱宝物、爱封禅、爱巡游、爱神仙与长生不老、爱后妃成群、爱丰功伟业与旷世美名˙˙˙,这自然要耗费掉庞大的资源。


但以上,如果与满足人数庞大的官僚群的欲望相比,那显然又微不足道了。因为既然「屈民而伸君」,当小民面对官僚时,自然又必是「屈民而伸官」了;甚至还得屈民以「伸」官僚的妻妾、家人、奴仆˙˙˙。帝王一人的奢欲,透过官僚以乘数作用给扩散出来。连作为官僚系统之末的吏,甚至其奴仆,都能在小民之前耀武扬威。至于顾炎武《亭林文集˙卷一》所说的「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曰胥吏,曰生员」。上文「乡宦」、「生员」,甚至地主阶层,我们则还没估计进去。


这是一种乘数效果,将「屈民而伸君」扩大成「屈民而伸官」、「屈民而伸有关于官的一切」;这是历史中国的常态,「乡宦」、「生员」、地主阶层都处在这个食物炼的上端。让小民的负担重到无法承担;正因为基层小民无法承担,于是基础溃散,导致王朝覆灭。因此,「屈民而伸君」本身就是一种王朝自毁机制;一王朝从前一个王朝的腐败中崛起,火速兴旺,而又火速自毁,再由另一个王朝崛起。但在王朝真正结束之前,通常大权已经旁落,皇帝成为傀儡,尸居余气而已。若我们扣除王朝中后期尸居余气的时间,那王朝的真正受命实在短得可怕。


问题在于这种终究要导致自毁的统治观,在二千年历史上,虽曾被深刻检讨过,甚至孔孟早就详尽预言过,却竟然始终不曾被更进一步地挑战过;这才是历史之大诡异。说极私统治哲学曾被深刻检讨过,本书〈从〈阿房宫赋〉的联想说起〉一文,所附载杜牧的〈阿房宫赋〉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以外还不少思想家都曾大力批判过,我们已经提到黄宗羲、柳宗元、陆贾等,此后各书也将陆续提到其它更多人。但,极私统治哲学却始终不曾遭遇更进一步的挑战也是历史事实。


各朝各代密集发生的农民起义过程中,大致不离「均」、「平」、「平均」的口号,就显然是挑战极私统治哲学的现象。但所有这些,大致总在初始阶段就因起义失败而消失,如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被镇压了,所以「均」、「平」之说当然也被镇压。或虽起义有所成功,但却因领导者立刻承袭极私统治哲学而消散;如洪杨太平天国之役在它成功之际,「天朝田亩制」就不见踪影。「天朝田亩制」因为不切实际,以致无法施行,这可以理解;但反倒是天国上下在强敌仍然存在时,就开始穷奢极欲,迅速开启内部一连串残酷的斗争,让人难以理解。


明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怎么却变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赶快内斗」?这些斗争,事实宣告太平天国在建国之际,立刻承袭极私统治哲学的旧轨辙;延续着胡亥、刘邦、吕后清洗兄弟姊妹、功臣的传统。而孙文革命,革命尚未成功,不也内斗接踵?这种种现象,都在说明秦汉以后中国历史的演化,都有着共同的历史逻辑;这绝非偶然,而是必然。


换句话说,历史中国人既然知道「不均」、「不平」、「不平均」是王朝自毁的终极原因,并且也因此掀起无数次的农民起义,那为何在检讨之后,却从来不曾真正地挑战了这样的体制?王朝自毁机制像极了一架自有动力、能自行运作的机械,总适时激活,以完成它命定的任务。


其次,建国既成之后,或甚至建国未成,就展开一连串无休止的分裂、内斗,必然存在它文化上的迫力;人人想争夺「胜利果实」。以上两点,我认为都源之于极私统治哲学,或黄宗羲所说的「大私」,柳宗元所说的「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


历史之所以一再反复这种现象,我的假设性说法有两点:其一,思想管制太严苛了,以至于人们不曾对「不均」、「不平」、「不平均」所造成的祸害,虽然有过检讨,但却不够深刻。因此,所凝聚起来的反「不均」、「不平」、「不平均」的力量不够强壮;所以被镇压了。意思是说,虽然有不少人追求「均」、「平」、「平均」,但仍有太多人接受帝王、官僚高高在上的既存观念;他们认为生为小民本来就是要供奉那些高贵人种,那是他们的命;反正「屈民以伸君」、「屈民以伸官」,他们认命了。


其二,或者所凝聚起来造「不均」、「不平」、「不平均」之反的力量够强壮,但掌握这力量的主要领导者,当他或他们处于有利地位时,立即惯性地利用他手中的力量来造福自己,于是形成另一次的「不均」、「不平」、「不平均」的现象。两个原因互为因果。但思想严苛管制才是动力来源。目的在愚民,但天下之人未尽愚,统治者倒是先愚了。所以,未尽愚的人奋起挑战,直接、间接成为王朝衰亡的原因。而天下多数是已愚之民,是以,奋起之人又自愚,等待以后未尽愚之人来挑战。


于是,极私统治哲学反复而下,不见有任何力量对这极私体制做出有力挑战。我们大致可以以「文化惯性」来形容之;因为文化具有强大的惯性作用,而思想严苛管制,就使得惯性更加强大;要改变文化惯性殊为不易。我认为,思想管制使得历史中国只能在这具自备能源的自毁机制支配下演化,但缺乏脱离这具自毁机制机械的能量。


以下,是我们对极私统治哲学的整体性分析,并对极私、私、自私等概念作一些区隔;本书所讨论的是汉政治文化中的极私,与私、自私无直接关系。


因为「性相近,习相远」;人性(本能)无所谓善、亦无所谓恶。比如人生而会吃喝拉撒,这不待学习,是本能,本能无关于善恶;至于会思想、有喜恶等,这些必得透过学习才能开启这方面的能力。既然透过学习,自然与文化有关。这时才有善恶等等的价值观。学习(文化)引导着人性(本能)发展,「近朱则赤、近墨则黑」;有朱、黑之辨时,才有善恶之分。这是后天学习的结果,与人性或本能无直接关联。我们探讨的重点,就是这样的历史的文化氛围;人性(本能)与我们的探索无甚关系。


简单来说,我们探索的是「习相远」之后的文化,而非「性相近」的本能。用现代的话来说,人性(本能)相等于硬件,而文化则相等于软件。各人种的人性上基本相近,但由于文化不同,所以造成各个种族、民族、国家、地区˙˙˙的人民,会有不同的思想模式与行为模式,这样的思想模式与行为模式,我称之为文化。


用一段最通俗的说法:想啥?怎么想?做啥?怎么做?的总合就是文化。意思是说,不同文化之下的人们,面对相同的处境,会有不同的反应。因为他们虽然面对相同的刺激,但却因为早已建立的反应模式不同,以致采取了不同的反应。符合既定模式者,被称为善;不符合既定模式者,为恶。


