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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爱国贼”到“汉奸”》五、血染的风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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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虫 [博客] [个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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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从“爱国贼”到“汉奸”
老虫
五、血染的风采
又到“六四”了。
真快啊。“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歌声犹在
耳际,一晃却已经十三年了。
“六四”,是我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疤,是我记忆中永远的痛。如果把背井离乡、用脚投票
的中华学子都算着是“汉奸”的话,“八九六四”就是我从“爱国贼”到“汉奸”的转折
点。就是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在那个古都最著名的大街上,我失去了“振兴中华”的
希望,下定了逃入异邦的决心。十三年来,这条路走得比我当初预计的要漫长得多,曲折
得多,艰难得多,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就觉得再大的
艰难险阻,都是可以忍受的了。
其实,在那场“政治风波”中,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般认为,“六四”事件是从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的日子开始的。就从那
天开始讲起吧。
那天晚上,我去北京火车站接一个长辈亲戚。回到宿舍,听到了胡耀邦去世的消息。那位
亲戚在某大学任教,对胡耀邦印象甚好,表示痛惜。我倒没什么悲痛之情,因为说实话,
我对老胡印象一般。以前他在当总书记的时候,我在电视上见过几次他的讲演,很不喜欢
其手舞足蹈的方式,老是联想起卓别林电影里那个形象。后来他把几千日本青年请来公款
旅游,我那时正对日本人深恶痛绝,结果恨屋及乌,对老胡更加不喜。再后来他因为“自
由化事件”被解职,使我对他的印象有所好转,但也就是平平而已,谈不上什么崇敬之情
。现在老胡去世了,细读讣告,见他以一个普通政治局委员之身,享受了最高领袖的待遇
,感觉当局对他还算不薄。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一场政治风暴的开始。
接下来,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开始活动。
那段时间,吃过晚饭以后,我经常和几个朋友一起骑车去天安门广场。当时也不知道以后
会发生什么事,只是纯粹看热闹而已。很快,我就感到学生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广
场上的活动迅速超出了悼念、纪念、怀念的范畴,明显出现了“用死人压活人”的迹象。
我对此有些不以为然。
在当时,我对社会上的一些弊端也和大家一样不满,“改革开放”带来的物价飞涨,也实
实在在地影响到了我的生活。学生们提出的许多口号,我也很有同感。但是,我并不赞成
学生们借老胡的葬礼闹事,尤其是对老胡追悼会上跪递请愿书的行为不敢恭维。说起来,
还是那种传统的“人死为大”的观念,总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政府下不来台。
追悼会以后,老胡的骨灰被护送到八宝山,出现了群众围观相送的场面。据说,在周恩来
之后,胡耀邦是第一个受到人民如此爱戴的中共领袖。我也被女友拉到长安街上,加入了
