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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小说】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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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说】归来   
京人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37

经验值: 0


文章标题: 【小说】归来 (1092 reads)      时间: 2003-7-07 周一, 上午8:58

作者:京人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这是我给上星期五《国风》攒的一篇。



【小说】归来



京人



一.



赵军让出租司机把车停在母校的门口,下车走进了校门。就这样,裹在清晨上班的人中走了进去。他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



出国十八年了,其间他回了很多次北京,特别是这几年,他每年夏天都从美国回北京讲学,除了在北京大学开一个讲座,还在一个研究所的学术委员会担任海外委员。可是,他回母校这还是第一次。



母校的变化很大,他都快认不得了。一进校门,除了迎面的主楼依然熟悉,两边的几个大楼都是新盖的,把原来的大操场占了一半。这几个新的大楼里面有一个就是赵军今天约好要去做报告的化学楼。



赵军看了下表,今天车顺,到早了,还有二十几分钟。他朝化学楼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他怕与那些熟人见面。尽管今天上午迟早都要见,但他还是像平时那样,把不情愿干的事情推迟到最后,到实在无法回避的时候才去面对。赵军于是想,是不是在校园里走走看看。他其实很想走走看看,但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早晨,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还是有可能碰上熟人。最后,赵军绕到化学楼的背面,在一棵远离人群的树下点燃了一支烟。



赵军一九七七年从插队的陕北考上母校,毕业后留校任教,同时又是本系的在职研究生,到一九八四年出国,共在母校呆了七年。这里不仅是他事业的起点,而且是他认识妻子小秦的地方。十几年来,母校不知有多少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赵军永远记得十几年前夏天的那个星期日。那天下午,他和小秦如约来到张教授的家里吃晚饭。张教授是中国化学界的名人,是学校化学系的台柱子,也是赵军念研究生的导师。



他们一进门,就和往常一样,小秦跑去把才买来的鱼肉和蔬菜水果拿到厨房,和张师母一起动手做晚饭。王军则欠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毕恭毕敬地听张教授讲话。



张教授六十多岁了,但还是满头黑发,人精瘦,两眼炯炯有神。他坐在那里先没有说话,等赵军把两个茶杯都倒上茶才开口:“今天叫你来,是通知你一件事。”



赵军的耳朵树了起来,把茶杯捧在手里,不敢喝。



“我准备向系里建议,今年派你参加和美国的学术交流计划。”



这确实是一个重大的消息,赵军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张教授四十年代后期在美国留学,取得化学博士学位,在五十年代初回国。文化革命后,他又同自己当年留学的那所美国大学建立了联系。后来在八十年代初一次访问美国的时候,他与该校建立了一个学术交流计划,其中的一项主要内容,是每年由中国的大学派出一个年青学者,到美国的那所大学进修一年。



凭张教授在系里的地位和交流计划创建人的身份,他如果推荐谁去,就是决定了。



张教授见赵军怔在那里一时没话,就接下去说:“这次进修对于你是一个很好的提高机会,但也是一个重要的决定。你和小秦商量商量,你们都年过三十了还没生个孩子,如果你去美国,又要分开一年。仔细盘算一下,下个星期之内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其实没有什么可盘算的。赵军当时坐在张教授家的沙发上,心已经飞到大洋彼岸了。那是在一九八四年,出国的机会还很难得,对于赵军这样没有海外关系的人尤其如此,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呢?



虽然赵军还没有明确表态,但在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谈话已经集中在美国了。赵军打听的是应该在美国选修哪个教授的课,张师母则回忆起当年在波士顿生活的日子。小秦问了问那里的气候和治安,然后就是津津有味地听着。



饭桌上说话最多的是张教授。他的话题都是教赵军如何确定学术方向,如何修课,一年之后回国,如何在系里发展。他长远的目标是让赵军在自己之后撑起化学系,进而在有机化学领域完成自己的未竟理想。近期的目标呢,则是让赵军挽救这个濒危的学术交流计划。



这个学术交流计划是让张教授很丢面子的事,无论本系还是外系的人,全校上下都知道。



一九八四年夏天,这个计划已经快进入第三年。第一年派去的人,是系主任钱教授的研究生孙海,他和赵军一样,也是系里的助教。孙海进修结束之后没有按规定回国,自己联系了美国另一所大学念博士学位,现住在纽约。第二年,张教授再次摆出高姿态,推荐系里的一个其实已经四十来岁的副教授前去进修。谁知道,前几个星期,这个中年人来信说,他已经离开了那所大学,转到另一所美国大学再作一年访问学者,但又有美国的消息来源说,他其实早就在外面的餐馆打工,一年以来根本没听什么课。