比如,汉文化之下的人们,相对于欧洲,宗教观并不强烈;中国历史上虽然有过所谓三武一宗灭佛,但比之欧洲史上的宗教战争、宗教迫害,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是东西文化不同,所造成的思想、行为上的分歧。在历史中国进行宗教迫害,会被视为恶;因为宗教迫害不属于历史中国的既定模式。但在历史中国若不进行阶级迫害,也将被视为异端,所以清廉的官吏在官场上没太大的生存空间;因为阶级迫害是常态。与欧洲正好有些不同。历史欧洲藉上帝之名进行宗教战争、宗教审判等,至少他们曾经认为这是善中之善。这是文化不同所导致价值观的差异;由于价值观差异,产生了相异的行为与行为结果。


再如,我们前文所提,中国的历史哲学是圆周波浪循环,而西方则是阶梯式,这也是思想、行为模式不同,也就是文化不同所造成的。文化一旦形成,改变的速度通常是缓慢的。就像是公天下衍化为家天下,家天下衍化为极私天下也是缓慢的。意思是说,一种思想、行为模式(文化)一但建立,就可能影响相当长的时间。


秦始皇一统天下,开始自称皇帝,又希望秦天下能下传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这种夺天下人的天下,以成就一家一姓的家天下观念,古典中国时期本来就存在;但因为封国林立的关系,并未落实,事实也无法落实。等秦一统天下,由于士大夫自我出卖与帝王权力的傲慢,这种化天下为一家、一人所有的观念就更强化了,防天下之人胜似防贼;也可以说是以一人而防天下人。


春秋战国时列国中,许多国家的「国人」可以普遍参与国事的现象不再出现;那时「天下为公」与「是谓大同」的精神与事实,仍未丧尽。但从秦之后则开始极私天下,并且被确立而逐渐成为历史唯一的主流思想。


汉高祖率领一群屠狗辈与项羽争天下,登基后,众人仍然对他嘻笑怒骂,宛如还在争天下的阶段,君臣隔阂不严重,但却让他饱受言词无礼之苦。可见,秦虽确立了极私统治哲学作为思想主流,但当时这个主流还不是绝对强势的主流。后来叔孙通看出刘邦有帝王独尊的意图,便率一群儒者制仪礼,定下君尊臣卑、尊卑截然分明的朝觐仪式。刘邦见识到叔孙通一辈儒家的仪礼力量,抚掌大快,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史记˙卷第九十九》)。皇帝是更高贵了,但臣子与小民则相对更低贱了;此后的历史,就是加大这样的差距的过程。非绝对强势的主流,经过不断强化,终于逐渐成为唯一主流。


但,我们必须理解一件事,那就是这种确立的过程是漫长的;这种极私观起于春秋战国,历经嬴政、刘邦,基本上要到董仲舒提供了较完整的理论,而刘彻又有足够的权势来运作董仲舒的理论,又经刘彻长达五十余年在位皇帝,才终于锻炼成丹,建立起君权无可挑战的地位。倘若刘彻在位期间不是如此漫长,那么,或者极私统治哲学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成为唯一主流。


不过,我们还是必须理解,这样君尊臣卑的思想,其实是源自于法家,而非儒家。


《孟子˙尽心》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 ,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可以为证。


同篇孟子又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寡欲」与「极私」(或孟子所说的「上下交征利」、黄宗羲所说的「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正是完全不同的命题。


但叔孙通等儒士与法家争帝王之宠、「(公孙弘)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董仲舒主张「屈民而伸君」,故可证法家思想已渗入儒家中。法家是崇尚权力的学说,《韩非子˙亡征》:「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按:诸侯的采邑曰国,卿大夫的采邑曰家)」所以人主便要留意「国小家大,权轻臣重」,以免亡国。在他的理论上,君尊臣卑的要求实属必然,虽然他也一再强调帝王仍需谨守法度。但秦汉以下的法家走样了,还有哪个帝王需要谨守法度?「在狭义的『刑名』或律令之下,沿着秦制成规来保护君权,诚如顾亭林所说的『汉兴以来,承用秦法,以至今日者多矣』」(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第二章第一节http://zhjyx.hfjy.net.cn/Resource/Book/Edu/JXCKS/TS011004/0008_ts011004.htm)是以,古典中国与传统中国的最大区隔,无论从儒、法等诸子百家看,都给工具化了。原因乃在于传统中国的帝王,超越了权力之外的一切;并且,君臣之隔又给加大了。秦始皇时期,这种现象已经突显出来。


刘邦对读书人的基本态度是不敬的,他曾经拿儒士的帽子小便﹔这种轻慢知识分子的态度历经漫长时间,到干隆之时基本上一直都是一致的。纪昀(纪晓岚)向干隆做了一些建议,希望他别一再南巡﹔因为一次南巡,等于剥南方百姓一层皮。干隆后来一共南巡六次,剥了南方六层皮﹔灾情可谓惨重。干隆听了他的建议,大不高兴说:朕看你有点学问,所以给你一个官作﹔其实不过是当成妓女豢养起来而已(注:徐宏兴,《夕阳残照》,年轮,1998,p161。)。可知,学识、士大夫在权力眼中的地位。


至于史称善于用良吏的汉宣帝,他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元帝本记》)﹔王道或霸道,对他而言只是政策性工具,视需要而定。巩固权力才是目的。所以《资治通鉴˙卷第四十六》:「校书郎杨终建言:『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环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帝从之。」宣帝以帝王之尊论定五经,他掌握住经籍的解释权,目的在掌握意识形态的主导权;儒家经典在他看来,那不是奉行的准则,也非研究的标的,而是思想管制的工具。


后来东汉章帝仿效他的石渠议奏,搞了一个白虎议奏,同样跳出来掌控意识形态。可以说,刘彻采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以下,所有诸帝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拿儒家当抑制诸子百家的思想管控工具。可以说,历来帝王作为权力中人,他们对待知识的态度,与对待军队没啥不同;都只是作为巩固政权的工具。儒家思想对帝王而言并无工具之外的意义。


《明史˙卷第一四一》:「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方孝孺)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更赤裸裸宣示天下是他一家子的事,那群僚大概相等于富家翁里的奴仆、长工了。


事实。秦汉以下漫长的历史告诉我们,儒者入仕与小民到地主家当长工、奴工,基本上是相同意思;臣,本意即奴仆、俘虏。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予帝王家」,知识分子卖出的是知识,以俸代工资。拥有「经世济时」使命感的,其实只是官僚阶层中的少数,属异端份子。从汉到明、清,相隔近两千年,但在心态上都是一致的。


儒士只能是统治工具,所以方孝孺有义务替他草拟诏告天下的谕旨﹔若不,族他十族。


至于一世英主的天可汗唐太宗,看见新科进士规规矩矩地排队,听人招呼走进走出时,心中大喜说:「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彀中,弓弩射程所及的范围)矣!」(注:王定保着,《唐摭言˙述进士上篇》。第四书对此议题有更多说明,这里暂且不论。)他重视的是英雄规规矩矩地走进他的射程内,他重视的绝不是英雄;英雄而不入他的彀中的,他恐怕就要排之唯恐不及了。


所以朱熹《寄陈同甫书》说:「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汉高祖刘邦)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