相送的行列。“十里长街送总理”我是在电影上看到的,其庄严肃穆的场面曾让我感动了
很长时间。可在我看来,这次“长街送耀邦”,完全没有那种气氛,而更像是一种起哄,
乱糟糟的,一点都不感人。对学生们的不敢苟同之感,又强烈了几分。
使我转而同情学生的,是“四二六社论”的出笼。
这个社论使我想起了1986年那次,科大学生因为人民代表选举上街游行,一开始也让
我不以为然,觉得这帮学生真是无事生非。可等到社论一出,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被
开除党籍,立即就使我的态度转了个弯,讨厌政府了。这次也是如此,尤其是这个社论的
写法,和我小学时耳熟能详的“梁效大批判文章”如出一辙,影片《芙蓉镇》结尾“运动
了,运动了”的声音立即在耳边回响,不由得产生本能的厌恶。
也和1986年那次一样,社论一出,我以为事情就完了。
没料到又有了“四二七大游行”。
那天下午,早早离开办公室,骑车上长安街看热闹,目睹了一群学生和警察的对峙。围观
群众一致支持学生,齐声对警察们高呼:“回去!回去!”我本来没打算跟着起哄的,一
时兴起,也喊了几嗓子。直到警察们真的撤退,大家一起发出了胜利的哄笑。
从这件事,从自己身上,我感受到了“一哄而起,一哄而散;见坏就收,见好就上”的群
众运动特色。也许可以这样说,“六四运动”失败的征兆,其实从那时就显露出来了。
傍晚,我和几个朋友一起,目睹了学生们胜利大游行的场面,开开心心看了一场好戏。回
到宿舍,哥儿几个开始议论:“明天会怎么样?”七嘴八舌一通,大致统一到了“会戒严
”这样一个看法。因为在那以前,拉萨已经戒过一次严了,大伙儿对这个概念并不陌生。
再次出乎意料的是,政府居然没有采取行动。
过了几天,我离开北京,去南方度假去了。在火车上,听到了袁木等人和学生代表的对话
。内容当然不尽人意,但我以为,光是对话活动本身,已经是历年来的学生运动所取得的
最有意义的成果了。按照我的想法,觉得北京的那群学生们实在是应该到此打住、“见好
就收”了。
五月中旬,绝食活动登场,令人瞠目结舌。
我度假所住的地方,是在一所大学里。那些天,北京的绝食活动自然成了绝对的热门话题
。到处都能看见人们在辩论,大字报铺天盖地,有的认为该撤了,有的认为应该乘胜前进
,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更加振奋人心的,是新闻报道完全失控。《人民日报》、中央电台、电视台上面居然出现
相对客观公正的系列报道,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官方的媒体上看到了印象中只有西方媒
体才可能有的报道风格,前所未有的兴奋、快乐,油然而生。
至今使我难以忘怀的,是作家谌容劝学生撤退的一封信。我最早是在中央电台的《午间半
小时》中听到这封信的,播音员虹云声情并茂的朗读,几乎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到了晚
上再在《新闻联播》看杜宪重读同一封信,觉得干巴巴的,比虹云差多了。所以,后来杜
宪因为在“六四事件”中犯了“立场错误”而被解职,虹云却照样当她的播音员,实在让
我觉得莫名其妙。
对于参加绝食的普通学生,我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因为我相信他们是真诚的,是有种的
,令我自愧不如。即使到了后来,我完全明白崇高的理想和真诚的努力完全可能导致灾难
性的后果时,我仍然对于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议论有一种本能的低触情绪。到美国
以后,有年“六四”,到学校看一个纪念六四的展览,和几个中国学生聊起绝食活动,有
个学生说:“嗨,那都是骗人的。我有几个同学也参加了绝食,他们私下可没少偷吃东西
。”尽管我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但在那种场合下这样说,仍然使我对此人产生了极
坏的印象。后来他有事求我帮忙,我一想起这厮说那话时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气就不打
一处来,当即断然拒绝。
后来,政府开始作出反应。一开始,基本都是正面的,阎明复在广场苦劝大家撤退、赵紫
阳率众到医院看望绝食学生,一直到李鹏等人和学生见面的电视镜头,都给我留下了深刻
