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性为病人打针的操作,我已经重复二十多年了。现在的我,闭着眼睛就能麻利地在半分钟内完成这一操作。但说了你会不信,三十年前教我第一次学打针的老师,是个只有十岁,不认得一个字的小姑娘,名字叫 “小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泥个子瘦小,生下来又黑又丑,父母为她取名“小泥”。小泥出生在黄淮流域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也是我母亲出生的地方,小泥的母亲是我母亲的堂妹。七十年代一个初秋,小学刚毕业的我,被母亲送到小泥家过一个暑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泥。刚满十岁的她,比十二岁的我,矮了一头。黑里透红的小圆脸,象个男孩儿,看着并不丑,只是塌鼻子,一只眼有点斜,破坏了她的好看。她没有留发辫,而是头发较长的小平头。个子瘦小,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我转来转去,透出一股机灵。她穿一件半截袖白色蓝花褂子,黑裤子,袖子裤脚是用不同颜色的布块接长的,屁股上还有两块大补丁,但衣服都显得干净。她左胳膊上还缠了一圈白布,姨母说,小泥胳膊上生了一块疮,化脓了,每天还打着针呢。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泥没有上过一天学,村子里所有女孩子们都一样。男孩子还有机会上几天小学,女孩子终久是人家的人,没有父母想到她们有识字的必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在姨母家的日子,我和小泥睡在一张床上。这一字不识的小泥,很快让我佩服得心里发痒。那是在姨母家的第二天,姨母,姨夫,表哥全都下地干活去了,只留下小泥和我在家。吃过早饭,小泥说,“过一会儿,公社的先生(赤脚医生)就来了,检查我的疮,还要打针”。我们一直等到快中饭了,也不见先生来。小泥对我说,“表姐,你给我打针吧”。我吓了一跳。从小最怕打针的我,每次母亲带我去医院打针,一看到护士拿着注射器和棉花球,朝着我走来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闭上,直到母亲拍一下我的屁股说“好了”,才会睁开。挨过针的次数,已经记不清了,可这针究竟是怎么打的,我一次也没见过呀。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不会”,我说。“我教你。先生打针的东西都在这里”,小泥一边说,一边从床头的旧木箱里拿出一卷发黄的白布包。她两手捧着布包,把我带到灶房。我帮她往锅里添上水,她点上灶下的柴火,不一会儿,水就烧开了。她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滚开的水里。“要煮两分钟”,小泥说。“没有钟表,怎么知道时间呢”?“我们唱歌,唱完一遍,就煮好了”。于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跟着小泥唱起来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唱完“舵手太阳”,小泥用杓子把布包捞出来,用碗盛着,端回我们睡觉的小屋。她打开布包,里面露出了一个玻璃管,一头还带着长长的发亮的针头。我知道,那是注射器。小泥又从木箱里拿出两个玻璃小瓶,用杓子把儿敲开一个,用注射器抽出里面的水,转移到另一个小瓶里。晃了几下,又把小瓶里的水抽回注射器,再对着门口的亮光,双手拿着注射器,针头朝上,小心翼翼地顶出注射器里的空气。看着她那全神贯注抬头观察注射器的瘦小背影,我心里羡慕起来,觉得自己也有了给别人打针的勇气。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给,你拿着”,小泥把注射器递给我,推开裤子露出半个屁股,趴在了几条旧木板架成的小床上。“先得用棉花球擦几下呀“。“什么也不用。快打吧”,小泥催促着。小泥的屁股上,明显地看到一大片针眼。“别怕,我哥也给我打过,还有隔壁的小英姐”,小泥说。我找到一块没有针眼的地方,抖着手扎了下去,但针头没进去,反倒给弹了回来。“你得用劲儿,再猛点儿”。我再次拿紧注射器,一边惭愧着自己的不如小泥胆子大,一边猛地一下,眼睛一闭,针头进去了!“慢慢地推,把水全推进去就好了”,小泥扭头看着自己屁股上的注射器,对我说。