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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台北文化一千天 (龙应台)---致牛医师

BJ
[个人文集]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2529

经验值: 0

标题: ZT: 台北文化一千天 (龙应台)---致牛医师 (702 reads) 时间: 2002-11-02 周六, 上午7:05

作者：BJ 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台北文化一千天

◎龙应台　(2002.11.01)

我的意思是说，要以温柔婉转的力量来制衡发展的冲动，不是容易的事。在经济发展统领一切的时代里，生猛地开出一条新路并不需要魄力，反而是让一条准备开发的道路为一株百年老树或一栋历史古迹转弯才需要真正的魄力。

辛苦你了

坐计程车要付帐时，我以为没有认出我，而一路上不曾说话的司机突然转过头来说，「我不能收你的钱，你为台北太辛苦了！」

走过迪化老街，参药行里有人大叫，「龙应台！」好像叫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板将我请进去喝茶，只为了说一声：「辛苦你了！」

三年之中，走在路上认出我时，市民脱口而出的几乎都是这一句话：「辛苦你了！」有的甚至还会拍拍我肩膀，好像安慰一个跑马拉松、上气不接下气的人。

我继续走路，心里不禁莞尔：传统上都是官慰问民，现在却是民慰问官，人民显然已经自觉是公仆的主人，倒真是进步的表徵。一声「辛苦你了」说得那么不经思索、那么自然真切，流露出最深的诚恳素朴的感情。

我有承受不起的、沉重的惭愧：谁说知识分子应该得到这样的宠爱？这里的人啊，多么宽厚仁爱。

文人相重

文化界，和武侠界一样，据说是山头林立、彼此相轻的，笔可以比刀还锋利，口可以比剑还快，我忐忑不安地开始工作。

可是，三年之中，文化人在文化局进进出出，想法和知识渗透了所有的决策。古迹学者不厌其烦地听取修复报告，艺术家审慎地检阅公共艺术案件，电影导演协助策划电影振兴政策，作家耐心地评选文学作品，出版家检讨出版业的前途，建筑师为音乐厅的设计辩论，景观学者为城市的景观条例献策，统计学者为文化指标效力，文化评论者对文化预算进行把关，艺术行政者对税制法规进行体检……

奇怪的是，我没有看见文化界的刀光剑影，我只看见文化人抛开自己手边的事务来为台北市的文化建设尽心尽力。我看见平常傲岸不群、耻与官府来往的文人为文学奖、诗歌节、艺术节、电影节的策划一次又一次地开会讨论，平常为自己的研究教学已奔波劳苦的学者为古迹老树的保存一次又一次地会勘踏查。

三年之中，我没有看见文化界的嫉妒与践踏，却深刻体验到文化人的细腻和深情：他们并没有彼此串联，但是显然他们认识到文化在政治漩涡中的绝对脆弱而决定一心一意地给予扶持与呵护。没有任何人做过手势或打过暗号，但是作为受的那一端，我点滴在心。

路为老树转弯

都市的发展，是不是一定要辗过自己的身体？

显然不是的，如果这个都市有温柔的魄力。我的意思是说，要以温柔婉转的力量来制衡发展的冲动，不是容易的事。在经济发展统领一切的时代里，生猛地开出一条新路并不需要魄力，反而是让一条准备开发的道路为一株百年老树或一栋历史古迹转弯才需要真正的魄力。三年之中，我看见捷运局在施工之前已经会先照顾树木的移植与认养，看见建成圆环的工程会因为一个历史水池的保护而歇工，看见养工处会为挖到古城墙石而小心翼翼，看见工程人员在学习公共艺术。

中山堂广场在豪雨后突然出现地层掏空，大坑大洞看来骇人。这个广场，我让它每周每月都有露天音乐会，市民扶老携幼而来，怎么办呢？新建工程处长亲自带着图来解说抢修办法，我遂送给他一枝红玫瑰。其实我还想送一枝红玫瑰给发展局长、工务局长、劳工局长、公园处长，所有的首长，感谢他们三年来的忍耐与支持，忍耐文化局对「温柔」的固执，支持一条路可以为一株老树转弯。

细致美丽而脆弱

有很多次的冲突最后需要一个仲裁者，这个仲裁者的视野和品味就决定了他所领导的城市的未来。开封是怎么没落的？杭州是怎么繁华的？翡冷翠是怎么超越了威尼斯？上海是否终将取代台北？

台北城之于我，有如捧在手里的瓷器，细致美丽而脆弱，所有的文明都是细致美丽而脆弱的，一个急功近利、眼光短浅的领导人可以毁掉一个城市，像莽夫随手摔掉一只细薄透明的瓷碗。三年之中，我发现这个城市的市长读过古书，所以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就了解是什么使一个城市伟大，我发现因为他熟习国际，所以不需要太大的说服就知道是什么使一个城市开阔；我看见他严守分寸，从不干涉文化政策的独立，我看见他无数次在困难的抉择中选择了「温柔的力量」。对一个城市而言，我默默在想━━带着一丝不安━━真是黄金般的机会啊，历史上，这样的机会非但少有，而且稍纵即逝。

那是妈妈做出来的

天黑下来的时候，文化局通常灯火通明，同仁仍旧忙碌。这里有一批人，被总称为面貌模糊的「公务员」，很少人知道，他们其实心里藏着理想的激情、头上长着峥嵘的犄角。三年之中，我看见他们疲惫而苍白的脸色，也看见他们眼里的光━当他们想到自己正在为这个城市的细致美丽琢磨付出时，眼睛就有光。

在他们身上，我看见公务员不可轻视的尊严。

跌跌撞撞地边做边学，有太多连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误，有太多终究未能突破的障碍，有太多想做未做的计划，有太多无法倾诉的挫折；很多眼泪流了，很多心，伤了。唯一的安慰是，有一天，走过歌声隐约、笑声不断的红楼或台北之家或青草巷，或者读到国际媒体对台北艺术家的报导时，他们可以低声告诉身边自己的孩子：「那是妈妈（爸爸）做出来的！」

温柔的力量

我们做的多么少啊！

幸好我们知道，譬如任公予钓鱼（注），文化是得以百年为单位计算的，三年只是起点的一个刻度罢了，或者说，只是「施工中」打桩的工作。我们是那戴着头盔汗流浃背的人。

尽管成就很小，我们不妄自菲薄；台北市文化局的成立是台北城市发展史也是台湾文化史上一个重要指标。这个城里的人们走过战乱流离，尝尽贫穷的自卑，又因为自己的奋发努力而富裕，成立一个文化局所标示的刻度是人们追求「富而有礼」的光辉起点；我们从「树小墙新画不古」的起点开始沈淀，开始累积，开始追求品质，开始在乎内涵。

而我相信，只要坚持，其实不会太困难，因为在我们基因里，早就隐藏着千年的温柔的力量；温柔的力量像水滴，可以穿石。

注：任公予为大钩巨缁，五十??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没而下，鹜扬而奋??，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吓千里。任公予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夫揭竿累，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

作者：BJ 在寒山小径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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