印象。
那天早晨,一觉睡醒,就听到了戒严令,犹如当头让人浇了一瓢冷水。李鹏这个名字,也
从此在我心中定了格。十三年了,没有一点改变。
第三次出乎意料的,是戒严部队居然没有马上进城,而是让老百姓给挡在了城外。
到了六月初,我的休假用完了,不得不回到了北京。一回单位,同事们就眉飞色舞地给我
介绍自己拦军车的光荣经历。有个向来老成持重的中层干部也对我说:“幸亏把军车拦在
了城外,否则要是真的戒严成功,局势就混乱了,老百姓就遭殃了。”与此同时,单位领
导却召集大家开会,让我们再别到天安门广场去了。但在当时,我的理解不过是领导让我
们别再参加游行,以免日后受到清算,完全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6月3日晚上,我决定到天安门广场去看民主女神像。
传闻头天晚上,有辆军车在木樨地压死了人,又说侯德健和刘晓波等人又开始了绝食,原
本略显平静的接头又热闹起来。我和女友从长安街向东骑,看到大街上乱糟糟的。到了西
单,变得拥挤不堪,已经无法骑车了。我们就将车停在路边,徒步走到了天安门广场。
也许是因为广场实在太大的缘故,拥挤的人群到了天安门广场,一下子就被消化了,整个
广场显得很空旷。我们在民主女神前后转了好几圈,从各个角度端详了一通,然后就在广
场上信步闲逛,总的感觉是冷清和脏乱。
不知过了多久,从广场两侧的大喇叭里,开始一遍遍地播放戒严部队通告,到底是政府的
工具,音量很大。相比之下,学生广播站发出的声音就微弱得多。刚听到通告的时候,我
没往心里去,但十遍二十遍听下来,就开始含糊起来,感到了一丝害怕。时间已晚,我和
女友开始往回撤。走到中山公园门口,我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民主女神像,感觉她是
那样的孤单和弱小,双手奋力上举,仍然撑不住沉重的火炬。我的心头,流过一声叹息。
走到西单,取了自行车,往木樨地方向骑。当时我的女友在某机关工作,就住在三里河附
近的宿舍里。那天已经很晚,我打算在她的同事房间借住一宿。一路上眼看路旁不少水泥
栏杆都被挪到了路中间,做成了路障,更有几辆公交车横在路当中。等我们骑过复兴门立
交桥,前面传来辟里啪拉的声音,听起来像鞭炮,又像枪声。我只在电影电视里听过枪响
,这时候显然不会有人放鞭炮,因此感觉好像前面开枪了。但在当时,我们两人都以为顶
多是朝天放枪,也许甚至是橡皮子弹,没想到会真的朝活人身上招呼。
女友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这时候就主张骑到前面看个究竟。相比之下,我是个胆小鬼,立
即联想起刚才在广场上听到的戒严部队通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动真格的了?”
不管是真是假,见着危险就躲,是我多年生活的本能,所以立即把龙头一歪,钻进了大楼
后面的小路。七扭八拐,总算回到了女友的宿舍。
一上楼,就看见一群小年轻,个个拿着湿毛巾,准备冲出去看热闹。他们说,把毛巾弄湿
,是用来对付催泪瓦斯的。瞧他们兴奋的表情,好像不是去看杀人的战场,倒像是参加一
个盛大的游戏。
女友受了鼓动,立即跃跃欲试。我坚决反对,把她拉到她的房间里,两人大吵一架。她声
称这是重要的历史时刻,寻常人一辈子也赶不上的珍贵机会,现在就在眼前,岂有不现场
观看的道理?我则反复强调“万一动了真枪怎么办?就算为了亲眼目睹历史,犯得着冒生
命危险吗?”最后双方都发了火,她骂我懦夫,我骂她找死。吵到最后,她勉强答应我,
不出去看热闹了,让我到一个正在外地出差的同事房间休息。我一直看到她上床睡觉,才
去到那个房间,和衣靠在床上,胡思乱想。想到这场历时一个半月的大戏,多少次峰回路
转,眼看就要收场,心乱如麻。因为忙了一整天,已经十分疲倦,不知不觉间,迷糊了过
去。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我突然醒来(时隔十三年,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准确的时间了),外
面黑呼呼,静悄悄。我心中有点放不下,就跑去敲女友房间的门,敲了半天毫无回音。我
暗叫不妙,正自彷徨无措,看见一个邻居走上楼来,表情沉重。
我开口问道:“部队进城了吗?”
他说:“进城了。已经打死一百多人了。”
我一惊,又问:“你看见我女友了吗?”