两年断送了两个中青年骨干,张教授这个交流计划当初让本系感到自豪,让外系感到羡慕,现在却成了全校的笑柄。只是出于他的崇高地位,才没有人提出取消这个计划。而一贯争强好胜的张教授呢,这次把赌注押在了自己的爱徒身上。



赵军在那批文革后入校学习,后来又留校任教的七七、七八级同学中业务最好,不然张教授当初也不会收他当自己在文革后招收的第一个研究生。而且张教授对赵军的为人也很满意。赵军虽然懂得变通,非常机智,但是有所不为,归根结底是个以学问作立身之本的人,从不趋炎附势。而这又像极了张教授自己。在文化革命后青黄不接的学术界,赵军前程似锦,张教授不止一次对他说,好好干,化学系早晚是他赵军的。这是张教授的心里话,这次放赵军出去,他放心。他现在时时后悔当初,不应作姿态让系主任的研究生孙海第一个出去,第一炮就没有打响。现在回想起来,孙海和他的导师一样,太热衷于政治,太圆滑,靠不住。第二年又没有派赵军,更是失策。他希望赵军一年后回校的时候不仅带回来新的知识和思路,而且带回来实实在在新的科研课题,为他扬眉吐气。



那天晚上,张教授喝多了。他最后脸红扑扑地拉着赵军的手,两眼泪汪汪地说:“出去好好学习,出去好好学习,一年后风光地回来,让他们看看!”



“您放心吧,我出去后一定干好。”赵军心里也有些热乎乎的。他这话一出口,也就等于正式表示同意去进修了。



“天晚了,你们走吧,走吧,我要休息了。”张教授接着说。



这是赵军最后一次在张教授家吃饭。



二.



几个月后,赵军到了美国。他当然没有在一年后回国。他重新踏入母校的大门,已经是十八年之后了。



赵军在出国前就偷偷准备好了各种成绩单,让小秦托校办的好朋友盖了公章。他当时这么做心里也是非常忐忑不安,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师。可是,他立刻为自己找到借口,认定这不过是按照自己一贯的缜密作风行事,到美国后究竟怎么办还没有最后决定,因此,这不算背叛。



确实,赵军在美国的头半年并没有铁心不回国。他没有像很多拿J-1签证的访问学者和公费生那样,千方百计在校园里多打些工,甚或偷偷出去打黑工,好贴补那一点可怜的生活费,而是把时间都花在听课、读书和做试验上。当时大多数中国留学生,尤其是公费生和访问学者们,在一起时的永恒话题就是如何变换身份,以延长在美国的居留,最终办成绿卡。赵军虽然对此也非常关心,但张教授的期望始终像一副重担压在他的心头上,让他在关于今后的计划上踌躇再三,拿不定主意。



赵军当时的奢侈,不过是每个月给小秦打一次电话。八十年代中期,朝中国打电话好贵,一分钟差不多一美元,但他每次都要打四、五十分钟,每次都在小秦的再三催促下才挂断电话。



小秦比赵军小两岁,没有上过正式大学,是系里的实验员。她现在白天上班,晚上念电视大学,虽然没有孩子,也忙得不可开交。每次打电话,赵军最喜欢听她絮叨。系里的人事纷扰和小道消息,他们住的筒子楼里上下左右邻居们的种种逸闻,这些原来最让他讨厌的琐碎事情,现在都是那么亲切和有意思,每次都让赵军暂时忘却苦闷。



为了省钱,他也没有怎么到美国别的城市去玩,唯一的一次,是乘长途汽车从波士顿到纽约,看望在那里留学的孙海。



赵军和孙海其实很要好,这是谁都想不到的。看上去,孙海和赵军完全是两种人,孙海是个政客,赵军是个书生,朋友圈子也都不一样。但是,这两个人都绝顶聪明。聪明人总是彼此相吸的,因为他们之间可以建立一种默契,一般智商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那种默契。