我们若检视唐太宗生平,不难发现享有历史盛名的唐太宗,他所带来的所谓贞观之治何其短暂﹔贞观之年总共不过二十三年,前数年还在争战之中,人口巨量消耗还未终止。而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资治通鉴˙卷第一九五》载:「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给役(服劳役)者兄去弟还,道路相继。陛下虽加恩诏,使之裁损,然营缮不休,民安得息!」到贞观十六年时,「制:『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隋末赋役重数,人往往自折支体,谓之『福手』、『福足』;至是遗风犹存,故禁之」(《资治通鉴˙卷第一九六》)。从以上两则记载,我们可以判断,至少在贞观十一年至十六年间,人民的劳役大概比隋末轻不了多少。否则「自折支体」造成「福手、福足」,根本没有发生的可能;谁会愿意为着不太重的劳役而「自折支体」?何谓「人往往自折支体」?可见自残的人不在少数,还需要皇帝下旨禁止。而贞观末期征高丽败归,各地农民起义蜂涌,也可见拥有「天可汗」美名的李世民,为唐朝人民所带来的痛苦绝不会太少。


所以,负有历史盛名的贞观之治,在「治世」的标准检验下,应该还是苍白的。终唐太宗为帝期间,中国还在灭绝性的战争复原阶段,人口不密(隋末四千多万人口,唐初一千多万人口)、生产当然有限,文化还在废墟中重建之始。贞观之治的历史盛名,应该归之于李世民个人,在对待四周弱小异族高明的战略、战术,为他赢得「天可汗」这样的威名。从诸种客观现象上判断,这时期的中国远远称不上富强。


因此,朱熹论他的私,我们可以判定仍在极度私欲的范畴﹔中国最为出色的一段历史││贞观之治││事实不过如此而已。而毛泽东则让知识分子成为臭老九﹔对知识分子迫害的程度,大概只有明太祖足以和他相比;至于对国家、人民的残害,世界古今历史上很难找到足以与他相比拟的例子。


以上这种种历史纪录,只在说明一件事,古典城邦时期曾经存在的「天下为公」的思想,早已消失殆尽﹔而极私统治哲学则确实统治着历史中国。「国人」频繁参议国政的现象早已不见,至于「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那当然更是不可能了。不只是「国人」不再受尊重,就是知识分子也同样不受尊重;不只是知识分子不受尊重,连知识也不受尊重。所以若非焚书,便「抑黜百家」;甚至连《太史公书》都不宜阅读;而鲁丕上书所说:「臣闻说经者,传先师之言,非从己出,不得相让(攘,夺也);相让则道不明,若规矩权衡之不可枉也。难者必明其据,说者务立其义,浮华无用之言,不陈于前,故精思不劳而道术愈章(不必花脑筋,就可以使学术更彰明)。法异者各令自说师法,博观其义,无令刍荛以言得罪,幽远独有遗失也。」司空徐防上书又说:「伏见太学试博士弟子皆以意说,不修家法,私兼容隐,开生奸路。每有策试,辄兴诤讼,论议纷错,互相是非。˙˙˙今不依章句,妄生穿凿,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轻侮道术,浸以成俗,诚非诏书实选本意。改薄从忠,三代常道;专精务本,儒学所先。臣以为博士及甲乙策试,宜从其家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若不依先师,义有相伐,皆正以为非。」思想管制已经到极严苛而琐碎的地步。


这种严苛思想管制的史实,终秦汉以下一直未曾改变。


这种黄宗羲所说的「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的统治观,到秦汉之际受到比如李斯、叔孙通、公孙弘、董仲舒等等||儒、法两家||的「努力」强化、缘饰之后,加上阴阳家「五行」、「天命」等等集体创作,终于汇整出一套极私的统治缘饰哲学:缘饰权力集中、君尊臣卑之必要,一切为权力、为帝王服务。除了帝王之外,无一人具有独立的人格;亦除了帝王脑袋所思想的那些之外,所有的学说、思想,都只是帝王的统治工具。认为天下必须一统,权力尤须集中,思想必须管制,否则不可能太平,天下不可能长拥在手中。事实,结果我们都知道,导致自毁而已。


这里,我们大致可以归结出个结论,那就是极私统治哲学,绝对不是孔孟那套古典儒学所衍生出来的理论与政策。虽然,叔孙通、公孙弘、董仲舒等,历来都被视为儒家;果真要将他们视为儒家,那也只能将他们视为传统儒家。事实他们的思想已绝非纯儒;他们的思想与行为,已经为法家、阴阳家所渗入。而这种传统儒家,才是主导秦汉以后中国历史的主要力量;而这个传统儒家,已经失去学术的自主性,儒士也失去自身的独立性。他们只是帝王的统治工具。


秦依靠法家思想统一天下,法家主张的就是「君尊臣卑」﹔而现在儒者亦以人主无过,有过皆归臣子,当然说得上是儒法争宠,讨好帝王。这与孔子「言忠信,性笃敬」(《论语˙卫灵公》),孟子「君正莫不正」(《孟子˙离娄》)的古典儒家观念相差何其远。当时持这样「人主无过举」的观念的儒士,不只叔孙通、公孙弘、董仲舒等人,几几乎全都是了﹔随时间愈过去则这种法家化的程度愈深。


在权力的傲慢之前,一切低低在下,并逐渐匍伏在地,包括「英雄」与「知识」﹔「英雄」匍伏在地,「知识」一样匍伏在地﹔权力才是最伟大的。过去人们总以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权力、王朝、帝王对儒家的尊崇,事实绝非如此;而是将儒家当成消灭思想异端的打手、杀手,如此而已。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武帝元封时代,罢绌百家,『法度』确立,合法思想与异端思想才明显地对立起来。在这划期时代的代表人物,正统方面为董仲舒,而异端方面为司马迁。由这时起到宣帝的石渠阁称制临决,『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庞,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汉书艺文志)。所谓经学正表现出神学化庸俗化的特征。另一方面,异端思想虽遭受统治阶级的抑制,但它针对作为『贫困的表现』的宗教,提出了对『贫困的反抗』的反宗教思想,表现出对以宗教为芬芳的世界意识的斗争,而斗争是在『两刃相割,二论相订』(王充语)的倾向中发展起来的。」(http://zhjyx.hfjy.net.cn/Resource/Book/Edu/JXCKS/TS011004/0008_ts011004.htm)


极私天下的观念,尤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在传统儒者效力下,得到前所未有的强化力量﹔统治者得传统儒家如鱼得水,合力在君、臣与君、民之间建立一道难以逾越的藩篱。而儒家在权力斗争上取得最后胜利,诸子百家溃不成军,退出权力团体﹔其实,这已经是思想严苛的管制,同时也是帝王对传统儒家效命的回馈。各种思想自朝廷中消失,传统儒家思想向君权靠拢﹔这种向权力靠拢的动作,对孔孟等古典儒家创始者、发扬者而言,若非叛离亦属离宗。是士的自我矮化与自我出卖,换取的则是权力与地位。


是以,儒家学说到「独尊」之后,必然走向没落而非更昌明。历来论史者只看到两汉经学大盛,却未看到经学大盛背后的历史意义;那是传统儒家在自我阉割!