他答:“看见了,她和几个同事一起上天安门了。”
我心里一凉,再问:“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他说:“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吧。”
我当时的感觉,完全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一方面,我不敢到外面那杀人现场去,另一
方面,我又不能在明知女友走向危险的情况下,若无其事地呆在家中睡觉。
几年以后,我在王朔的小说《过把瘾就死》里看到了对这种情绪的最恰如其分的描写:女
主人杜梅在半夜从家中逃跑,男主人公心想:“这叫什么事呵!”既“怒不可遏”,又“
不能不去找”。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袋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还是觉得害怕,但还是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我想起了以前到她家里作客时的情景,她的家人对我都挺热情,我想要是她跑到天安门
广场,让人给打死了,日后我如何向她家人交代?
最后,我一边在心中大骂那个不知死活的二百五,一面到楼下跨上自行车,三下两下拐上
长安街,往天安门方向追去。我当时暗自祈祷,十五分钟走不了多远,但愿在她们追上戒
严部队之前,让我能追上她们。
我一面飞快地向前骑,一面向马路两旁张望,希望能够看见她们。当时的长安街,确实有
点像电影里的战场,路障被压得稀烂,路面也有破损,地上散落着碎砖头,一片狼籍。也
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在东张西望,议论纷纷。
到了西单路口,前面围着一大堆人,伸着脖子向前探看,却不敢移动脚步。显然,戒严部
队就在前面,我无法再往前赶了,而且我相信,女友她们无论如何走不了这么快,既然我
在路上没有看见她们,索性就在这个路口等吧。等她们赶到这里,我不管怎样也得把她拉
回去,断不能让她去体会什么“历史的瞬间”。
就这样,我爬上路旁的一个水泥墩子,四下张望了半个多小时。别的人目光基本固定在天
安门方向,只有我主要是往回望,就看到了各色人等的模样,大家的表情大致相同:疲惫
、愤怒、恐惧、伤心。
不时,天安门方向会出现一辆平板车,上面躺着血呼呼的伤员,在一群焦急的学生和市民
的护送下,往邮电医院赶去。有一两次,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戒严部队杀回来了!”大
伙儿立即惊慌地四下逃窜,马上又有人高喊:“没有回来!”大家又纷纷跑回来,继续大
骂政府和军人。
站在长安街头半个多小时,目睹淋漓的鲜血,使我对“六四”屠杀留下了无法改变的感性
认识。不管后来读了多少“理性”的反思,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地要站在“历史的高度”看
问题,不管我后来有多么讨厌某些学生领袖,我都完全接受不了“镇压有理”的说法。而
我对一些“网上政论家”印象的由喜欢变为厌恶,就是在读了他们关于“六四事件”的高
谈阔论之后发生的。
在这个系列的第二篇,我说到在理性上反对老毛,但在感性上并不讨厌毛歌,曾经引起几
位网友的异议。有了“六四”的经历,我对这种情感完全能够理解。对我来说,尽管从理
智上我可以承认老邓比老毛要好得多,但在感情上,我对老邓的反感远远超过老毛。因此
,我完全赞成胡平在《评邓》里面的说法,老邓“六四”屠杀平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行。无论他在其他时候为中华民族立下了多少丰功伟绩,仍然无法抵消这一罪过。在这里
,我只能“以良心裁判权力”。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也许无法看到“六四罪行”得到清算
,也许会有越来越多的国人忘记六四,甚至转而支持政府,但我忘不了那个夜晚。“想通
了,向前看”的人越多,越使我对我们这个民族及其前途产生无法逆转的绝望。
就在那个夜晚,在长安街头,我开始了从“爱国贼”到“汉奸”的转变。
下集预告:无解的死棋
2002年6月4日
作者:Anonymous 在 罕见奇谈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or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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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虫同志对政府看法的层层转变极有代表性和启发性,建议转发各级领导干部细读,钦此。 -- 魏碑 - (0 Byte) 2002-10-02 周三, 上午9:31 (233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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