孙海在纽约的一所大学念博士学位,住在学校外面一个破旧失修的公寓楼里,和几个中国学生合租一个单元。赵军到的头一个晚上,孙海为了图清静,请赵军到唐人街的一个餐馆吃了顿饭。



“你开始联系学校了么?”一坐稳,孙海就开门见山地问。



“开始联系了,但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留在这里”,赵军说。他说的是实话,在孙海面前没有必要事先保密。



“你和齐默曼的关系怎么样?”孙海又问。齐默曼是赵军作访问学者的那所大学的化学系教授,名教授,而且乐于助人。



“关系不错,他已经给我写过推荐信了”,赵军答到。



孙海脸上飘过一丝放心的神情,接着说:“你知道张教授他们为什么永远无法懂得咱们么?”



“不知道,原闻其详”,赵军给孙海夹了一块刚上来的醉鸡,微笑着说。



孙海说:“因为咱俩和他们那些老家伙不一样,咱俩是除了对自己,对别人谁都没有承诺的人。咱俩还都是口是心非的人。”



“你是说,咱们的心都变黑了么?不同意不同意。”赵军说。



“那你说,你对谁还有承诺?你有什么理想?”孙海看着赵军的眼睛问。



赵军语塞了。“其实我挺羡慕那些有承诺,有理想,有信仰的人”,他回过神来后说。



“就是嘛,你羡慕,因为你没有。你我都一样,我们的灵魂都是孤魂野鬼。你不是在犹豫,你只是在推迟自己明知早晚要做出的不舒服的决定”,孙海说。



从纽约回来后,赵军下定了留在美国的决心。他不久拿到了一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到那里去读化学博士学位,不但免学费,而且还可以在学校打工。他回了封信,告诉人家秋天就去入学。



此后很长时间,赵军都在盘算如何通知张教授。他多少次坐在电话机旁发呆,鼓不起勇气去拨张教授的号码。他又有好多次提笔给张教授写信,开个头就把信纸揉了。



过了一年,赵军把小秦也办到美国。关于张教授的话题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永远的禁忌。赵军只是硬着头皮在开始的时候问了一下。小秦说,那个学术交流计划已经撤销了。赵军留在美国的消息一传出,她在系里和学校里都抬不起头,开始时老请假,不久就辞职,搬回娘家,全力办出国的事。她在学校碰见过几次张教授,每次都很尴尬,匆匆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她也不愿打听张教授的事情,唯一说得上的是,他显得很消沉,就这样。



三.



十几年过去,赵军已经干出一番事业。他在一所美国大学任教,是系里的台柱子,在自己的领域内是个著名的学者。小秦留在家里,专职带他俩在美国生的独生子,把儿子侍弄得在高中门门功课名列前茅,上个常青藤大学唾手可得。



赵军也早就建立了与国内各学术单位的联系,回中国讲学,回美国则对大家做回中国的报告。他很热心中国的种种事情,有当地中文报纸经常的报道为证。每年十一国庆和春节期间,他都出现在本地社团和领事馆举办的大小宴会上。总之,赵军虽然入了美国籍,但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国学人。



十几年后,赵军再次见到了孙海。



孙海当初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办不下身份,J-1签证的人即使有博士学位,也不容易办身份。再说他上的那所大学也不是很好,找工作不容易。孙海一看形势不妙,就没有犹豫,回国了,因此也没有等到最后像赵军那样,和很多人一道,以回国将受政治迫害为由拿到绿卡。



孙海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到母校,当时学校和系里人事已非,管事的人早就宽恕了他当初不辞而别的事情。十几年后和赵军重逢的时候,他已经是母校的副校长。



孙海带着学校的一个代表团,到赵军所在的城市访问,头一个晚上就把赵军约了出来,和十几年前一样,在一个餐馆里,不过这次是个很清静的日本餐馆。



“嘿,你看咱们俩,我变成秃顶,你头发白了不少,可是,咱俩这些年干得都不坏,是么?”孙海在幽幽的灯光下说。



“是啊是啊,我经常见到你的消息”,赵军说,一面给孙海的杯子里倒上热好的清酒。



“那你不回来看看?告诉你,一回去,保证系里和学校里的人差不多你都不认识。化学系的系主任你猜多大?八三级的!还不到四十岁。咱们都是老家伙啦。”



“那我就更没有必要回去了”,赵军说。



“不成不成,你是海外名气最大的校友,大家一提你,没有不翘大拇指的。不把你请回去为学校做贡献,是我这个作副校长的失职”。



赵军还是沉吟着。



孙海又说:“更重要的是,回学校一趟,你的心病就没有了。”



“你这个家伙真厉害”,赵军说,“来,干杯干杯!”。



“我说的对吧,你如果要忘掉这所学校,也要等到回去一趟之后才有可能忘掉”。



“好!我回去!”赵军当时就决定了。



四.



