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着从风门射进的那小块太阳，白哗哗的象根柱伫立着牢门，随着移动的位置便是中餐的时差图标。快了，有人还自言自语的说。其实，不说倒好，一说就象传染病扩散，惹得每人搔首抓腮，急不可耐，有哑巴梦见妈那么作急，就一个吃字上在眉头下在心头，要是时间可以抬腿跨过，那是我们没有人不愿一步到位的，生命已局限在太阳进来的目标上，而中餐还在象辽阔的彼岸那么漫长而遥远，徐徐爬行的阳光象老牛拉着破车。 “看！”，每隔一会又有人指一下地上又说：“快了。” 更引起大家仔细分辨，光柱却似动非动，直到那方块形的亮团不好意思久久的逗人现眼，才从风门里悄悄退出，铁门喧动的响声必然悦耳可闻。呵！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意味。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们的饥肠饿胃早已变得庞大空旷，象无数的气泡在唧唧咕咕崩裂；又象海潮回荡汹涌在礁石沙岸，一波波的撞击，舌头与喉头不由自主伸缩，喉结自动翻滚，食道象一条蚯蚓行在蠕动，从肠胃延伸及到四肢，从五官牵动九孔，时而痉挛，时而颤觫，绵绵的鼻息象蛛丝般残喘，似密密麻麻的虫子在体内悄悄爬行，轻轻咬嗜，隐隐作痛，时时发慌，如带毛刺的绳鞭在腹腔抽打，口齿间没有了唾沫，淡淡的乏味，舌下有了喷泉，一股股苦水直往外冒，是吐是咽，不由你不牵动喉头。饥饿又如微风贴地，呼啸而起；似海涛咆哮，岩浆狂奔，长期空虚的肠胃象个空磨在旋转，每转一圈又牵动每根神经颤动，每一根神经又牵动每一条条的筋肉，每个细胞象被击中枪弹的逃兵正摇摇欲坠。有的犯人坐着如果还习惯性的立即站起，不用手立即撑住墙壁，让昏眩的大脑跟上形势，就会直挺挺的倒下，摔得头破血流。北碚汽车制造厂里有位姓陈的技术员，多次这样跌摔，头上被蓝药水，红药水涂得光怪陆离。那种慢慢起来的姿势对青壮年人是滑稽了，但又非这样的老态龙钟不可。如果想越狱或许意味能够越狱的话，那是痴人说梦。牢狱里能够维持身体正常站立，那是功夫中人了，谁还想跑，谁还能跑！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终于捱到在十二点前了，一如既往，铁门的响动必然有院坝地上摔饭钵之音。监狱长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犯人会在风门口上聚精会神关注，那眼光拧紧得象一支钻头，随着厨工手里的舀勺移动，犯人们会忐忑不安的揣测，有的要怒叫高叫。为此，监狱长会在开饭前全部关闭风门。但这又老又厚的铁条镶龛的木门给时光分裂出缝隙，犯人把目光挤进去当超声波。早餐二俩稀饭，中午和晚餐都是三俩干饭，多一俩真是比天大地大，犯人活着的趣味，为那三俩米的诱惑。就在这即将来临的最幸福时刻，谁也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从牢房里走出去端起牢饭再回来，看在眼里的米粒象通灵宝玉，颗颗闪烁。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中餐的铝钵里是菜， 上面倒扣着一个黑色的搪瓷钵，直径稍微比巴掌大，高不过四根指头，那是蒸熟的米饭，实际只有半钵，因水掺得多少，饭就软硬多少不同，可能厨工倒米不会全神贯注，同样定量的饭钵常有不同的分量，运气好的钵人人盼望。不知那米是不是为解放战争积余的战备粮，我的第一次享受，闻着是猪潲味，吃在口里象膄了的食物。嘿！还真想不到，坐牢一周之后，味觉器官就变成了太平洋上的百幕大三角，什么都兼收并容，说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比喻犯人贪吃，未必不恰如其分。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中餐没有唏哩哗啦嘴唇喧动声。进到牢房之后，大家都安静坐在炕板上，放开两个钵，一般是先端起饭钵一鼓作气，连最后一颗米都不见了，再端起菜钵；有的犯人先吃菜，后吃饭，绝没有人会象常人那样同时并举，饭菜随筷。没有坐过牢的不知其中玄妙，犯人的胃对饭菜感觉一模一样。