《后汉书˙卷第五十七》:「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訞言。」可以证实西汉末年谶纬之说应该已经取儒学而代之。等于说,务实的儒学被阴阳学暗中偷天换日去了;成为「愚人以自愚」的世界。事实,若非两汉儒学破落不堪,那么怎可能出现两晋南北朝的玄谈?这也是历来学者们所忽视的一个重要历史关节。


当然,我上述的意思并非说孔孟儒学完全丧失了,而是说孔孟儒学经战国末年、秦、两汉,尤其是刘彻独尊之后,孔孟儒学转化为「阴阳儒法」的传统儒学;而到党锢之祸后,无论是古典孔孟儒学或是传统儒学其实已经式微,不再是思想主流。儒学渊源极深,可以上推到传说时期的尧舜禹,后经孔孟加以整理、发扬;源脉既深,流传亦广,又是诸子百家的源头,这不可能被完全摧毁的。


但务实的儒学在被独尊之后,怎么却走向务虚的玄谈,甚至为佛教所取代,而不是被更好的发挥?至于东汉末年两次党锢之祸,更是权力对已经衰落的、残存的儒学,作最后清洗。权力不该在儒士手中吗?怎么儒士官僚甚至沦为外戚、宦官清洗的对象?我们绝不能小看党锢之祸,认为那只是对士人的人身攻击;事实这么大规模的清洗,对当时已经历四百年思想管制,孱弱不堪的儒学,等于是最后冲击。使得儒学在王朝政局权力中心破产。


倘若儒学在庙堂之上有地位,清谈怎么可能主导以后的中国历史,佛教怎可能取务实、务现世的儒学而代之?有说,魏晋时期清谈其实不岀洛阳,在洛阳之外儒学还是被修习;尤其在诸胡所盘据的北方。但,这正好反证儒学自两汉式微之后,亦已逐步退出权力核心。是以,儒学在独尊后,虽曾在权力核心中盛极一时,但事实逐渐失去它主流地位;逐步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浓厚神秘主义的图纬之学。至于儒学于南北朝时期在北方持续被研习,那该是诸胡王朝的贡献,而非南方宋齐梁陈等小朝廷的贡献。事实,南方各朝廷基本上已经陷入「魏晋浮荡,儒教沦歇,公卿士庶罕通经业」的地步(《陈书‧儒林传序》)。


二千年之中,权力对待学术(包括儒学)基本上就是这种态度:所以,提倡「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离娄》)、「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的孟子,不只当时齐宣王为之勃然色变,经一千七、八百年后,他在孔庙里的神位,差点被朱元璋赶出国子监孔庙(注:《明史˙卷第一三九》「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帝鉴其诚恳,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复。然卒命儒臣修《孟子节文》云。」而「命儒臣修《孟子节文》云」,等于命令儒臣阉割儒家思想;这是何等的讽刺!)﹔为什么他不赶孔子神位?因为孔子的逆耳之言,都被曲解了﹔法家「三纲」之说,都被塞进孔子嘴巴,因此孔子也被缘饰来替政权服务(注:韩非〈忠孝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名王贤臣而弗易也。」传统儒家「三纲」之说渊源在此,与古典儒家如孔、孟、荀子的主张显然不同。),当然不赶。


至于孟子,他那些强烈重视人民、反对暴君的言词,则完全无法改装﹔于是删减《孟子》中不利于统治者的言论,这与焚书只有程度上的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就是思想管制,目的当然在强化极私天下思想。可见,统治者对学术、文化的基本态度﹔扭曲学说以为政权服务才是他们的目的。


以上,我们可以看出古典儒学与传统儒学之间的差距;两者虽然都被称为儒学,其实是截然不同的儒学。孔孟之道重视士自身之独立人格,传统儒学则重视侍奉权力;孔孟之道强调寡欲,传统儒学则搜求权力、财富;孔孟之道以民命为重,而传统儒学以满足君之所欲为主;孔孟之道完全务实,而传统儒学则走向神学化的神秘主义。


我们也可以将上述差异,随历史之演化,大致归结成前文已经讨论过的「先国后君」、「先君后国」这样的命题。基本上,秦汉之后都是「先君后国」所掌控的时代,「先国后君」者总成为权力之下的牺牲者;但不意味着「先国后君」者完全消失。


统治者所需要的只是效忠,不是知识、文化。而阴阳家、法家化后的儒家(传统儒家),则不断努力,为极私天下层层包装;极私天下遂逐渐内化为汉政治文化的主要思想基础,最终形成合理化与道德化,于是统治者拥有无限大的统治权。这种帝王权力无限大的情形,因为缺乏制衡,故极容易判断它自身理论体系的不自圆满。理论上的不自圆满,极私统治哲学便以思想管制,使大家不思不想来达成自身圆满﹔这是为何两千年来历史中国始终都不可能放弃思想管制的原因。因为只能以愚民、自愚来视而不见其理论上的矛盾。


到今日都完全一样;所谓拥护领导中心、巩固领导中心等等的,完全是一面倒的要求下级服从上级。这当然要导致王朝衰亡,以致,五德始终论颠扑不破。相对,古典中国时期犹普遍存在的人权观念则踪影俱灭,连民本思想也成为「人民是统治者的资本」,不再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


正如我们在〈士之自我出卖及权力的傲慢〉一文中所指出,传统儒家在这过程中扮演着权力掮客的角色,罢黜百家其实意味着将诸子百家逐出权力圈之外,由儒家独享﹔儒家既然将大权奉送给统治者,当然也将自己置于统治者脚下。这当中出现一种颇耐寻味的现象;那就是法家曾经多次在历史上主导国政,纵横家亦然;道家在汉初也曾主导着文景时期。只有儒家自孔子创建之后,却一直始终不曾有过居于主政的地位。


是否儒者为了争帝王之宠,以获得权力,以致必须与帝王合作驱逐百家;正如浮士德为了换取青春,不得不以灵魂与魔鬼交易?这点,我无法解迷;只提供看官们思考。


总之,儒术虽然获得独尊的地位,其实是儒士向权力屈膝的代价,儒士的独立人格亦自我出卖。这种局面延袭成文化中愈来愈重要的一部分,到北朝时《资治通鉴˙卷第一五○》:「辛雄自军中上疏曰:『凡人所以临陈(阵)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求荣名,二贪重赏,三畏刑罚,四避祸难。非此数者,虽圣王不能使其臣,慈父不能厉其子矣。明主深知其情,故赏必行,罚必信,使亲疏贵贱勇怯贤愚,闻钟鼓之声,见旌旗之列,莫不奋激,竞赴敌场,岂恹久生而乐速死哉?利害悬于前,欲罢不能耳。』」


这段话出于北魏末期,原是辛雄劝谏北魏帝元诩不要亲征变民﹔辛雄认为原因在赏罚不明,所以连年征讨,但败多胜少。立功者功绩多年不能定案,功劳无法受赏,而逃亡者却在家里安坐,不必受罚。情况既然如此,难怪胜少败多,纪律不彰。