赵军准时走进化学楼,一群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果然,除了孙海和一、两个看着面熟,但已经叫不上名字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很年轻,当然也都不认识。



孙海刚上前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介绍周围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就挤了上来,说:“赵教授,我是新闻系的本科生,也是校刊的记者,请问您在报告之后能不能接受我们的专访?校刊打算发一篇关于您的长篇报道。”



赵军连忙推辞:“不成不成,我没有什么好宣传的。”



“哎呀,您就别谦虚了!您是本校最著名的校友之一,我们想用您的故事来激励所有同学。”那个女生不依不饶。



孙海连忙过来救驾了:“去去!大人的事还没说呢,你个小孩儿倒抢在前头了,别着急,采访少不了你的”。



“那好,孙校长,要是没有采访成,那我就拿您试问”,女学生笑着,退到后面。



赵军不好说什么,责备地看了孙海一眼。孙海低声说:“你想,这个躲得掉么?采访的时候该说什么说什么,没事。”接着,他提高声音为赵军介绍众人。



系主任显得非常年轻,更像个研究生。等孙海退到一旁,他就上来说:“赵教授,我应该叫您赵老师。我当年上大一的时候,您是我们班的辅导员。”



“是么!”赵军真地想不起来了。



系主任又说:“您的报告安排在阶梯教室,半个小时之后开始。报告之前,我们几个系领导和主要教师想先向您简要介绍一下化学系这些年的发展情况。”



“当然,当然,我正想听听。”赵军虽然已经在美国听孙海介绍过化学系这些年的变化,但还是很想听听系主任和教师们的介绍。



“这边请”,系主任说。



他把赵军领到化学楼大厅的一面墙前面,那里是一排陈列柜,里面陈列着化学系教师们历年来发表的专著和编写的教科书,以及各种国内外专业期刊,都翻到化学系教师发表的文章那一页。还有的陈列柜里是由教委、科委、学校颁发的种种科研奖状。



陈列柜后面墙上的那些照片。他们为什么要在墙上挂这些照片?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孙海为什么也没有想到,墙上的这些照片?



赵军正对着一张放得很大的照片,黑白照片,里面是应届毕业的七七级学生和化学系教职员工。



他看见了张教授,面容清癯的张教授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炯炯有神的两个眼睛直视着他。



他知道,张教授和张师母都在几年前先后去世了。可是,他哪里想到,张教授居然在这面墙上,在这张黑白照片里等着他。



年轻的系主任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但赵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张教授从照片上望过来,锁住了赵军的目光,让他感到浑身出汗,轻轻颤抖。



“这不是赵教授么?我认出来了!” 突然,来自校刊的女生指着那照片上站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说,吓了赵军一跳。



“没错,小孩儿的眼神就是好使”,孙海忙过来打岔,又拉了赵军一把,“好了好了,咱们先去座谈,这些照片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赵军没有理孙海,张教授的目光把他定在原地,让他挪不开脚,只能呆呆地在那里仰望着照片。泪水慢慢地涌了上来,他要强忍着才行。



“你们看你们看,我这个老同学今天还有些伤感”,孙海把手搭在赵军的肩上,又低声说:“走吧。”



赵军费好大劲才回过身来,一躲过张教授的目光,浑身登时轻松了,他感到解脱,十八年来的一切心病都甩在那面墙的墙脚了。他两手攥起了拳头,有什么了不起,他赵军毕竟是个一往无前的人。



赵军笑着对周围的人说:“对不起,刚才是有些伤感。好,我们去座谈!”



他又扭头冲那个校刊记者说:“你也来座谈吧?”



“当然,我今天一天都跟定您了。”



孙海说得对,这次采访躲不掉,赵军心想,那就和她讲讲自己那些已经滚瓜烂熟的故事,对了,有些地方还需要再充实和发挥一下,为什么不呢?









作者:京人寒山小径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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