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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郑义与大江健三郎的四封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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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郑义与大江健三郎的四封通信   
所跟贴 老郑戮力 ! 加油 -- Anonymous - (520 Byte) 2003-1-17 周五, 上午3:48 (463 reads)
郑义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114

经验值: 0


文章标题: NOEQ,想不到会碰上知音。明白爱是文学之魂的人少而又少。下面这篇没有发表过的书评,是贴给你看的。 (480 reads)      时间: 2003-1-17 周五, 上午7:33

作者:郑义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走向耶路撒冷

——漫谈散文集《风景》及韩秀



郑 义



犹豫着想写篇作家论,很快就打消了念头。韩秀出了十多本书,实在不算少,而我又不是批评家,怕不专业。于是范围缩小到散文,再缩小到她晚近的一本集子《风景》。想,一片风景也够我读了:从美国枫红似火的东部沿海到蓝色的多瑙河,从奋发的高雄到庸懒闲适的雅典,从万里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到爱琴海边的克利特岛,到初获自由的布达佩斯……这风景已够大。



书出在台湾,书好,人缘好,且宝地人文荟萃,如何轮得上我至喙?我想,最要紧的,是我与韩秀有相同的大陆背景,台湾批评家就隔了一层。书中第三辑标题是《风景这边独好》,台湾同行怕就难领略个中之微妙。这原是毛泽东革命诗词之名句,在大陆特定语境中已成为共产制度“欣欣向荣”的赞词。凡具有文字意识的大陆作家,早已弃绝这种僵尸般的毛式词语,何以韩秀依然套用?——反其意而用之也:不是大陆那边,而是“这边”风景独好!



这就谈到独特的视角。韩秀之视角,生发自她饱受摧残的生命,拒不妥协的记忆和美丽刚强的个性。正如此,她写阿尔巴尼亚人和匈牙利人的文字,充满“同病相怜”的关爱。唯有曾经为自由而哭泣、而战斗过的人,才会把匈牙利抽象为裴多斐的一首诗,才会格外挂牵初获自由的匈牙利人的日子;只有经历过“波匈事件”自由狂飙洗礼的战败者,才会刚到布达佩斯便径赴殉难者纳吉雕像前肃立沉思……也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会看出那绞刑犯一脸的“书卷气”,才会读懂那简约碑文和脚下常年敬献的鲜花,才会随着英雄“微笑”的目光凝视多瑙河不尽的流水;也只有这样的眼睛,才能看出孕涵在布达佩斯穷困中的自尊与希望。(《困顿前行》)



侧写阿尔巴尼亚贫困和骚乱的《自由的代价》,是集中体现这种特殊视角的佳作。



在中苏激烈争夺共产教皇时期,阿尔巴利亚是中共唯一的小兄弟。对大陆中国人来说,这个地图上难以找到的小小山国,就代表了“一段啼笑皆非的历史”。社会主义时代留下的贫穷后遗症,加上过渡时期买空卖空的股市,把阿尔巴利亚人投入灭顶之灾。被洗劫一空的人们抄起了自动武器洗劫商店,政府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希腊人严密看管国境线,并把盗窃、抢劫等种种罪名加诸阿尔巴利亚人头上……但在韩秀眼里,看见的却是他们“在作着希腊人不愿或不屑于去作的工作,领取不知能不能糊口的酬劳”,在“做着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在一个冷风扑面顾客稀少的三月天,一阵“欢快的手风琴的乐声”,把“我”引入了“一个悲壮的场面”:



“狂风中,一位青年叉开修长的双腿,稳稳地站在市场中央无人的空场上,风撕扯着他深色的长发,他却一心一意地拉着一架手风琴,十个手指轻灵地抚着琴键,乐声乘风飞扬……”青年胸前,没有通常街头卖艺者收钱的小布袋。身后不远处,是他端坐于小货摊后的老母亲。“老人面色庄重,头巾下,银发闪烁,齐齐整整,和青年的长发飘拂正成对比。”“我”礼貌地问那青年可否请他喝杯咖啡,青年“坦然地”随“我”走进街边的一家咖啡店。捧起滚烫的咖啡,“笑得灿烂”。他是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大学的学生,学费仰仗寡母手工编织所得。而他则每逢假期来雅典,多少分担一点老母的辛劳。谈起银行倒闭、社会动荡,“‘那么,会不会有更多的人选择离开呢?’我小心地选择着字眼,希望不要伤到这位可爱的青年。”——不会,我们会投票再次选择我们的未来。我们不会长期离开贫瘠的祖国。——为什么?——“因为,我们是阿尔巴尼亚人。”从咖啡店出来,再次走近老人的小货摊,“我”看到,“老人精心编制的桌布、花边闪耀着典雅和富丽”……



叙述平白如水。一个小小民族一个遭受了反复摧残的小小民族之自尊,跃然纸上。这文字说不上典雅更不富丽,却描出了典雅富丽的灵魂。还记得泰戈尔纳传世名篇《喀布尔人》吗?那些从乡间到大都市来贩卖干果核桃的“粗鲁野蛮的喀布尔人”?还记得吗,传说他们会拐骗孩子,把他们装进肩上的大口袋里背走?但五岁的加尔各达小女孩米妮,却和这样一位举止粗犷的喀布尔汉子建立了感人至深的友情。——视角,孩子童稚的视角,一种天真无邪的爱。但这视角不是技术(至少主要不是技术),亦泰半不是来自理性的选择,而仅仅凭借天才与直觉。女作家那颗饱经苦难的心,本能地敏感着苦难中的人类尊严。也只有这样的心,才能直觉式地捕捉到贫困中的典雅与富丽。



《风景》集子里我最喜欢的一篇散文,是写希腊正教圣地迈泰奥拉之行的《山中一昼夜》。舒服、自然、纯净、完美。两千数百字的小文,描绘了几座拔地而起直上云霄的奇峰,及坐落其上的古修道院,然后,作家和家人返回尘世,在小山城一家小饭店坐定,进入偶然性之神即兴展开的活剧:先是希腊共产党举行的冷落的街头演讲,接下来是震耳欲聋的鼓噪声中被关掉的“苏联红军军歌”,然后是舒缓的民歌和哀怨浪漫的希腊摇滚……



华彩乐章开始出现:





夜幕笼罩了近在咫尺的石峰,峰顶修道院隐身于暗夜之中。世间只剩了狂欢的人群,大块吃肉,大杯喝酒的人群,沉醉在球赛和摇滚之间的人群。



忽然,如同海风吹过,一波又一波地,喧嚣渐渐止息,先是酒馆和餐厅内安静了下来,电视主播宣布了英国威尔斯王妃黛安娜车祸重伤的消息。



人们黯然离去,山城的喧嚣完全止息……



夜空中,几座修道院的钟声交替鸣响。“高高的,正前方,一点黄色的光渐渐亮起来,罗莎修道院的烛光温柔而坚定地划破黑暗”,激励着一个美丽的灵魂与死神对抗。



次日,当晨曦初露时,接引的钟声此起彼伏,抚慰着那超升的灵魂,也抚慰着众生。





——可遇而不可求!一篇纪实散文,居然能把宗教圣地、共产党街头演讲、摇滚乐和黛安娜王妃危殆与死亡串联在一起,并进而超越此岸,证得形而上的终极意义!当然是巧合。但能在刹那间准确捕捉这巧合并解读其意义的,只有那种蛛网般敏锐易感的心灵,还要有爱、至美的人生境界。《山中一昼夜》当列为当代散文之杰作。



既然是漫谈,且容我不必面面俱到。写得好的篇什还很多,也不一一评介。技术是可以学到的,没有谈兴。(时下年轻作家,把现代后现代各种技术玩得多道地?)这里只谈那些学不到的,比如情感、心灵。



我不是“论家”而仅仅是“写家”,逻辑就往往中断于思绪的自由飘动。迈泰奥拉的钟声,使我忽然想起韩秀本人关于《风景》的预告:在上一本书《亲戚》的“后记”中,女作家概略而诗意地向台湾读者预言了自己到希腊后新作的部分内容:



我要奔进后园,摘一把鲜花,装进一个玻璃瓶子,严密地封上口,放进爱琴海,很快地,漂向台湾。

当朋友们在海边捞到这只瓶子的时候,旋开瓶盖,花儿正开得鲜艳。



感人的文字,感人的乡情。我没有,也记不起有哪位诗人曾誓言向哪片土地漂送如此鲜丽的花朵。她怎么啦?其中可有难言之隐?眼前的文字模糊了,心被轻轻拨动,她的前半生如闪电掠过——



如她所说,她是一位身在美国,用中文写作,在台湾发表的华文作家。在大陆近三十年,在美国二十多年(含台湾高雄数年),至关重要的是,她出生于纽约,这应该是她生命的“肚脐”。由此,她的一生,她的命运被这一事实所决定。二战时期,一位年轻美国军官与一位中国女留学生的爱情婚姻,生出一朵小花。很快,这朵娇嫩的小花被移植到大洋对岸。却不料旋即变天,气候越来越严峻。来自父亲的血液,使她被视为意识形态加血统的双料“异类”。极权社会的迫害,再加上父血所意味的“原罪”,将她推入真正的人间地狱。当然,罪恶来自丧失人性的统治者,但直接的迫害者竟然是那些流着她身上另一半血液的人。我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谁触摸过如此之惨痛!从北京流放到太行山,又逃亡到大西北,与西亚相连的那块荒漠,那片白骨累累的放逐之地。青春健美的生命,尚可承受超强劳役,但究竟血肉之躯,经不住刺刀枪托毒打。本来她已陈尸戈壁滩,但善心的维吾尔人(“非我族类”)又把她从死神手中夺回……



第二次夺回是美国,注入她生命的另一半血液的那个美丽的国家。一本孩提时的旧护照、一面飘扬在北京城上空的星条旗、一群以国家名义围追堵截的军警,再加上一颗疲惫而渴望家园的心,故事便演绎出从山穷水尽到柳暗花明的种种新的可能。最后,我们饱经流离之苦的俄瑞斯忒斯终于回到了她脐血滴落的母地。这里的人们轻松幽默。这里的人们单纯而勇敢。听你讲往日的痛楚,这里的人们会以歉疚之情道一句“对不起”,好象那罪恶与他们有某种干系。美利坚温柔地张开双臂,紧抱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她拿起笔,开始写自己的故事。一本一本写,边走边写,从纽约华盛顿写到北京,写到高雄,写到雅典、布达佩斯、尼罗河、多瑙河,又写回华盛顿……



走了那么多土地,她只是把她鲜艳的玫瑰花献给高雄和台湾!



她是美国女儿,也是中国女儿。睿智慈爱的外婆,从儿童时代起就手牵手地把她引入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文化中国。还上小学,她就从沈从文、老舍等大师级人物构成的文化圈里,读懂了“中国的好”、“中国的美”、“中国的亲”、“中国的真”、“中国的醇”。(《真不易!》)她用象形文字写作,她亲近着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辛弃疾、汤显祖、蒲松龄、曹雪芹、鲁迅、沈从文的伟大诗魂。这两千年不堕的中华文气,已成为她“深植心中”的“根”和“生命的一部分”。(《李白与杜甫孰优孰劣》)她在美国大学讲授《红楼梦》,她奔波两岸撰写故宫文物论文……她不是中国人谁是中国人?——中国,滴落着她文化脐血的土地。



但中国没有爱。中国把自己亲生的女儿往死里打,往肠断心碎打,直至打出家门,断情绝义。虽然谁都明白,那些衣冠禽兽并不能代表中国,遗憾的是,他们正到处代表着中国。现实很冷酷,现实的中国不容亲近。但台湾,特别是高雄,那另一个文化中国却温馨地接纳了她。在那里,她有热情的读者,有知心的文友,有可倾注爱心的文化事业。如诗人痖弦殷殷再三:“台湾是你的家!”