这种「利害悬于前,欲罢不能耳」的思考,我们当然不能说错﹔事实有它的正确性。但,「一求荣名,二贪重赏,三畏刑罚,四避祸难」、「利害悬于前,欲罢不能耳」,则完全从现实功利作出发。属于非现实功利的理想、正义、是非、善恶˙˙˙,却一点也都未纳入思考中。难道政治之中,只存在这些现实功利,为了「荣名,重赏,畏刑罚,避祸难」就可以「恹久生而乐速死」,而不存在理想、正义、是非、善恶˙˙˙?果真如此,那么为了利害,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换句话说,人世间的价值,除了功名、富贵之外,还剩下些什么?孔仁孟义已经没留下多少了。事实,历史也确实如此反映:在极私统治哲学之下,人世间确实没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资治通鉴˙卷第一九七》载李世民一段故事,说他的三个儿子(李承干、李泰、李佑)与弟弟(李元昌)为了谋取大位,以致逼得他不能不骨肉相残:「承干既废,上御两仪殿,群臣俱出,独留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褚遂良,(李世民)谓曰:『我三子一弟,所为如是,我心诚无聊赖!』因自投于床,无忌等争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夺刀以授晋王治。」


什么事让英明的唐太宗想不开,以至于「抽佩刀欲自刺」?原因在于李泰阴谋夺太子之位,太子李承干认为李泰夺位有望,为了维护他太子的地位,所以拟定发动政变;李元昌则鼓动之。至于李佑则联合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等人叛逆。历史盛名、英明如唐太宗者,一生中面对两次这样的大煎熬。第一次与他的兄弟争帝位,以致不得不杀弟弒兄逼父;这就是第二次。


其实,我们不宜将这种事,看做是李世民个人的问题,这是汉政治文化的问题;在这样的极私统治观之下,任谁都可能、甚至是必然要面对。当年灭隋建国,若非李世民或许根本无法成功;当建国成功后,纵使李世民拒绝皇位的诱惑,他恐怕也要因功高震兄,以至于要被杀。于是,他只有被杀与杀兄弟自保这样的选择。等他的儿子们长大之后,无法回避同样的问题;何况帝王大位实在诱人。


再看历史评价同样高的康熙,他在帝位传承上所遇到的困境,以致不得不两次废太子,受到李世民同样的煎熬,并留下雍正夺位这样的千古谜团。


唐太宗、康熙都无法克服这样的问题,正如刘邦之不得不清洗勋臣,那些等而下之的帝王与风尘俗吏就可以不谈;对他们而言,只要帝位、权力能到手,人世间确实没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也不至于有煎熬。这就是极私统治哲学之所以为极私的缘故:「利害悬于前,欲罢不能」就是极私的价值观。在极私统治哲学之下,连骨肉相残都习以为常,自然没什么事是不能做的。还有说「食人之禄者忧人之忧」(《资治通鉴˙卷第一五一》),也是将君臣关系定位为一种交易式的关系。但这还远不能尽极私统治哲学的内涵。


孟子所谓「不忍人之心」等等的,在极私统治哲学中完全被抹剎。所以檀道济(注:檀道济南朝刘宋大将。立功数朝,威名日重,左右心腹都是百战之将,他的几个儿子又多具才气,引起了朝廷的猜忌。当时,宋文帝久病不愈,执掌朝政的彭城王刘义康及领军将军刘湛担心文帝晏驾后,难以钳制檀道济,便向文帝屡进谗言,劝其尽早除掉檀道济,以绝后患。元嘉十三年(436),檀道济奉诏回京。临行前,其妻向氏说:「夫高世之勋,道家所忌,今无事相召,祸其至矣。」而檀道济坦然入京。适逢文帝病情好转,卧榻召见,文帝慰勉鼓励,让他返阙议事,用心边防。不料檀道济刚要启程,文帝病情加剧。刘湛劝刘义康不可放虎归山,即假托王命,以收买人心、图谋不就之名逮捕檀道济,旋加杀害。同时被杀害的还有檀道济的十一个儿子及薛彤、高进之等大将。临刑前,檀道济投帻于地,愤怒地喊道:「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岳飞、于谦都可以无缘无故、颠倒是非杀了了事。可以说,中国自秦汉以后,这样的思考就日深一日,逐日深化;可谓为「走极私而入魔」(套成语「走火入魔」)。直到传统儒家在权力中心破产、宋时半复兴(注:我认为宋代新儒学(理学),其实只是复兴了半套的孔孟儒学。这得留到讨论宋代时再作说明。),但始终没脱离这个思考与行为模式。


简单来说,传统中国历史几乎就是统治者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的历史;骨肉相残祇不过是其中戏码之一而已。既然如此,那我为何不使用已经为众人所熟悉的「极权统治」,或其它常用的语词,还要另创「极私」这样的新词?这有着以下几个理由:


一、事实,极权统治无法适切形容秦汉以后中国的政治现象;极权与极私,两者并不相等。


我们都知道「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无论极权亦或极私,同样都会导致腐败。但极权却不一定要私天下,如罗马共和国成为帝国之后,也未必传位子孙﹔今日之中国或过去苏联也一样。但秦汉以后的中国,私天下是唯一的选择﹔原因有多种,其中之一在于这关系到宗法「血食千秋」的问题。


皇帝在世时固然以天下养,那皇帝死后呢?当然传位给自己的子孙﹔但若无子孙呢?当然要替他立后,立后就是建立收养关系。皇帝虽然死了,但还是要有后代为他祭祀。这种以收养建立承续关系的目的,就是要让死去的皇帝能享有「血食千秋」的宗庙祭祀。从这角度看,怎可能不家天下、子孙代代相传?这种欲意一人一姓独享天下的状况,比起一般极权体制有其本质上的不同。


其次,许多中国帝王并不以一人一姓家天下为满足,从他们的行为表现上来看,他们还真盼望能长生不老,能永生永世、不老不死、永保富贵,所以才有那么多耗尽天下财富、以求长生不老的统治者。


汉武帝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白日升天),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史记˙卷第十二》)从这话看,我们不能批评他愚蠢或迷信,因为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但我们可以判断他确实自私到极点。能长生不老,却将妻、子视如拖鞋,他根本没想到要与妻、子分享长生不老之术。视妻、子这样的骨肉关系如此,还能期待他对人民如何?