我平生第一次给人打针,真成功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五六天后,小泥的疮痊愈了。她问我,“表姐,你想吃柿子吗?明早我带你上山检。要起早的,鸡叫头遍我叫你。”第二天,晨风都有些凉意的一大早,两个孩子的身影就出现在村西边的山沟里了。小泥提着个大筐子,我跟在后面,朝着山坡上散布的一棵棵柿子树走去。金黄的柿子,与浓密的绿叶相间,很是好看。我们每来到一棵树下,就仔细地在草丛里寻找掉落下来的柿子。但不多,一棵树下还找不到一两个。看着我失望的样子,“起得早的人,检光了,”小泥说,“你个儿大,能晃一下树就好了。”我用双手推了一下碗口粗的树干,纹丝不动。“找一棵细的,我试试,”小泥退后老远,猛地冲回来,用一只脚狠狠地蹬了一下树干,哗啦哗啦,真掉下来不少,足有十几个。这一下,我又学会蹬树干了。很快我们就检了大半筐,俩人抬着都有点吃力。我从筐子里抓起一个,用手掌擦擦就往嘴里送。“不能吃,不能吃,”小泥从我手里夺去了柿子,说,“涩掉你的牙,拿回家懒懒才能吃的”。我生来第一次知道了,城里卖的甜的发腻的柿子,原来都是经过“懒惰” (保温后熟)处理的。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泥的哥哥,除了干农活,还去生产队的瓷器窑上工。烧瓷碗,是当地一项传统手艺。烧窑工,有时不给工分,用瓷碗顶替。一天,表哥带回来十来个瓷碗,要小泥去镇上卖掉。于是,小泥和我,每人背了用草绳捆起来的五个瓷碗,一大早就来到十来里路外的集市,路边摆好瓷碗,半晌卖了六个,一个三分,共卖一毛八,该回家了。炎热的太阳下,忙活了大半天,我觉得口渴得厉害。小泥便带我来到 集市西头,找到一位卖凉开水的老婆婆。一分钱一大碗水,我一口气喝得精光。小泥小心翼翼地从装着一毛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最小的硬币,给了老婆婆。“你不渴吗?”我问小泥。“回家的路上,拐一下弯有个小河沟,水清着哩,我到那里喝”。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泥的哥哥,记得那年刚满十八,成年劳动力,一天可赚十个工分,听他说,一个劳动日,年终结算合一毛七。小泥和我半晌就卖了一毛八,表哥直夸我们。十多年后,我结了婚,从先生那里知道,他当年做知青的地方,要好些,曾达到一天合三毛四,而当时城里的第一年学徒工人,一天能赚六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从那个暑假起,我再没有见过小泥。我生孩子后,她仍然没嫁婆家,我曾让母亲找她帮我带孩子,我也确实想她,想帮她。但姨夫刚去世,姨母也有病,表哥成了家,另住了,她脱不开身。于是我只好托母亲给她家送去二佰块钱。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前些日子,母亲打来电话,说姨母也病故了。母亲去了村里,帮助料理了姨母的后事,也见到了小泥。四十出头了的小泥,鬓角都发白了,还没找到婆家。一个瘦小个子的老姑娘,现在骑一辆自行车,每天从镇上到邻近的村子,来回跑,买了鸡蛋再卖。不卖鸡蛋不行,现在光种地,一年到头一个劳动日,能合五毛上下,可她还想把姨夫姨母留下来的三间屋顶有破洞的屋子,翻新一下呢。我一想,可不是,一天的收入,比三十年前的一毛七翻了三倍,可物价,当时三分一个的瓷碗,现在至少得三四毛了吧。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村子里其它没有什么大变化,小泥家隔壁的小英家,也是破房子,山坡上仍然散布着稀稀拉拉的柿子树。只是生产队长现在称村长,村长承包了瓷器窑,听说发了,一家住上了村里人从没见识过的气派的三层小楼。“对了,村长家楼外的墙,靠着大路,还刷着显眼的白色石灰水标语呢:致富全靠好政策,保持党员先进性”,二十岁就成了党员的母亲,不无抑喻地补充说。“三十年前村头的石灰标语我见过”,我说,“阶级斗争永不忘,紧紧跟着共产党”!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第二天,是我给母亲汇钱的日子,我多汇了三百美元,让母亲转交小泥,帮她翻新房子。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小泥,我想念你,我永远忘不了你教我打针,带我检柿子,还有你给我买的那一大碗凉开水,真解渴呀。我在想,等我儿子高中毕业,一定带着他去看你,你是他的表姨。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二○○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