这样的菜是蔬菜公司里剩余的烂菜或卖不掉的齞菜，见不到油，盐倒是不少，分量只有饭那么点，菜叶里不乏条条菜虫，出现在犯人眼前都会当了上等美味，自然咀嚼，有取乐说：嘿！我这里还有肉呐，说罢将筷子上的虫夹起来一晃，看一看有多么肥大，再津津有味的送进嘴巴，不仅色胆包天，而且欣慰愉快。经过盐与火的烹调，菜虫也是色香味兼备的精品。科学的解释是能吃菜的虫，那身维生素和油与肉对人有益无害，这是共识，物尽其用嘛。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为了食品，也反映出一些人的本性。与我同牢房里有位文质彬彬的张姓教师，大概有点肿，看起来不痩，他三十几岁，自述老婆还是个县长膝下巾帼，有家有室，日子不差。他曾经在北碚西山坪中学任教，坐牢原因是因诱奸学生。他说话文质彬彬，口辞排列有序，词汇丰富，知识足以武装牙巴。另有个帮同学打架杀人的叫杨子荣的十六岁小子，他个子单痩，十分幼稚，毕竟还在中学就读，正好是这位张老师教常当启蒙学字的弟子。一天上午杨子荣被提审，直到中午以后才回来，我们早完毕午餐，见他进来，端着自己的饭钵，随手放在炕沿，就转身脱衣服，谁也想不到这张老师会扑上去端起饭就奋不顾身的往嘴里刨，引来大家啧啧辱骂，他好不羞愧，大口吞食。杨子荣敬他是老师，虽然不满的脸色溢露，还没有动手打架，那顿饭只有一小半，心里的不平衡，可以想见。我就在他旁边问他：“你怎么这样呢？牢饭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他振振有辞的回驳：“有什么不一般，我教过他的，吃几口饭，应该！”说得神态自若。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我说的不一般，还有另外的戏。偶尔的中餐，犯人里有吃到双份的，而另一个犯人则目瞪口呆，或只将那点菜慢慢咀嚼，每一片菜叶在口里久久不下咽，等差不多大家都吃完，他也同时结束，至于为什么这样，也许怕人知道，他的那份捐献。在这天里他会长久闭上眼睛休眠，那是彼此谈成一笔生意的兑现实施。一般说来，这生意还是在城乡之间做得神秘而坦然。毕竟城市人都有几条让农村人羡慕的衣裤，有时在牢房的角落里有两人在谈判，那声音只有彼此听见：“我给你一条毛料裤子，你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的，我才穿了几次，成色还新得很，换你五个钵，干不干？” 城市犯人开始抛价。“让我看看呢……”农村人将裤子拿在手里仔细的翻看，那么好的呢料裤子，实在是他祖宗八代都没有穿过。但他还是会犹豫不决的说：“五天的饭钵，五个中午泡汤……，不行，三个钵，干就干，不干就算了。”口气是不容置疑。“好！三个就三个，说好，明天中午开始算。”于是，这城市人曾花了几个月的工资买的裤子，再牢狱里就换了三个钵，那算是最高“汇率”了。在牢房里，一双上好的尼龙袜可以换到一钵早餐稀饭，一件不错的衣服可以换到一个中午的饭钵，只有毛料衣裤等可以换到三个钵。为了满足一顿超量的口福，在牢狱里的城市人几乎都用尽了有值价的服装，除了竭尽所有，还有叫家人买了衣料拿来。据说有个农村犯人利用这机巧，成了专业户。他就找机会犯小罪，偷盗或者砸坏商店的玻璃，这样一般抓进来关押几个月，或者判刑一年就罢。他在关押中就每天只吃一顿，腾出两顿来交换好衣服，当三个月满了，带上一大包好衣服出去换钱，再卖去，这样的生意，可以维持好久的日子，可能比在外面偷盗合算，不会挨打，不与加刑。最后被监狱长发现，将他关在临时拘留房里，那里的犯人都知道不久便要离开，谁也不会用“重金购买”他那每天省出的三俩米饭。为此他也才永别了牢房。这在监狱里的生意市场。吃到两个饭钵的感觉，是基督山伯爵愚弄的那个腾格拉尔吃到十万法郎一只鸡也不可企及的滋味，可笑的是，这此出价的罗吉怕不好过。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最后，当我离开牢房的时候，剩下的只有唯一在身上的那套运动服。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

待续 (海纳百川 www.hjclub.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