这不单是武帝一人的行为如此,其实后世帝王大都如此﹔求长生不死之术,与死于吞食丹药的帝王,多得令人感到意外。或许以后我们有机会谈到。这种极端的自爱、自珍、自怜,所以才有那么多的废太子或帝王与太子相残的事;在极端的欲望之前,伦理与宗法、法律根本不算一回事。武帝就因轻信的缘故,逼得太子刘据自杀。这时刘彻、刘据已有三十七年父子之情;三十七年时间竟然无法培养出足够的父子之间的互信,可见亲情之浅薄。其关键,当然在权力过于凌驾一切。


至如后世一大堆求仙、求神、佞佛、吞金丹的皇帝也不比武帝好到哪去。子杀父、父杀子、兄弟相残全不当一回事,唯一重视的是权位、财富与欲望﹔伦理亲情自然不受重视。极权两字,事实无法形容这种极端突出的现象;我们大概无法想象斯大林、赫鲁晓夫或希特勒等大独裁者,会为着权力搞骨肉相残。所以,极权与极私两者间,仍存在若干距离。


二、又,极私两字用于中国历史上所有帝王身上,正好代表一种极其混乱的私欲光谱﹔不仅此帝王异于彼帝王,甚至同一人今日也要异于昨日。而历史中国的统治哲学却正建筑在这混乱的私欲光谱上。


另外,世界其它文化体系中,可有这样长达两千多年一成不变的极权政权?由于历史中国极权的历史非常之久,极权的思想深入文化体系之中,成为难以撼动的思想与行为指针﹔这导致传统下的中国人不得不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极端强烈的话来形容「人应为己」的正当性。所以,为了精确描述其心理动机,只好舍极权改为极私﹔传统中国的统治,纯从帝王个人极端私出发。


仍以汉武帝为例,他喜欢扩张,喜欢宫室之美,喜欢陵墓高崇华美,喜欢大额赏赐,喜欢求神访仙,喜欢封禅,即使耗尽国力亦在所不惜。当国家财政困难时,他可以收盐铁公卖增加财政收入,可以制「告缗法」(注:汉时定有算缗法,算缗是财产税。缗是钱的计量单位,一千文为一缗,也就是后来的一贯钱。汉时规定,资产在十缗以上的征财产税;具体征法,让民众自行申报。算缗法公布之后,武帝并没有制定相应的措施,幼稚地认为,只要多树几个典型,富豪就会把财产税拱手送给国家。但其实不然,主动纳税者甚少。武帝十分恼火,就制定出告缗法,颁行天下。规定凡隐匿财产不申报和申报不实的,没收其全部财产,并戍边一年。所没收的财产,则拿出一半,奖给告发人。此法一出,举国响应。有仆告主的,亦有同行相告,邻里相告,亲朋相告,一时告发成风,数月之间,各郡国得「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史记˙卷第三十》)。),等于合法公开没收商人财产,可以随意迁徙人民实边,可以卖官,可以以钱赎罪,可以贡品需衬以皮币﹔最重要的,可以无视于人民一切困苦。


但所有这一切,没有任何人或任何机制,能对他的行为进行任何纠正﹔他可以为所欲为。或者如隋炀帝,他爱游乐便游乐,他要征高丽便征高丽,要盖宫室便盖宫室,他想杀谁的头,谁的头便不保。大致上,中国历朝历代统治者,没一个不干这些极端属于私欲的事,包括天可汗李世民;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而已。


君尊臣卑这样的理论体系,加上上述这样的历史事实,给我们一个看法,那就是统治者在他可能耳闻目见或想象所及的范围内,无论从理论上或事实上,都可以遂行他所有的欲望。极私一词才足以深刻形容。


按照我们对秦汉以后社会情况的分析,那时连骨肉都不能相信,甚至骨肉相残、君臣互相猜忌,诬反事件模式与君国认同危机已经普遍大作。这时期与这时期以后,只能以极私天下称之才符合实情。是以,我的看法,中国历史的划分,至少应该分成三个阶段,即:「公天下时期」、「家天下时期」与「极私天下时期」才符合历史实情。


早在「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时,「公天下」思想已经弱化,「家天下」思想逐渐抬头;经夏、商、周约两千多年时间到秦时,就转化到「极私天下时期」。「家天下时期」随封国制度衰颓弱化,「极私天下」随郡县普遍而强化。君尊臣卑终于卓然确立。也就是说,从「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转化为「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再逐渐转化为黄宗羲所形容的「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我谓之为「极私天下」。在「极私天下」之下,不只人民已经失去「家天下时期」的「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的权力,君尊臣卑亦完全确立;帝王甚至只专注于自身意志与人身感官享乐,如此而已。


所以,我们在前面的那个「五德始终」图(略):

事实应该再加上另个图做解说:

图:退化的统治哲学(略)


历史中国走到极私天下之后,乃陷入「五德始终」的循环中的。这是政治哲学的退化,虽然统治技术有所进步。政治的核心问题,终于局限在拥有最高权力者一身的人身喜乐哀怒,而与广大基层民众脱节。


他唯一的考量仅有他自身的意愿。所以,极私的特性在于既缺乏公德,也无私德。家天下时期并不如此,极权政权也未必如此。


其实,家天下所代表的,是将天下当成自己家里的产业。但我们看历史上许许多多的统治者,在挥霍国力时,却简直不将国力视为自家的产业。人的常性,花自家产业,总会是几分不舍,只有挥霍他人钱财而不必偿还时不会舍不得。比如盗匪打家劫舍,强抢了一些珍贵或不甚珍贵的东西,临走往往丢下一把火,未曾掳获的全数付之一炬,一点都不珍惜,也不愿留下给受害者。极私统治哲学的事实面,基本上就是如此。


这点,我们从历史上还能找到非常多这样的事证﹔那就是王朝灭亡之际,透过横征暴敛、卖官鬻爵等等,通常内帑(皇帝的私房钱)都还相当丰富、甚至满载,但国库则空虚﹔国库无钱可以募军、供饷,但皇帝满库的私房钱则不能动用。官僚阶层也总是如此﹔王朝末年权贵通常都因高度贪渎以致身价不赀,但在国家危难时,他们不可能捐产救国;却总留给敌军掳掠。私欲望强烈到这种地步,非极私莫能形容之。


我以「官富国贫」或「私富公贫」来形容这种现象。那好比一粒畸形的橄榄,两头尖尖,而中央却非常肥厚;橄榄的中央部位就是统治阶层,两头则是国家与小民,全部囊空如洗。他们的眼光总盯住三寸远之处,看不到三寸以外。这也是极私有异于极权的地方。极权体制未必要将人性中那种贪婪发挥到这等地步;在家天下时期,恐怕也要顾虑子孙的生存与发展条件。只有极私统治会如此既不瞻前也不顾后;这我们在历朝历代中,都可以密集看到。


三、但以上这等等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在于极权、专制独裁、家天下等语不足以形容秦汉以后权力的流动性,这才是极私统治哲学最诡异的地方。也就是说皇帝虽然还在位,但实际上权力可能一直在权臣、宦官、外戚等手上流动的事实。朝代名称没变,也是同一家、同一姓坐在宝座之上,但皇帝可能早已是傀儡,并且可能一直在不同人或集团手上流动。比如秦二世时指鹿可以为马的赵高、汉宣帝时让他芒刺在背的霍光,以至于王莽、曹操、司马懿˙˙˙;因为觊觎者太多了,而觊觎者又常成功,导致这种皇位不变但权力流动的现象十分频繁,若以极权、家天下称之,其实不足以形容那种权力争夺与流动的特性。


汉、唐、明宦官十分跋扈、权倾朝廷内外,甚至中晚唐时连皇帝废立都常由宦官主导,权力在宦官手中,家天下一语不足以形容这种现象,极权、专制独裁也不足以形容之。或就像慈禧夺了同治与光绪的权,这还算家天下吗?我们很难说这种现象还是家天下;慈禧并非姓爱新觉罗,而她之夺爱新觉罗的大权也非为叶赫那拉氏。她之挪用海军经费建颐和园,既不为皇族也不为后族;她只是为显示一己的权力,与满足自己一己的享乐罢了。