刚到希腊,女作家便在《巴特农神庙遐想》中抒发了对台湾的悠悠眷恋。巴特农神庙举世闻名。巴特农神庙就是巴特农神庙。站在橄榄树下的她,却想起了另一种文化氛围中的宝岛。从身边游客的各种语音中,她听到一对青年男女所操的“熟悉的乡音”——台湾国语,怅然若失——





从我住的地方到海边只有半小时车程。我遵守诺言,找到一只大大的玻璃瓶,剪下了几枝鲜艳的玫瑰花,——在雅典,玫瑰是常年怒放的——封在了玻璃瓶里。湛蓝的 爱琴海会托住这只盛满思念的瓶子奔向大洋,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向我热爱的高雄朋友。





——如此情深似海!



奇怪的是,《早安!台湾》的“代跋”,竟然名为《过客》。为台湾,她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爱。她奔走呼号,忘情投入,但“好象有人在耳边大声吼叫:你是谁呀?竟在此处大言不惭!”而她,只能“无力地回答”:“我是一个过客”。字面的意思,是为自己没有金钱权势,精力时间太有限而抱愧。其实,她之于台湾,又何尝不是一位来去匆匆的过客?



毫无疑问,韩秀比众人更加敏感到一个严峻的问题:身份认同。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是谁?



不由得想起卡夫卡。卡夫卡专家巩特尔·安德尔斯(德)这样分析卡夫卡:“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最初确实是这样),他在犹太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操德语的人,他在捷克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波西米亚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工工伤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而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耗费在家庭方面。可‘在自己的家庭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韩秀同卡夫卡一样,误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所不同者,韩秀比卡夫卡惨得多。



但,又有谁不是“误入”呢?说到底,我们通统是丧失家园的“异乡人”。自从始祖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我们一直颠沛在漫长的放逐之路上。我们渴望家园,却永远找不到家园。我们偶然地被生为法国人、越南人、南非人、中国人、西班牙人、美国人、印第安人、健全人、残疾人、男人和女人等等,并在永不可解的因果炼缠缚下苦苦挣扎。于是,丢弃、冷漠、敌意、孤独、荒谬等受苦受难的感觉成为文学艺术的主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唯有长歌当哭。爱略特写过了,卡夫卡加缪写过了,韩秀(和我们)正在接着写。也许,韩秀的缺点和优点都是不看重理性在创作中的效用,正因此,她没有坠入孤独与荒谬的过度理性化陷阱,而听任内心深处的呼唤,以爱来对抗。爱成为她所有珍珠的串线。她自觉不自觉地抗拒着萨特的“选择”论,因为,从根本上,她的人生无法由自己选择。她只有无辜承受。她只有用爱来对抗。读过韩秀作品的人,都能感觉到一股不可遏止的深爱。而由苦难升华到爱,那种宽厚博大的爱、无分远近亲疏的爱、无缘无故的爱,不正是文学存在的理由,不正是灵魂拯救之路?在韩秀的优秀作品中,我看见了苦难,更看见了爱,格外珍视。因为这是中文文学十分欠缺的精神品质。这种无条件的绝对的爱,正是西洋文学最为伟大的支柱——以耶稣受难之地命名的——耶路撒冷精神。除此没有文学,没有拯救。只有走到耶路撒冷,我们才算走完放逐之路,回归久别的精神家园,一切国呀、族呀、仇呀、怨呀,皆化为过往的历练;我们的眼睛才会被一个伟大的灵魂照亮,我们长流不止的泪水,才会温柔地被拭净。



写到此,耳边又响起迈泰奥拉的钟声……



那是我们女作家暗含灵性的文字:“高高的,正前方,一点黄色的光渐渐亮起来,罗莎修道院的烛光温柔而坚定地划破黑暗”。



——某种自我暗示?



韩秀,已经走到雅典(西方文学的另一大支柱:以希腊雅典为代表的理性精神),挽起裙裾,再往前走,超越雅典,就是神圣的耶路撒冷。



走到耶路撒冷,我们的每一滴泪水,都将凝为纯美的珍珠。





2001年4月30日于华盛顿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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