当然,我们并不认为所有统治者都会放纵自己的欲望,但从历史纪录上来看,每个统治者都是不同程度的欲望纵放者﹔只是小程度放纵者极少而已。并伴随不断地欲望放纵,最终导致权力竟然流落制外戚、宦官、权陈守中,而与集权之初始宗旨完全相反,好象极私统治哲学是为外戚、宦官、权臣掌控大权而设。


这种现象也为次级统治者(贵族、官僚)立下一定程度的示范﹔次级统治者在侍奉权力之同时,假借权力图利自己,亦一如最高统治者之无节制。次级统治者只要能将最高统治者侍奉好,他就一如最高统治者。至于人民成为被剥削者,人民为了自保,遂不得不尽力考虑并设法保护自己的权力甚至生命安全,将顾全自己当成首要工作。在迫不得已时,只好揭竿而起﹔这时,国家或帝王之于他们,也如「脱屣」一般,没什么两样。玉石俱焚是历史中国密集可见的历史现象;为什么总是出现玉石俱焚,只因为在极私之下,小民已经毫无生存空间而已。


四、一般认为私心是人类行为的基本动力,也是当前资本主义社会,能不断发展进步的能量来源﹔因为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生存、发展的欲望,不得不进行某些努力。所以私并不该加以排斥,而应该加以认同。


当然,我们这书也不在谴责或排斥任何思想、行为,更不排斥人性之私;我们只是在分析汉政治文化的本质。只是,我们必须理解极私统治哲学与资本主义之下的私,是截然两样的,这我们必须弄清楚。资本主义之诞生,在于欧洲各小自由城邦,威尼斯是其中之一。这样的自由城邦,唯其是自由城邦才诞生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不可能出现在极权之下。资本主义的要征之一在自由竞争,这岂能存活于极权下?自由城邦之所以能自由,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法治,有法治规范的自由才是自由﹔换言之,资本主义之诞生,必在有法治、有自由的地方。


而极权如我们所知,是人治而非法治,甚至,人治的那个「人」,总在破坏法治。因此,我们可以清晰知道,资本主义下的私,是在法治之下的自由竞争﹔而我所说的极私统治哲学是无适切制衡力量之下的私。这将产生阴谋斗争,而非自由竞争。资本主义之私未必有私德,但不能无公德(法律是最后的公德)。极私统治之下,却既不必有私德,也不必有公德,在极私的价值中以权力为一切准则。


我们不怀疑私心确实是社会进步的动力来源之一,正如公德心也可能损及部分他人的利益一样。但,问题也出在于人们付出努力后,其所获得的成果必须可以确保为自己所有。也就是说,私有财产必须受到尊重,不能随意掠夺。如此,则人们愿意持续努力。若个人努力所得可以被任意掠夺,那努力的动机早晚要消失。这更是极私统治哲学与资本主义主要的差异,私人财产受到法律的保障。并且法律亦保障之。
所以,极私统治观下的私,与资本主义之下的私,至少有三点差异:有无法治、有无自由与财产有无受法律规范。


五、私诚然是人类进步的重要动力,纵然各级统治者为着自身的利益,过度骚扰民间,人民亦自然能透过自己的努力找到生路;比如说推翻暴政,导致玉石俱焚。在这样的情况下,设若整体社会能获得惩前戒后的教训,那么整体社会也跟随着逐步进步。但历史中国则不然,我们所见到的历史是一再反复循环;缺乏摆脱这种循环的任何力量。继起的新的统治者,再度陷入这样的极私之中,为下一次王朝自毁做准备;是以,两千年极私天下的结果,是同样的社会结构,大致维持了两千年,当中殊少改变。同样的历史循环逻辑出现在各朝各代中,也不曾有所改变。社会缺乏一股前进的动力,社会只存在不断兴亡、滋生、毁灭的循环力量。这从西方的阶梯式与中国的圆周式图中,可以一目了然。这也是历史中国极私的特点:透过严苛思想管制,以拒绝极私统治哲学被改变。


六、论者常说,比如汉武帝犯了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不也为中国开拓出大片的疆域?这应该肯定为他的历史功绩。问题是付出了哪些代价,对整体社会而言,是成长或衰退?汉武帝开疆辟地,固然增加了中国的领土面积﹔但在当时,他牺牲了可能不只数百万的生命,浪费了文景两代三十八年的积蓄,也让他统治之下五十四年,搞得民穷财尽、民怨四起、暴动频传,竟然差点以亡国收场。


所以,《资治通鉴˙卷第二十二》载:「臣光曰:『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事实,历代帝王基本上都是大小不等的秦始皇;所以毛泽东有诗云:「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魂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


亡国绝对不是他的目的吧?而亡国却总是极私统治的必然下场。因为当人民给逼得前进无路后退无门时,「与子偕亡」成为唯一选择。陈胜、吴广甚至刘邦、黄巾、黄巢、李自成、洪秀全˙˙˙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揭竿而起的。


或比如隋炀帝开凿了运河,动用大批民工日以继夜地挖,使得民工腰部以下生蛆,死亡不计其数。纵然运河对中国后世文化、商业流通有重大的贡献,但没人会以为他开运河是为着国计民生。


于是,武帝这样开疆辟地,与几乎亡国间的结果,或炀帝这样开凿运河与步上亡国,这彷佛是一个整体包装成套的「思想││行为││结果」﹔并且,思想与结果却正好相违反。比如,秦始皇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汉武帝开疆辟地,隋炀帝开运河等,都属正面成就;问题是这些正面成就所必然带来的负面代价,往往高于正面成就。秦、隋都快速地亡了,武帝则差一点亡了;事实是所有的王朝都亡了。那些正面成就与负面代价,是配套的、不可分割的,并且是昂贵的,是目的与结果完全背离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他们对了。以其行为结果验证其思想,都只证明其思想有逻辑上的矛盾。


以上,我们将极私统治哲学的本质作了较清晰的解说,并与一般所谓的出自于人性的私、资本主义之私作些区隔;我们所论的极私,其实是政治文化上,或文化上的问题。梁启超在其《子墨子学说》一书中,开宗明义说:「今举中国皆杨(杨朱)也,有儒其言而杨其行者,有杨其言而杨其行者,甚而有墨其言而杨其行者,亦有不知儒、不知杨、不知墨,而杨其行于无意识之间者。呜呼!杨学遂亡中国!杨学遂亡中国!」正可以为以上论述作个脚注。何谓杨朱?杨朱之学是提倡极端个人主义的学说,但杨朱之说,是人人得行极端的个人主义;但极私统治哲学却只限皇帝一人能行这种极端的个人主义。虽只限皇帝一人能行这种极端的个人主义,却事实已经几乎人人都行这种极端的个人主义;尤其拥有政治权势者。


其实,这种只论权力不论法律的极私观,为祸最重的应该在于对价值观的破坏。我们可以说,无论在人治社会或法治社会,法律永远不可能对所有人的行为作巨细靡遗的规定。在法律规范所不及处,价值观、道德观可以随时补位弥缝。但在唯权力观之下,补位弥缝的仍是权力,而非道德、文化或人性;这不免于在社会各个角落引发冲突,而使得秩序动荡。


极私统治哲学政治文化的特质,表现在统治者对待臣下,与对待最底层小民的最极端政治行为,就是诬反事件模式﹔先是掠夺,然后诬反、再屠杀镇压,最后长期恐怖统治。具体来说,就是我们前文所论的四种类型的诬反事件模式,与君国认同危机,共同构成王朝自毁机制。


由于极私统治哲学必然产生猜忌,猜忌导致不安,不安便在不疑处起疑;于是,「先君后国」者有机可趁,他们侍奉权力不遗余力,导致帝王观念与行为上的更大偏差。于是,各类型诬反事件层出不穷,君国认同危机搅乱臣下的价值观。国家基础受到全面性摧毁,终于导致王朝灭亡。论真,历史中国的王朝,无一是受到侵略以致灭亡的,历史中国所有王朝全是自毁而后人毁之的。


「孟子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孟子˙离娄》)正好说明秦汉之后的历史中国之王朝自毁机制。


如果我们逐朝逐代检验,我们将发现各朝代初期各种管制都相对宽松,然后继之苛税出现,劳役频增。帝王的欲望愈来愈奢,财富逐渐集中于各阶层统治者,而部分人民开始流离失散,社会秩序逐渐恶化。社会秩序恶化刺激统治阶层开始频繁使用暴力,而暴力固然可以一时间达到目的,但暴力却引起更紧张的财政问题。军队本来就是昂贵的;何况军队这样的权力集团,拥有一般官僚所无的暴力,在动用暴力之同时,所衍生出来的问题,当然比一般官僚更严重。所以动用军队之同时,已经是对王朝本身的自戕了。


逐渐,社会贫富差距愈来愈大,流民愈来愈多,社会秩序愈乱,官僚、军队敛财的机会也愈多;这种循环让社会出现许多难以弥缝的缺口。而官僚阶层在这阶段的权力斗争开始加剧,胜出者总会是能迎逢最高统治者的一方,于是价值观受到扭曲。到这时,王朝基本上已经在倒数计时。


王朝自毁的激活点通常就是因贪婪引起的税负、劳役增加。而王朝覆没,总在价值观受摧毁的最后一击;大致就是忠臣、能臣受到清洗之后,因为忠奸已经模糊。


于是,衍化出整个国家的所有成员,自然地以自身利益、自保作为最重要的考量﹔全国上下都从自身利益、自保身家安全为出发点,各自的小私已经成为这个文化中的思想与行为的唯一重点,形成了极私统治哲学的全民观:每个人都从自身的极私出发,不只是统治阶级如此,连基层军士也莫不如此。这也非家天下或极权统治所能形容;只适合黄宗羲所说的「大私」、孟子所谓的「上下交征利」,我便称之为「极私」。


《墨子˙尚贤》:「使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倍畔,君有难则不死,出亡则不从,使断狱则不中,分财则不均,与谋事不得,举事不成,入守不固,出诛不强。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失措其国家,倾覆其社稷者,已此故也。何则?皆以明小物而不明大物也。」也早为其后两千余年极私统治哲学做了预测,这难道不是各个王朝的真实写照?


这里,我们可以从《资治通鉴˙卷第四十一》所载看出一些端倪:「弇(耿弇,弇ㄧㄢˇ﹔刘秀之大将)为将,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焉。」《资治通鉴˙卷第四十》也载:「吴汉(刘秀之大司马)徇南阳诸县,所过多侵暴。破虏将军邓奉(也是刘秀之大将)谒归新野,怒汉掠其乡里,遂反,击破汉军,屯据淯阳,与诸贼合从」。


耿弇「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吴汉所部军队残暴,残害邓奉的家乡,让邓奉大怒,以致转而与其它变民合作。这犹是刘秀所部的军队,至于当时各路起事军队的所作所为,更甚于刘秀所部。所谓「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更始将军廉丹,非更始帝)杀我」(《资治通鉴˙卷第三十八》),可见滥劫滥杀不限于起事农民,官军更严重了。并且基本上是各朝各代都会发生的事,不限于东汉复国之战。我们如果对各朝代逐一做检验,当可以发现我以上所说确实如此。


当然,在这样的乱世中还是有行为较端谨者。《资治通鉴˙卷四十四》载:「是岁,鬲侯朱祜薨。祜为人质直,尚儒学;为将多受降,以克定城邑为本,不存首级之功。又禁制士卒不得虏掠百姓。军人乐放纵,多以此怨之。」像朱祜这样较端谨的人,却因「禁制士卒不得虏掠百姓」而遭怨;由此又可以看到基层军士的思想、行为。


以上是社会不平静的状况下;至于在社会还未出现大乱前,则往往卖官鬻爵,买官位者则贪渎好货、无所不为。「(汉灵帝)初开西邸卖官,入钱各有差;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又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资治通鉴˙第五十七》)。可见,这时公(三公)卿(部长级)已经不值钱﹔要地方大吏与领军将领(二千石)最值钱。「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然后倍输」,显然还能「刷卡」付款,但要多付一倍价。帝王卖官鬻爵早就屡见不鲜,汉灵帝只是其中之尤者,他公开标售,还能「刷卡」;看来帝王并不只将天下当家产,他们在家产之外还要弄个小金库才能心满意足。


至于官僚、贵族阶层;我们仅举建立「燕然勒石」历史美名的窦宪为例。《资治通鉴˙卷第四十七》说窦家「奴客缇骑强夺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又擅发缘边诸郡突骑有才力者,有司莫敢举奏」。窦家敢于擅调边防军,而连家奴也敢于洛阳为非作歹,以至商旅闭塞,而不仅仅只是收贿、贪渎;可见窦家的蛮横已经难以形容。其实,这种贵族、官宦家庭养贼纳寇,不能谓之为少,史不绝书。


但,再没有人如南朝时鱼弘这样坦率:「鱼 弘 , 襄 阳 人 。 身 长 八 尺 , 白 皙 美 姿 容 。 累 从 征讨 , 常 为 军 锋 , 历 南 谯 、 盱 眙 、 竟 陵 太 守 。 常 语 人 曰 :『 我 为 郡 , 所 谓 四 尽 : 水 中 鱼 鳖 尽 , 山 中 獐 鹿 尽 , 田 中 米 谷 尽 , 村 里 民 庶 尽 。 丈 夫 生 世 , 如 轻 尘 栖 弱 草 , 白 驹之 过 隙 。 人 生 欢 乐 富 贵 几 何 时 ! 』 于 是 姿 意 酣 赏 , 侍 妾百 余 人 , 不 胜 金 翠 , 服 玩 车 马 , 皆 穷 一 时 之 绝 。」(《梁书˙卷第二十八》)如此这般的官僚恐怕也属于极端的例子,但绝非孤例。像清朝的和珅、明朝的胡惟庸、魏忠贤˙˙˙,都是显例。


《旧唐书˙卷第十一》:「甲戌,鱼朝恩(当时掌握大权的宦官)宴子仪(郭子仪)、宰相、节度、度支使、京兆尹于私第。乙亥,子仪亦置宴于其第。戊寅,田神功宴于其第。时以子仪元

作者:Anonymous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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